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国 缙山 冰湖 九头狮鹰残骸处
人们惊慌地抬头望天,但是云雾似帘幕一般,层层叠叠,什么也看不分明,不过即使是最迟钝的人也可以感觉到,头上有个大家伙,很大的家伙……武士们不知所措地张望,弓箭手也迟疑地松开了弓弦,妖族的人急噪地跺着脚……枫凌焦急地道:“姐姐,上面到底是什么啊?”
枫华齐韵道:“我也看不清……云雾实在太大了。”
枫凌道:“不可以用水龙驱散一些雾吗?”巫镜忙道:“不行!云雾是我们最好的掩饰,可以给星槎出其不意的一击,如果驱散了,岂不是任由他们肆虐?”
师枥也道:“不错,有云雾遮盖,我们还能顶上一阵,只要没有赤金具下来……”
“啪——喀”一声闷响,仿佛天上打开了一扇厚重的门,头顶的云雾突然翻滚起来。“又有什么要来……”巫镜说。这问题马上就有了回答,一只豹子自云雾里飞速钻出,浑身泛着黄绿色的光泽。所有人同时惊呼道:“赤金具!”
巫镜还是第一次见到云中族的赤金具投放,虽然害怕,却也瞪大了眼细看,见它背后展开四张风翼般的东西。借助风翼,赤金兽向北滑行,钻入雾中。当它重又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已经收回了风翼,在符文阵之外徘徊。巫镜看着它肩头突出的利刃和嘴里的獠牙,心道:“一两架赤金具,应该能顶住的……这雾千万别散开呀……”
他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大声道:“你们都是师氏和妖族的精锐,一两架赤金具,在你们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是不是?”
众人齐声振臂高呼:“正是!”
“啪啪啪啪……”又有五架赤金具被投放了下来。它们各自保持一定距离,绕着冰柱,隐隐形成半包围之势。
巫镜费力地爬上冰柱突出的一块冰上,喊道:“好!来得越多越好!一架不够,三、五架刚够玩的!等会大家别跟我抢,我要亲自抓一只来看看,究竟是活的还是死的!”
众人响起稀稀拉拉的笑声,几名武士和妖族里强悍的金术操纵者各自举起武器挥舞着,发出战斗前的咆哮。
“啪啪啪啪啪……”绳索弹开风翼的声音不绝于耳,空中有一阵竟然同时有四架赤金具在投放。其中一具没能成功展开风翼,它向北滑行了很短一段距离就垂直地砸了下来,在坚硬的冰上撞得粉碎。方圆十几丈内都是碎铜断木,其中一根铜轴抛射出来,插入离正鼓动人心的巫镜不到一丈的地方。冰柱下顿时一片死寂,只听得到风声,和随风降落的赤金具的呼啸声。
巫镜抬头看天,仰得脖子都酸了,赤金具还在投放,忍不住道:“那上面有什么东西在生这玩意儿吗?”
两刻钟的功夫,共有五十五架赤金具被投放了下来,将冰柱团团围住。这样的密集程度即使在广阔的北冥荒原上也难得一见。师枥长叹一声,巫镜抢在他前头喝道:“你要说什么?你敢动摇军心?”
师枥怒道:“师氏自三百年前便与云中族作战,虽死而不退半步乃寻常之事,大人何出此言?大人睁眼看看你身边的士兵,可有怯战后退逃跑的?”
巫镜看看周围,虽然人人脸上都掩饰不住恐惧之色,却无一人放下武器。见巫镜看过来,众人都站直了,有人大声道:“大人下令吗?”
巫镜从未上过战场,还以为大家跟自己一样怕得只想钻进地缝里,逃得越远越好,此刻见到这些人眼中渴求战斗的眼神,心突然也跟着快速跳动起来,血一下涌上头顶。师枥道:“既然要战,就无所谓生死。本座只是实在不知道天上究竟是什么,这样的事从未见过……就算死,本座也要死个明白才行。”
巫镜点头道:“好!我其实也实在想看得紧。韵阁下!”
枫华齐韵从冰隙里探出身子,往天上射去一注水柱。这水柱比之前攻击的水龙要细得多,也长得多,扶摇直上,刹时钻入云雾。突然云雾翻卷,露出一个浑圆的洞,洞的尽头是一片没有边界的舰体。令人吃惊的是,它几乎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坚硬冰冷的赤金护甲一块紧扣一块,毫不客气地显露着杀伐本色。
“这是……星槎?”
没有人能回答。
枫华齐韵手中不停,一注注水柱各自向一个方向射入雾中,将云雾炸开一个又一个的空洞。洞后无一例外的是冰冷的赤金铸造的物体,大部分是相互扣紧的护甲,也有突出的长长的风向标杆、圆型的舱门、粗糙的撞击部、伸展的铜翅。随着云雾空洞向各个方向不断延伸,空洞之间亦相互连接贯通,一艘庞大得好像小山般的星槎轮廓渐渐显现出来。它两侧腹部下的冲镧剧烈喷射着轻气,无数白雾萦绕,水龙无法穿透。投放赤金具的舱门亦被设计在冲镧周围,水龙射上去,连舱门下巨大的赤金怪首头都来不及看清就重又被白雾遮住了。还有一些水龙碰到禁制保护的部分,在耀眼的白光中消失。
最后一条水柱蹿入云中,非常完美地展开、扩散,巫镜看着云洞里露出的异金打造的临空展翅的飞凤雕像,屏住了呼吸。师枥在身后喃喃地道:“可怕……”
枫凌吓得连声叫道:“姐姐!姐姐快下来!”枫华齐韵不答她,向巫镜喊道:“大人以为如何?”师枥也同样紧张地看着巫镜。巫镜知道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八隅晶冰缚”,但自己写的那些符文怎么可能发动真正的“八隅晶冰缚”?能做到形似就不错了!头上的星槎大得连他这出生在号称“天下之都”的八隅城最大的浮空舟船坞的人都惊骇不已,打?凭什么打?想要跟这小山似的星槎作战,至少得十艘八隅城最精良的守备浮空舟才行。单看对方一口气投放五十五架赤金具下来的气势,连指挥的操纵师都不跟着下来,实在是有足够的信心……
他心中权衡再三,那股蛮劲终于让位理智,叹口气道:“还是……趁现在走吧。”
一股巨大得匪夷所思的压力突然扑面杀至,巫镜耳朵里嗡的一响,痛得差点跳起来,但他怎么也跳不起来了——那压力大得仅仅一瞬间功夫,巫镜的身体本能的一顶,几乎立即就虚脱得再也动弹不得。师枥暴喝道:“伏下……”
然而没有人来得及伏下,左首的云雾骤然向内收缩,收缩的力量带得僵在当场的人一起趔趄着向左冲去。可是大多数人脚才刚抬起来,那力量又猛地向外喷出。一道光抢在所有人作出反应前撕破厚重的云雾,直冲上天!
一阵裂金碎玉的巨响在头顶炸开,冰湖跟着一跳,冰湖上的人纷纷摔出老远。巫镜身体僵直着倒下,眼看脑袋就要撞上坚硬的冰层,那无可抵挡的压力像它的到来一样又突然消失,他抢在鼻子在冰面上撞破前一刹那拼命向旁一滚,脚好像踢到了某人脑袋,慌乱中也顾不上看了。幸好他们身处两座冰柱的夹缝间,在冰面上一滑,人撞人的全挤到一起。除了最靠近冰柱的几人被挤得惨叫之外,其余人倒也没受多大的伤。
巫镜这才发现他踢到的是师枥的脑袋,忙爬起来道:“阁下可有伤到?”师枥头冠被踢飞,发髻散乱,勉强道:“无妨……”侍从们找回他的小木车,将他扶上去。巫镜抬头看上面,看了半天,问道:“那是什么?”
小山般庞大的星槎正在缓慢转向,它的右侧腹部原本有八团萦绕不散的白雾,显示排列着八具冲镧,此刻最末的一具却破天荒露了出来——柱型的喷射口好像被柄巨斧猛劈了一下,大半已从舰体上脱落,被冲镧中间的管子连着,掉在半空中晃荡,一些残片飞落下来,众人纷纷躲闪。星槎里的人显然已经采取措施紧急关闭了该冲镧,否则轻气乱喷可能会导致更加严重的后果。但这一具冲镧的损失让整个星槎的平衡丧失,所以它打开了腰间几具小的冲镧,转动舰身试图重新稳住舰身。
什么东西竟然可以将那么大的精铜锻造的冲镧击破?巫镜今日所见之事早已超出想象,呆呆地向刚才那道光穿出来的方向望去,雾气翻滚,不时隐隐有紫光闪动,但什么也看不分明。一架离那团雾最近的赤金具咆哮着冲入其间,显然发现了什么。
“跑!”巫镜和师枥对看一眼,同时脱口而出。枫华齐韵自冰柱上跳下,脸色也极是难看,叫道:“怎么脱身?”巫镜脑子里一片混乱,随口道:“趁着雾气,大伙儿散开跑,有多远跑多远……”
猛听有人叫道:“小心!”左首风声大作,有一物自云雾中飞来,一名武士举起铜剑临空斩下,“铛”的一声巨响,武士的剑被震飞,那事物也被劈下来,在冰面上飞速旋转,直到撞到冰柱上才停下,竟是那架赤金具破碎的上半身。
只听雾里有人大声道:“枫华齐韵,将锚冻在冰上!师枥,让你的人顶住赤金具!镜,发动符文阵!”
听到这声音,巫镜浑身一震,师枥喝道:“谁?”
