灵思风瞪大眼睛。
“这是个什么东西?”他低声问。
“我想是座神庙之类的。”柯尼娜道。
灵思风站在人群中,瞪大眼睛往上看,而阿尔-喀哈里的居民则在他周围形成一种人类布朗运动。神庙,他暗想。好吧,它倒是够大,够气派,而且建筑师还用尽了教科书里的每个花招,好让它看起来比实际更大、更气派,同时也让所有看到它的人都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与它恰好相反,实在是又小又普通,而且也没有它那么多的拱顶。这正是那种能叫你一辈子也别想忘掉的地方。
可灵思风觉得自己对神殿圣地之类还算有些了解,看看那些高大——当然还有气势磅礴——的墙壁上画的壁画,它们哪里有半点宗教的味道?别的不说,画里的人似乎都玩得挺高兴。几乎可以肯定他们玩得很高兴。对,一定是的。如果他们不高兴那才怪呢。
“他们不是在跳舞吧,啊?”他绝望地抗拒着自己亲眼目睹的证据,“或者也许是某种体操?”
柯尼娜在强烈的白日光底下眯起眼睛往上看。
“恐怕不是。”她若有所思地说。
灵思风回过神来。“我以为,你这样一个年轻女人不该看这种东西。”他严厉地说。
柯尼娜朝他微微一笑。“而我以为这种东西对巫师是明令禁止的。”她甜甜地回敬道,“据说会把你变成瞎子呢。”
灵思风再次扬起脸,预备咬咬牙拿一只眼冒冒险。这种事儿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告诉自己。他们懂什么,外国嘛,总归是外国。这儿的人做事的方式方法都跟咱不一样。
只不过么,最后他得出结论,有些事情区别其实也不太大,只不过更有创造力些,而且,就眼前的情况判断,频率也高得多。
“阿尔-喀哈里的神庙壁画远近闻名。”柯尼娜说。他俩开始往前走,一群小孩围拢到他们身边,老想卖给灵思风各种东西,还想把自己可爱的亲戚介绍给他。
“嗯,这不难理解。”灵思风表示同意,“听着,走开,好吧?不,我不想买你那什么。不,我不想认识她,也不想认识他,或者它,你这讨人厌的小东西。走远些,好吧?”
最后那声大吼的目标是几个小孩,因为他们竟然镇静地坐在行李箱上,而行李箱则耐心耐气地跟在灵思风身后,虽然步履沉重,却丝毫没有要把他们摇下来的意思。或许它染上了什么毛病吧,巫师暗想,立刻觉得心情恢复了不少。
“这块大陆上一共有多少人,你估计?”他说。
“不知道。”柯尼娜头也没回,“几百万,我猜?”
“我但凡聪明些,压根儿就不会来。”灵思风深有感触似的说。
阿尔-喀哈里是通往神秘的克拉奇大陆的入口。他们到这儿不过几个钟头,而灵思风已经开始叫苦不迭。
一座正正经经的城总该有点雾才对,他暗想,再说人也该待在屋里,而不是把时间都消磨在街上。也不该有这么多沙和热气。还有这里的风……
安科-莫波克的气味可谓鼎鼎大名,其个性之强,足以让七尺大汉痛哭流涕。阿尔-喀哈里有的则是自己的风,它从广袤的沙漠和靠近世界边缘的几块大陆吹来,十分柔和,却从来不会止息。最终它对游客的效果类似用奶酪擦刮土豆。只消过一阵子,它似乎就能磨干净你的皮肤,进而直接搓磨神经。
据柯尼娜灵敏的鼻子判断,这风带着来自大陆心脏的芬芳信息,其中包含着沙漠的寒意、狮子的体臭、丛林里的粪便,还有角马肠胃胀气的味道。
当然,灵思风什么也闻不到。适应性是个妙不可言的东西,大多数莫波克人,哪怕五英尺之外有床羽毛床垫着了火,他们也很难闻出什么不对劲。
“接下来去哪儿?”他问,“某个风吹不到的地方?”
