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大学黑色的大门旁是大片的鹅卵石路面,人家给它取名叫萨驮耳广场。此刻,这里的市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据说在安科-莫波克,什么东西都可以拿出来卖,只除了啤洒和女人,这两样是只租不售的。而绝大多数商品在萨驮耳的市场都能买得到。许多年以来,市场的规模越来越大,摊位一个个增加,新来的已经被挤到了大学古老的石墙上;事实上,墙壁还正好可以用来展示一卷卷布料和一排排护身符呢。
谁也没注意到大门朝里打开了。一片寂静轰隆隆地滚出大学,扩散到嘈杂、拥挤的广场上,就仿佛潮汐的第一道微波滴落到带着咸味的沼泽里。事实上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寂静,而是反噪声发出的巨大轰鸣。寂静不是声音的对立面,它不过是声音缺席的状态罢了。可这却是处于噪声对面的声音,反噪声,它影影绰绰的分贝像飘落的天鹅绒一般窒息了市场上的喧哗。
众人发疯般四下看,嘴巴像金鱼一样开开合合,也像金鱼一样白白浪费了力气。没过多久,所有人都把脑袋转向了大学的校门。
还有些别的什么同那阵刺耳的静谧一道流了出来。空荡荡的大门旁原本挤满了小摊,眼下它们全都在鹅卵石路面上打着转退开去,货物一路往下掉。它们的主人眼看着它们砸上后一排的小货摊,只好自己先跳出去逃命要紧。小货摊们毫不留情地横冲直撞,又一个个垒起来,直到一条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的石头大路横穿过整个广场。
阿托希·长杖在广场上有个摊子,专营富于个性的馅饼,此时他从自己货摊的残骸上探出头来,正好看见巫师们走出大门。
他很了解巫师,或者说直到现在为止他一直自以为很了解巫师。他们是群呆头呆脑的老男孩儿,其实对谁都没什么危险,穿着打扮嘛,活像不知多少年以前的旧沙发,但每次他有什么货因为过期想要贱卖,他们总是乐于接手。当然这群人的脾气确实太牛性些,没有哪个小心谨慎的家庭主妇愿意忍受。
然而眼前这些巫师可让阿托希开了眼。瞧他们走进萨驮耳广场的姿势,就好像自己是这儿的主人。他们脚下闪着蓝色的火花,不知怎么的,似乎还长高了些。
又或者这只是因为他们的姿态有了变化。
对,没错……
阿托希自己也遗传了些魔法的因子。当他看见一群巫师横扫广场的时候,他的基因告诉他,自己的最佳选择就是把刀子和绞肉机都塞进包里出城去,随便什么时候走都行,只要是在接下来的十分钟以内。
最后一个巫师落在自己的同伴后头,一脸嫌恶地四下打量着。
“这儿原来有个喷水池的。”他说,“你们这些人——走开。”
小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巫师说话的语气通常都很专横,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但刚才那人的口吻却带着谁都没听过的锋利。它长着关节。
阿托希的眼睛往边上瞟。卖蛤蛎和海星胶冻的摊子也塌了,一位复仇天使刚从里头冒出来,正扒拉着胡子里的各色软体动物,同时啐掉嘴里的醋。此人名叫米皮·羚搏。据说他是个能单手砸开牡蛎的狠角色。干这行这么多年,天天从石头上扯帽贝,在安科湾跟偌大的鸟蛤搏斗,他已经练就了通常只会跟地质板块联系在一起的体格,连他起立的时候都更像是把身体打开。
他咚咚咚地冲到那巫师跟前,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货摊的残骸。在它附近,半打有胆有识的龙虾正坚定地奔向自由。羚搏嘴边的肌肉像愤怒的鳗鱼一样扭动起来。
“是你干的?”他质问道。
“闪开,蠢货。”那巫师道。在阿托希看来,只这四个字就足以让巫师的寿命锐减到一面玻璃钹的水平。
“我恨巫师,”羚搏说,“我真恨巫师。所以我要揍你,明白?”