话音未落,有一人大步走出云雾。他赤着上身,头发披散在肩头,仿佛同时跟五十个蛮人摔打过一样,浑身上下到处是血渍、泥土,特别是那张脸,几乎被血覆盖了一大半,只露出双咄咄逼人的眼睛。跟师氏的武士比起来,他不算高,也并不强壮,但所有人看到他,都好像看到传说中身高三丈、头长犄角的吃人怪物一样,有种抑制不住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妖族和师氏里有人发出了惊恐的低呼,纷纷后退。枫华齐韵和师枥站着不动,但也被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压迫得大气也不敢出,更无暇追问为何巫镜躲到最后去了。
“砰砰、砰砰!啪啦啦!”那人的身后响声不绝,冰面微微颤动。声音愈来愈大,雾里隐隐显出几个庞大的影子,不远处的赤金具们纷纷伏低身子,发出一阵阵嘶哑的吼叫。
须臾,雾里赫然走出六具十来丈高的岩石巨人,身后是二十几名虎头人,穿着轻便精致的战甲,头盔插着高高的白羽,身背长弓,手持利刃。师枥认出这是巫族最精锐的侍卫石兽和虎贲族战士,但通常只有在昆仑山最高的顷城才见得到。巫族造访成周的大型使团每次才带一两只石兽或数名虎贲侍卫,这人居然像带着寻常家臣出游围猎一般,师枥只觉口干舌燥,什么也说不出来。
枫华齐韵忽然注意到那人手臂上的痕迹,吃惊地道:“屠龙者?”妖族人顿时发出一阵惊异的呼喊。
初,妖族卸下神军之职,分封到地面时,伏曦大神将其划为五大部系,各处一隅,这样妖族就因为相隔太远,始终不能组成强大的国家,无法与人或巫族抗衡。妖族于是计划建造鰆门。鰆是一种上古妖兽,据说身体通天达地,呼吸之间,日月出焉。若能在五大部系各建造一座鰆门,通过它瞬时移动到另一处,就能把相隔遥远的五大部族严密地联系起来。
但建造鰆门极其困难,其中最关键的便是要获得烛龙的鳞片,用做鰆门的地基。烛龙身处幽明黄泉,硕大无朋,口里含的烛龙珠据说是太古时九颗太阳之一,光芒万丈,不可逼视。当它张嘴时,黄泉便会明亮起来。妖族想尽办法想要取得龙鳞,一代又一代,族内的勇士不断地深入地底,希望能到达黄泉,完成任务。
最终,来自东海汨罗的妖族人纱素罗自巴国的深山中取回了龙磷,终于使妖族建立起鰆门,而她则将大部分功劳归于在黑暗沼泽里遇到的巫人劫。纱素罗和劫因此被妖族五老会赐于屠龙者尊号。有此尊号者,可号令妖族,莫敢不从。
小胡子术士颤声道:“四城君?”
当年商国妲己统帅自黄帝之后最强的人族军队横扫天下,东平东夷,北退鬼方,逼得妖族签下互不相犯的盟约,随即围攻昆仑山,几乎打下天下之城的八隅城。但就在她即将战胜巫族而领有天下之时,野心勃勃的周国突然偷袭朝歌。朝歌乃商四代都城,东临淇水, 西依太行,,更筑建四座卫城,曾被东夷族围攻七个月而未陷落。巫族预备长老巫劫亲帅一支由周人、妖人、巫人共同组成的部队,千里奇袭,十日之内竟强行拔下四座卫城,终使朝歌陷入一片火海。他也因此被武王赐“四城君”之号,其封赏与齐国姜侯相当。
师枥的牙咬得咯咯作响。
“常镧士,情况如何?”武扁猛地推开冲镧室的门大声吼道。这是一个巨大的圆型舱室,舱室两侧各有八条通道通向腹部冲镧,此刻十来名士兵正在常镧士武齐的指挥下钻入其中一条矮小的通道。他们身着重甲,重甲的缝隙处都用布条塞死,行动起来极不方便,只能手足并用爬进去。通道里白雾弥漫,看不清损失情况。
武齐见武扁进来,忙将指挥任务丢给一名伍长,自己匆匆跑到舱门,叫道:“庶吉士,有轻气泄露,请暂时离开!”
武扁恶狠狠地道:“我哪里也不去。你差点让舰身撞上冰柱!常吉士要知道情况,是从内部炸开的吗?”
武齐急红了眼,只得命侍从赶紧将重甲拿来给武扁穿上,一面道:“内部?我们被横着劈了一刀!不……具体情况末将现在也不太清楚,那一下来得实在太突然了……是的,冲镧口通常有七人值守,现在一个也没有回来报告。大人请到这里来看!”
他领着武扁匆匆爬下一架铜梯,走入一间小室。这间小室突出于舰体之外,室壁上到处嵌着晶石窗户,专用于观察腹部的冲镧。窗户外白雾缭绕,但还是能看见离小室最远端的一具冲镧几乎齐着船舱壁断裂,只剩下管道和链条,挂着些破碎的护甲铜板。船舱壁上也有条长长的一道口子,从冲镧一直延伸到接近尾部的水平翼的地方。幸亏舰体接近尾部时以弧形向上伸展,才使得水平翼没有受到冲击,否则后果更不堪设想。
这道口子横过负责操纵冲镧的侧室,侧室已被整体剥离,里面的士兵不是掉下去了,就是在刚才冲谰破裂时被乱喷的轻气吞噬了。
武齐道:“大人看那道口子……可怕,三层铜甲护板都被划破了,差一点就刺穿了舱壁。”
“周国人的火龙炮?”
“似乎没有实体攻击。”武齐是经验丰富的老兵了,仔细回忆道:“也不像妖族的火术。说实话,这样的情况我从未见过。”
武扁向下看,云雾翻腾,刚才还能见到的地面又已经被完全遮住了。他点头道:“我们遭到攻击,这一点确认无疑。看来下面有我们不知道的厉害角色……你负责维护冲镧,绝对不能让轻气外泄,我立即向常吉士报告!”
他匆匆向指挥室赶去,还没走到,舰身猛地又是一震,向左倾斜,贯穿通道的一排管子发出刺耳的尖叫,其中一根啪的破裂开来,喷出轻气。武扁的一名随从叫道: “大人小心!”猛地推开他,自己却被轻气喷到,当即惨叫着翻滚在地。旁边的人忙拼死用浸过鲸油的麻布堵上漏洞。幸亏管子里的轻气是输往指挥室以推动瞰云镜之类的机械所用,稀释了不少,并不会造成太大的伤亡。
常镧室方向传来急迫的锣声,有传令兵大声道:“左首,甲号冲镧破裂!戊、庚、壬平衡辅翼脱落!”
武扁见通道里的士兵们露出惊惶的神情,身旁一人甚至浑身哆嗦。他知道这些新兵还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战斗,将那名士兵猛地推到墙上站好,厉声喝道:“听着!现在是战斗的时候,所有人立即回到岗位监守,等候命令!”
当他向指挥室飞快跑去的时候,随从们听见他自言自语地道:“该死,为什么还不上升?”
巫劫举起手中那根黝黑短小的木棒时,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有巫镜记得那是矢茵留给巫劫的“弓”。见鬼,如果这张“弓”也能射出箭来的话,天下就没有王法了!
巫劫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一口气,握着木棒的手臂直直地指向头上的星槎。
巫镜突然心里一跳,叫道:“殿下,等……等一下!”师枥回头冲那两名守护裹着白布的少女的武士吼道:“伏下!”
巫镜经过这几天的磨砺,早不似以往在昆仑山般高贵矜持,毫不迟疑地往前猛扑,但还是晚了一步。一道强光闪动,骤然爆发的力量将他一下掀起老高,与身边十几人一道重重撞在几丈开外的冰柱上。这力量将他死死压在冰柱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巫劫……拉开了弓。
这是怎样的一把弓?两道极亮的光自木棒两头射出,逐渐弯曲、变细,最终形成一人来高的巨大的弓身。巫劫左手持弓,右手曲指,仿佛捏箭的模样。他仍闭着眼,右手在本该是弓弦的位置往后一拉,凭空又拉出了一支更加耀眼的光箭。那弓的两端随着他往后拉箭逐渐弯曲,弓身被拉得越圆满,巫镜等人身上的压力也越大,到后来几乎无法呼吸。巫镜脸憋得通红,眼睛翻白,心中只道:“要……要死人了……”
蓦地一声尖啸,巫劫松开了两指,光箭急速向上射去。巫镜等人跟着往上一蹿,随即压力消失,又重重摔了下来。巫镜摔得七荤八素,耳朵里嗡嗡作响,半天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只听得头顶上的闷雷滚个不停。突然耳朵里嗖的一响,那些朦朦胧胧的声音一下清晰起来,是枫华齐韵的喊叫声:“小心头顶!”
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砰砰砰地砸得冰面乱颤。巫镜抱着脑袋仓皇四顾,只见枫华齐韵一口气张开四张水盾,枫凌张开土盾,正全力抵挡着雨点般溅落下来的赤金护甲,保护盾下的人。两名木术操纵者在周围放出藤网,勉强拦下那些在冰面上弹得乱飞的碎片。
旁边的师氏则没有这么幸运了,碎片落下时有人放出了一道禁制符文,但一来太小,二来符文发动太慢,有好几人被砸得瘫在冰面上,不知死活。师服师寐两人用身体拼死护着师枥,师寐的肩头插入一根长长的铜管,兀自屹立不倒。
巫镜自己处在两根冰柱之间,大的碎块砸不进来,小的又被妖族和师氏的人挡住,反而一小块冰渣都没砸到。他哆嗦着靠在其中一根冰柱上,找寻巫劫的身影。
他看见石兽和虎贲侍卫围成一圈,妖族和师氏的人堆里惨叫连天,他们却静得出奇。石兽们展开宽大的手臂,挡住星槎上坠落的残片,二十名虎贲侍卫更是根本无暇顾及头顶上的危险,只警惕地看着逐渐逼上来的赤金兽。
从这个方向看不到巫劫,巫镜连滚带爬跑过去。一名虎贲侍卫用箭指着他喝道:“来者是谁?”巫镜忙道:“别!我是昊殿下的内侍官镜!”那虎贲侍卫一怔,随即躬身行礼道:“镜大人!”
巫镜一把推开他冲进圈内,只见石兽组成的屏障内,巫劫以静思养气的姿势盘膝而坐,那张弓重又恢复到木棒的状态,只是一些细微的紫色火芒萦绕在其周围,显示它刚刚确实曾经变化过。
巫劫闭着眼,冷冷地道:“来的可是镜?”
巫镜跪下行礼道:“是,小臣镜!”
“你可知罪?”
巫镜虽然早已料到,闻言仍是一哆嗦,颤声道:“小臣死罪!”
“吾族之人敢染指混沌者,吾必亲取其首!”
“小臣……”巫镜拼命磕头道:“乃奉八隅城君之命,调查此事,实无染指之心!”他膝行两步,靠近了巫劫,低声道:“混沌出世,已是无法阻挡,周人和妖族皆已出动,连云中族也插手。此天下动荡之际,若吾族不彻查此事,岂不危矣!望殿下明鉴!”
巫劫摆手道:“这些事,等回到昆仑山再说。听好了,不论你用什么法子,给我把头上那东西缠住。”
“殿下……想做什么?”
