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巧的黑色身影潜行在空无一人的走道里,它听到了响动,但并不怎么在意。在时常演练魔法的区域,令人不快的动静实在稀松平常。这个身影在找东西。它并不清楚要找的是什么,只是确信一旦找到了自己就会明白。
几分钟之后,它的搜索把它带到了韦大餐的房间。空气里充满了一圈圈的油腻,烟灰细小的颗粒随着气流轻柔地飘浮,地板上还有好些灼烧的痕迹,全都是脚印模样。
这个身影耸耸肩。巫师房间里的东西总叫人摸不着头脑。它在破裂的镜子里瞥见自己的无数个影子,于是整理整理兜帽,然后继续搜索。
它行动时仿佛倾听着某种无声的指引。只见它径直走向房间另一头的桌子,半点脚步声也没有。桌上放了只有些磨损的皮盒,又高又圆。它蹑手蹑脚地靠近,轻轻揭开盒盖。
里面传出的声音仿佛有人隔了好几层地毯在说话:总算来了。怎么这样磨蹭?
“我是说,这一切到底怎么开始的?我是说,过去,那可都是些真正的巫师,根本没分什么等什么级的。他们只消走出去,然后——干净利落。砰!”
光线昏暗的小酒馆“破鼓”里,一两个客人慌慌张张地抬起头四下打量。他们都是新近才来城里的。酒馆里的常客从不关注突如其来的响动,无论那是呻吟还是煞风景的嘎吱嘎吱。这种做法更有利于身心健康。在城里的某些地方,好奇心不仅能杀死猫,还会往它脚上绑几块铅,再把它扔进河里。
灵思风身前陈列着一桌子空酒杯,他的两只手在杯子上挥来挥去,动作不大稳当。眼下他几乎已经忘掉了蟑螂。只要再来一杯,他没准能把床垫也抛到九霄云外。
“嗡!一颗火球!嘶!消失得干干净净!嗡!——抱歉。”
图书管理员小心翼翼地拿起自己的啤酒杯,把它转移到灵思风胳膊的射程之外。
“真正的魔法。”灵思风憋下一个嗝。
“对——头。”
灵思风盯着杯里的泡沫,然后倾下身去,往一只碟子里倒了些啤酒。因为担心自己的脑袋会从脖子上掉下来,所以做这动作时他的态度极其慎重。酒是给行李箱的,它就埋伏在桌子底下,这让灵思风很是欣慰。平时它经常偷偷接近酒客,吓唬人家,逼人家喂它薯片吃,让灵思风丢尽了脸面。
灵思风迷迷糊糊地琢磨着,不知自己思想的快车在哪里出了轨。
“我说到哪儿了?”
“对——头。”图书管理员提醒他。
“没错。”灵思风面色一霁,“他们才不分什么等级、品阶之类的,你知道。那些日子他们还有大法师。他们满世界探险,找出新的咒语——”
他伸出手指在一摊啤酒里蘸蘸,开始在污迹斑斑、伤痕累累的木头桌面上乱涂乱画。
灵思风的一个导师曾对他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说他对魔法理论的理解糟糕透顶,那么等到需要形容他的魔法实践时,你便会发现自己无词可用了。”这话灵思风一直没想明白。难道真要擅长魔法才能当个巫师?对这一观点他坚决表示反对。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是个巫师。擅不擅长魔法跟这半点关系也没有。那只是点额外的好处,并不真能界定一个人。
“在我小时候,”他的语气好不惆怅,“我在本书里看见过一张大法师的图片。他站在山顶上挥舞胳膊,浪花全往上涌,你知道,就好像安科湾刮大风那时候,而且他身边净是电闪雷鸣——”
“对——头?”
“我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没准儿他穿了雨鞋。”灵思风好不耐烦地应付一句,又恍恍惚惚地继续往下讲。
“而且他还有根法杖,头上还有顶帽子,就跟我的一样。他的眼睛好像在发光什么的,而且还有种好像闪光的东西从他手指尖蹿出来。我就想,总有一天我也要这样,而且——”
“对——头?”