“我父亲寻找失落的城市厄厄的时候曾经在喀哈里待过一阵。”柯尼娜道,“我仿佛记得他对浸克的评价很高。那是一种集市。”
“我觉得咱们还是径直去家卖二手帽子的摊子算了,”灵思风说,“这整个点子完全就是——”
“我所希望的是我们会被人袭击。这看来是最合理的点子。我父亲说外乡人进去浸克的很少能活着出来,他说,那里头很有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灵思风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再跟我说一遍可以吗?”他说,“你说到我们该被人袭击的时候我耳朵里好像嗡嗡的,后面都没听见。”
“那个,我们想找到这儿的犯罪分子,对不?”
“说‘想’不大准确,”灵思风道,“我多半不会选择这个字眼。”
“那你会怎么说?”
“呃。我认为‘不想’两个字倒是可以很好地概括我的看法。”
“可你也同意我们得找回那顶帽子!”
“但不是为了它丢掉性命。”灵思风可怜巴巴地,“这对谁都没有任何好处。至少对我没有。”
“我父亲总说死亡不过是睡觉。”柯尼娜道。
“对,帽子告诉我了。”灵思风说,他们转进了一条狭窄、拥挤的街道,两侧都是白色的土墙,“可据我看,早上要想起来可是会比较困难。”
“听着,”柯尼娜,“这事儿不怎么危险。有我跟你一起。”
“对,而你可是满怀期待呢,对不?”灵思风控诉道。柯尼娜把他俩引上一条阴暗的巷子,那群刚刚进入青春期的企业家仍然紧追不舍。“全怪那见鬼的义船。”
“哦,闭嘴好吧,你只管露出一副受气包的模样就成。”
“这倒不难,”灵思风击退一个特别固执的青年企业家,“我有很丰富的经验。最后再说一次,我谁也不想买,你这讨厌的小鬼!”
他阴郁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墙壁。好吧,至少它们上头没有先前那些让人心神不宁的画儿,但热烘烘的微风仍然在他身边卷起尘土,而他看沙子已经看得烦透了。他想要的是两杯凉快的啤酒,一个冷水澡,再换身衣服。之后他或许不会感觉更好,但至少能让感觉糟糕变得稍微愉快些。可这地方多半连啤酒也没有。怪得很,在安科-莫波克那样凉飕飕的城市,大家常喝的饮料是清凉解暑的啤酒,而在这种地方,天空活像是没关门的烤箱,大家却用小杯子喝那种黏黏的饮料,让你的喉咙像着了火一样。而且这儿的建筑也全不对头。还有他们神庙里的那些雕塑也很,唔,很不得体。这不是巫师该待的地方。当然,这里也有自己土生土长的替代品,比如术士之类的,但显然没有什么正正经经的魔法。
柯尼娜在他跟前悠闲自得地走着,嘴里还哼着小调。
你挺喜欢她的,不是吗?我看得出来。他脑袋里的一个声音说。
哦,该死,灵思风想,不会又是我的良心吧,啊?
这回是你的性欲。这里头可真有点挤,不是吗?从我上次出来到现在,你压根儿没有清理过。
听着,走开行不?我是个巫师!巫师听从他们的头脑,而不是他们的心!
可你的腺体全都投我一票。它们还告诉我说,就你的身体而言,你的脑袋是少数派,事实上那一派只有它自己。
当真?可它手里捏的却是决定票。
哈!这不过是你的错觉。顺便说一句,你的心跟这事儿半点关系没有,它不过是个维持血液循环的肌肉组织。咱们这么说吧——你挺喜欢她的,不是吗?
那个……灵思风踌躇片刻。对,他想,呃……
跟她在一起挺愉快,呃?她声音也挺好听?
那个,当然……
你还想多跟她接触接触?
这个嘛……灵思风有些吃惊地意识到,没错,他的确很愿意。其实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同女人打交道的经历,只不过每次都会遇上麻烦,再说谁都知道这事儿对魔法能力大有害处,尽管他不得不承认,他自己的魔法能力原本就跟一把橡胶锤子不相上下,所以倒也害不到哪里去。
这么说来你也没什么可损失的,不是吗?他的性欲极其油滑地插进一个念头。
就在这时,灵思风意识到周围缺失了些很重要的东西。他花了好几秒钟才想明白缺的是什么。
过去的几分钟里,谁也没有企图向他兜售什么。在阿尔-喀哈里,这大概说明你已经死了。
阴暗、狭长的巷子里只剩下了柯尼娜、行李箱和他自己。他能听到远处城市的熙熙攘攘,可在他们周围却只有一种充满期待的寂静。
“他们跑了。”柯尼娜说。
“我们就快遭到袭击了?”