“我要……”巫劫睁开了眼,瞧着头顶上的庞然大物,说道:“把它射下来。”
一名轻甲武士抬起了头,目光追随着面前高高跃起的赤金具锋利的爪子,他的左臂已经被这双爪子齐根切断,正跟着赤金具一起向上飞舞。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出奇的慢,他几乎看得清赤金具最细微的动作,也看见自己的右手仍然本能地挥动,赤金剑尖划出道弧线,缓缓砍向赤金具最薄弱的腹部……突然右手一顿,一切又瞬间恢复正常,另一架赤金具从下方蹿起,一口死死咬住了手腕。
武士叫道:“袭击!”他没有来得及发出第二声,那咬住他手腕的赤金具猛地猱身一扭,将他手腕生生扯断,跟着一把扑倒他,闪电般撕破了他的咽喉。
武士的咽喉处嘶嘶地向外喷着血雾,却一时并未死去。他四肢抽动地躺在冰面上,数架赤金具悄然越过他,向他身后的主营扑去。立即便听见人的惨叫声、赤金具的咆哮声、金属相击之声、肌肉撕裂之声此起彼伏。主营里的人大多数还未从刚才冲镧坠落的混乱中清醒过来,完全被这几架偷袭的赤金具打乱了阵脚。忽听得铮铮两声琴响,砰的一下,一架赤金具发出吱吱的垂死前的哀叫。师枥大声喝道:“不要乱!不要乱!武士顶上去,弓箭手退回来!禁制为什么还不发动?”
武士的脑袋偏向背离主营的一边,从这个低矮的角度看去,灰蒙蒙的云雾遮蔽了二、三十丈外的一切,数十架赤金具正在雾的边缘徘徊、游走。可能是因为还没有操纵师的指引,它们还并未形成强势攻击,只是逐步靠近本营,其中几架开始觅着先前冲入的赤金具的脚印而来。武士可以清楚地看见它们逐渐加速,前肢末端的利刃已经弹出,准备全力冲锋了。
他在咽气前最后看到的是一道白光。他记得母亲曾说魂魄离去前看见的就是白光,终于彻底安静了。
他并不知道这道白光起始于一只偷偷发抖的手,不过巫镜隐藏得很好。他在袖子里放出了张白色的符文,落在符文阵最中心的点上。冰符落在冰面的那一瞬,放出了五道微小的冰晶,沿着铜剑划出来的五条纹路向前飞速延伸。冰晶所过之处立时引起共鸣,随着急切的“咯咯咯咯”的声音,无数根细小的冰线疯狂地射出冰面,仿佛无数条透明的蛇争先恐后地缠绕在中间的冰晶上,使其体积急剧膨胀,冲出十丈开外,已经变成五根需要两人才能合抱的冰柱。两名妖族人正合力搏杀一架赤金具,忽然身后风声大作,他俩刚向旁一闪,冰柱激射而出,将那赤金具撞出老远,两只前肢俱折。巫镜紧张地注视着冰柱的形成,喊道:“注意别站在符文阵上,会死人的!外面的赶紧进来!”
冰柱巨大得连巫镜自己都惊恐起来。他随即明白是渗透了混沌的冰湖使冰晶符文的强度大大增加了,不禁担心符文阵失控,无法按预定的那样转而向上形成冰盖。冰柱到达最外的五个圆形符文前陡然一顿,巫镜咬牙切齿地发动符文,冰柱们一顿,终于还是成功地分成两路,一路埋首向下重新钻入冰湖内,一路则蜿蜒向上攀爬。在清脆的急如骤风暴雨的冰晶碰撞绞缠之声中,符文阵里的人惊异地看着五根晶莹剔透的冰柱高高跃过头顶,在十余丈高的地方砰然交汇。随着一阵阵“格格格”的声音,五根冰柱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汇集、缠绕、交融,一眨眼功夫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冰盖。那根铜锚的链条被冰盖顶到一边,拉着铜锚在冰上乱滑,撞翻了两个正看得发呆的人。
这个方圆近十丈的冰盖外缘随即又分成无数根小冰柱,垂挂下来,仿佛一道道珠帘。与此同时,那五根插入冰湖的冰柱也在疯狂地生长,变得又厚又粗,稳稳地托起冰盖。闯入阵中的五架赤金具此刻已被师氏和妖族的人合力干掉,符文阵之外的赤金具们发出一阵阵低吼,但明显向后退却了一段距离。看来在云中族的操纵师下令前,它们不敢轻举妄动了。
巫镜偷偷抹去额头的冷汗。今天要说倒霉真是倒霉,碰上这么个前所未见的大怪物;但说幸运却也够幸运,这冰湖引来漫天大雾,还让所有与水有关的法术极大增强,真是让人不辨悲喜。他环视四周,冷冷地宣布道:“诸君,这就是镜●五芒侍冰阵。”
“怎么……”有人疑惑地问:“不是说‘八隅晶冰缚’吗?”
巫镜以巫族人特有的高傲眼神横了他一眼,转头向师枥和枫华齐韵道:“‘五芒侍冰阵’已经完美地发动,足可以抵御星槎的弓箭射击。诸君现在的任务是抵御外面的赤金具,我们哪也不去,就在这里死守!”
师枥的侍卫已经死了好几人了,他自己也被刚才偷袭的一架赤金具划伤头部,才止住鲜血,闻言愤愤地道:“怎么?四城君要跟头上那怪物死拼?我们可顶不住!”师氏对巫劫的痛恨甚至远在整个巫族之上,只是碍于周公之威才没有立即翻脸,要听命于他可万万不能。
枫华齐韵道:“屠龙者既有打算,我们自然听从。只是不明白该怎么做?”
巫镜现有巫劫撑腰,底气十足,刚要开口训斥,忽听“砰”的一声巨响,接着一阵急促的绞盘转动之声自顶上传来。巫镜失色道;“不好!星槎要逃!”符文阵边上那根铜锚的链条抖了一阵,开始缓慢上升。
巫镜急切地叫道:“快、快!快冻住锚头,不能让他们从容离去,否则下一次再来我们就全完了!”
几名水术操纵者忙施展水术,将铜锚一一冻在冰湖上,但星槎力量巨大,冻上的冰轻易就被扯开,铜锚开始在冰面上滑动,看样子星槎已经向北移动了。枫华齐韵伸手放出冰龙,缠住锁链,喝道:“砸冰!”
两名武士手举铜锤,狠狠砸向冰层,妖族内的金术操纵者也放出利刃,切割冰面,不一会就砸出老大一个坑。眼看链条就要收紧,枫华齐韵将铜锚丢入坑内,又指挥众人把砸出的冰块推入坑中,直到整个坑填埋得高高隆起,再与几名水术操纵者一起将其整个冻结起来。链条收紧的时候,冰堆发出沉闷的破裂声,那链条左右摇摆了一阵,终于停住了。众人都是一阵欢呼。
头顶上稍微停顿了片刻,巫镜突然想到一事,沉吟道:“如果对方放弃此锚,那也能逃走……”师枥道:“那怎么办?难道我们还能上去阻止?”巫镜踌躇道:“这个……恐怕……”
枫华齐韵忽地笑道:“什么事呢,也能把两位难成这样。”她回头对妖族人道:“大家听好,一切听从劫殿下和镜大人指挥,我去去就来。”说着纵身跃起,抓住链条,飞也似向上攀爬。枫凌急道:“姐姐,你做什么?快回来!”巫镜吼道:“离冲镧远些!”枫华齐韵不答,须臾钻入云雾之中不见了。
枫凌正急得跺脚,一阵啸声自云雾内传来,忽而尖利刺耳,忽而又低哑难辨。众人正自惊异,周围的赤金具们同时发出嘶叫声,与之相和。
师枥脸色惨白地道:“对方要拼了!”离他最近的小胡子低声道:“大人,我们要撤吗?”师枥咬牙骂道:“走?走个屁!看他有恃无恐的样子,我们怎能在此刻临阵脱逃,把混沌拱手相让?听好,打起精神来,我们也要撑到最后!”
“常吉士,两冲镧破坏,底舱两根主管破裂,泄露情况目前不明!”
“十一人失踪,七人受伤!”
“左舷后第三定风帆、左舷后第七平翼损失!右舷已张开四张风帆!”
“第一根管道的修堵失败了,轻气已经渗入两间舱室,十六人陷入舱室内……常镧士已经亲自下去了!”
武扁大声呵斥道:“混帐!常镧士怎能轻易涉险?叫他立即给我回来,保证舰尾的冲镧!舰身情况呢?”
“稳定!其余的冲镧已经开启到最大!”
“高度!”
“仍是四十五丈,左首略向下偏,已经通告了常镧士!”
“锚都收上来了吗?”
“正在回收……”负责回收的一名伍长从他的瞰云镜上抬起头来,硬着头皮道:“应该就快完成……”
武扁没空留意他的紧张,继续问道:“陆吉士到位没有?”左首的观察士兵大声道:“投放舱已经收回!”仿佛是为了呼应他,一名传令兵赶在此刻冲进指挥室道:“陆吉士已经与操纵师和赤金具汇合!”
武扁立即对指挥室前方的常翼士吩咐道:“准备转向,锚回收完毕后立即向北前进,升高三百丈!”
“底舱弓弩已经准备就绪,大人!”那名传令兵又道:“士兵们在等待命令!”
武扁转向最前方的观察士兵,那名士兵不等他询问便道:“云雾仍太大,无法观察。”
武扁于是摆手道:“在形势明朗前不要放箭,就把地面交给陆吉士和赤金具们吧,相信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本舰现在执行舰体安全第一的原则。关闭所有舱门,以备全速前进!”
武扁正神色严峻地监督着众人执行命令,忽听身后武宽轻声道:“庶吉士。”
武扁立即回身道:“在。”
“现在的情况?”
“仍然还没有查明对方是怎样发动攻击的,但似乎这样猛烈的打击并不能持续。”自攻击一开始,武宽就一直古怪地沉思着,武扁不知道他的想法,斟酌着道:“常镧士所说没有实体攻击,也不像是昆仑山的缚阵或妖族的法术,应该是可信的。除此之外,对方还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刚才对方曾一度驱散云雾,观察兵报告说下面有巨大的冰柱,但没有发现大量军队。”
“措施呢?”
“本舰目前两具悬空冲镧被破坏,不过影响并不大。末将担心的是两方面,一是云雾笼罩,我们根本无法从舰上发现对方的动向,陷于被动;二是不清楚对方用于攻击的究竟是什么。大人曾说一切以菱号星槎安危为重,所以末将建议立即升空离开,暂时脱离战场。陆吉士已经登陆,相信不久就有消息传回……”
“他在这里。”
“……大人?”武扁迟疑地停止了报告。
武宽慢慢提挺直了腰,眼神恍惚地看了武扁一眼,梦呓一般道:“我感觉到了……他在这里……”
“谁?那个攻击本舰的人?”