“就一半吧,那。”
“对——头。”
“神奇呵。”
灵思风在啤酒里完成了他的素描。悬崖上立着一个木棍似的人影,看起来并不十分像他——用走了气的啤酒画画也没法太精确不是——反正意思到了就行。
“那才是我的理想。”他说,“嗡!而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什么书啊什么的,根本不该这么着。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的魔法。”
最后那句原本可以赢得一项大奖——“本日错得最离谱的一句话”,然而灵思风接下来又说了一句:
“可惜现在已经没有那种人了。”
锌尔特拿自己的调羹轻轻敲着桌子。
他一身为正式场合特制的长袍,外加代表神圣先知会的围鼠毛兜帽以及代表五级巫师的黄色腰带,形象相当醒目。他在第五级已经待了三年,就等哪个六级巫师腾出空来——六十四个六级巫师只要死一个就成。不过眼下他情绪挺好。刚刚的晚餐相当令人满意,他房间里还有一小瓶毒药,保证无色无味,只要使用得当,几个月之内他笃定能晋级。生活真是不错。
片刻之后就是九点整,大厅尽头的大钟开始哆嗦。
调羹打出的拍子没起多大作用。锌尔特拿起个白镴大酒杯,使劲往桌上一蹾。
“兄弟们!”他大喊一声,喧哗声慢慢止住,他点点头,“谢谢你们。请各位起立,准备好迎接,唔,钥匙仪式。”
底下一片笑声,还有普遍燃起的期待之情。巫师们纷纷推开长凳,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通向大厅的两扇大门已经上了锁,还插了三根门闩。新当选的校长必须三次请求许可,门才会打开,表示他受到了巫师们的普遍认可。或者诸如此类的。这仪式的缘起大家早忘了,但它却正是保留一项传统的原因所在。反正这个理由总不会比别的理由更糟。
谈话声渐渐低下去。一屋子巫师都盯着大门。
敲门声轻柔地响起来。
“走开!”巫师们高叫道,这里头隐含的幽默太过微妙,有些巫师甚至乐不可支,笑得瘫倒在地。
锌尔特拿起铁制的巨大钥匙圈。铁圈上挂着大学里的各种钥匙,它们并非全用金属打造,也并不全都可见。其中一些的模样实在古怪。
“外间敲门者何许人也?”他吟咏道。
“是我。”
这声音的奇特之处在于,每个巫师都觉得说话人就站在自己背后,大多数人甚至不由自主地扭头往后瞅。
在随后那阵目瞪口呆的寂静中,门锁发出短促而尖厉的咔嗒声。巫师们个个胆战心惊,却又移不开视线。只见铁制插销自作主张地滑开了,被时间变得比石头还要硬的大块橡木门闩慢慢滑落地上,铰链烧成了红色,然后变黄、变白,终于炸开。最后,大门
向内坍进大厅里,缓慢而不可阻挡。
燃烧的铰链上冒出浓烟,模糊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影。
“见鬼,维睿德,”门边一个巫师道,“这一手可真不赖。”
那人影大步走进光线底下,大家这才发现,来者原来并非维睿德·韦大餐。
他比最矮的巫师都至少矮上一个头,他还比大家都年轻了几十岁;看模样他大概十岁上下,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袍子,一只手里拿的法杖都比他自己要高出不少。
“嘿,他可不是巫师——”
“他袍子上怎么没有兜帽,我说?”
“他的帽子呢?”
陌生人从一排瞠目结舌的巫师面前走过,最后站到了主桌跟前。锌尔特低下头,映入他眼帘的是张瘦小、稚嫩的脸,被一团浓密的金发包裹着。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两只金色的眼睛,它们从深处散发着光芒。不过锌尔特觉得它们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脑袋之后六英寸之外的某个点。他感觉自己仿佛挡了人家的道,而且站在这儿纯属多余,毫无用处。
他奋力聚拢自己的威严,又把身板挺得笔直。
“这到底是什么,唵,意思?”他说。这话讲得确实没什么魄力,他自己也承认,但对方的目光如此稳定、耀眼,简直让他脑子里空空如也。
“我来了。”那陌生人道。
“来了?为啥要来?”
