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吉利的灰色薄雾席卷了莫波克的码头,雾气汇成水珠从船索上滴下,缠住醉醺醺的房顶,出没于小巷之中。有一种观点认为,夜里的码头甚至比黄泉还要危险。至少四个人已经意识到这话的真实性,其中包括两个拦路抢劫的,一个顺手牵羊的,外加一个仅仅是碰了碰柯尼娜的肩膀想打听下时间的。
“介意我提个问题吗?”灵思风迈过那个不幸的行人,留对方蜷在地上独自痛苦。
“喂?”
“我是说,我可不想冒犯你。”
“嗯?”
“只不过我注意到——”
“唔?”
“你对待陌生人的方式非常独特。”说完,灵思风立刻低头躲闪,但什么也没发生。
“你在那底下干吗?”柯尼娜满不耐烦地问。
“抱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没办法。我随我父亲。”
“那么令尊是谁,野蛮人克恩么?”灵思风咧开嘴,表示自己不过是开个玩笑。至少他的嘴唇拼命往上翘来着。
“没必要拿这个取笑,巫师。”
“什么?”
“这又不是我的错。”
灵思风的嘴唇无声地嚅动。“抱歉,”他说,“我没听错吗?你父亲真是野蛮人克恩?”
“没错。”那姑娘冲灵思风皱起眉,“谁都得有个父亲,”她补充道,“甚至连你也不例外,我估摸着。”
她从街角伸出脑袋打探一番。
“安全。来吧。”她说。他们继续踏着湿漉漉的鹅卵石大步往前走,她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我猜你父亲多半是个巫师吧。”
“恐怕不是,”灵思风说,“魔法是不准在家族中遗传的。”他停下脚步。他认识克恩,有一次克恩娶了个跟柯尼娜一般年纪的姑娘,他还参加婚礼来着。克恩这人有个特点,他总把每个钟头里都塞满了无数个分钟。“很多人都想像克恩一样呢,我是说,他是最棒的战士,最伟大的盗贼,他——”
“你该说,很多男人!”柯尼娜厉声道。她倚着一堵墙冲他瞪眼。
“听着,”她说,“有个挺复杂的词儿,一个老巫女告诉我的……记不大清了……这种东西你们巫师该知道。”
灵思风默想片刻。“果子酱?”他尝试道。
她一脸暴躁地摇摇头,“那词儿的意思是说你会像你父母。”
灵思风皱起眉头。关于父母的问题他一向不大拿手。
“盗窃癖?惯犯?”他胡乱猜着。
“带‘义’字的。”
“享乐主义?”灵思风几乎绝望。
“义船。”柯尼娜道,“那个巫女解释给我听过。我母亲是在神殿里给谁知道哪个疯子神跳舞的,父亲救了她,然后——他们在一起待了段时间。他们说我的长相、身材都随她。”
“而且它们都非常不错。”灵思风拼命献殷勤。
她红了脸,“嗯,好吧,但他给了我可以系住一艘船的肌肉,我的反应灵敏得好像热锡上的蛇,极其渴望顺手牵羊,而且每次遇见陌生人我都有种可怕的感觉,觉得九十英尺开外我就该扔把匕首过去刺穿他的眼睛。而且我的确能办得到。”她带着一丝自豪添上一句。
“老天爷。”
“就为这,男人通常都对我敬而远之。”
“唔,难免的。”灵思风有气无力地说。
“我是说,一等他们发现了,你就很难留住你的男朋友。”
“除非是掐住他的喉咙,我猜。”灵思风道。
“要想建立起真正的关系,这招可帮不上什么忙。”
“没错。我看得出。”灵思风道,“不过,要是你想当个名声赫赫的野蛮人盗贼倒是挺有用。”
“可是,”柯尼娜说,“假如你想当的是个理发师呢?”
“啊。”
他们无言地盯着雾气。
“真正的理发师?”灵思风问。
柯尼娜叹口气。
“蛮族理发师可没多大市场,我估计。”灵思风道,“我是说,谁想来个香波洗发外带砍头?”