武宽脸上神色有些似笑非笑。他点点头,道:“是那个人……我感觉到了。”
武扁还从未见过一向沉稳坚定的武宽这般神情,惊疑地道:“大人感觉到了?大人认识他?”
“黄绳府平经年大人遇害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
武扁顿时屏住了呼吸。
“那个人……突然匪夷所思地出现在我们星槎的船头,一箭穿透三层护甲,再一箭便射中平经年大人,快点简直不似人世之物……”武宽捏紧了两只拳头:“就是他,没有错!”
他赫然站起身来,喝道:“加快速度,立即上升!”
枫华齐韵顺着冰冷的锁链往上攀爬。
云雾中乱风不停刮来刮去,枫华齐韵无法施展风术飞腾,只能缓慢地顺着锁链爬。幸好锁链由铜链和采自云界的飞煌草编成,极之坚韧,锁链的孔洞又大,让她爬起来并不十分吃力。风特别猛的时候,她便以水术将整个身子粘在锁链上。风刮得旁边的云雾翻滚着分开,她可以清楚地看见其余几只锚正被收回。她身下的云雾里喊杀声四起,间或还有白色或紫色的芒光闪动,想来下面的人遭到赤金具的猛烈攻击,正拼命发动禁制。
她感到锁链已经绷得越来越直,星槎看来已打定主意只让赤金具攻击,自己暂时离开,便加快攀爬的速度。顶上的云雾里渐渐显出星槎灰暗的身影,其间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枫华齐韵越靠近它,越被它的巨大所震撼,有种蚂蚁爬上大树的感觉。
她在距离舰体十丈左右的地方停下,凝神观察,发现这艘星槎呈梭型,比以往曾见过的星槎大了不止十倍。舰底有三块巨大的平面,覆以铜甲,两侧舰身上有许多突出的巨大支架,这表明虽然体积庞大,但它似乎也能降落。刚才被破坏的冲镧离她甚远,自己应该在靠近舰首的位置。锁链舱突出于舰体之外,入口黑漆漆的,看不到里面的动静。不远的舰体里传来几声闷响,估计是那几只锚已经收回舱内。
离舰体近了,连风都不再凶猛。枫华齐韵深吸一口气,用腿夹住锁链,张开双臂,缠绕在她身上的布条纷纷扬开,她开始用风术聚集旋风。忽地脑后破空声紧,她匆忙中往后一仰,两支箭几乎贴着身子飞过。她毫不犹豫地放开腿,向下沉去,“嗖嗖嗖”之声不绝,十数支箭掠过她身边,有两支射中锁链,射得锁链不住颤抖。
枫华齐韵下落的瞬间,已经看清了箭的来路,那是靠近锁链舱的一个小舱室,估计是专用于监视锚所用。舱室壁上开有几个小孔,虽然射击范围很小,但恰好能控制锁链。她在空中转了几个圈,骤然凭空停住——旋风已经聚集充足,托着她向左绕了一段距离,然后从容上升。
侧室里的人吃惊地看着枫华齐韵衣袂飘飘地飞近,却苦于射击孔的位置在右边,无法向她射箭。其中一人叫道:“快通知常舵士……”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轻响,一支冰箭刺在晶玉石窗户的正中,窗户在下一瞬间猛地向外爆裂开去。三名士兵齐声惊呼,狂乱的旋风从破碎的窗口猛灌进来,吹得士兵们纷纷遮住眼睛。但是随风进来的还有其他东西。
致命的东西。
就在同一时间,巨大的船身之下数十丈的冰面上,师服脑袋一偏,险到极至地避开一架豹型赤金具锋利的前爪。那赤金具爪子一收,抓飞了他的头盔,在他额前留下深深的一道口子。师服暴喝一声,重剑狠狠劈在赤金具头上,几乎将它半边脑袋劈飞,巨大的力道将里面的管蛹挤得粉碎,绿色的浆液从各处破口里喷射而出。
这一剑力道未消,顺势斜砍下去,另一架豹型赤金具正撕扯着一位妖族金术操纵者的手臂,不及回身,被铜剑正劈在前肢上,几乎将前肢劈成两段。它尾巴一甩,缠住师服的手臂,尾巴上的棱状刀刃卡在了重甲的缝隙里,带得师服身子歪斜。
就这么一顿的功夫,两架狼型赤金具伏身潜行而来,其中一架一口咬住师服的腿,长长的异金獠牙穿透重铠刺入,几乎刺穿他的腿骨。另一架纵身跃起,趁他胸前要害大开之时向他咽喉处咬去。师服腿被扯住,根本无法后退,眼睁睁看着两排利刃杀到,忽地左耳一烫,一枚火球贴着头皮掠过,正中那架赤金具。火焰从缝隙中渗入,那赤金具狂嚎一声,在冰面上乱翻乱滚。
师服甩掉那赤金具的尾巴,剑柄顺势往下一砸,将咬住他的赤金具胸口砸得整个陷了进去,管蛹的绿色体液喷涌而出。但赤金具的獠牙仍死死卡在腿骨内,后肢却紧抓住冰面,使师服一步也挪动不了。师服眼见几丈外几十架赤金具正猛扑过来,而自己身旁的两名轻甲武士和妖族一名金术操纵者已经毙命,放声大喊道:“弓箭手何在!”
“嗖嗖!”两声尖啸,两支落魂箭一左一右飞过他身边,饶是师服久闻这声音,骤闻之下也是浑身颤抖。冲在最前的三架赤金具被这声音震慑,同时一顿,冰面光滑,后面的不及收脚,重重撞在一起,冲锋阵势顿时乱成一团。两名轻甲武士趁机将师服抢回匆匆建好的第二道防御内。
这是水术和木术操纵者建起的一道夹杂着藤条的冰墙,但时间仓促,只有半人来高,不过因冰湖的原因,坚固程度已经足够顶住赤金具的冲刺。一名术士给师服疗伤,他瞪着眼睛道:“怎么?这么矮如何守?”师枥不答他,喝道:“弓箭手准备!”三名弓箭手和四名火术操纵者忙缩身躲在冰墙下,枫凌也跟藏身其中。
“呜 ——呜——”不远处突然响起两声号角。透过半透明的冰墙,可以看见赤金具们在号角的召唤下迅速镇静下来,重新聚集在一起。等到步伐调整一致,一架赤金具咆哮几声,带头向冰墙冲来。师服一把推开替他疗伤的术士,举起铜剑,对身旁的轻甲武士喝道:“侧身,站稳,不许后退!”
两架赤金具奔到冰墙前,同时纵身一跃,四肢舒展,高高飞过冰墙,将全身上下那三十几处锋利的刀口炫耀般暴露在众人面前。连久经沙场的师枥都心中一寒,心道:“又改进了!曜青城究竟要把这杀人的玩意儿造成什么模样?”
他厉声喝道:“第一排放过来,武士顶住!”
说话间,赤金具已经跳过冰墙,向武士们组成的防线冲去。师服暴喝一声,带着轻甲武士和妖族的金术操纵者一起猛劈,“兵兵砰砰”一阵巨响,竟将这一轮冲击强行顶了下来。两名轻甲武士被赤金具刺中,其中一人肚子被划破,伤势严重,两架赤金具也受损严重,师服劈的那一架已经不行了。
当第二批共三架赤金具同时跃过冰墙时,早已蓄足劲的弓手们终于放出了箭,箭几乎是刚离弦就射中了赤金具展开的腹部。本来这样的箭还无法射穿赤金具坚硬的外壳,但腹部因需要收缩,缝隙最多,亦是赤金具最薄弱的地方,只听三声脆响,三箭全部贯穿护甲,里面的管蛹当即毙命。
三架赤金具重重落下来,枫凌张开土盾,顶住那些乱甩的肢体上的利刃。又有四架赤金具飞到头顶,弓手不及抽箭再射,四名火术操纵者同时发动,一阵急密的火球攻击,同样击中柔弱的腹部,烧得里面的管蛹吱吱乱叫。
这次埋伏出奇的成功,眨眼功夫就杀死三架赤金具。被火灼烧的四架赤金具兀自乱滚,师枥十指齐下,“铮铮铮”数声急切地琴响,声音向外扩散,压得墙外的赤金具动作一滞,众人使剑的使剑,持锤的持锤,加上火球、冰箭、禁制……一起往那四架赤金具身上招呼。
冰墙外的赤金具待要冲进来,弓箭手将最后几支落魂箭纷纷射出,等到号角声再次将它们聚集起来时,里面的赤金具早已全歼。不过师氏和妖族的人在之前的突袭中伤亡惨重,也无力做任何反击,只能频繁发动禁制,堵住可能的缺口。
他们的身后,冰柱的另一头,石兽和虎贲侍卫们正与更多的赤金具激烈交锋。石兽虽然身体庞大,不惧赤金具的攻击,但行动实在迟缓,除了间或射击一轮,其余时间只牢牢围着巫劫。它们留下的缝隙和开阔处则由虎贲侍卫防守。此刻赤金具已经强突了三次,但在昆仑顷宫精锐面前占不到什么便宜,留下近十架残骸,暂时退却。虎贲侍卫也有七人受伤,其中一人伤势太重,已经不行了。
陆吉士武狱小心地探头出去观看,从这个土丘的高度正好可以看到激斗的全貌。现在的形势大致明了,在几十架赤金具的强力攻击下,右首又多了六、七具尸体,鲜血向各个方向肆无忌惮地流淌,殷红的冰面反映出一张张惊恐的脸。里面的人只能勉强守住,根本已无力反攻。战胜只是时间问题,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是左首的进攻则艰难得多。那六具巨大的石兽就像六堵铜墙,将赤金具的进攻路线封得死死的,其手臂上安装的强弩甚至曾一口气射穿两具赤金具。虽然武狱立即调整部署,指挥两架长尾的赤金兽趁乱削掉了对方的强弩,但已损失了十架赤金具,害得其余赤金兽们都不敢过于靠近。
武狱的副手武灿道:“大人,要加强左面的攻击吗?”武狱沉吟道:“不忙……你不觉得对方很奇怪吗?”武灿瞧了半天,道:“大人是指……他们各自为战?”
“不错。面对如此多的赤金具,他们不集中防守,却远远地分做两组,相互间也没有任何策应,不是自找死路么?”
武灿道:“或者他们根本就是两伙人,所以各自为战。周人和妖族、巫族等多有矛盾,如此局面,我们在北冥就曾见过。”
武狱点头道:“正是如此。右边的只留十五架就够了,缠住他们,等他们疲惫了,禁制失去效力后再冲。剩下的全部给我强攻左边的石兽!”