“为了属于我的位置。我的座位在哪儿?”
“你是学生?”锌尔特厉声质问,脸气得煞白,“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男孩并不理会,径自打量起聚在大厅里的巫师。
“谁是这里最厉害的巫师?”他问,“我想会会他。”
锌尔特把头一点。过去几分钟里,大学的两个杂工一直在悄悄靠近,现在他们把这个不速之客夹在了中间。
“拉他出去,丢到街上。”锌尔特道。两个杂工都是虎背熊腰、不苟言笑的壮汉,他们的手活像一捆一捆的香蕉,紧紧抓住了男孩烟筒杆子似的细胳膊。
“我会通知你父亲的。”锌尔特严厉地说。
“这是怎么了?”
锌尔特转过身,发现背后是银星会的首领斯卡么·比立亚斯。锌尔特的身材与竹竿相近,而比立亚斯正相反,他倾向于往横向发展,模样活像个小型气球,气球上还莫名其妙地套上了蓝色天鹅绒和围鼠皮。把这两位拼在一起再除以二,正好可以得到两个正常体积的人类。
很不幸,比立亚斯自认为对付孩子很有一手,并且非常以此为豪。他在满肚晚餐许可的范围内尽量弯下腰,一张胡子拉碴儿的红脸伸到男孩面前。
“怎么回事,小伙子?”。
“这个小孩儿硬闯进来,因为,据他讲,他想会会厉害的巫师。”锌尔特很是不以为然。小孩总让他极其厌烦,这或许能够解释为什么他会对他们具有这样大的吸引力。眼下他正努力阻止自己去思考大门的遭遇,到目前为止都还很成功。
“这没什么不对。”比立亚斯道,“但凡有点头脑的小伙子都想当巫师。我小时候也想当个巫师来着。对不,小伙子?”
“你强吗?”男孩问。
“啊?”
“我问你是不是很强大。你有多厉害?”
“厉害?”比立亚斯站直身子,一面抚弄自己代表八级巫师的腰带,一面冲锌尔特眨眨眼,“哦,挺厉害的。在巫师里头算是相当厉害。”
“很好。我向你挑战。使出你最强大的魔法,然后等我打败了你,嗯,我就要变成校长。”
“什么,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然而锌尔特的抗议淹没在其他巫师的爆笑里。比立亚斯拼命拍打自己的膝盖,至少是他能够到的最接近膝盖的部位。
“决斗,呃?”他说,“很不错嘛,呃?”
“决斗是禁止的,你很清楚。”锌尔特道,“无论如何,这事从头到尾都可笑至极!我不知道是谁帮他弄倒了大门,但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任由你浪费我们的时间——”
“得了,得了,”比立亚斯道,“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
“科银。”
“科银,先生。”锌尔特厉声道。
“那,我说,科银,”比立亚斯道,“你想看看我的魔法有多强,呃?”
