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国 缙山
“殿下,异象啊!”
枢劫和巫镜两人翻过几个山岗,离那山头越来越近,周围也愈加寒冷起来。现在看得更清楚了,有不明的原因使周围迅速寒冷下来,好像提前进入了冬天。他们一路往上爬,寒冷仿佛瘟疫一样向下扩展,树木花草纷纷凋零败谢,风吹得枯黄的落叶和残花满天飞舞,也吹得巫镜猛打喷嚏。
枢劫几次劝他暂时回去,但巫镜死活不肯,枢劫看着他好笑,知道这怪事肯定跟八隅司有什么关系,他乘坐那样的浮空舟来此地绝非偶然。但他也懒得多说,取出几件衣服让巫镜穿上,又吩咐他预先写好几张符文,以免等会出现状况时没有防备。两人准备妥当,小心地往山头爬去。
将要到山头时,巫镜突然低声道:“殿下,瞧!”枢劫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头顶不远处一块裸露的岩石上,有一片白色的东西。巫镜道:“那是什么?雪吗?现在可已经是四月下旬了!”
枢劫沉吟道:“这山后有不同寻常的气息,我也感觉不到是正是邪,亦或正邪都有……还有一些似乎是人的气息……”
巫镜想起飞鸿传来的信中提到周国师氏部队的事,心中暗道:“难道对方这么快就赶到了?那可真糟糕。”
他俩潜行到那块岩石后,巫镜伸手一摸,果然是雪,不禁道:“天,怎样才可以在这时节弄出雪来?”
枢劫已经跨过岩石走上山顶,闻言道:“很简单啊,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巫镜走上两步,顿觉眼前一亮,对面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闪放光……
不……不仅是对面,左右两边、甚至脚下,到处都是一片亮色……
他足足花了一刻时间才看清楚,终于明白了枢劫的意思。
如果有一盆冰放在地上,那么离它近的土地肯定也很凉快。如果这盆冰变大,大到有一整块巨石……不,还要大得多得多,足有数山环抱的一个谷地那么大,那么谷地上方有一两堆雪,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现在他俩就站在这么个巨大的谷地上,向下二十几丈,便是一块将整个山谷都覆盖的冰,远远望去,长宽至少都在十几里以上。靠近冰的山体已经被雪覆盖,往上一点,雪虽然少了,但山上的植物也已全部冻枯而死。这过程一定非常迅速,而且向山体内渗透了很深,以至于许多大树的树叶都还没掉光,因根被冻烂后,支持不住树身,纷纷倒伏在地。山坡上非常杂乱,到处是枯死的树木花草,裸露出的岩石若非覆盖着雪,颜色都变成暗土色。还有些动物的尸体,散乱地躺在岩石间。
冰中央有些山体突出在外,其上没有树木,只有暗黑的石头,一个个无言地站在洁白的冰面上,仿佛坟地里矗立的墓碑。
整座山上一片死寂,空中连鸟都看不到一只,阳光赤裸裸地照在冰面,映得四周的山壁无比刺眼。巫镜多看一阵,觉得眼里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啥也看不清楚,忍不住捂住眼睛,道:“该死……眼睛好痛……这是个什么鬼地方?”
“这是湖。”枢劫道:“看见中间那些山石吗?以前应该是湖中的小岛。这个湖可真大啊,跟我们昆仑山的天池比也小不到哪里去。走吧,下去。”
“下……下去?”巫镜吓了一跳:“那下面能去吗?如果真是湖,冰要是裂开了我们怎么办?”