他的副手武灿立即吹起号角,指挥赤金具们重新聚集。号角刚吹了两声,眼前陡地一亮,随即被股巨大的力量冲得向后翻倒。这股狂暴的力量将他俩持续压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头顶上的云雾翻腾着退开,菱号星槎整个清晰地露了出来——一道强光正中腹部,轰然巨响中,两具冲镧同时破裂,喷出大量轻气,带得星槎明显地向左侧歪去。
“我……我……我的天!”武狱不敢相信地抓着脑门:“他们怎么还没离开?”
“大人,下面!”
武狱扑到山石边,只看了一眼,便倒吸着冷气:“上当了!他们不是在防御,他们是真想射下星槎!快!快调集所有赤金具,先把左边给我灭了!”
冲击发生时,武宽正伏身在瞰云镜上往下观看,那道强光一下让他双目疼痛难当,接着舰身猛地一震。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人搀扶着坐下,一名侍从正拼命用布捂着他额头上的伤口止血。旁边的士兵们纷纷喊道:“右首,乙号、丙号冲镧破裂!”
“双向稳定翼脱落!右首,庚、壬平衡辅翼脱落”
“底舱轻气泄露!五间舱室已经封闭,人员伤亡尚未确定!”
“舰身仍持续左倾,常翼士要求尾部冲镧打开,否则无法稳定!”
“告诉他,现在还不行,尽力稳住!”武宽推开侍从,自己捂着伤口道:“谁在收回锚?”
一名伍长浑身颤抖着跪下道:“大……大人……出了些意外……”
“为何不报告?”
“已……已经派人前去查看了……”
武宽照他的脸一脚踢去,怒道:“混帐!你差点要了全船的命!给我抓起来,回去按律治罪!立即派人下锚舱去看,必须马上收回!”
一名观察伍长报告道:“大人,云雾笼罩,仍然无法确定是什么攻击!”
武宽点点头,站起身摘下了头盔,对身旁两名侍卫道:“我知道是谁。祭鼎侍侯。”
武扁此刻正在底舱冲着突击箭舱的士兵吼道:“不要管,给我往下射!什么?赤金具?现在还管什么赤金具,听我号令,向对方攻击点放箭!放箭!没我命令不许停下!过来十个人,跟我去锚舱!”
他还没进锚舱,就听见里面乱成一团,有人大声怒骂,也有人拿着剑咚咚咚地敲砸着门。武扁冲进去喝道:“肃静!怎么回事?”
里面的人立时站好,分开一条路。一名十长面色紧张地向武扁行礼道:“大人,有……有根锚没有收上来。”
“那为何还不进去收!”
“门……”那十长艰难地道:“门从里面锁上了……”
“你们是死人吗!砸开!”
两名士兵忙举着修补用的铜锤冲上去狠狠砸门。刚砸了几下,其中一人突然后退两步。他身后一名士兵道:“快砸呀!”伸手推他,谁知那人随手而倒。
那士兵忙道:“你干吗?”拉了两下,那人纹丝不动,那士兵将他翻过身来,骇得一哆嗦——只见他胸前不知什么时候穿了个大洞,血如泉涌,浑身都已被鲜血染透,但门上却没有任何痕迹。
周围的士兵都吓得惊呼一声,纷纷后退。武扁怒道:“做什么?”众人乱七八糟地道:“是……是不是什么妖怪?”
“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没……没看见有东西出来啊!”
“是怪物,我见过,就、就是刚才接收的地方那种怪物!太可怕了,一定是妖魔作祟!常吉士根本不该让那老头上船……”
武扁一把抽出剑,厉声道:“住口!谁敢在身后胡言乱语,我定斩不饶!给我继续砸!”
有庶吉士之命,士兵们不敢怠慢,又有两名士兵上前,三个人一起猛砸。突地三人同时惨叫,向后翻倒,每人的胸口都是鲜血狂喷,洒得离得近的士兵满头满脸的血。
众人惊慌后退的时候,武扁见流到地上的血迅速汇集在一起,从门逢底缩了进去。他一下醒悟过来,知道对方是操纵水术的高手,刚才定是用水箭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便大声道:“传重甲侍卫,拿弓弩来!”
“该…… 该死!”武狱拼出老命顶住那股巨大的压力,不使自己倒下,却无助地看着那道光再度袭击菱号星槎。这一次星槎及时向右侧了一下,第五具冲镧避开了正面冲击,并没有立即破裂。但左侧的主翼遭到重创,三分之一的赤金护甲被剥离,向下坠落,砸在巫人设置的符文冰盖上,却仍然没能砸破冰盖。
“这…… 这是算计好的!”武狱彻底明白过来,背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现在看得更清楚了,这两伙人非但不是像自己所猜想的那样相互敌对,反而是彼此合作,那些周国人和妖族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禁锢了菱号的一根锚,使其无法升空脱离战场;石兽和虎贲侍卫守卫的阵里则有一个更匪夷所思的事物在强攻菱号,而且对方显然深懂星槎的软肋,几轮攻击全是向着腹部冲镧而去。一旦这几部冲镧无法运行,在这样的低空,被锚缚住的菱号甚至可能失去浮空能力坠毁……这些阴险的家伙!
武灿已经吓傻了,呆呆望着发出光箭的地方,似乎仍不敢相信。他的号角停顿下来,围攻的赤金具们便不知所措地跟着停下。武狱一巴掌扇过去,喝道:“想死吗!为什么不进攻?”
武灿捂着脸道:“大、大人,攻击哪边?”
“两边!不!”武狱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瞪大了眼观察着,片刻方道:“把左边所有的豹型赤金具都撤回来,全力攻击右首!”
武灿道:“大……大人,但是……但是左首的人在攻击星槎……”
武狱正要呵斥他,忽见云雾翻腾,一排箭飞速钻出,雨点般射在那几具石兽身上,射得“乒乒砰砰”乱响,两、三名虎贲侍卫不及防备,身上插得如刺猬一般,当场毙命。武狱叫道:“好!他们终于下决心攻击了!你懂什么,左首才是关键,放开了锚,星槎快速升空,只要越过那边的山头,对方就无法攻击了!快,快吹号角!”
舰身再一次在剧烈震动中转向,并且倾斜得愈加厉害,武扁不得不扶着墙才站稳。四名弓弩手已经到位,举着弩对准了那扇紧闭的舱门。这种弩弓力道极强,上箭需两人才行。因为门后是最外的一间舱室,一名随军术士正逐一将符文贴在箭尖,以保证箭穿过舱门后铜制箭尖能迅速破裂,不至于破坏舰体。
武扁一面催促,一面询问传令兵底舱冲镧室的情况,忽见两名百夫长匆匆赶来。其中一人是武宽的贴身侍卫武同术,抱着八足两兽龙头云纹鼎,鼎中间是象征常吉士尊贵身份的飞虎印。此刻舰身不住摇晃,他抱着鼎下到这里已经满头大汗,但坚持着站得笔直。另一名百夫长武嘉大声喝道:“传——常吉士之命,庶吉士武扁听令!”
武扁忙单膝跪下,其余士兵要跟着跪,武扁道:“身着重甲者不跪,看好舱门!”
武嘉沉声道:“庶吉士武扁暂摄常吉士之职,执掌飞虎印,担负全舰指挥之重任,不得稍懈!”
武扁呆呆地抬起头,似乎没听明白。武嘉道:“还不接印?常吉士之命不得违抗!”
武扁心中升起一丝不祥,道:“常吉士人呢?”
武同术突然哽咽着道:“大人驾驶的冲梭此刻应该已经脱离了舰身,他……他要去与那人交战了!”
“什么!”武扁跳起身来,按剑怒道:“常吉士身负全舰之安危重责,这种大事,你们怎么可以由着他乱来?”
“庶吉士恕罪!”武嘉跪下道:“大人说,此事非他亲自不可。目前本舰中了对方的埋伏,已经丧失继续作战的能力,大人要求庶吉士立即想法带领本舰彻底脱离战场,尽快前往北冥琨城。”
“那他怎么不亲自带领本舰离开?”武扁几乎歇斯底里地叫出来。
武同术因抱着鼎,按律不可向除了帝君之外的任何人下跪行礼,见武嘉不住磕头,便大声道:“我族之人,岂有不战而退之理?岂有视死而惧之事?此大人之言,庶吉士勿再做儿女之态了!”
武扁一震,慢慢回复沉静。他转头环视四周,见到的每一双眼睛里都同时流露着惧怕和期盼的神情,顿了片刻,终于伸手取出了飞虎印。星槎上至高的权利已经交移,所有人立即伏身跪下。
“传令,尾部冲镧全数打开,本舰必须立即上升。下层舱室暂时放弃,避免轻气进一步扩散。”武扁一字一句地道:“武同术,这里由你指挥,放弃船锚。如果不行,就放弃此舱!”
当他与武嘉匆匆赶回指挥室时,武同术抽出剑指着舱门,毫不犹豫地喝道:“放箭!”
巫镜手一放,绿萝纸向下落去,却被一阵乱风刮得飘飘悠悠飞起来。眼看就要飞远,巫镜慌忙一把抓住,不顾仪态地跪下,甚至忘了符文的厉害,用手将绿萝纸按在冰上。
一道微弱地蓝光闪过,绿萝压住的冰突地化而为水,巫镜不及防备,整个手都伸入了水中。水又在下一个瞬间冻结,不过这次因将巫镜的手包了起来,所以向上隆起不少。
“啊……哎呀!”