他胳膊往回收,然后挥出拳头。
巫师扬起眉毛,小贩身边蹿出了黄色的火焰,还伴随着好像丝绸撕裂的声响。羚搏消失了。鹅卵石地面上只剩下他的一双靴子还孤零零地立在原地,几缕轻烟正从鞋里往外冒。
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无论爆炸的威力多么大,地上总会留下冒烟的靴子。宇宙里似乎就是会发生这种怪事儿。
阿托希一直在仔细观察,他发现巫师自己好像跟旁人一样吃惊。不过巫师毕竟是巫师,立刻就重振旗鼓,还动作花哨地把法杖一挥。
“你们这些人最好把今天的教训牢牢记住了,”他说,“谁也别想跟巫师动手,明白?这里会有很多很多变化。怎么,你想干吗?”
最后一句话是对阿托希说的,他原本正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开溜。听对方问话,他赶紧抓起自己装馅饼的盘子。
“我不过是在想,或许大人您愿意买块上好的馅饼,”他飞快地说道,“营养极为丰——”
“好好看着,卖馅饼的。”巫师说着伸出一只手,手指比画个奇特的动作,一块馅饼凭空出现了。
它胖乎乎的,通体金黄,糖衣挂得美极了,阿托希一眼就看出它里面填满了上等的瘦猪肉,才不像他自己那样常常唬人,在盖子底下弄出许多广阔的空洞,添进上佳的新鲜空气作为盈利空间。这简直就是猪仔们希望自己长大成猪以后可以成为的那种馅饼。
他的心沉了下去。他要破产了,而原因就飘浮在他眼前,还带着奶油馅饼皮呢。
“想尝尝不?”巫师问,“那儿还多着呢。”
“天晓得那儿是哪儿。”阿托希喃喃道。
他的目光越过亮闪闪的面点,落在巫师的脸上。在对方眼中狂热的闪光里,他看见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他失魂落魄,转身朝最近的城门走去。
那些个巫师,就好像光杀人还不够似的,他苦哈哈地想。他们还要把人家的生计一块儿抢走。
一桶水泼到灵思风脸上,把他从一个可怕的梦境拉回了人间,梦里一百个戴面具的女人拿着大砍刀想给他理发,而且还剪得很好。做了这样的梦,有些人或许会毫不在意地把它归结为心理学上所谓的阉割焦虑,但灵思风的潜意识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恐“被砍成小块小块”症。他跟这东西的确熟得很。
灵思风坐起身。
“你还好吗?”柯尼娜焦急地问。
巫师的目光扫过甲板上的一片狼藉。
“不一定。”他谨慎地说。附近似乎没有奴隶贩子,至少没有站着的。船上的水手倒是能看见好多,全都毕恭毕敬地与柯尼娜保持距离。只有船长站得还算近,脸上挂着个大号的傻笑。
“他们走了,”柯尼娜说,“把能拿的都拿了就走了。”
“那些混蛋,”船长说,“划得太快了!”一只大手啪地拍在柯尼娜背上,疼得她一缩,“就一位女士来说,她打得还真不赖。”他又补充道,“没错!”
灵思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奴隶贩子的船只正朝远处地平线上的一块污渍——那肯定就是中轴向的克拉奇了——欢快地小跑。他自己完好无损。灵思风开始高兴了些。
船长精神饱满地冲他俩一点头,然后跑去对手下吆喝,喊的都是什么帆啊绳子啊之类的事儿。柯尼娜在行李箱上坐下,箱子似乎也并不反对。
“他说实在太感谢咱们了,所以准备一路把咱们载到阿尔-喀哈里。”她说。
“我还以为当初就是这么定的。”灵思风道,“我看见你给了他钱,还有安排什么的。”
“没错,可他本来打算制伏我们,等到了那儿再把我卖去当奴隶。”
“怎么,我就不卖吗?”说完灵思风接着哼了一声,“当然了,巫师的袍子,他哪里敢——”
“唔。事实上,他说你只好白送。”柯尼娜专心致志地拔着箱盖上一根并不存在的小刺。
“白送?”
“对。唔。有点像卖蔬菜,每卖一个小妾附送巫师一名之类的,对吧?”
“我可看不出这跟蔬菜有什么关系。”
柯尼娜使劲瞪着他看了老半天,可他始终没有爆笑出来,于是她叹口气说:“有女人在场的时候,你们巫师干吗老那么紧张?”