枢劫道:“你瞧那冰的边缘,隆起那么高,冰面已经非常厚了。放心,就算寻常的浮空舟落下来,也压不塌的。走吧。”
这段坡比较平缓,俩人没怎么费劲就到了坡下。枢劫俯身查看了几具动物的尸体,道:“奇怪,它们好像不是冻死的,倒像是……淹死的。”
巫镜道:“它们躺在离水这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是淹死的?”枢劫看了看四周,沉吟道:“淹死倒也没什么不可能的。如果天空中真有很大的东西落入湖中,激起的浪应该可以将它们吞没。但为什么又在这么高的地方,而没在冰里,这就有些古怪了。” 巫镜想起了风暴之眼里那巨大的身影,心中又是恐惧又是兴奋,恐惧的是连那样的神兽都被上天毁灭了,自己如果拿到混沌,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天罚……兴奋的是终于找到九头狮鹰的下落,因为除了神兽,天空中大概不会有那么大的东西坠落了,而且这么寒冷,一定是混沌的原因……
当下寒冷也顾不上了,他大步走上冰面,然后腾空而起,摔得四脚朝天,半天气都出不了。枢劫笑道:“你那样的鞋怎么能走冰面?过来用草缠一下。”
巫镜的背和手臂摔得又青又肿,哭丧着脸到岸上扯些枯草,把鞋紧紧缠了几圈,又找了根结实点的树干,才又小心地踏上冰。枢劫道:“看不出哪边有异常,我们还是继续往北走吧。”
走了半个时辰,绕过了一座被冰覆盖的湖心岛,他们看见了要寻找的东西——两里开外,一对焦黑的、巨大的、残破的翅膀。
这对翅膀斜斜地突出在冰面上,尽管已经半收起来,仍有二十余丈高,跨度长达四十丈,可以想象当它完全张开时有多么庞大。“难怪……”巫镜偷偷地想:“它落下时冲起巨浪……那么大的雷都没把它劈成碎块,真的是神兽啊……”
这对翅膀已经被冰完全包裹起来,但仍能看清已经没有了羽毛,只剩黑黑的骨架。翅膀上垂下无数根形状各异的冰柱,一面将它稳稳撑起,一面却也将它牢牢缚住。翅膀的旁边还有数十根零散的骨头,横七竖八地插在冰里,像乱葬岗上杂乱的木桩。在冰盖里隐隐有一团黑色的东西,那自然是它的躯体,不过冰层太厚,而且坠落时搅起了湖里的淤泥,混杂其间,使整个冰浑浑噩噩,看不分明。
“这是什么?”
“是……好大的……鸟吧?”巫镜搔着头皮道。
枢劫道:“是很大。等一下我就要看你对它怎么办。快走。”
巫镜知道枢劫看上去虽然文静随和,一旦疯起来,昆仑山里无人能挡,而且对重大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不知道巫昊叫他千万别给枢劫说是怎么回事,可恨的是眼下又不能放只飞鸿去问个清楚,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们越靠近那对翅膀,冰面就越坑洼不平,好多地方冰面高高隆起,巫镜不得不狼狈地手足并用爬过去,骂道:“见鬼了,这湖要冻成冰也不好好冻!”
枢劫站在凸出的一块冰上四面看了一阵,喃喃地道:“真厉害……”
“什么厉害?”
枢劫指着那对翅膀道:“你看那下面的冰,是不是高高隆起?然后一圈一圈的隆出来,渐渐平复……冲击的时候溅起了很高的浪,然而竟有一股力量使湖面急剧冻结,以至于连浪都还未平息就冻成冰了。你还记得那些动物的尸体么?它们被零散地抛在岸边,身上全是冰。现在想想,第一波浪头淹没了它们,然后推着它们到了一个较高的位置。水向下退去,也许只那么一会儿就冻住了,再没有冲上去,所以看起来好像它们离湖面挺高,其实是水退下去导致湖面降低了。究竟是什么有如此可怕的冷冻术?”
巫镜道:“殿下说得有道理。但……如果冰冻的速度真的如此迅速,为什么越过这山速度就慢得多了?如果这东西是被那场风暴打落到此地的话,已经是第三天了啊。”
枢劫伸手在空中挥了几下,道:“刚才我就在奇怪,为什么湖都冻成冰了,但四周并不像北冥冰海那样寒冷。大概这股寒冷只能透过水传递。那些土里的水被冻住后,冻死了树木,然后慢慢透过山体里的水浸到另一头。”
巫镜心中越来越惊。这些道理他要想也应该能想出来,但要如枢劫这般随口就理得清楚透彻,却是万万不能,这份心思确非常人可比。看来今日之事不可能瞒得住他。
“再说啦……”巫镜恼火地想:“他是预备长老,这事最终也得长老会通过,他迟早都会知道,我这个二等侍侯观星史死顶着做什么?找个机会跟他说了算了!”