“也许。有三个人一直从房顶上跟踪我们。”
灵思风眯细了眼睛往上瞅,几乎在同一时刻,三个男人轻飘飘地落到他们身前,每一个都穿着宽松的黑色袍子。灵思风的目光四下一扫,发现转角处又多出两个。五个人都拿着长长的弯刀,而且都蒙着半张脸,不过我们基本上可以肯定,他们脸上全挂着邪恶的笑容。
灵思风使劲叩叩行李箱的盖子。
“杀。”他建议道。行李箱一动不动地站着,然后吭哧吭哧地走到柯尼娜身边。它有些沾沾自喜的样子,而且。让灵思风又惊又妒的是,还有些难为情。
“怎么,你个——”他咆哮着踢了它一脚——“你个笨手提包。”
他不着痕迹地靠近柯尼娜,那姑娘站着没动,脸上挂着若有所思的笑容。
“现在怎么办?”他问,“给他们来个快速冷烫?”
几个男人往前蹭了几步。灵思风发现,他们似乎只对柯尼娜感兴趣。
“我没有武器。”她说。
“你那传奇的梳子呢?”
“留在船上了。”
“你什么也没有?”
何尼娜稍微改变位置,好尽可能把对手都留在自己的视野之内。
“我还有两个发夹。”她说话时只有嘴角略微扯动。
“好用吗?”
“不知道。从没试过。”
“是你害我们落到这步田地的!”
“放松。我想他们只是打算活捉我们而已。”
“哦,你倒说得轻巧。你又没给人打上‘本周特供’的记号。”
行李箱啪啪地把箱盖开合两回,显然对事情的发展方向闹不大明白。一个男人小心翼翼地伸出剑来,往灵思风腰上戳了戳。
“他们想带咱们去个什么地方,明白?”柯尼娜说。她咬紧了牙关。“哦,不。”她低声道。
“现在又怎么了?”
“我做不到。”
“什么?”
柯尼娜把脸埋进手心里。“我没法不加抵抗,任人把我逮住!我能感到一千个野蛮人祖先都在指责我是个叛徒!”她哑着嗓子焦急地说。
“你可真能讲笑话。”
“不,是真的。很快就好。”
灵思风眼前突然一阵模糊,离他们最近的那人立刻瘫倒在地上,嘴里还配着咕咕的音效。然后柯尼娜收回胳膊肘,把它们埋进了身后两人的肚子里。她的左手从灵思风耳边反弹回去,伴随着丝绸撕裂的声响,灵思风身后的人也倒下了。第五个想开溜,结果柯尼娜飞起来一个抱摔,他的脑袋重重地撞到墙上。
柯尼娜从他身上滚到一边,气喘吁吁地坐起来,眼睛亮闪闪的。
“我不喜欢说这话,可刚才这么一活动让我感觉很不错。”她说,“不用说,这的确是背叛了理发师的优良传统,真是糟糕。唉。”
“没错,”灵思风面色阴郁,“我正寻思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来着。”
柯尼娜的目光扫过对面墙下一字排开的弓箭手。他们脸上带着种踏实可靠、无动于衷的表情,表明自己是收了人家的钱才出来做事,而且并不介意这事儿是不是涉及杀个把人什么的。
“该上发夹了。”灵思风道。
柯尼娜没动弹。
“父亲总说,当敌人普遍装备投射武器时,直接的正面攻击是毫无意义的。”她说。
灵思风对克恩说话的方式算得上相当了解,于是送给她一个不敢置信的表情。
“那个,其实他说的是,”柯尼娜更正道,“别跟箭猪比赛互踢屁股。”
锌尔特没法面对自己的早餐。
他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该跟卡叮谈谈,但他疑心老巫师压根儿不会听他讲,也不会相信他。事实上锌尔特甚至不大确定自己是不是相信自己……
不对,其实他确信无疑。而且他还知道,尽管自己会用尽一切办法,却永远别想把它忘掉。