灵思风冲着这样的诬蔑昂起了下巴。“多么深刻!”他说,“请你仔细听好——算了,反正,我的意思是,总的来说我跟女人都相处得很好,叫我紧张的只有那些拿剑的女人而已。”他考虑了片刻,又补充道,“说起来,其实所有拿剑的人都叫我紧张。”
柯尼娜持之以恒地扒拉着箱盖上那根虚无的刺。行李箱心满意足地嘎吱一声。
“我还知道一件能叫你紧张的事儿。”她喃喃地说。
“唔?”
“帽子没了。”
“什么?”
“我也没办法,他们抓到什么是什么——”
“那些奴隶贩子居然带着校长帽逃了?”
“少拿这口气跟我说话!我当时又不是在闷头睡大觉——”
灵思风拼命挥舞双手,“不不不,别激动,我什么口气也没有——这事儿我得想想……”
“船长说那些人多半会去阿尔-喀哈里。”他听见柯尼娜说,“那儿有个地方,是犯罪分子的聚集地,我们很快就可以——”
“我看不出咱们干吗非要做点什么。”灵思风道,“校长帽想避开大学,而那些奴隶贩子么,我猜他们肯定不会顺道去校园里喝杯雪利酒什么的。”
“你准备由着他们把帽子带走?”柯尼娜着实吃了一惊。
“这个么,总得有人把它带走不是?我的看法是,为什么非得是我?”
“可你说过它象征着魔法!是所有巫师渴求的目标!你不能就这样抛弃它!”
“你瞧我能不能吧。”灵思风舒舒服服坐好。他觉得吃惊,那是种奇特的感觉:他做了个决定,是他自己的决定,完全属于他,而且没人逼他这么干。有时候他感觉自己的一生都是因为别人想要什么而害得他灵思风惹上麻烦,但这一次他做了决定,就这样了。他会在阿尔-喀哈里下船,然后找个法子回家去。世界总会有人拯救的,他祝他们好运。他已经决定了。
他皱起眉头。为什么他没觉得高兴?
因为这该死的决定大错特错,你这傻子。
哈,他想,我脑子里的声音已经够多了。出去。
可我就住这儿。
你意思是说你是我?
你的良心。
哦。
你可不能让人毁了那顶帽子。它代表了……
……得了,我知道……
……代表了历代传承的魔法。被人类掌控的魔法。你总不愿意回到更古的黑暗……
……啥?……
更古……
我想应该是亘古吧?
没错。亘古。退回到亘古之前,回到被纯粹的魔法所统治的时代。那时候,整个现实的框架天天都在颤抖,可吓人呢,我可以告诉我。
这些东西我是怎么知道的?
种族记忆。
老天。我也有个这种东西?
这个嘛,一部分吧。
好吧,我说,可为什么是我?
你的灵魂很清楚你是个真正的巫师。“巫师”这两个字就刻在你心上。
“没错,可问题是我老遇到那些很可能想看看我心上到底刻没刻那两个字的人。”灵思风可怜巴巴地说。
“你说啥?”柯尼娜道。
灵思风盯着地平线上的那块污渍,叹了口气。
“不过是自言自语。”他说。
卡叮挑剔地审视着帽子。他绕到桌子的另外一侧,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瞪大眼睛。最后他,“还不错。八钻是从哪儿搞到的?”
“不过是上等的安科石而已。”锌尔特道,“骗过你了吧,嗯?”