这一带小岛甚多,此刻都已冰封起来。巫镜看着岛上那些挂满冰凌的大树,越发觉得自己要拿到混沌,实在有些痴人说梦。单是这么大块冰,挖一百年也别想挖穿。要是自己挖着挖着,突然发现屁股后面被冰封起来,从此藏身冰棺里,那可冤大了……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近那对翅膀。忽听远处“嗖”的一声,接着“啪” 的一下,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斜斜插在巫镜脚前不远处的冰里。巫镜定睛细看,却是一枝羽箭。他吓了一跳,只听面前的山丘后有人阴阳怪气地道:“来者——何人哉?于此——何为也?此——禁之所也,尔等——可速退矣!”
“这……”巫镜看见枢劫耸耸肩头,自言自语道:“就有点强人所难了吧。”
巫镜脱口叫道:“糟糕,是师氏!”
他习惯地一捂嘴巴,随即想到不如正好趁这个机会对枢劫合盘托出,当即抹抹鼻子,等着枢劫来问。谁知枢劫这次却不问他,只笑道:“师氏么?也没什么糟糕的。倒是很久没与他们打交道了。”
当年妲己围攻昆仑山,师氏尽遣精锐。昆仑山最下方的墉城就是被师氏的人潜入其中,放下城门,才被妲己攻陷。后来周国趁乱偷袭朝歌,妲己不得已全军退却。撤出墉城时,师氏的人放了一把火,直到现在,城里的某些地方还看得到当年滔天大火留下的痕迹。说起来,巫人与师氏的恩怨够书老大一篇,但这些年师氏归于周公,两方也久未有任何接触,表面上和气了许多。
巫镜喊糟糕自然不是为了这些陈年恩怨。巫昊当时派他出来时说得很清楚,这件事干系太大,恐怕天下所有关心此事的人眼睛都盯着八隅司。所以他那些得力的手下现在正一刻不停地满天下穿梭往来,有些尽量造大声势,有些则拼命隐藏身份,总之要将局面搅得越浑越好。只有他这个无名小辈才知道九头狮鹰最终的目的地,一个人偷偷前往。没想到师氏的人竟然比自己这个坐头排的人还要早赶到,难道他们真的上通神灵不成?
他随即想到了风暴之眼。那么大的天变,应该有人注意到了。看来自己耽误的这几天,被别人抓住机会了!
枢劫正要上前,却听又有一人瓮声瓮气地道:“笑话,这里是巴国,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师氏霸占了?这东西从天而降,乃是上天的安排,怎么就成禁地了?”
先前那人道:“非也!尔何人哉?妄敢在此嚣闹,不惜尔之命乎?”
又一人大声道:“去你妈的,什么狗屁!老子就是来了,怎么样?你滚过来跟爷爷斗斗看?”
枢劫与巫镜对望一眼,敢情这箭还不是冲自己来的,早有人在那翅膀下对峙起来了。巫镜心中大是恼火,想不到自己赶天赶地,竟然赶到最后,歪着嘴巴道:“殿下,该如何是好?”