“可每次看到美容的工具,我就实在忍不住想拿把双刃指甲剪到处乱挥。我是说剑。”柯尼娜道。
灵思风长叹一声。“这感觉我明白,”他说,“我曾经想当个巫师。”
“可你不就是巫师?”
“啊。唔,当然,不过——”
“安静!”
灵思风发现自己被压在墙上,不知怎么回事,一小股凝结成水的雾气立刻开始往他脖子里滴。一柄宽大的飞刀凭空出现在柯尼娜手里,她蹲伏在地,活像丛林中的野兽,或者更糟的,活像丛林里的野人。
“怎么——”灵思风张开嘴。
“住口!”她嘶嘶地说,“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她站起来,以一只脚为轴转过身,同时飞刀出手,动作一气呵成。
唯一的动静只有一声空洞、木愣的“砰”。
柯尼娜站直身子,瞪大了眼睛。她血管里激荡的是英雄的血,极其固执,害她一辈子也干不成围着粉红色围巾的那个行当,但这一次她却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了。
“我刚刚杀了个木头箱子。”她说。
灵思风转过街角。
行李箱站在滴水的街道上,刚才的匕首还插在箱盖上颤颤巍巍,它瞪着柯尼娜。接着它稍稍改变姿态,小短腿踏出一种错综复杂的探戈步子,转而瞪上了灵思风。行李箱压根儿没有五官,只除了一把锁和两根铰链,可它瞪起眼来比一块大石头上所有的美洲鬣蜥加在一起还厉害。它简直能瞪赢玻璃眼珠的雕塑。要论那种遭受背叛的哀怨,挨了主人一脚的小猎犬也只好老实回狗窝里趴着去。眼下箱子上还插着几个箭头和几把断剑。
“这是什么?”柯尼娜嘶嘶地问。
“只不过是行李箱。”灵思风一脸疲惫。
“你是它的主人?”
“其实说不上。有点吧。”
“危险吗,它?”
行李箱拖着脚转过身,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
“关于这一点存在着两种思路。”灵思风道,“有些人说它挺危险,其他人说它极其危险。你怎么想?”
行李箱把盖子扬起来一点点。
行李箱是用智慧梨花木做的,这种植物魔力很强,以至于在碟形世界上基本已经绝种,只一两个地方还残存着一点。它同柳兰有些类似,只不过它们对强辐射的地点不感兴趣,而偏爱曾经大量释放魔法的区域。传统上巫师的法杖都使用这种材料,行李箱用的也是它。
箱子带着很多魔法特质,其中有一条相当简单明了:它会跟着自己认定的主人去任何地方。这“任何地方”可不仅仅是指某个维度,又或者某个国家、某个宇宙、某几次转世。任何地方。它就像伤风一样难以摆脱,而且令人不快的程度还要高得多。
另外,行李箱在保护主人这方面非常极端,而要形容它对世上其他生物的态度就比较困难,不过我们大概可以从“嗜血残忍的恶意”开始一路往深处探索。
柯尼娜盯着箱盖。它看起来很像是张嘴。
“我想我会投‘致命的危险’一票。”她说。
“它挺喜欢薯片。”灵思风主动提供信息,然后他又补充道,“唔,这么说或许夸张了些。它吃薯片。”
“那人呢?”
“哦,人也吃。目前为止大概十五个,我想是。”
“好人还是坏人?”
“死人而已,我想。它还能帮你洗衣服,你把衣服放进去,拿出来的时候就洗过熨过了。”
“并且沾满鲜血?”
“你知道,这就是好笑的地方。”灵思风说。
“好笑的地方?”柯尼娜重复一遍,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行李箱。
“对,因为,你瞧,箱子里面并不总是一成不变的,有点像多维空间,而且——”
“它对女人是什么看法?”