真是顶呱呱叫的好帽子。事实上,锌尔特不得不承认,它看起来比真的那顶要好太多了。旧的校长帽破破烂烂的,金线失去光泽,匕零八落。相形之下,复制品明显大为改观,它非常有型。
“我尤其喜欢这蕾丝。”卡叮说。
“可费了老鼻子工夫。”
“干吗不试试用魔法?”卡叮弯弯手指,然后接住了凭空出现的高脚玻璃杯。在小纸伞和水果沙拉底下,杯子里装着某种黏黏的酒精。杯子很酷,酒看起来也相当昂贵。
“没用,”锌尔特道,“就是没法,唔,弄得合适。每块小圆片我都只好用手往上缝。”他一面说一面拿起帽盒子。
卡叮呛了口酒。“先别把它放进去,”他说着从庶务长手里拿过帽子,“我一直想试试——”
他转向庶务长屋里那面大镜子,毕恭毕敬地将帽子扣在自己邋里邋遢的鬈发上。
大法统治的第一天接近尾声,巫师们已经成功地改变了一切,只除了他们自己。
其实每个人都尝试过了,在私底下,当他们以为没人注意的时候。就连锌尔特也悄悄在自己书房里捣鼓了一番。他让自己年轻了二十岁,上身强健有力,完全可以砸烂石头。问题是一旦停止集中精神,他就会松弛下去,变回他熟悉的模样和年纪。这个过程实在让人不快。人的状态有点像皮筋。你越是用力把它绷紧,它弹回来的速度就越快,被它击中的时候也越疼。带刺的铁球、阔剑和带铁钉的大棍子通常都被认为是挺可怕的武器,但比起脑袋被用力丢出的二十年岁月砸中,它们造成的伤害简直不值一提。
这是因为大法对于原本就带魔力的东西似乎无效。但尽管如此,巫师们还是做出了好些重大改进。比方说卡叮的袍子就完全换成了丝绸加蕾丝,显得雍容华贵,气势如虹,华贵得毫无品位,整体效果类似在一大块红色果冻上搭了几张罩椅子的套子。
“挺适合我,你说呢?”卡叮调整一下帽檐,让它显出一种下流放荡的样子。
锌尔特没吭声。他望着窗外。
的确是有了些改变。这一天大家都挺忙。
原来的石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些顶漂亮的栅栏。在栅栏背后,双城闪闪发光,活脱脱一首白色大理石和红色瓦片谱成的赞美诗。安科河不再是他从小见惯的臭水沟,它变成了条玻璃一样透明的闪亮缎带,河水融雪般清澈,其中还有——这点特别应当赞赏——肥肥胖胖的鲤鱼一面撒欢一面张嘴吐泡泡。
要是从空中往下看,安科-莫波克一定炫目极了。它会闪闪发亮。千年的残渣都已经一扫而光。
不知为什么,这却让锌尔特有些不安。他感到自己与这一切格格不入,就好像新衣服穿了觉得痒痒。当然,他的确穿着新衣服,而且它们也确实很痒,可问题不在这儿。新世界棒极了,世界原本就该这样。可是,可是——他真的是想要改变吗?又或者他只是想把事情排列组合得更合理些?
“我说,你不觉得这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卡叮道。
锌尔特转过身,一脸茫然。
“唔?”
“这顶帽子,老天。”
“哦。唔。非常的——合适。”
卡叮叹口气,摘下那巴洛克风格的头饰,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盒子里。“最好现在就送过去。”他说,“他已经开始问起它来了。”
“我还是有点担心,真的帽子到底哪儿去了。”锌尔特说。
“就在这儿。”卡叮坚定地说,还用手敲敲盒盖。
“我指的是,唔,真的那顶。”
“这就是真的那顶。”
“我指的是——”
“这就是校长帽。”卡叮一字一顿地说,“这你应该很清楚,因为它可是你做的。”
“没错,可——”庶务长一脸可怜相。
“毕竟,你总不会做了顶假货吧,嗯?”
“那倒,唔,说不上——”
“不过是顶帽子。人以为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他们看见校长戴着它,就以为这是原来那顶帽子。从某种角度说,它的确就是校长帽。东西的意义要靠它们的功能来定义。人也一样,当然。这可是魔法的基本原理。”卡叮一个戏剧性的停顿,把帽盒子塞进锌尔特怀里,然后开始秀出自己的拉丁文,“Cogitum ergol hatto,可以说是。”
锌尔特曾经专门研究过各种古老的语言,于是竭尽所能开始瞎蒙。
“‘我思,故我帽?’”
“什么?”卡叮率先走下楼梯,向新版大厅前进。
“‘我认为我是顶疯帽子?’”锌尔特再接再厉。
“还是闭嘴吧,行吗?”