枢劫道:“人家占了先,我们也不好喧宾夺主,先潜过去看看吧。”两人悄悄爬上丘顶,下面的形势顿时尽收眼底。
左首是那对翅膀,此刻离它只有三、四十丈的距离,越发觉得它庞大得不似人间之物,纵使被雷烧焦,摔得七零八落,剩下的部分仍高得可怕,好像两座拱桥交叉着高高横在冰湖上空。那些插在周围的骨头残片也都高愈十丈,每一根都裹着厚厚的冰。贴近湖面的风带着碎冰渣刮过,打得人脸上生痛,它们仿佛也感受到这痛楚一般,发出低沉的呜咽之声。相比之下,站在旁边的那几十个人简直小得人憎狗嫌。
这十几个人自己的感觉却很好。他们中有的身穿用料考究的青色长袍,有的身着精干的短打服饰,手握弓矢,腰插长剑。他们在数根冰柱间拉起绳索,挂上白布,里面似乎掩藏着什么东西。白布外则挂着象征师氏身份的狐狸旗、象征周公权势的蛙旗,还有各式各样的禁制符文,黑底金边红字的“禁”字小旗、蓝底红字长带状的“避”字小旗。冰面上到处堆放着他们的东西,居然还有一张小几,几个小凳,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搬来的。有几个侍从模样的人甚至在一块突出的小山上埋锅升灶,不过现在火还没烧起来,他们手持掏火棍,举着煮汤的三脚鼎,跟他们的主人一起,对山丘右面的十几个人怒目而视。
那十几个人则穿得千奇百怪,一看就是妖族人。有的身披整张熊皮,连熊的脑袋都顶在头上,露出的手臂比常人的大腿都粗;有的女子穿着纱衣,玲珑的身材若隐若显;也有穿长袍的,不过跟师氏的比起来就实在寒碜,自觉地躲在后面。站在最前面的那名美貌女子身上的衣服更加古怪,远远看去就好像是几十根青色的布条胡乱缠在身上,把她那一身密密的“源”的纹路毫不客气地显露出来。巫镜咽了口口水,心道:“这妖族女子的‘源’如此之多,恐怕不好对付……”
“韵……”枢劫喃喃地道。
“什么?”
“没什么。”枢劫笑笑:“那女子服饰奇怪,我听说过她,好像叫什么韵?据说是妖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没想到连她也出动了。”
“哦……难怪,瞧那一身的‘源’,我可不想招惹她……那师氏这边有什么厉害的?”
“不知道。你瞧谁现在还坐着,大概就是最厉害的。”
巫镜眼睛被冰上的反光刺得生痛,揉了半天才看清楚,见师氏那伙人正中的小几后端坐着一人。那人全身白衣,头上戴的竹笠也以白布覆住,帽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这样的穿着使他成为冰面上最不显眼的人。他垂头坐着,双手静静地按在几上的一张琴上……巫镜这才发现,那家伙居然还带着琴来!他似乎身有残疾,座位是一辆无栻的小木车,装着木制靠背,搭着厚褥,倒也舒适。
妖族里那个身披熊皮的人咆哮道:“你们来得早,占了最好的位置,我们在旁边挖也不可以么?妈的,这山是你们家的?”
师氏这边最前站了一个穿长袍的小胡子,慢条斯理地道:“然也。巴国乃我大周之属国,其土自然为我大周之所有也。尔等蛮番,处我大周之地,而言忤逆之事,可谓罪之大也!尔不速退,虽周公之仁,无可赦也!”
那披熊皮的“呸”了一声,道:“晦气,碰上这么个烂人,真是话都说不清楚!”那小胡子不怒反笑道:“蛮夷之人,汝之奈何?”
妖族里一名女子道:“此处是巴国没错,但你们师氏所居乃是成周,也没资格独霸一方。反正只有两条路,要不大家各挖一处,要不大家都不挖,先分个高下,胜者得之。阁下以为如何?”她身材极纤细,穿着浅绿的衣服,看似遮得严严实实,但每每侧身之际,风一吹才发现那衣服是系在手腕和脖子、腰间,后背则完全是空的,有三个圆形的“源”纹。枢劫低声道:“这种纹路……看上去似乎是土行的源。”巫镜道:“这么娇弱的女子却使土术,真是古怪。”
师氏里也走出一名身着黑色铠甲的人,身背两杆长枪,轻蔑地以小指头指着对方道:“要打便打,谁又怕了?你们一起上,免得麻烦。”
妖族一阵大哗,那披熊皮的家伙双臂一展,两个“源”闪出光芒,他的手臂上立时突显两柄金色长刀,就要冲上前去。当头的女子忽地用妖族的话厉声说了句什么,那披熊皮的人满脸涨红,但终究还是停下了。妖族的人喧哗不已,有好几人不停地走来走去,大声吆喝。
枢劫低声道:“咦,说打就打呀?”巫镜道:“什么?不是没打吗?”枢劫笑道:“这女子很有意思,表面上是阻止手下,其实是叫大家暗中排成阵势。那土术女子已经站好位了,剩下的人正在寻自己的位呢。嘿嘿,真有魄力,竟敢强突师氏的本阵。”
妖族的阵势巫镜早已听说。妖族做东皇太一的神军时,能组成战阵作战,所向无敌。但来到人界后绝大部分阵法已经失传。巫镜眼睛瞧着妖族人,低声道:“妖族人是要布战阵么?”