在巫镜的惨叫声中,十几道白色光芒在冰下飞速涌动,一下扩散出十丈之外。师枥也正几乎快不成调地弹着他的琴,倒和巫镜惊恐的叫声甚是合拍。他的琴声虽急,却愈加激昂,一声声如剑刺斧劈,将面前的冰面割出无数道纵横交错的口子。就是凭着这样无可琢磨却又犀利的琴声,师枥牢牢压制着自己面前的十架赤金具。但他已经快将琴音发挥到了极至,再无余力顾及身后防守的武士们。
由于受到近三十架赤金具四面八方的疯狂攻击,刚才匆忙建立起来的防御冰墙已大半被毁,冰盖下的师氏和妖族们不得不陷入肉博苦战之中。此刻几名弓箭手或被杀,或重伤,再无力发出落魂箭,三名妖族的火术操纵者也死于赤金具利爪之下,剩下的人只能利用包裹九头狮鹰翅膀的巨大冰柱做掩护。两根冰柱间有四条通道,除了其中一条甚是窄小,赤金具无法穿越外,其余三条均是需要死守之处。师枥单独防守一方,他左首的两名术士放出禁制,两名木术操纵者发动荆棘陷阱,连同枫凌的土盾死守住一处较小的通道。最大的通道则由五名武士、四名妖族水术、一名金术操纵者,及赶来支援的十名虎贲侍卫守护。
赤金具们显然受到极强的驱使,发了疯般不顾一切地猛攻。它们是曜青城倾力打造的新型,除了传统的主力豹型外,还有更擅长偷袭作战的狼型、冲击力量更强的熊型,甚至有两架可由熊型赤金具远距离抛掷的狗型。就算是豹型,也经过精心改造,不仅增加了更锋利的锋刃,更将其长尾改成棱状刀刃,甩、刺、拉等等动作大大增强了杀伤力。
这样的攻击力几乎可以突袭一支超过三百人的周国部队,不过它们面对的却也并非寻常士兵。师服虽然受伤,其比寻常剑身宽出一倍的重剑上已经沾满了六、七只管蛹绿色的浆液;水术操纵者利用冰湖寒冷之气的有利条件,不停放出冰箭,专刺赤金具的四肢关节,纵使不能突破赤金护甲,也能迅速冻住,极大限制了赤金具的速度;虎贲侍卫则整体行动,或使长枪、或持短剑盾牌,远攻近守、相互策应,极有章法。二十几人竟然硬顶下了赤金具一波又一波攻击,死守着那根越绷越紧的锚链。
巫镜站在冻住锚链的高高的冰堆上,看着众人与赤金具杀得血肉横飞,一阵阵的心惊肉跳。眼见防线逐渐被压缩,连虎贲侍卫都已有数人挂彩,巫镜拼命回忆还能排上用场的符文,终于拼凑出一张,谁知一发动,竟然将自己冻在了冰里。
他急出一身冷汗,突地听见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十丈开外,他放出的冰晶符文在冰湖的帮助下开始发威,数十根尖利的冰刺突出冰面,将毫无防备的赤金具冲得阵脚大乱,其中十几架来不及躲避,被穿在冰刺林中动弹不得。这些冰刺绕着冰柱迅速扩散成一圈,形成一道屏障,把赤金具分割成好几部分。只听号角连连,赤金具们迅速退却,以重整阵势。
疲惫不堪的武士们终于暂时松了口气,都回头叫道:“好!”巫镜苦着脸道:“好……谁来救我……”枫凌虽已累得瘫软在地,见到他的模样,仍忍不住笑道:“你……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笨的家伙。怕什么,打完这场,让水术使给你解开。”
巫镜还要叫苦,一声尖锐的啸声自头顶传来,众人刚抬起头,就见一艘梭型星槎闪电般划过,低得几乎撞上巫镜的符文冰盖。师枥道:“是云中族攻击力最强的冲梭,对方是打算从空中袭击我们吗?”
巫镜道:“开玩笑吧?这样恶劣的天气,再说还有这冰柱冰盖阻挡着,谅它也不能做什么。”众人都点头称是。
但那冲梭远远地绕着冰柱转了个圈,突然弹出四支铜翅,摆出了俯冲的架势,迅速接近冰柱。巫镜心中咯噔一跳,还正想着冰盖可以挡住它时,它陡然降低高度,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钻入冰盖之下。“啪啦”一声响,当它钻出冰盖,收回两支铜翅开始爬升时,冰盖下已经有一半的人身上插满了箭,鲜血狂喷,死于非命。
巫镜幸亏在枫凌旁边,枫凌张开土盾往他身上一扑,挡下了最致命的攻击,但她自己右腿上却中了两箭,痛得连喊都喊不出来。巫镜一眼看出去全是红色,柱上、地上、破碎的盾牌……全是血,热腾腾的血。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自己也变成了冰柱,一动不动……猛地腿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回过神,却是枫凌使劲咬了他一口,虚弱地道:“快……快逃吧……”说着脑袋一偏,昏死过去。
尖啸声再度袭来,巫镜本能地想要跳起来,谁知手仍被牢牢冻在冰里,根本动不了分毫。忽听师枥叫道:“过来!没死的过来!”剩余的十来人拖着受伤的人跑到师枥身旁,师枥喝道:“统统伏下!”
师枥看着它在远处转过了头,以蛇形方式灵巧地避开虎贲侍卫们射出的箭,从容射杀十数人后离开,便知道对手绝非寻常之辈。在这样凛冽而纷乱的风中,冲梭毫不费劲地穿插、翻滚,借助风力爬升、俯冲,仿佛风是他的仆从一般自如。
师枥闭目聚神,蓦地须发皆张,所有精神都灌注在面前的琴上,但十指虚提,并不发一声。星槎的呼啸声越来越近,连冰面都跟着颤动起来,地上伏着的人一个个心快得几乎跳出嗓子眼,师枥仍纹丝不动。
巫镜心道:“完了,今日要死在这蛮荒之野了……”说不出的悲苦,不禁闭了眼,抱紧枫凌。
四支箭破门而入,“波波”数声轻响,箭尖红光闪动,铜制箭头破开,但劲力未减,正在凝神控制血水的枫华齐韵猝不及防,左肩中了一箭。虽然在箭刺入的瞬间她施展金术顶了一下,但破裂的箭头已像柄旋转的小刀般在肩头剜出老大一个洞。她退后几步,重重撞在墙上,咬紧牙好容易才阻止自己喊出声来。
舱门一震,又是四箭射入,这一次射入的位置距离地板只有一尺高,枫华齐韵猱身躲开,知道对方是想敲山震虎,逼开自己方可砸门。果然对方射几轮,就砸两下门,再射几轮。枫华齐韵躲在箭射不到的死角,忍痛拔箭,但箭头刺入肉中太深,且破开的地方仿佛倒钩一般拉着肌肉,怎么也拔不出来。眼见那舱门已经被砸开两个大洞,马上就要沦陷,她情急之下猛地一扯,顿时痛得眼前发黑,一跤坐倒。
“砰”的一下,门被顶开了,武同术带头冲了进来,大喊道:“搜!格杀勿论!”十几人寻遍了锚室,却未见到敌人,只发现一处墙壁的木板被撬开,里面是漆黑的舱壁夹层。士兵们正要追下去,武同术忙道:“别找了,两个人守在这里,其余的先跟我把锚卸掉!”
系锚的铜座极是粗大,而且与星槎最坚固的龙骨相连,无法卸掉,只能在链条上打主意。但链条是铜链与飞煌草编成,极坚韧,寻常刀刃根本割不断。武同术知道厉害,便吩咐道:“拿火来,烧去飞煌草!”
一名士兵拿来火把,正要凑到链条上烧,忽地下锚的舱口外一枝水箭射入,将火把弄灭,还刺伤了士兵的头。武同术惊道:“躲在舱外?”他伏在地上,冒险地伸头出去看,只见一名浑身是血的女子不知用什么法术紧紧贴在外舱壁上,见他探头出来,手一扬,又射出一枝水箭。武同术缩头避开,想要用剑刺她,那女子脸色苍白,却还向他笑笑,爬到一个长枪也够不着的地方。看她肩背耸动、气喘吁吁的样子,想来受伤也不轻。
武同术叫来三名侍卫,加上四名弓弩手,一起守着锚口,叫道:“快烧!”两名士兵忙重新点燃火把烧链条。忽地锚口处狂风大作,刮入室内,吹得人眼都睁不开。火把吃不住这么强的风,再度熄灭,风又忽地小了。武同术满头青筋地探头出去,正见到那女子伸手招回旋风。风吹得她的秀发和衣服飘飘扬扬,云在她雾身边聚集、翻卷、消散,仿佛云中仙子。
武同术缩回头,顿了片刻,方道:“快……快拿东西来塞住锚口!”
伴随着铜甲护板刺耳的咯咯声,冲梭的底部突然剧烈震动起来,船头猛地向上一仰,直向那厚厚的冰盖撞去。武宽仍坚持往下看了一眼,只见舱底弓弩射出的箭在半空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纷纷断折。攻击者应该是那位琴师,武宽眼力极好,甚至看得见他口中喷出的鲜血。以琴音抵御冲梭那力道无与伦比的强弩,恐怕他自己也受伤非浅。武宽又往后看,不出所料,同样无形的一股力量袭击了尾部的平衡翼,一支铜翅破裂,冲梭开始盲目乱蹿。
对于他来说,这样的损失几乎不算什么,弹出两支辅助铜翅,升起舱顶的定风帆,冲梭已经驯服地重新回复到平衡状态。他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一阵风从下方刮上来,被冰盖一拦,变成散乱,他于是驾御冲梭迎上这股乱风,尾部一甩,几乎贴着冰盖盖底钻了出去。
钻出冰盖那一刹那,武宽突然浑身一震,使劲转头看去,然而冲梭钻出冰盖后,被一股强风推得飞速爬升。武宽心神激荡,直到坐在他身后的副手大声叫喊,他才回过神,赶在冲梭撞上菱号下方的着陆支架前稳住了船身。他的副手叫道:“大人,我们有两支铜翅损失,一架平衡翼破损,是否要回舰更换?”
武宽以一个俯冲的行动作回答。冲梭垂直地冲向冰盖,但这一次他并不打算钻入其中射击,而是在接近冰盖时迅速拉平船头,就那么绕着冰盖外缘一圈圈的兜着。副手正仔细观察地面,忽地眼角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等他抬起头时,冲梭正高速掠过一根铜链,离得之近,差点把突出的铜翅削掉。
副手吓了一跳,随即惊恐地抬头望天——见鬼,那铜链直入云雾,难道是系在菱号星槎上的一根缆绳?为什么直到此刻还没有把所有缆绳收回?