薄雾仍然笼罩着双城,它银色和金色的帷幕被落日的余光染成了血红色。眼下这光芒正透过大厅的窗户倾泻进屋里。
科银坐在张凳子上,法杖横放在他膝盖上。锌尔特突然意识到,每次看见那孩子,他总带着法杖。这很奇怪。大多数巫师都把自己的法杖放在床底下,或者架在壁炉的火上。
他不喜欢这根法杖。它是黑的,但并非因为它的颜色如此,更像是因为它本来就是个会移动的洞,通往某个更加令人不快的位面。法杖没长眼睛,却好像在盯着锌尔特,好像它知道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倘若真是这样,那么眼下它倒比他自己知道得还多些。
锌尔特同卡叮一道穿过大厅,他的皮肤一阵刺痛,感到纯粹的魔法像冲击波般从那孩子身上扩散出来。
好几打资历最老的巫师都簇拥在凳子周围,眼睛盯着地板,满脸敬畏。
锌尔特伸长脖子,他看见了——
世界。
黑夜不知怎么被嵌进了地板,而世界就漂浮在这片深潭里。锌尔特意识到这真的是世界,而不是什么幻象或者简单的投影。这一事实带着可怕的确定性,不容置疑。他能看见云的形状以及其他的一切。中轴地冰冻的荒原、反重大陆、环海、边缘瀑布,全都那么小,颜色好似蜡笔画,却又真真切切……
有人在跟他讲话。
“唔?”周围的温度仿佛陡然降低,这把他拉回了现实。他惊恐地意识到科银刚刚对自己说了句什么。
“抱歉?”他纠正自己的用语,“只不过这世界……实在太美了。”
“咱们的锌尔特原来是个唯美主义者。”科银道,旁边有一两个巫师懂得这词儿是什么意思,于是发出几声短促的轻笑,“不过说到这个世界,它还有不少改进的空间。我刚才正说,锌尔特,我们放眼看去,到处是残忍、贪婪和不人道,这说明世界的确被统治得很糟糕,不是吗?”
锌尔特意识到足足两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唔。”他说,“那个,你没法改变人性。”
周围一片死寂。
锌尔特迟疑片刻。“对吧?”他说。
“这还得走着瞧。”卡叮道,“不过假如我们改变了世界,人性也会跟着改变的。难道不是吗,兄弟们?”
“我们有双城,”一个巫师道,“我自己就在城里建了座城堡——”
“双城由我们统治,可谁在统治世界?”卡叮道,“外头肯定有好几千个国王、皇帝和部落首领。”
“每一个都只能将将就就、结结巴巴地读点书。”一个巫师道。
“双城王公倒是读得不错,”梓尔特说。
“现在他什么也读不了。”卡叮说,“说起来,那只蜥蜴哪儿去了?算了。问题是,世界应该被富于智慧的哲人统治。它需要引导。我们花了无数个世纪彼此争斗,但如果我们联合起来……谁知道我们能做些什么?”
“今天是双城,明天是整个世界!”人群后头有人喊道。
卡叮点点头。
“明天就是整个世界,然后——”他飞快地做着加法——“星期五就是全宇宙!”
这么一来倒是把周末给空出来了,锌尔特暗想。他记起自己怀里的盒子,于是想把它递给科银。可卡叮溜到他身前,一把夺过盒子,然后以一个花哨的动作把它献给了男孩。
“校长帽。”他说,“你当之无愧是它的主人,我们认为。”
科银拿过帽子。锌尔特第一次看见他脸上掠过一丝迟疑。
“有没有什么正式的仪式?”他问。
卡叮咳嗽几声。
“我——呃,没有,”他说,“不,我认为没有。”他抬头瞟一眼其他几个高阶巫师,大家都摇摇头。“不,我们从来没有什么正式的仪式。除了晚宴,当然。呃。你瞧,这又不是加冕,校长,你明白,他领导着巫师的兄弟会,他是,”在金色眼睛的光芒底下,卡叮的声音越来越弱,“他是,你瞧……他是……首席,在……彼此平等的……巫师兄弟中……”
法杖自己动了起来,最后直指卡叮,那模样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卡叮慌忙后退,而科银似乎又开始倾听他自己脑袋里的声音了。
“不。”最后他说。他的声音带着音域宽广的回声效果,如果你不是个巫师,那就非得用好多死贵死贵的音响器材才能办到。“一定要举行仪式。仪式必不可少,要让所有人都明白现在由巫师说了算。但地点不是这里,我会挑个地方,所有曾经穿过大学校门的巫师都要参加,明白?”