枢劫瞧了半晌,沉吟道:“不像……土术顶在最前,两金环侍,随后那几个大约是攻击主力。侧面也安排了人,最后的仍然是金和土。这似乎是要冲锋的队形,却还不是战阵……不过师氏的先来一步,已经占据天时地利,战阵施展需要时间,此时的确不太适合。” 巫镜忙又仔细观察师氏,见他们站的位置相比妖族要松散得多,大致是武士在前,弓箭手居后,隐隐成向内凹的半圆形,而那拂琴静坐的男子则处在半圆之中。巫镜不禁有些担心,只要那小胡子和铠甲武士错开两步,那人就处在冲撞中心。难道这阵势是让他去顶着,其他人策应不成?
人族中虽有术士,但仍以精通武术的武士为多。师氏便是以武力横行天下,但见那男子的疲态,实在不似身怀绝技……巫镜从来没如此真切的看到人族与妖族作战,兴奋得两眼发光,道:“打!狠狠地打!最好两边打得不亦乐乎,我们就可坐收渔人之利了!”
枢劫道:“打?难说。两边的实力太接近了,况且冰下之物还没取出,还不知会有什么别的人出现,现在打实是不智之举。”
忽听那带头的女子道:“我是枫华齐韵,未知阁下大名?”
那白衣男子道:“本座师枥。”枢劫看了巫镜一眼道:“都是有来头的人呢。”
枫华齐韵微微动容:“九指琴音,名动天下。看来大家都是志在必得的了。不过东西还没有眉目,我们若就先斗起来,只怕是两败俱伤,倒叫别人得了好处。”说着有意无意往枢劫两人藏身之处瞧了一眼。巫镜忙缩回脑袋,低声道:“她发现我们了?”枢劫无所谓地道:“谁知道呢。这周围藏着的可能还不只我们两个……矢茵……咳……”他吃了一惊,转头看巫镜,却见巫镜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的说话。枫华齐韵用人族的语言说话时,声音既柔且轻,听着让人无比舒服,似乎她说什么都是好的。巫镜的心没由来砰砰乱跳,想:“这女子……倒也是个人物。”
枢劫退后两步,皱起了眉头。巫人因是正神伏曦之后,或多或少都有些预感能力,只是通常预感的事自己并不太清楚而已。为什么会突然说到矢茵的名字?枢劫在脑海里仔细寻找踪迹,然而那感觉就像它的到来一样突然地消失无踪了。他摇摇头,心道:“已经说了那么绝情的话,你还想什么呢?傻瓜。”
师枥道:“久闻枫华齐韵盛名,今日得见,果然非凡。你说的本座何尝未曾想过?在此处交战,对双方都无好处,不过本座既然先到,可也不能就此退让。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枫华齐韵道:“阁下先到,当是天意,我们也不会强求。这冰层既厚,那东西也庞大,恐非一时三刻凿得出来。你们既然已占据最好的位置,我们就后退三十丈,各自动手挖掘,且看谁运气好些,如何?”
师枥几根纤瘦的手指拂过琴弦,琴“铮铮”的响了两声,众人的心都不由得跟着跳了数下。他笑道:“就依阁下之言好了。”
枫华齐韵道:“好,你们请吧!”说着手一挥,向后退去。但她并没有转身,而是面对师枥退却,其余人都跟着她徐徐而退。师枥笑道:“阁下走好!”