“是。”
“是,先生。”锌尔特再次发难。科银不为所动地瞪他一眼,那眼神如时间一般古老,是那种会在火山小岛的岩石上晒太阳、而且永远也不会厌倦的眼神。锌尔特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比立亚斯抬起两只手,要求大家安静。接着,他以一个极富戏剧性的动作卷起左臂的袖子,把手伸了出来。
大厅里的巫师都看得饶有兴味。众所周知,八级巫师是不屑于使用魔法的,他们的时间大多花在冥想上,冥想的对象通常都是下一餐的菜谱,此外当然还有如何避开野心勃勃的七级巫师的注意。今天可有的看了。
比立亚斯朝男孩咧嘴一笑,对方的回应是冲他瞪眼,目光聚焦在老巫师脑袋之后几寸之外。
比立亚斯略微有些慌神,他弯了弯手指。突然之间,这不再是他预想中那种无伤大雅的游戏,他心中涌出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想要让人叹为观止。不过这感觉很快就被恼怒取代——竟然为这种事心神不宁,实在太蠢了。
“我就让你看看,”他深吸一口气,“马里优的奇妙花园。”
人群中响起一片耳语。幽冥大学的整个历史上,只有四位巫师能变幻出完整的花园。大多数巫师都能造出树和花,有些还能弄出鸟来。这并非最强大的咒语,它没法撼天动地,可马里优的咒语异常繁复,要想完成其中的微妙细节,非得技艺纯熟精湛不可。
“你看好了,”比立亚斯补充道,“我袖子里什么也没有。”
他的嘴唇嚅动起来,双手颤抖着从空中挥过。一潭金色的火花在他掌中嘶嘶作响,然后微微拱起,化作一个模糊的球形,细节也逐渐显现出来……
根据传说,马里优是最后几位掌握万法之源的大法师之一,他创造的花园是个封闭的小宇宙,在这里没有时间,他可以避开外界的纷扰,安安静静地抽烟、思考。这事儿本身就是个谜,因为巫师们全都没法理解,拥有大法师那样强大的力量,世上怎么还会有什么事儿令他烦扰。无论如何,马里优渐渐往自己那个世界的深处退却,终于有一天关闭了身后的入口。
花园在比立亚斯手里形成一个闪闪发光的球体。离他最近的几个巫师纷纷伸长脖子,从他肩头往下看。那是个直径两英尺的球体,里头能看见撒满鲜花的迷你大地,不远处有一汪湖水,每一道涟漪都清清楚楚,几座紫色的大山前头还有片森林,模样怪有趣的。蜜蜂大小的鸟儿在树木之间飞来飞去,两只小鹿站在草地上,不比老鼠更大,双双抬起眼睛往外盯着科银。
被盯着的这位却挑剔地说:“挺不错的。把它给我。”
他从巫师手里拿过那个无形无质的球体,把它举高。
“怎么这么小?”他问。
比立亚斯拿张带蕾丝花边的手绢擦擦额头。
“这个,”他的声音很微弱,因为被科银的语气惊得目瞪口呆,他甚至无力义愤填膺,“自古时候起,这咒语的效力就——”
科银歪着脑袋站了一会儿,就像在倾听什么声音。接着他低声吐出几个音节,伸手抚过球体的表面。
圆球在扩张。前一秒它还是男孩手中的玩具,下一秒——
——巫师们站在清爽的草地上,阴凉的牧场一路延伸到湖里,山中吹来柔和的微风,风里带着百里香和干草的芬芳。天空一片深蓝,又在天穹处转为紫色。
草地上,树下的小鹿抬起头,对新来的人投以猜忌的目光。
锌尔特满脸震惊地低下眼睛。一只孔雀正在啄他的鞋带。
他张开嘴,又停下来。科银仍然捧着圆球,一个空气构成的球。里头的东西形状扭曲,仿佛是透过鱼眼睛或者瓶底看见的图像,但那确实是幽冥大学的大厅无疑。
男孩看看周围的树,又若有所思地瞥眼远处山顶上的皑皑白雪,最后他朝瞠目结舌的巫师们点点头。
“这儿还不错,”他说,“今后可以再来。”他的双手比画出一串复杂的动作;那动作很难形容,反正看上去就仿佛是把他们里外掉了个个儿。
现在巫师们回到了大厅,而男孩手掌上则是不断缩小的花园。在一阵惊悸、沉重的静默中,他把它交回到比立亚斯手里,“挺有意思的。现在我来施点魔法。”
他举起双手,瞧瞧比立亚斯一一然后把他变没了。
大厅里乱作一团,这种时候,类似的状况总是在所难免。科银站在这一切的中央,被油腻腻的烟雾包围着,泰然自若。
锌尔特毫不理会四周的喧嚣,自顾自慢慢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片孔雀羽毛,动作极其小心。他把羽毛在嘴唇上来回摩擦,目光从门口转向男孩再转向校长的空座位;然后他把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紧些,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一个钟头之后,城市上方的明朗天空隆隆地打起了雷,灵思风轻声唱起歌来,完全把蟑螂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张床垫孤零零地在街头游荡,而锌尔特则关上了校长书房的房门,转身面对自己的巫师同胞。
他们一共六个,个个忧心忡忡。
这些人的确愁得厉害,因为他们竟肯听取锌尔特的意见,而他不过是个五级巫师而已。
“他上床了,”他说,“喝了杯热牛奶。”
“牛奶?”其中一个巫师问,他的声音里满是疲惫的惊惧。
“他太小了,还不能喝酒。”庶务长解释说。
“哦,没错。真够傻的我。”
他对面一个眼睛凹陷的巫师问:“你们瞧见他对付大门那手了吗?”