“有些人住得很远。”卡叮小心翼翼地说,“你想把日期定在什么时候呢,因为旅行也需要时间——”
“他们是巫师!”科银喝道,“眨眼工夫他们就能赶到!我已经给了他们这样的力量!再说,”他的音高回落到比较正常的水平,“大学已经完蛋了。它从来不是魔法真正的家,只不过是禁锢它的牢笼而已。我会另建一个崭新的地方。”
他把新帽子从盒里拿出来,对它露出一个微笑。锌尔特和卡叮屏住了呼吸。
“可是——”
他们回过头去,说话的是魔法传承大师哈喀德里,眼下他正呆立在原地,嘴巴一张一合。
科银扬起眉毛,转身面对他。
“你的意思总不是说要关闭大学吧?”老巫师颤抖着声音问。
“它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科银道,“除了灰尘和旧书,这里什么也没有。它已经被我们抛在了身后。难道不是吗……兄弟们?”
底下是一阵犹犹豫豫的嘟嘟囔囔。巫师们全都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了幽冥大学的老石墙,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只不过嘛,真要说起来,灰尘的确是蛮多的,而且那些书也确实很旧了……
“毕竟……兄弟们……过去的几天里,你们中还有谁去过那个光线昏暗的图书馆?如今魔法已经存在于你们体内,而不是囚禁在书页中间。这难道不是件值得欢欣鼓舞的事吗?过去的二十四个钟头里,你们哪一个人所施的魔法——我是说真正的魔法——不比之前的一辈子还多?你们中难道有谁,在他内心最深最深的深处,不是真心同意我的看法?”
锌尔特打了个哆嗦。在他内心最深最深的深处,一个内在的锌尔特苏醒了,并且正拼命想要别人听见自己的声音。这个锌尔特突然对过去——不过仅仅几个钟头之前!——的平静生活充满了渴望。当时魔法是那样柔和,穿双旧拖鞋到处闲逛,而且总有时间来杯雪利酒,半点不像是柄热辣辣的长剑插进你脑子里。再说,最重要的,它也不杀人。
庶务长吓得魂飞魄散,因为他感到自己的声带已经砰一声立正站好,准备要表示反对,无论他怎样阻止都无济于事。
法杖正试图确定他的位置。他能感觉到它在搜索自己。它会把他蒸发掉,就像可怜的老比立亚斯一样。他咬紧了下巴,可没用。他感到自己的胸膛在起伏,颌骨吱嘎作响、即将打开。
卡叮有些不安地晃动身子,一脚踩上了他的脚背。锌尔特尖叫一声。
“抱歉。”卡叮说。
“有什么问题吗,锌尔特?”科银问。
锌尔特单腿蹦弹几下,突然得到了解放。他的脚趾正经历彻骨的痛苦,但他的身体却一阵轻松。在世界的全部历史中,从没有人像他一样,因为一个重达十七石的巫师选择了自己的脚背落脚而感激涕零。
他的尖叫似乎打破了先前的咒语。科银叹口气站了起来。
“今天过得还不错。”他说。
凌晨两点,河上升起的薄雾像蛇一样盘踞在安科-莫波克的街道上,但它们盘得很孤单。巫师们不喜欢大家午夜之后还到处闲荡,因此谁也没出门。所有人都在咒语的威力下睡着,只是并不特别安稳。
薄雾来到破月亮中心广场。过去每到晚上,这里的小摊都会挂着帘子,灯火通明。喜好夜游的人在这儿什么都能买到,从一盘鳗鱼胶冻到各种各样、任君挑选的性病,应有尽有。可如今薄雾只能滴落在一片冰冷的空旷中。
小货摊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闪闪发光的大理石和一尊不知表现哪种精神的雕像,它周围还环绕着带灯光效果的喷泉。寂静像胆固醇一样把整座城紧紧攥在手心里,只有喷泉单调的水声不时打破它的钳制。
黑黢黢的幽冥大学也被寂静统治着。只除了——
锌尔特像只两条腿的蜘蛛一样潜行在光线黯淡的走廊里。他在大理石柱和拱门之间疾驰——或者至少是飞快地一瘸一拐——一直走到图书馆那两扇令人望而生畏的大门前。他紧张兮兮地瞥一眼自己周围的黑暗,片刻的犹豫之后,很轻很轻地敲了敲门。
寂静从沉重的木门上喷涌而出。但这并非那奴役了整个城市的寂静,而是一种警觉的、机敏的寂静;是一只猫从梦中醒来、刚刚睁开一只眼睛时的那种寂静。
锌尔特再也没法忍受,于是趴到地上,想从门缝底下往里瞅。
最后,他把嘴巴尽量凑近最下方一块铰链底下的空隙——尽管灰尘很多,倒也能感觉到有风吹过。他压低嗓门道:“我说!唔。你能听见吗?”