如今住在大学里会遇到不少麻烦,其中之一就是等你一觉醒来,睡时的那栋楼很可能已经完全换了模样。到处都充满无序的魔力,房间于是习惯性地改变形状和位置。魔法在地毯里越积越多,地毯又转而给巫师们的魔法充电,以至于哪怕跟人握个手你也保准能把对方变成个别的什么东西。事实上,累积的魔法已经超出了这一地区的容量,假如不赶紧想个法子,用不了多久,就连平头百姓也会拥有使用魔法的能力——这念头确实让人不寒而栗。可锌尔特的脑子里已经塞满了各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你简直可以拿它做冰盒,所以他也不准备再为这事儿操心。
然而,居住空间的地形地貌并不是唯一的问题。魔法不断涌入造成了很大的压力,甚至连食物也受了影响。你从盘子里舀一勺子奶油鱼蛋饭,等你把它放到嘴里的时候,它很可能已经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走运的话你会发现这东西压根儿不能吃;如果你不走运,它会是某种能吃、可你绝不会愿意想象自己正要把它放进嘴里、甚至已经吃下去一半的玩意儿。
昨天深夜,锌尔特在从前放扫帚的壁橱里找到了科银。当然那壁橱如今已经大多了。锌尔特从没听说过飞机棚,否则他就会知道该拿什么跟它作比较,尽管咱们实话实说,很少见到哪个飞机棚拥有大理石地板和许许多多的雕塑。两把扫帚和一只破破烂烂的小水桶丢在一个角落,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比它们更离谱的是从前的大厅里那几张压坏了的桌子。由于受到魔法潮涌的影响,大厅缩水不少,眼下的体积只仿佛——假如锌尔特曾经见过那东西的话——仿佛一个小小的电话亭;那几张桌子放在这么个地方,简直不伦不类到了极点。
他万分小心地偷偷溜进屋内,在与会的巫师中间找到自己的位置。空气油腻腻的,充满了力量感。
锌尔特在卡叮身旁变出张椅子,然后朝他倾过身子。
“你绝对想不到——”
“安静!”卡叮哑声道,“这太奇妙了!”
科银坐在圆圈中间的凳子上,一手握着法杖,另一只胳膊伸直,手里拿着个鸡蛋一样的白色小东西。奇怪的是,它看起来模糊得很。事实上,锌尔特觉得它并非一个从近处看到的小东西。它其实巨大无比,只不过隔得太远,而且被那男孩拿在手里。
“他在干吗?”锌尔特低声问。
“我也不大确定。”卡叮喃喃地,“就我们的理解所及,他在为魔法创造一个新家。”
一道道五彩的光线在那个模糊的卵形周围闪耀,像遥远的雷暴。亮光从下方照亮了科银专注的面孔,让它仿佛一张面具。
“我可看不出这怎么能把咱们都装下。”庶务长说,“卡叮,昨晚我看见——”
“完成了。”科银说着举起那枚蛋,它里面时不时有亮光闪烁,并且放射出细小的白色日珥。锌尔特觉得它不仅十分遥远,同时还重极了;它根本就是径直穿过了极“重”的领域,然后从另一头钻出来,进入了铅等于真空的否定性现实。他再一次揪住卡叮的袖子。
“卡叮,听着,这很重要,听着,昨晚我不小心瞅见——”
“我真的希望你别再这么干了。”
“可那根法杖,他的法杖,它不是——”
科银站起身来,法杖往墙上一指,立刻出现了一道门。他大步走进门里,让巫师们自己跟上。
他穿过了校长的花园,一直走到安科河岸边才停下。一群巫师就像追随着彗核的彗尾一样紧随其后。这里长着几株灰白的老柳树,河水顺着一个马蹄形的弯道流过——好吧,也许说不上流,可反正是在动弹——一小片蝾螈频繁出没的洼地。通常大家都顶乐观地管这里叫巫师乐园。夏日的傍晚,假如风朝着河的方向吹,过来散散步倒是很不错。