“反正我知道他是怎么对付比立亚斯的!”
“他究竟做了什么?”
“我不想知道!”
“兄弟们,兄弟们——”锌尔特语带安抚。他俯视着他们焦虑的面孔,心里暗想:整日吃吃喝喝,每天只知道坐等仆人送上下午茶。太多时间花在憋闷的书房里读死人写的旧书。太多金丝绣花和可笑的仪式。太多脂肪。大学全身上下都是毛病,只需要好好推上一把……
或者好好拉上一把。
“我怀疑我们是不是真的有,唔,什么麻烦”他说。
未知阴影之贤者会的格拉围·得门特一拳砸在桌面上。
“看在老天的分上,我说!”他厉声道,“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小毛孩晚上晃进大学,打败了两个最好的巫师,坐到了校长的椅子上,而你怀疑我们是不是真有麻烦?那孩子是个天才!从今晚的情形看,整个碟形世界也找不到哪个巫师可以同他对抗!”
“我们为什么要同他对抗?”锌尔特晓之以理。
“因为他比我们更强大!”
“所以?”锌尔特的声音光滑极了(相比之下,玻璃仿佛犁过的农田),甜蜜极了(相比之下,蜂蜜显得活像沙砾)。
“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应该——”
格拉围迟疑起来。锌尔特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咳咳。”
哼哼的人是玛岩·卡叮,蒙蔽兄弟会的会长。此时他正把戴满戒指的手指交叉在一起,锐利的目光从手指上方射向锌尔特。庶务长对此人十分厌恶,对他的才智也相当怀疑——怀疑他没准儿很有些聪明,还怀疑对方虽然长了满脸赘肉,那背后却很可能隐藏着一个不差的脑袋,里边没准儿全是锃亮锃亮的小齿轮,一天到晚不停地疯转。
“对于使用自己的力量,他似乎并不特别狂热。”卡叮道。
“可比立亚斯和维睿德的事怎么说?”
“小孩子赌气罢了。”卡叮道。
其他巫师的目光都在卡叮和庶务长之间来来回回。他们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却懵懵懂懂地闹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为什么巫师们没能成为碟形世界的统治者?原因很简单。随便找两个巫师,给他们一根绳子,他们会本能地往相反的方向扯。也不知道是由于基因还是后天的训练,反正他们对相互合作的态度足以让一头牙痛得要命的老公象显得像只工蚁。
锌尔特摊开双手。“兄弟们,”他再度开口,“你们还没有看清刚刚发生的是什么事吗?一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很可能成长于缺乏教化的,唔,乡下。他从骨子里感受到了魔法的古老召唤,跋山涉水,历经难以想象的艰险,终于抵达了旅途的终点,独自一人,却无所畏惧。这一切只是为了向我们,他的导师,寻求一种稳定的影响,希望我们能塑造、指引他的才能!我等何德何能,竟想着要把他赶走,让他遭遇,唔,严冬的寒风,让他永远得不到——”
这番长篇大论被格拉围擤鼻涕的声音打断了。
“现在又不是冬天,”一个巫师冷冷地说,“而且今晚天气挺暖和。”
“让他遭遇春季那难以捉摸、阴晴不定的天气!”锌尔特咆哮道,“并且上天必定会诅咒那些,唔,在这种时候仍然——”
“都快夏天了。”
卡叮若有所思地揉揉鼻梁。
“那孩子拿了根法杖。”他说,“是谁给他的,你问过吗?”