前面的常吉士武宽停止了绕圈,驾驶冲梭向上爬升,准备进入攻击位置。副手听见他喃喃地道:“果然厉害。”
巫劫再度睁开眼。他没有看周围伤亡惨重的虎贲侍卫和石兽们,目光始终只集中在一个方向——天上云雾中那团巨大的黑影。
浑身没有一处地方不痛,彻骨的痛。嘴角的血刚刚抹去,鼻子、耳朵……甚至眼睛也开始流血……滚烫的血。肺里如烧起来一般,即使张开嘴大口吸气,也总是不够……
他知道已经快要到极限了,哪怕只是站起来,所耗费的力气也可能随时要他的命。但他还是站起身来。
他第五次举起了弓。他的动作非常轻柔,仿佛举起的不是弓,而是三岁的矢茵纤弱娇小的身体……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因为脸上的肌肉僵硬,这微笑比哭还难看别扭。
他伸出右手,扣住那光的弓弦,慢慢地,使尽全身力气往后拉……拉……拉出一支光的箭。这枝全凭灵力构造的箭掏空了他所剩无几的生命,他一时眼前漆黑,干脆闭上眼,不管七窍处血越流越快,也不管心越跳越慢,什么都不管,只是拉弓、拉弓……直到弓身浑圆。
好了,连耳朵也听不见了,所以连最后三具石兽用身躯替他挡住从天而至的箭时发出的惨叫,也没有动摇他的神智。他看不见,听不着,可是他知道那东西在哪里。
那东西在挣扎,在咆哮,在歇斯底里。尾部的九具冲镧已经以最大能力喷射,所有能稳住舰身的定风帆、辅帆、水平翼、辅翼、尾翅、腹翅……都已打开,但是仍然不行!星槎在不可逆转地失去平衡和浮力,五具冲镧完全失效,冲镧室一半以上的舱室因轻气泄露而被封闭。更可怕的是,剩余的腹部冲镧所能喷射的轻气已经不多了,再有哪怕一具冲镧关闭,菱号星槎庞大的身躯就会轰然坠落。它就像被系在船上的怪兽,船已经沉了一大半,却无法脱身,只有疯狂地挣扎、咆哮、歇斯底里!
“来……”他在心里呼喊:“来吧!来吧!来吧!茵!”
“没有射中!没有射中!”副手大声喊道:“弓身仍在!”
话音刚落,强光闪动,又一道光箭射入云雾中。雷鸣般的轰隆在云里翻滚,菱号星槎舰体发出的金属的呻吟声几里之外都能听见。
冲梭迅速爬升,冷冷的风从舱室的缝隙里灌进来,带来轻气消散时特有的微酸味,副手浑身哆嗦着。武宽回头喊道:“放出哨音,让孩子们进攻,进攻!”
副手忙往下看,冲梭正好掠过山丘,可以清楚地看到剩下的二十几架“孩子们”正聚集在陆吉士武狱的身旁。他扳动机关,一个特制的铜哨弹出舱盖,在狂风中发出刺耳的叫声。当冲梭再一次转回来时,武狱举手向他们挥舞,示意已经听到了。
冲梭转了一圈,正欲杀回,忽听“咚”的一声巨响,一枝箭穿透舱顶直透下来,差一点就射中武宽。副手惊呼道:“大人!”
“是菱号发的箭。”武宽尽力保持冲梭的平稳,一面有些焦急地道:“……一定快支持不住了!全舰范围的攻击,武狱如果不退远一点,恐怕有危险……”
副手从窗户里望去,只见云雾中无数箭往下飞,全是自菱号星槎的底舱里射出来的,远远看去,仿佛一阵箭雨。菱号上的人明知道下面有赤金具和常吉士,还如此疯狂地射箭,自然是到了最危急时刻,只有拼命一搏,企望能解开缚束尽快升空。随箭降落的还有些其他的东西,副手勉强可以分辨出一些赤金具的备用肢体、一艘未及修缮的传令星槎,以及其他载重物资。星槎已经向北偏移了老长的距离,但仍无法摆脱缆绳,这样惨烈而悲壮的情景前所未见,副手只看得全身冰冷,满脸的水,也分不清是汗是泪。
只听武宽道:“放出所有铜翅,收回定风帆,抓好,我要全力冲刺了!”
冲梭浑身一震,开始加速。武宽绕了一个大弯,尽量离菱号星槎的射击范围远一些,饶是如此,仍有三枝箭射中船身,好在这些箭是被狂风吹歪的,力道不大,没有插入舱内。船身颠簸得像大海里的独木舟,正穿越着可怕的风浪,副手觉得魂都要抖出来了,抓紧舱壁,勉强叫道:“大人,我们要到哪里去?”
“哪里也不去。”
“第七号舱室已经丢弃!”
“舰身仍持续下降中!已经不足四十丈!”
“云雾太大,还是无法观察!”
“陆吉士没有任何消息!”
“左首,丁号冲镧轻气消耗完毕,已经关闭!”
“该死!该死!该死!”武扁暴跳如雷:“为什么锚还没有解开!用牙齿咬也咬开了啊!”
“庶吉士,那位老者要见你……”
“滚回去!我没空!”
“啊,火又灭了。”
“为什么这么冷?”
“冰!是冰!”
“什么?”
武同术伸手一摸,铜链果然冰寒刺骨。只见锚舱口虽然已被士兵们用麻、软木等塞得死死的,但那铜链上却泛起一层白霜,火把灼烧的地方一滴滴往下淌水,飞煌草却怎么也烧不起来。
武同术心中一寒,丢了火把,举起铜剑,喝令手下让开,狠狠一剑砍在锚链上。一声巨响,他的虎口被震出了血,剑崩了口,链条却只留下浅浅一道痕迹。所有的人茫然地互看着。
为了星槎的稳固,特意加入异金打造链条,没想到今日却成了菱号星槎的死穴。
一名侍卫长吐口寒气,搓着手道:“换人!”
四名侍卫仰起头猛灌两口烈酒,急速搓着自己的脸。侍卫长拉开身旁一扇舱门,一股寒霜之气顿时翻滚着涌出来,他探头往里面看了两眼,咕哝道:“都快成冰窖了……喂,里面的,换岗了!”
里面有人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侍卫长忙催促道:“快、快,进去!以后每一个时辰就换一轮。”
四名侍卫忙钻进舱内,换下里面几乎冻僵的四名侍卫。其中一人神智有些恍惚了,交手的时候绳子都掉在地上,吓得接替他的人暴出头冷汗。幸亏中间抱着赤金钟的那老者虽然全身都已被冰霜覆盖,却仍纹丝不动。
侍卫长正忙着指挥侍从们将冻僵的侍卫抬出去,忽听有人大声叫道:“谁!”
“铛铛”两声,一名侍卫大声惨叫,另两人怒道:“有敌人!”侍卫长一回头,正见到一个娇小曼妙的身体翻滚着掠过头顶,落在舱室另一头,抬起头来,将满头青丝甩到脑后。她左边肩头鲜血淋漓,脸色惨白。不知道她是怎样上到船里,身上的衣服已被刮得破破烂烂,但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看得侍卫长心中一凛。他厉声喝道: “护住舱门!”刚抽出剑,那女子双手在胸口交叉,又猛地往两旁一拉,刹那间十根细长的水柱自她的十指间源源飞出,随着她挥动的手上下翻飞。
侍卫长一剑纵劈,砍向那女子,数条水柱袭来,缠绕上他的手臂,他仗着势大力沉,毫不理会,继续猛劈。眼见剑锋已经递到那女子面前,那女子轻哼一声,“啪啦啦”一阵脆响,那数注水骤然冻结,侍卫长怒吼一声,但为时已晚,他的手臂、身躯、腿上缠绕的水瞬间全变成了冰柱。
他愤怒得目眶崩裂,然而全身已被冰的枷锁捆得动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见那女子抱歉地对他一点头,向他身后掠去。身后传来士兵们的狂吼声、重剑劈空之声、铠甲破裂之声、水柱冻结之声,眨眼功夫,便只剩下士兵们的惨叫声、惊恐愤怒地破口大骂声,及那女子沉重的喘息声。他的目光所及,舱室里纵横交错着无数冰柱,对方已经牢牢控制了局面,不禁长叹一声。
他却不知道枫华齐韵肩头的伤越来越痛彻入骨。这伤口在锁骨下方,既大且深,几乎贯穿身体,她已经用冰冻住伤口,但这一下剧烈打斗用光了她仅剩的力量,血再度大量涌出。她眼前开始模糊起来,若不是心中那丝信念让她强撑着,早就瘫软在地。
她不管旁边的士兵谩骂挑衅,扶着墙喘了半天,终于再次聚集起一点力气,推开了那扇半掩着的正源源不绝涌出浓雾的舱门。舱内一片白茫茫,枫华齐韵挥开冰冷的雾气向前走,蓦地浑身一震,雾里露出了一张脸,因为已经完全被冰封起来,脸上那沟壑纵横的皱纹被拉扯、扭曲,更加古怪恐怖。枫华齐韵被吓得好一会才定住心神,伸手一挥,周围的雾翻滚着退开,那人彻底显露出来。
赤金钟。
五行禁制。
神器具离。
枫华齐韵完全停止了呼吸。传说中的神器和传说中的罪恶……竟然距自己只是一臂之远,她一时如在梦中。
突然间,有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你是妖族人么?”
枫华齐韵急退两步,“啪啪啪”一口气展开五张水盾,厉声道:“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已经不是我了……你呢?你也是为此而来的么?”
“我……我奉命前来彻查,”枫华齐韵咬着牙道:“难怪附近的水极寒极阴,随手放出的水都会冻结成冰,果然有罪恶在此!”
“你很聪明……你想到了,你是水术的高手吧……不过,你打算怎么做呢?”
枫华齐韵一怔,迟疑地道:“我……我要……我要带它回它应该待的地方去。”
“嘿嘿嘿嘿……”那人笑了起来,一开始还刻意收住,到后来完全无法抑制,“呵呵、哈哈、嘿嘿嘿!”尖利刺耳的笑声在枫华齐韵脑子里翻来覆去,大如雷鸣,绵绵不绝,她忍不住抱着头尖叫道:“住口!别笑!不要笑了!”
舱外被冰柱们夹得死死的士兵们相互看了一眼,都是一般的惊异,有人道:“那女子发疯了吗?一个人在叫什么?哪里有什么笑声?”