“哦,它一点不挑剔。去年它吃了本咒语书。闷闷不乐了三天又把它吐出来了。”
“太可怕了。”柯尼娜往后退却。
“哦,是的,”灵思风道,“一点不错。”
“我是说它瞪眼的样子!”
“这它倒挺拿手,不是吗?”
我们必须动身去克拉奇。帽盒子里的声音说。这些船可以带我们过去,找一艘,征用它。
灵思风睁大眼睛,密密麻麻的船索底下隐约可以看见许多被雾气环绕的阴影。泊锚灯星星点点地分散各处,在黑暗中制造出一个个模模糊糊的光球。
“很难违抗,不是吗?”柯尼娜道。
“我正在努力。”灵思风额上渗出了汗珠。
立刻上船。帽子说。灵思风的双脚自己挪动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哀叹道。
因为我没有选择。相信我,如果能找着个八级巫师,我肯定不找你。绝不能让他戴上我!
“为什么不行?你不就是校长帽吗?”
从古至今的每一个校长都透过我讲话。我就是大学。我就是传承。我代表了人类所控制的魔法——我绝不会让一个大法师戴在头上!绝不能再有大法师了!这世界太虚弱,承受不了大法!
柯尼娜咳嗽一声。
“你听明白了哪怕一星半点没有?”她谨慎地问。
“我能明白一部分,可我半点也不信。”灵思风说着,把脚牢牢钉在鹅卵石地面上。
他们管我叫傀儡帽!帽子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嘲讽。那些一身肥油的巫师,他们背叛了大学所代表的一切,却管我叫什么傀儡帽!灵思风,我命令你,还有你,女士,好好为我服务,我将满足你们最深的渴望。
“如果世界马上就要完蛋,你还怎么满足我最深的渴望?”
帽子似乎考虑了一会儿。好吧,你们有没有什么最深的而且又只需要两分钟就能满足的渴望?
“我说,你怎么能施魔法?你不过是顶——”灵思风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就是魔法。真正的魔法。再说了,被世界上最强大的巫师戴了两千年,你总会学到点儿什么。现在,我们必须逃了。
不过,当然要逃得很有尊严。
灵思风可怜巴巴地看一眼柯尼娜,对方只是耸耸肩。
“别问我,”她说,“这看来挺像是冒险。恐怕我命中注定得经历这些。这就是基因我跟你说。”
“可冒险这种事儿我压根儿不行!相信我,我已经冒过一打险了!”灵思风哀号道。
啊,经验半富。帽子说。
“不,我说真的,我这人胆小如鼠,从来都只晓得逃跑。”灵思风的胸膛上下起伏,“危险从来只能盯着我的后脑勺,哦,已经几百次了!”
我并不要你陷入危险。
“好极了!”
我要你远离危险。
灵思风泄了气。“为什么是我?”他呻吟道。
为了大学。为了魔法的荣耀。为了整个世界。为了你内心的渴望。再说,如果你不干我就把你活活冻死。
灵思风长叹一声,几乎像是松了口气。贿赂收买、甜言蜜语、苦苦哀求,这些他全不知该如何应付。可威胁嘛,真的,威胁他熟得很。他知道遇到威胁自己该咋办。
太阳就像个煮坏的荷包蛋,点亮了小仙日。雾气化作一条条银色和金色的飘带渐渐往安科-莫波克收紧——潮湿、温暖、悄无声息。远远地从平原上传来了春雷的轰隆声。天气似乎暖得有些反常。
巫师们通常都起得挺晚。可这天早晨,不少巫师都早早起床,漫无目的地在走道里晃悠。他们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改变的味道。
魔法溢满了大学。
当然,大多数时候,这里本来也满是魔法,可那是种舒适的老魔法,危险性和令人激动的程度相当于卧室穿的拖鞋。而眼下渗进古老现实中的却是种全新的东西,充满生机,锯齿一般锋利,彗星的火焰一样冰冷、明亮。它渗透进石头里,在尖利的边缘噼啪作响,就好像是世界这张尼龙地毯上的静电,它发出嗡嗡声、嘶嘶声。它弄卷了巫师们的招牌胡子,它让一缕缕第八色烟从巫师们的指尖喷涌而出,尽管过去三十年里这些手指所施的魔法至多也不过是一点点光幻术罢了。如何才能把这效果形容得富于品位而又巧妙得体呢?对于大多数巫师来说,这就像是身为一个老头,突然面对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结果他带着满心的恐惧、欢乐和惊讶,发现自己的肉体突然跟精神一样雀跃不已。
此时,在大学的大厅和走道里,一个字眼低声流传着:大法!