“没。”锌尔特还在对那个老打断自己的家伙怒目而视。
卡叮的目光转向自己的指甲,脸上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好吧,不管问题出在哪儿,我敢肯定它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说。”锌尔特仔细分辨卡叮的语调,觉得其中的厌烦纯属卖弄。
“诸神在上,他把比立亚斯都炸没了!”格拉围道,“而且他们说维睿德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了烟灰!”
“他俩反正都挺蠢。”卡叮安抚道,“我敢肯定,我的好兄弟,在魔法的艺术上,你总不会输给一个黄口小儿吧?”
格拉围迟疑了。“那个,呃,”他说,“不。当然不会。”他看着卡叮脸上无辜的笑容,大声咳嗽几下,“当然不会,毫无疑问。比立亚斯的确很蠢。不过,总该采取些谨慎的防护措施——”
“那么明早我们大家就都好好提防吧。”卡叮高高兴兴地说,“兄弟们,现在让我们散会。那孩子睡了,至少在这一点上他给咱们做了个不错的榜样。等太阳升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可见过不少东西,阳光也无能为力。”格拉围阴沉沉地说。只有年轻人才会有这么阳光的想法,而他不相信青春,他坚信青春绝对干不出什么好事。
高阶巫师们鱼贯而出,回到大厅。在那里晚餐刚刚进行到第九道菜,可谓渐入佳境。要想让巫师失掉胃口,一点点魔法是无能为力的,甚至目睹某人给炸成烟气都远远不够。
不知为什么,锌尔特和卡叮两人落在了最后。他们分坐长桌两头,像两只猫似的互相打量着。猫可以坐在草地两边,盯着对方看上好几个钟头,在这种时候,它们心里的盘算能让象棋大师显得像个愣头青。然而同巫师相比,猫就不值一提了。两位巫师各自先在心里把接下来的对话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看自己能不能占据先手;在得出结论之前,谁都不想第一个行动。
锌尔特首先败下阵来。
“所有的巫师都是兄弟,”他说,“我们应当彼此信任。我有些情报。”
“我知道。”卡叮道,“你知道那男孩的身份。”
锌尔特的嘴唇无声地嚅动,他在努力预测这场对话接下来的走向。“你只是猜测罢了。”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亲爱的锌尔特,每当一不小心说了真话,你总要脸红。”
“我没脸红!”
“啊哈,”卡叮道,“正是。”
“好吧,”锌尔特让步了,“但你觉得你还知道些别的情况。”
胖巫师耸耸肩。“一丁点直觉的影子罢了,”他说,“可我为什么要同你结盟,”那个陌生的字眼在他舌头上滚了一圈,“你,一个小小的五级?我可以煎了你的脑子,这样得来的情报更稳当些。我无意冒犯,你知道,只不过是寻求知识而已。”
接下来的几秒钟,事情发生得太快,除了巫师谁都没法理解,不过细说起来大致是这样的:
锌尔特一直把手藏在桌子底下,在空气里画着梅甘利姆之时间加速的符号。现在他低声吐出一个音节,将咒语沿着桌面送了出去。咒语让清漆桌面升起一道浓烟,并在中途撞上了几条银蛇,那是从卡叮指尖蹿出的默大师兄弟之超强力毒液。
两道咒语猛烈相撞,熔成一颗绿色的火球。爆炸之后,整个房间里到处是上等的黄色水晶。
两个巫师慢慢地、久久地瞪着对方,眼神能烤熟栗子。
说实话,卡叮吃了一惊。但他本不该觉得惊讶。八级巫师很少遇到有人来挑战自己的魔法技艺。从理论上讲全世界只有七个巫师能够与他匹敌,而所有低等级的巫师呢,单凭定义就能知道,都比他们低等些。这让八级巫师们很是自鸣得意。
可锌尔特却截然不同,他是个五级。