“来吧!”那人忽地停了笑,轻声道:“来吧……带我走,带我离开……”声音说不出的谦和慈祥,仿佛对自己心疼的孙女讲动人的故事一般:“来吧,轻轻的……我就在这里……带我离开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要更多力量,不可思议的力量……神也畏惧的力量……你也见到了吧,五行禁制在坠落时损失了水系,只是泄露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就让这里改天换地……拥有这力量,你将看到无比壮阔的天地,凡人们做梦也无法到达的仙境……多么美丽!多么雄伟!多么堂皇庄严!来呀!做你想做的吧……”
枫华齐韵手一长,一注水疾射而出,直向那赤金钟刺去。冰里的那张脸动了一下,露出个难看至极的笑容。
舱外的士兵们凝神听着,里面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他们正自猜想到底是那女子得手,还是那鬼一样的老头胜出,突见那女子踉跄而出,半边身子都已被冰霜覆盖。她靠在舱门上吐着寒气,头发垂下来,“叮叮叮”的响个不停,好像树上的冰凌。好一会儿她才撑起了身子,扶着墙一声不吭,慢慢走了出去,再不看众人一眼。
有人似乎听见她哭了一声,也有人听到她喃喃地道:“不要……走开……”但却都不分明,众人纷纷议论,莫衷一词。
冲梭的速度已经达到极限,他们沿着山壁飞行,副手不停地弹出尾翅,又收回来,以对抗山壁附近的乱风。当他以为冲梭就要越过山头时,武宽一侧船身,在极小的范围里转了个圈,重又朝着冰盖方向飞去。
一阵兜头狂风吹得冲梭剧烈摇摆,副手忙动手收回铜翅,忽听武宽道:“不要收回来,我能稳住。”
副手不敢多言,抓牢舰身,看着冰盖逐渐接近。此时菱号星槎下降了差不多十丈,部分舰体已经突出于云雾之下,腹部除了被击毁的六具冲镧能看见外,还有两具几乎已没有轻气喷出。舰上的箭雨仍在倾泄,但那冰盖实在太厚,两边又有巨大的冰柱保护,绝大部分箭都被冰柱弹开,剩下的也根本无力射穿冰盖。他还看到剩余的赤金具被箭雨和从天而降的重物震慑,在冰面上乱蹿狂奔。
一切真实得简直像噩梦一样……
冲梭猛地一突,尾部的冲镧加大了力度,全力冲向冰盖。副手吃了一惊,叫道:“大人,危险!”
“为了帝君而战,你害怕捐躯吗?”武宽平静问道。
“大人……愿死于战场!”
武宽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不停地加速,加速……急速冲刺使舱内的风压达到极限,副手被死死压在位置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无数箭自船身旁掠过,舱顶被射得砰砰乱响,那死灰色的冰盖迅速靠近——
“嘣!”
星槎的铜翅狠狠地撞上锚链,然而先断的却是铜翅。星槎被巨大的反弹之力扯得疯狂地打滚、旋转,笔直向下坠去,副手却不再恐惧了——那支折断的铜翅倒插回来,斜着切入舱内,将他拦腰斩断。
武扁伏在瞰云镜上,由于星槎已降到了云雾下方,下面的景色第一次清晰地袒露在眼前。他看见了那巨大的墓碑一般的冰柱,死灰色暗淡的冰湖。冰面上到处是菱号星槎脱落和抛弃的残骸,还有显然失去了指挥而乱跑的赤金具们——武狱如果不是在与周国人的战斗中阵亡了,就是死在了自己人的箭雨里。
还有敌人。武扁咬着牙冷眼观看,冰柱之下到处是一大团一大团暗红的血色,裹着黑色重甲的人的尸体与赤金具黄绿的残肢混杂在一起,透着一种诡异的美。离冰柱稍远一些,几块巨石胡乱地堆在一起。不用问也知道,那地方就是发动攻击之处,菱号星槎上那数量庞大得吓人的箭一大半都插在那里,密密麻麻重重叠叠,以至于连人的尸体都看不到了。
“高度已经不足三十五丈!目前只剩四具冲镧!”
以这样少的冲镧,连着陆都不可能顺利了。听到传令兵刻意掩饰惊慌的报告,武扁突然觉得很讽刺。看来已经没有办法在坠毁前斩断锚链了,在这偏僻的巴国荒山之中,两队素不相识的人隔着漫天的云雾斗得你死我活,到头来却没有一个赢家。他梦想执掌飞虎印已有十几年,今朝得偿所愿,却将伴随星槎一同坠毁……
不得不承认,尽管下面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但他们凭数十人之力能将如此庞大的菱号星槎打到这般地步,虽有借云雾与冰湖的天时地利之嫌,仍算得是一场让人不敢相信的胜利。当然,还有那不可思议的光箭……可怕的力量……
他叹了口气。浓雾、冰湖、光箭,这一切仿佛上天的精心安排,缺少任一样,菱号星槎都不可能落到这般田地。但事情总要面对。挺直了腰,正要郑重宣布弃船,忽听观察兵叫道:“右舷,常吉士!距离十丈!”
武扁两步冲到右边窗前,只见一艘破烂的冲梭正歪歪斜斜地掠过,绕过了船头。他大吼道:“情况如何?”
“损坏严重,尾翅脱落、四支铜翅只剩两支尚能使用……船头有撞击痕迹,后舱破裂,目前只观察到这些!”
“掠过左舷了!”左首的观察兵幸喜地道:“常吉士招手示意!”
所有的人仿佛在黑暗中见到光明一般,都欢呼起来。武扁忙喊道:“快!打开接受舱门!”
他带着几名百夫长刚跑到舱门,却听右首的观察兵再度喊道:“冲梭转过来了!常吉士打出了手势……”他把眼死死贴在观察窗口上:“示意……准备升空?”
“什么?还有什么?”武扁心中突然一紧。
观察兵迟疑地道:“再见……永别了……”
武扁一把将身前挡着的一人推翻在地,向最近的窗口猛冲去。右首的观察兵叫道:“常吉士在拉起!速度很快……掠过舰首了!”其余人兀自惊疑,武扁已经掉头飞速向舱左跑去。然而还没等他冲到,左首的观察兵已开始语无伦次地喊:“常吉士!常、常吉士!俯冲下去了!没有拉起!没有拉起!见鬼!见鬼!常吉士!是冰盖!是缆绳!见鬼!常吉士!”
“快走!离开这里……咳咳……星槎撑不住要坠毁了!”师枥边说边咳着血;“马上离开!”师服、师寐两人浑身是血跪在他面前,叫道:“大人,我们护你出去!”
师枥怒道:“混帐!”做势想狠狠推一把师服,然而手刚抬起来,猛地吐出一大口血,一下软倒,师服忙扶着他。师枥吐了几口血,心里反而更加清晰起来,侧头对师服低声道:“本座对你说过什么?无论如何也要把‘质’送回成周。你听着……‘质’的身体里可能已经渗入了混……咳咳咳……只要把她带回去,本座死也不算白废了。去吧……去啊,你们想要这么多兄弟的血白流么?快滚!”
师服哽声道:“是!大人教诲之恩,永世难忘!”说着在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响头,拉起伤势更重的师寐,奔到冰柱之下一个隐蔽处,扛出那被白布裹着的少女——此刻白布已被鲜血染得通红,再看了师枥一眼,伏低身子向南奔去,须臾便钻入雾中。
师枥直看到他俩彻底消失,并没有遭遇赤金具,才放下心来。刚才那一下硬顶冲梭的强弩攻击,几乎已经耗尽了他全部力气,此刻只觉得精血枯竭,眼前渐渐模糊,身体里却说不出的惬意,那些疲惫、痛楚……好像已提早匆匆离开了一般,再也懒得动弹分毫。忽听有人焦急地叫道:“喂,枫凌,醒醒!”
他转头看去,见到满地满天都是血色,到处死寂,只有不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还在动着。他听出这是巫镜的声音,便喃喃地道:“你还活着么……”
巫镜惊喜地道:“师枥,快!快来帮我!”
师枥笑笑不答,闭着眼继续安静地等着那时刻的到来。巫镜叫道:“喂,你没事吧?该死,难道就没有其他活人了么?枫凌,撑住,我救你出去……这该死的手扯不出来!”
师枥突然心情大好。临死之前还能听到人声,真是件妙不可言的事,哪怕是自己讨厌的人发出的声音。这样就不会寂寞的死去了。
他叹了口气,更加凝神听巫镜乱七八糟的喊着,恍惚间回到了同样冰天雪地的北冥荒漠,更加惨烈的战场。战友们的尸体堆成了山,而头顶上的星槎仍呼啸着俯冲、攻击……蓦地睁大了双眼,喝道:“快跑!”
“什么?”巫镜惊叫道:“怎么回事?”他此刻已成惊弓之鸟,再开不起玩笑。
“快跑!离开这里!快……咳咳……离开!”
“我……我、我怎么跑啊!手被冻住了!”巫镜见师枥吐着血说话的样子,知道绝非善事,急得双脚乱跳。忽听“铮”的一声琴响,手腕处一凉,他的手臂一下仰起老高。这一下太过突然,他毫无准备往后摔了老大一跤。
“怎么?”巫镜又惊又喜,难道手上的冰化开了?他抬起手刚要细看,冷不防一注热血自断开的手腕喷射而出,冲得他满头满脸都是血。没等他回过神,腰间一紧,被人抱了起来,耳边风声呼呼,那人扛着他飞也似跑开。
“跑吧……”师枥看着从天而降的枫华齐韵扛着巫镜和枫凌越跑越远,低声道:“我只能这么做了……”
一声刺耳的尖啸让心神迷糊的巫镜浑身一震。他一抬头,正见到那艘冲梭以一个惊人的速度俯冲下来,准确地钻入冰盖之下,冲向冻住铜锚的冰堆上。下一个瞬间,整个冰湖剧烈颤动起来。
巫镜瞪大了眼。
冰盖崩塌了!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暴烈声,冲撞处溅起十数丈高的冰尘,向外翻滚着扩散,无数铜轴、碎片、人肢、冰块……呼啸着钻出冰尘,四处乱飞,仿佛传说中东海中喷火石的山岛。巫镜眼见一大块冲梭残骸冲出冰尘,在冰面上跳了两下,转眼就蹦到了自己面前。突地眼前一花,所有的事物都如湖中倒影般晃动,泛起涟漪 ——一张大得匪夷所思的水盾不知何时竖立起来,无数碎屑疾风骤雨般倾泻在上面,却无论如何也冲不破它。
天可怜见,巫镜在手腕断裂的剧痛真正开始之前,在混乱真正到来之前,彻底地昏死过去。他最后记得的是枫华齐韵的脸。她的脸上泛着奇怪的、难以遏止却又有点不知所措的笑容。巫镜很多年之后才明白,那笑容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
菱号星槎终于自由了!
它挣脱了束缚,奋力向前一冲,整个舰身都发出高亢的欢呼声。
“尾部冲镧,全速!所有风翼,全数张开!”
“舰首已经抬起,船身左倾仍然严重!”
“底舱风压过大,仍旧泄露中!”
“前方五十丈,山头!无法避开!”
“放弃底舱!放弃左舷五个重舱!全速、全速、全速!”武扁大吼道:“冲撞犄角向下,全船准备冲撞!”
庞大的星槎在轰然雷鸣般的冲镧喷射声中向左转向,缓慢但坚定地钻入了云雾里。片刻,一声巨响传来,跟着是哗啦啦的山体滑落之声,金属断裂之声。然而那轰响仍然持续着,渐渐地向上、向着远方而去。这声音在雾里来回滚动,过了好久好久都没消失。
天终于彻底黑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