几个巫师偷偷摸摸地试了试自己好些年来一直没能掌握的咒语,并且惊奇地看到它们完美地呈现在眼前。起先大家还挺不好意思,但很快就有了信心,他们要么高喊着、叫嚣着冲彼此乱丢火球,要么从帽子里变出鸽子,让五颜六色、闪闪发光的金属小圆片从天而降。
大法!有一两个特别老成持重的巫师,过去最出格的举动也不过是吃个把生蚝,现在却把自己隐形,追得女仆和女佣人到处跑。
大法!几个胆大的家伙尝试了一把古老的飞行咒语,眼下正在房椽间上上下下地飘着,只稍微有些晃悠。大法!
只有图书管理员没有参与这顿疯狂的早餐。他瞧着那些傻子看了一会儿,撅起自己孔武有力的嘴唇,硬邦邦地朝自己的图书馆爬去。假如有人肯对他稍加留意,就会听见他插上了大门。
图书馆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书早就不再焦虑。它们已经把担忧抛在身后,进入了由绝望的恐惧形成的一潭死水。眼下它们像无数被催眠的兔子一样蹲在自己的书架上。
图书管理员抬起毛茸茸的长胳膊,一把抓住《佧浦斯罗克之魔法大辞典——附为智者准备的评注》,半点不给对方机会逃开。他用长长的手指安抚住它的恐惧,翻到“大”字部,温柔地把哆哆嗦嗦的书页展平,然后一片坚硬的指甲顺着条目往下滑,一直来到:
大法师,名词。(神秘学。)巫师的原型,新魔法进入世界的大门,此巫师不受自己身体之物理能力所限,亦不被命运或死神掌握。据载,世界年轻时原有许多大法师,但如今已不可再有,为此吾等感谢诸神,因为大法非人类所能,大法师回归则意味着世界的终结……假使造物主想让人与神一般强大,他会干脆给人安上翅膀。
另见:末日、冰巨人之传说以及众神的下午茶时间。
图书管理员读完了交叉引用的部分,回到第一个条目,睁着深邃的黑眼睛盯着它看了许久。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回原位,爬到自己的桌子底下,把毯子拉起来罩住了脑袋。
在大厅上方为吟游诗人准备的长廊里,卡叮和锌尔特同样注视着底下的情景,不过他们的情绪却与图书管理员完全不同。
这两个人肩并肩站在一处,模样几乎与阿拉伯数字10完全一样。
“怎么回事?”锌尔特问。他一宿没睡,脑子不大清楚。
“魔法正流进大学,”卡叮道,“大法师就是这个意思。魔法的管道。真正的魔法,我的孩子。不是过去几个世纪里我们凑合着用的老东西。这是新生的……新生的——”
“呃,新生命?”
“完全正确。这是充满奇迹的时刻,一种……一种——”
“奇迹时刻?”
卡叮皱起眉头。“对,”最后他说,“那之类的,我猜。你在语言文字上倒很有一套,你知道。”
“谢谢你,兄弟。”
高阶巫师似乎没有注意到对方这样熟稔的称呼。他转过身,倚在雕花的扶手上,望着底下的魔法大汇演。他的双手自动伸向衣兜,寻找他的烟袋;可他停了下来,咧着嘴捻了个响指。一根点燃的卷烟出现在他嘴里。
“好多年都没能这么干了。”他沉吟道,“剧变啊,我的孩子。他们还没意识到呢,可这就是门会和等级的末日了。那不过是个——是个定量配给的系统,我们已经不再需要它们了。那男孩在哪儿?”