他敢肯定,在门背后的黑暗中,远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他又试了试,他的心脏狂跳不止;每跳动一次,他的情绪都要在恐惧和希望之间摇摆一回。
“我说?是我,唔,锌尔特。你知道?能跟我说话吗,拜托?”
或许有双坚韧的大脚正在门背后轻轻走着,又或者那不过是锌尔特自己的神经在嘎吱作响。他努力吞下哽在嗓子里的紧张,然后再接再厉。
“听着,好吧,可是,听着,他们说要关掉图书馆呢!”
寂静变得更加响亮了。睡梦中的猫支棱起一只耳朵。
“他们干的事儿大错特错!”庶务长推心置腹道。说完他立刻抬手捂住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样胆大包天。
“对——头?”
那声音轻到了极点,跟蟑螂打嗝的动静差不多。
锌尔特突然勇气大增,嘴唇整个贴到了缝隙上。
“你那儿是不是收留着,唔,王公?”
“对——头。”
“那只小狗狗呢?”
“对——头。”
“哦。好。”
锌尔特展开身体,平躺在舒适的夜色中,手指在冰冷的地板上敲着拍子。
“你也许愿意,唔,让我也进去?”他试探道。
“对——头!”
锌尔特失望地做个鬼脸。
“好吧,那能不能,唔,让我进去几分钟?事情紧急,我们需要讨论一下,男人对男人。”
“对——头。”
“我是说男人对猿人。”
“对——头。”
“我说,那,你可以出来一会儿吗?”
“对——头。”
锌尔特叹口气,“这样的忠诚是很好,可你会饿死在里头的。”
“对——头,对——头。”
“还有别的路进来?哪儿?”
“对——头。”
“哦,好吧,随便你。”锌尔特长叹一声。可不知怎的,这场对话竟让他感觉好些了。大学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活在梦中,但图书管理员却不一样;在整个世界里,他想要的不过是软软的水果,充足供应的索引卡,以及每个月一两次,能有机会越过王公私人动物园的围墙罢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这就是叫锌尔特觉得安心。
“这么说你那儿香蕉什么的都够?”短暂的沉默后,锌尔特继续询问道。
“对——头。”
“别让任何人进去,好吗?唔。我觉得这点非常非常重要。”
“对——头。”
“很好。”锌尔特站起身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然后他把嘴对准锁眼,又加上一句:“不要相信任何人。”
“对——头。”
图书馆里并非一片漆黑,因为当魔力漏进强大的超自然力场时会产生第八色光,所以排得密密麻麻的魔法书正好可以当灯使。尽管光线微弱,倒也足够照亮一排抵住大门的书架。
前王公已经被小心翼翼地转移到图书管理员桌上的一个玻璃瓶里。管理员自己则坐在桌子底下,裹着毯子,将旺福司抱在大腿上。
时不时地,他会吃根香蕉。
与此同时,在幽冥大学充满回声的走廊上,锌尔特正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目标是自己的卧室。他精神紧张,支棱着一双耳朵,企图捕捉空气中每一点最轻微的响动,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听到了那几乎超出听觉范围之外的抽泣声。
那声音在这里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在高阶巫师的住处,走廊里铺着地毯,深夜里能听到的声音各种各样,比如鼾声,比如酒杯碰撞的轻柔声响,再比如荒腔走板的歌儿,偶尔还少不了搞错了咒语的嘶嘶嗖嗖。可某人悄悄哭泣的声音实在太过新奇,锌尔特不由自主地朝通向校长套房的走廊蹭了过去。
房门虚掩着。锌尔特告诉自己他真的不该这么干;他准备好随时掉头逃走,然后探头往门里瞅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