温暖的银色薄雾仍然垂在城市上空,科银轻柔的脚步一路踩过潮湿的绿草,来到草地中央。他把蛋往上一抛,它在空中画出一道柔和的弧线,然后吧唧一声落到地上。
他转向匆忙赶上来的巫师。
“尽量站远些,”他命令道,“随时准备好逃跑。”
那东西已经半埋进土里。他拿八铁法杖一指,一道第八色光从尖端射出,击中了那枚蛋。爆炸的火花在视网膜上留下无数蓝色和紫色的残像。
接着是片刻的沉寂。一打巫师满怀期待地望着那枚蛋。
一阵微风晃动了柳树,其姿态不带丝毫神秘的意味。
别的什么也没发生。
“呃——”锌尔特率先开口。
就在这时,第一阵颤抖开始了。几片树叶落下枝头,远处一只水鸟吓得飞了开去。
一开始,那声音并不诉诸听觉,而是由身体感受到一种低沉的呻吟,就好像突然间每个人的脚都变成了耳朵。柳树震动起来,还有一两个巫师也是如此。
蛋周围的泥土开始起泡泡。
然后爆炸。
大地像柠檬皮一样剥开。热气腾腾的泥土飞溅起来,巫师们赶紧往树后躲。只有科银、锌尔特和卡叮留在原地,见证着那座闪闪发光的白色建筑如何从草地中升起,青草和泥土又是怎样从它表面纷纷落下。接着,他们身后再升起几座高塔,空气里长出了扶壁,把塔和塔连接在一起。
锌尔特发出一声哀鸣,他感到脚下的泥土流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点缀着白银的大理石。接着他又一个踉跄——地面无情地升起,将三人带到远远高出树顶的地方。
大学的屋顶从他们身旁掠过,又被远远抛在脚下。安科-莫波克像一幅地图般展开,安科河仿佛一条被困的蛇,平原也不过是一团雾蒙蒙的污渍。锌尔特直觉得耳朵疼,但他们仍在爬升,一直升到云里。
冲出云层时他们浑身湿透,冷得直哆嗦。周围阳光灼热耀眼,云层往每一个方向铺开。此外,附近还有许多塔正拔地而起,在明亮的天穹底下熠熠发光,简直有些刺眼。
卡叮单膝跪地,姿势怪怪的,他小心翼翼地感觉了一下地板,然后示意锌尔特照做。
锌尔特摸到的东西比石头更光滑。感觉有点像冰,假使冰略带暖意,而且看上去类似象牙的话。虽然它并不完全透明,却给人一种它其实挺愿意透明的印象。
锌尔特有种强烈的感觉,假如他闭上眼睛,保准压根儿就摸不到它。
他对上了卡叮的视线。
“别看着,呜,我。”他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他们抬头望着科银,对方道:“这是魔法。”
“是的,大人,可它是用什么做的?”卡叮问。
“它就是魔法做的。纯粹的魔法。固化。凝结。每秒钟都在更新。要为大法建造一个新家,你们还能想到什么更好的材质吗?”
法杖闪烁片刻,融化了云层,碟形世界出现在他们脚下。从这么高的地方望过去,你会发现它的确是个碟子,被位于中央的高山天居——也就是众神的住处——别在天上。你还能看到环海,感觉如此之近,没准甚至可以一头潜下去。巨大的克拉奇大陆因为透视的缘故被压扁了,而环绕世界的边缘瀑布则是一条闪亮的曲线。
“太大了。”锌尔特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他所生活的世界以校门为界,从未延伸出多远,而他对此也非常满意——在这样大小的世界里人可以过得舒舒服服。而升上半里高的空中,站在某种基本并不存在的东西上,这可没有半点舒坦可言。
这念头让他大吃一惊。他是个巫师,却在担心魔法。
他十分谨慎地退回到卡叮身边,只听老巫师道:“跟我想的不大一样。”
“唔?”
“从这上头看起来真是小多了,不是吗?”