“还在睡——”锌尔特道。
“我在这儿。”科银说。
他站在通向高阶巫师住处的拱门底下,手里拿着那根八铁锻造的法杖,法杖足足比他高出一倍。黄色的火焰形成一道道细小的纹路,在法杖毫无光泽的黑色表面上闪闪发光。那种黑色实在暗淡,几乎像是世界的一条裂缝。
锌尔特感到自己仿佛被金色的目光刺穿了,就好像对方正从他的后脑勺读取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啊——”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快活又慈爱,其实根本就好像是临死前的哽咽。这样一个开头之后,他对这场谈话的贡献只可能越来越糟。事实也正是如此。“看来你,唔,起来了。”他说。
“我亲爱的孩子。”卡叮道。
科银长久地瞪着他,眼神冰冷。
“昨晚我见过你,”他说,“你强大吗?”
“一点点而已,”卡叮很快记起这孩子有个不好的倾向,喜欢把魔法当成强者的生死决斗,“但肯定不如你,我敢说。”
“我就要成为校长,一如我的命运?”
“哦,绝对的,”卡叮道,“毫无疑问。我能瞧一眼你的法杖吗?多么有趣的设计——”
他伸出一只肉乎乎的手。
这行为无论如何也是对礼仪的粗暴侵犯。不等对方明确同意就去碰人家的法杖,这种事巫师连想也不该想。可有些人就是没法相信小孩子也是完完全全的人类,总觉得寻常的礼貌不必用在他们身上。
卡叮的手指握住黑色的法杖。
接下来的噪音似乎并没经过锌尔特的鼓膜,更像是身体的直接感受。卡叮弹起来撞到长廊对面的墙上,声音就好像一麻袋肥猪肉掉到了人行道上。
“别这么干。”科银说。他转过头,目光穿过锌尔特,直看得对方煞白了一张脸,然后他添上一句:“扶他起来。他多半伤得不重。”
庶务长赶忙跑过去,弯腰查看卡叮的伤势。年老的巫师呼吸沉重,脸色也十分奇特。锌尔特拍拍他的手,直到他睁开一只眼睛。
“刚刚发生的事儿你瞧见了没?”卡叮低声问。
“我不大确定。唔,刚刚发生了啥?”锌尔特嘶嘶地说。
“它咬了我。”
“下次你碰我的法杖,”科银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你就死定了。明白?”
卡叮抬起头,动作很轻柔,免得掉下什么零零碎碎。
“完全明白。”他说。
“现在我想看看大学了,”男孩继续道,“我听说过好多同它有关的故事……”
锌尔特帮卡叮站起来,然后搀着他,乖乖地跟在男孩身后一路小跑。
“别碰他的法杖。”卡叮喃喃道。
“我会记得,唔,不去碰它。”锌尔特坚定地说,“是什么感觉?”
“你给蝰蛇咬过吗?”
“没有。”
“那你完全可以理解那是种什么感觉。”
“啊?”