最顶上的日子或许并不好过,最底层的日子多半更难熬些,但是,半中间那日子,它难过得能用来打马掌。到那时候,所有毫无希望的、懒惰的、愚蠢的和干脆就是运气太坏的家伙都已经给清除出场,所有的巫师都是孤身一人,并且在每个方向上都被致命的敌人环绕。底下是蠢蠢欲动的四级,等着给他使绊;上头是傲慢自大的六级,急着扑灭所有的野心。此外当然还有他的五级同伴,时刻伺机而动,希望帮自己减少一点点竞争。想原地踏步安稳度日绝无可能。五级巫师全都狠毒、强硬,拥有钢铁一样的本能。他们的眼睛老是眯成细细的一条缝,因为他们总盯着那所谓的最后两百码,在路的尽头就是一切奖赏中至高的战利品:校长帽。
“协作”这么个充满新意的点子开始吸引卡叮。这里有他用得着的力量,需要的时候他可以贿赂它、利用它。当然,之后可能必须——稍加劝阻什么的……
而锌尔特心里想的是:保护人。他听人家用过这个字眼,尽管从来都不是在大学里,他还知道它的意思是说找个地位更高的人拉你一把。当然,巫师们通常做梦也不会想要拉哪个同伴一把,除非是为了能趁机使点坏。帮助自己的对手,这念头光想想也……可话说回来,这老傻子眼下很可能可以派上些用场,至于之后么,唔……
他们彼此对视,眼神里都带着不情不愿的钦佩以及无休无止的猜忌。不过双方都觉得,至少这种猜忌是挺靠得住的。直到之后。
“他叫科银,”锌尔特道,“他说他父亲名叫伊普斯洛。”
“我在想,不知他有多少个哥哥?”锌尔特说。
“什么?”
“大学里已经好几个世纪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魔法,”卡叮说,“甚至可能是好几千年。类似的东西我只在书上读到过。”
“三十年前我们驱逐过一个伊普斯洛。”锌尔特道,“根据记录,他结了婚。如果他有儿子,唔,他们肯定是巫师,这我明白,可我看不出——”
“那不是巫术。那是万法之源,大法。”卡叮把身子往后一靠。
锌尔特的目光从冒着泡泡的清漆上方射向卡叮。
“大法?”
“巫师的第八个儿子将是大法师。”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我们也从没大肆宣传。”
“好吧,可——可出现大法师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是说,那时候的魔力比现在强得多,唔,人也跟现在不同……这跟——跟繁殖没关系。”锌尔特想的是,八个儿子,也就是说他干了八次。至少。天哪。
“大法师无所不能,”他继续道,“他们几乎跟神灵一样强大。唔。那可会惹出大麻烦。众神不会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毫无疑问。”
“这个么,有麻烦是因为大法师们彼此争斗。”卡叮说,“但一个大法师不会惹出任何乱子。一个有人辅佐的大法师,我是说。比他更年长、更睿智的人。”
“可他想要校长的帽子!”
“为什么不能给他?”
锌尔特张大了嘴。即使对于他来说,这也太过分了。
卡叮挺友好地对他笑笑。
“可那帽子——”
“只是个符号,”卡叮说,“没什么特别。如果他想要,给他就是了。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一个符号,仅此而已。一顶傀儡帽。”
“傀儡帽?”
“由一个傀儡戴着。”
“可校长是由众神挑选的!”
卡叮扬起眉毛。“当真?”他咳嗽几声。
“那个,没错,我觉得是。从某种意义上讲。”
“从某种意义上讲?”
卡叮站起身来,把袍子下摆整理整理。“我认为,”他说,“你要学的还很多。顺便问一句,那帽子在哪儿?”
“我不知道。”锌尔特还没完全恢复,“大概在,唔,维睿德的房间里,我猜。”
“我们最好去把它拿上。”卡叮道。
他在门口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捋捋胡子。“我记得伊普斯洛,”他说,“我们是同学。疯狂的家伙。习气怪得很。当然,作为巫师是没得说,在他走上邪路之前。记得他激动的时候眉毛总要抽抽,模样倒很有趣。”卡叮一脸茫然地搜索着四十年前的记忆,然后打了个哆嗦。
“帽子。”他提醒自己,“咱们这就去吧。要是它遇上什么不测就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