“那个,我不知道。听着,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瞧瞧锤顶山,我说。你简直可以伸手摸摸它们。”
他们的目光穿越两百里格的距离,落在远处高耸的山脉上,闪闪发亮的白色山体显得十分寒冷。据说,假如你通过锤顶山的秘密山谷往中轴地方向走,就能在天居脚下那片冰冻的平原找到冰巨人的秘密领地,自从上一次与诸神大战之后,他们一直被囚禁在那里。那时候这些山脉不过是巨大冰海上漂浮的小岛,时至今日冰雪也仍然覆盖着它们。
科银露出他那金色的微笑。
“你说什么来着,卡叮?”他问。
“都是因为空气太清亮了,大人。而且它们看起来又那么近那么小。我只是说我简直可以摸到它们——”
科银挥手示意他安静,然后伸出一只胳膊,卷起衣袖,以传统的方式表示自己准备施魔法,绝无花招。他伸出手,再把胳膊收回,手指中间正是一把积雪,半点问题也没有。
两个巫师目瞪口呆地看着它融化,滴落地上。
科银哈哈大笑。
“你们就这样惊讶?”他说,“要我从最靠近世界边缘的克鲁尔拿来珍珠吗?或者从大奈夫取来沙子?你们的老魔法能做到哪怕一半吗?”
科银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种金属的锋利,目光一刻没有离开两个巫师的面孔。
最后卡叮叹了口气,说话时声音十分低微:“不。我的一生都在追寻魔法,可我找到的不过是五颜六色的光线、廉价的小把戏和干瘪的旧书。巫术对这世界没有任何贡献。”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们我准备解散所有的门会,并且关闭大学,如何?当然了,我所有的高级顾问都会得到相应的身份和地位。”
卡叮的指关节都发白了,可他耸耸肩。
“没什么可说的。”他说,“正午时分一支蜡烛能有什么用处?”
科银转向锌尔特。法杖也是同样的动作。杖身上的精细雕刻冷冷地打量着他。其中之一,就是接近顶端的那一个,模样活像眉毛,实在叫人不快。
“你很安静,锌尔特。难道你不同意么?”
不。世界上曾经有过大法,然后它放弃大法,转而选择巫术。巫术是人类的魔法,大法是神的,它不属于我们。它有些地方不对劲,只不过我们已经忘记了那究竟是什么。我喜欢巫术。它不会惊扰这世界。它跟世界很合拍。它很好。我只想当一个巫师而已。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我同意。”他轻声说。
“很好。”科银听上去相当满意。他漫步走到塔的边缘,俯视安科-莫波克。从这么高看下去,眼前的东西仿佛仅仅是双城的地图。艺术之塔也只勉强达到他们现在高度的十分之一。
“我相信,”他说,“我相信我们应该在下个星期举行仪式,在满月那天。”
“呃,满月还要三个星期呢。”卡叮道。
“下个星期。”科银重复道,“如果我说了将会有满月,那就没什么可争的。”他继续盯着底下大学的模型,然后伸手一指。
“那是什么?”
卡叮探出头去。
“呃,图书馆。没错,是图书馆。呃。”
接下来的沉默太具压迫感,卡叮不禁觉得自己还该再说些什么。无论什么都比这阵沉默来得好。
“那是我们放书的地方,你知道。九万册,不是吗,锌尔特?”
“唔?哦。是的。大概九万册,我猜。”
科银倚在法杖上瞪大了眼睛。
“烧掉。”他说,“全部。”
午夜趾高气扬地把黑色填进幽冥大学的走廊中,与此同时,锌尔特偷偷摸摸潜行在校园里,目标是图书馆那无情的大门。当然,比起夜色来,他的姿态显然缺乏自信。他敲敲门,那动作在空荡荡的大楼里激起了那样大的回声,以至于他不得不贴在墙上,等待自己的心跳稍微平复。
过了一阵,他听到仿佛沉甸甸的家具被人移动的声响。
“对——头?”
“是我。”
“对——头?”
“锌尔特。”
“对——头。”
“听着,你得,得赶紧出来!他要烧掉图书馆!”
没有回答。
锌尔特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干得出来。”他低声道,“他很可能会逼我动手。是那根法杖,唔,周围发生了什么它全知道,它还知道我知道了它的秘密……拜托帮帮我……”
“对——头?”