“那感觉一点也不像蛇咬。”
他们快步追上科银坚定的背影,男孩大步走下楼梯,穿过通向大厅的壮美拱门。
锌尔特一闪身跑到前头,拼命想要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
“这是大厅。”他说。科银金色的眼睛转向他,巫师立刻觉得口干舌燥,“叫这名字是因为它是个厅,你明白。而且很大。”
他咽口唾沫。“它是个很大的厅。”他奋力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最后一点条理被那探照灯一样的目光燃烧殆尽,“一个特别大的厅,所以它才叫做——”
“那些人都是谁?”科银拿法杖一指。他进门的时候,聚在大厅里的巫师纷纷转过身来,现在他们又都忙不迭地退开,就好像法杖是台火焰喷射器。
锌尔特沿着大法师的目光看过去,科银指的是装饰在墙上的肖像画和雕塑。过去的校长们留着长长的胡须,戴着尖尖的帽子,手里或抓着华美的卷轴,或拿着富于象征意义的占星装备;他们俯视众生的目光里充满了强烈的自高自大,当然那也可能是出于长期便秘。
“从这些墙上,”卡叮道,“两百个最伟大的巫师俯视着你。”
“我不喜欢他们。”科银说着,法杖射出一道八色火焰。校长们全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且窗户也太小——”
“天花板太高——”
“一切都太老——”
眼看着法杖闪烁、吐火,巫师们纷纷扑倒在地。锌尔特把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滚到一张桌子底下。大学的整个构造都在他身边飘荡。木头嘎吱作响,石头痛苦呻吟。
有什么敲了敲他的头。他尖叫起来。
“闭嘴!”卡叮努力盖过周围的喧嚣,“再把你的帽子拉上去!拿出点尊严来!”
“那你又在桌子底下干吗来的?”锌尔特话里一股子酸味。
“我们必须抓住机会!”
“什么,就像抓住法杖那样?”
“跟我来!”
锌尔特钻出去,发现外头是一个明亮的新世界。一个恐怖而明亮的新世界。
粗糙的石墙消失了。被猫头鹰占据的阴暗房椽消失了。铺着黑白瓷砖、图案让人眼睛发直的地板消失了。
消失的还有高处的小窗户,窗户同它们柔和的古董油污一起不见了踪影。纯粹的日光涌进大厅,这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呢。
巫师们张大嘴巴面面相觑,眼前的景象与一直以来他们想象的样子完全不同。毫不宽容的阳光将华丽的金丝刺绣打回原形,变成镀金,精美的衣料也暴露了身份,它们原只是污迹斑斑的破旧天鹅绒而已;飘逸的美须变成了沾满尼古丁印记的一团乱麻,璀璨夺目的八钻原来也只是挺次的安科石罢了。清新的光线探索着、刺探着,所有教人舒服的阴影都被一一剥离。
而且,锌尔特不得不承认,留下来的一切实在没法带给人多少信心。突然之间,他敏感地意识到在自己的袍子底下——在他那褴褛的、严重褪色的袍子(这一事实又带来一波崭新的罪恶感),在他那被老鼠打了个洞的袍子底下——他仍然穿着居家的拖鞋。
现在大厅几乎整个变成了玻璃,要不就是大理石。一切都那么华丽,锌尔特觉得自己简直不配待在这里。
他转向卡叮,发现自己的巫师兄弟正盯着科银,两眼闪闪发光。
大多数巫师都是这副表情。巫师么,假如他们不被力量吸引,那就算不上巫师了,而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力量。那根法杖就像耍蛇人手里的眼镜蛇,把他们全都迷住了。
卡叮伸出一只手想拍拍男孩的肩膀,不过中途及时改变了主意。
“棒极了。”他改用嘴巴说。
他转身面对代表了魔法的巫师们,然后举起两只胳膊。“我的兄弟们,”他高声吟道,“我们之中出现了一位拥有伟大力量的巫师!”
锌尔特扯扯他的袍子。
“他差点杀了你。”他嘶嘶地说。卡叮不理不睬。
“现在我建议——”卡叮咽口唾沫——“我建议推选他为校长!”
片刻的寂静之后,爆发出阵阵欢呼和表示反对的怒吼。人群后部好几堆人吵了起来,靠近前排的巫师倒不那么热衷于争执。他们能看清科银脸上的微笑。那笑容明亮灿烂又冰冷刺骨,就好像月亮露出的笑脸。
人群中一阵骚动,然后一个上了年纪的巫师挤到了前排。
锌尔特认出那是欧汶·哈喀德里,七级,教授魔法传承。他气得涨红了脸,同时又愤怒得脸色煞白。他的话仿佛无数把匕首破空而来,短促得好像修剪过的灌木,干脆得好像饼干。
“你疯了不成?”他说,“只有升至第八级的巫师才能成为校长!同时其他几位最高等级的巫师还必须在庄严的代表会议上推举他!(当然是在众神的指导下。)这可是魔法的传承!(亏你想得出来!)”