“前几天晚上,我往他屋里瞅……那根法杖,那根法杖在发光,它就像座灯塔一样立在房间中央。那男孩在床上哭,我能感觉到它伸出了触手,它在教他,对他低声说着许多可怕的话。然后它发现了我。你得帮帮我,你是唯一一个没被——”
锌尔特停下来。他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他很慢很慢地转过身,但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因为有东西在转他。
他知道大学里空空如也。所有巫师都已经搬去了新塔,在那边就连最低等的学生都有豪华的套间可住,条件甚至胜过从前最高级的巫师。
几英尺之外,法杖悬在空中,一团微弱的八色光包裹着它。
锌尔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后背贴着石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东西。他顺着墙壁一点一点地往旁边蹭,直到来到走廊尽头。在转角的地方,他注意到法杖并没有追上来,却一直在沿中轴转动,将他置于监视之下。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抓起袍子下摆,撒腿就跑。
法杖在他跟前。他带着惯性滑行一段距离,然后停下来站住,拼命喘气。
“你吓唬不了我。”他一面撒着弥天大谎,一面扭过头,大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同时捻个响指,唤来一个火把,火把放射出漂亮的白色火焰,只有边缘的八色光泄漏了它的真正来源。
法杖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火把的光芒被吸进嘶嘶蒸腾的白色火焰里,接着,那团稀薄的火焰猛地一闪,“砰”一声消失了。
锌尔特等待着,蓝色的残像让他流出了眼泪,可法杖还没走,仿佛又并不打算乘胜追击。巫师的视力渐渐恢复,他觉得自己左手边似乎有道比周围更暗的阴影,那是通向厨房的楼梯。
他一头冲过去,全凭感觉跃下阶梯,结果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竟重重地落在了高低不平的石板上。一点点月光透过远处的栅栏渗进来。他知道,在那上头的什么地方,有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大门。
锌尔特的脚踝痛得厉害,他微微有些踉跄吗,呼吸声在耳朵里轰鸣,就好像他的整个脑袋都伸进了一个贝壳里。他往前跑,仿佛在穿越一片无边无际、暗无天日的沙漠。
脚下有东西叮当作响。如今这里自然不会有老鼠,但厨房最近已经被废弃不用了——大学的厨子是整个世界最棒的,可现在任何巫师都能用魔法变出自己想要的食物,远超人类厨艺可以达到的水平。铜制的大平底锅被人遗忘在墙上,光芒已经有些黯淡。在巨大的烟囱底下,灶台里只剩下了冰冷的灰烬……
法杖横在后门前,仿佛是根门闩。锌尔特踉踉跄跄地走到离它几尺之外的地方,它迅速直立起来悬在空中,浑身散发着平静的恶意。然后它开始向他滑行过来,动作很是顺溜。
锌尔特往后退,脚在油腻腻的石板上打滑,大腿“砰”一声撞上什么东西,让他不由一声惊呼。他伸手往后一摸,发现那不过是块菜板。
他的手绝望地摸索着菜板伤痕累累的表面,结果竟让他找到把剁在木头上的砍肉刀,连锌尔特自己也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样的运气。如同人类本身一样古老的本能驱使他的手指握紧了刀柄。
他喘不上气,他没有了耐心,他缺少空间和时间,并且被吓得几乎连魂也飞了。
所以当法杖飘到他跟前时,他一把拔出砍刀,使出全身所有力气一挥……
然后又犹豫了。他身体里的每个巫师细胞都在叫嚣,反对他摧毁如此强大的力量,即使到这地步它或许仍然可以利用,可以为他所用……
而法杖趁机转过来,直指巫师。
与此同时,几条走道之外,图书管理员背靠图书馆大门站得很牢,眼睛则注视着掠过地板的蓝白两色闪光。他听到了远处纯粹的能量在噼啪作响,那声音从开始便很低沉,最后音高更是一降再降,连前爪抱头趴在地上的旺福司都别想听到。
接着是一声微弱的、寻常的“叮咚”。很像是一把熔化、扭曲的金属砍肉刀落在石板上的声音。
声音不大,却让接下来的寂静仿佛雪崩一般轰然而至。
图书管理员把这寂静当斗篷,将自己裹起来。他抬眼盯着一排一排的书,每一本都在自己魔法的光辉里微弱地悸动着。一架架书都往下看着他。它们也都听见了。他能感觉到。
猩猩像雕像似的一动不动站了几分钟,然后似乎下了决心。他手脚并用走回自己的书桌前,东翻西找老半天,掏出一个挂满钥匙的钥匙链,它看起来老沉老沉的。然后他回到房间中央,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对——头。”
书架上的魔法书纷纷把身子往前倾。他确信自己已经吸引了它们全部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