哈喀德里研究魔法传承已经好多年,因为魔法通常都是一个双向的过程,因此他身上也留下了这门功课的痕迹。他给人的感觉是干酪酥条一样的脆弱,而且不知怎的,这种干瘪的举止让他拥有了朗读标点符号的能力。他站在那儿,气得浑身发抖,但同时也注意到自己很快就变成了孤家寡人。事实上他变成了一个不断扩展的圆圈的中心,圆里只剩空荡荡的地板,圆周上则全是巫师。所有人突然都很愿意发誓说,自己这辈子一眼也没瞧见过这家伙。
科银举起了他的法杖。
哈喀德里举起一根责备的手指。
“你吓唬不了我,年轻人!”他喝道,“或许你确实有天赋,但仅仅有天赋是不够的。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巫师还有许许多多别的条件。行政才能,比方说,以及智慧,还有——”
科银垂下法杖。
“魔法传承对所有巫师都适用,不是吗?”他问。
“完全正确!它的存在就是——”
“可我不是巫师,哈喀德里大人。”
老巫师迟疑了。“啊,”他说,又是一阵迟疑,“这倒也是。”
“但我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需要智慧、远见以及良好的建议,假如你能屈尊提供这些富有价值的珍宝,我将不胜感谢。比方说——为什么巫师没有统治世界?”
“什么?”
“只是个简单的问题。在这间屋子里一共有——”科银的嘴唇嚅动了几分之一秒——“四百七十二个巫师,通晓世上最精妙的技艺,然而你们所统治的仅仅是这几英亩相当低劣的建筑。这是为什么?”
最高级的巫师们交换着心知肚明的眼神。
“表面看来似乎如此,”哈喀德里终于开口了,“可是,我的孩子,暂时的力量未免眼界有限,我们掌控的领域远远在它之外。”他的眼睛闪着光,“难道魔法竟不能将心灵带到最最神秘的——”
“没错,没错。”科银道,“然而你们的大学却被坚不可摧的石墙限制着。这是为什么?”
卡叮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太不可思议了,这孩子简直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你们为了力量争吵不休,”科银甜甜地说,“可是呢,在这些石墙之外,对于收粪人或者寻常的商贩,一个高阶的大巫师和一个小小的魔术师之间真有多大区别吗?”
哈喀德里瞪大眼睛,毫不掩饰满脸的讶异。
“孩子,这对于哪怕最最愚昧的市民也是一目了然的,”他说,“仅仅袍子和饰物就——”
“啊,”科银道,“袍子和饰物。当然。”
一种短暂沉重、若有所思的沉默充斥大厅。
“在我看来,”最后科银道,“巫师统治的只有巫师而已。谁统治着外头的现实?”
“就这座城来说,应该是王公,维帝纳里大人。”卡叮语气谨慎。
“他可是位贤明公正的统治者?”
卡叮想了想。大家都说王公的间谍网无与伦比。“依我看,”他字斟句酌道,“他既不贤明也不公正,但却绝对公平。他对每个人都同样的不贤明,无所畏惧,也毫不徇私。”
“而你们对此感到满足?”科银问。
卡叮努力避开哈喀德里的视线。
“这跟满不满足没关系,”他,“我猜我们只是没怎么考虑这个问题。巫师的天职,你明白——”
“富有智慧的人难道真能忍受被人这样统治?”
卡叮低声吼起来:“当然不是!别傻了!我们不过是容忍这情形而已。智慧就是这个意思,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它意味着耐心等待——”
“这个王公在哪儿?我想见他。”
“当然,我们可以安排。”卡叮道,“王公在巫师请求接见时从来很大方,而且——”
“现在我来接见他。”科银说,“要让他知道巫师们等待得已经够久了。请后退。”
他把法杖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