巫镜奇道:“哎?这就算了?”转头见枢劫神色凝重,问道:“大人,有什么不妥么?”枢劫喃喃地道:“真的要打么?”
巫镜正要询问,忽听“啪啦”一声巨响,师枥座前的冰面骤然爆裂,破裂的冰块尖利如刀,向四面激射而出。几乎就在同时,十余支师氏的箭闪电般射向妖族人——双方都卯足了劲,一发不可收。
那使双枪的黑铠武士顿足发力,身形如电,冲到师枥身前,“当当当”数十声响,将所有冰刀都顶了下来。冰刀冲击力巨大,他虽然身着重铠,也喷出口鲜血。但立即重又站稳了身体,手持双枪,护着师枥。
那土术女子往前一俯,双手轻挥,指如兰花,衣袖里透出青色光芒,背上三个“源”也同时大亮,竖起一个巨大的圆形土盾。这土盾甚薄,但不住旋转,将射到的箭力道都卸开,弹了出去。有三支箭没有被土盾挡住,射向枫华齐韵。那披着熊皮的汉子双手金光灿然,伸手一拦,箭射中他手上,发出金石之声。箭雨便这么全数破去了。
枫华齐韵清吟一声,身上的青色布条纷纷飞扬起来,从肩头到手臂亮起一连串的光芒。她一口气发出四道透明的水龙,与身旁四名水术操纵者放出的水龙,连同前面三名火术操纵者发出的火球齐向对面的师氏袭去。那持双枪的重铠武士喝道:“保护大人!”两名武士奋身扑到他身旁,其中一名匆忙中还道声“失礼”,在师枥的车上一踢,小车顿时急退。
师枥左手曲指在琴上铮铮铮铮一阵急拨,“砰”的一声巨响,火球本已飞到那三名武士面前,突然同时一滞,临空爆炸。只有那持双枪的武士顶住了冲击,其余两人飞出数丈,摔在冰上又滑出老远,一时站也无法站起来。
五条水龙接踵而至,继续冲向师枥,只是速度较起初已慢了一些,颜色也从透明渐渐变白,原来这湖中奇怪的冰冷力量似乎对水有特别的效用,枫华齐韵等人放出的水龙都已渐渐成冰。精通水术的妖族人本可随意操纵水龙时散时聚,最是难防,但现在水已成冰,虽然力量要比水龙强横许多,却不能再变化。护卫师枥的两名重铠武士师寐、师服都是师氏精英,一人使重锤,一人使厚剑,此刻同时发一声喊,竟合力将五条冰龙强行顶了下来,七八名轻甲武士剑劈斧砍,终于将冰龙砍成几段,散落一地。
武士们拼出老命保护师枥时,五名弓箭手再度对妖族人发起进攻。他们有师氏特制的“落魂箭”,赤金箭头打造得颇为轻薄尖利,箭尾上有两个对穿的奇形弯曲孔洞,看似简单,却是耗费了商朝名匠数十年的心血,射出去会发出尖利刺耳的啸声,震人心魄,不知有多少人被这声音震得略一失神,便死在箭下。五人同时取出了落魂箭,迅速交换一个眼神,三人射向枫华齐韵,两人射向当先那土行女子。妖族人法术了得,但近战却没什么优势,若能先把他们的防御主力放倒,对妖族的威胁便可大大加重。
五只落魂箭一出,顿时厉啸声起,师枥等的就是这机会,十指齐下,琴弦铮铮,奏响一曲。这曲子忽高忽低,几不成调,配合落魂箭的声音,人乍听之下,不论做什么都极不自在,往往不自觉地手上一停,随即中招。妖族人猝不及防,都是心神大乱。三个火术使正在凝神施法,其中一人的火球刚发出去,便歪歪扭扭砸在不远处的冰面上,一人的“源”闪了两闪又暗淡下去,还有一名更糟,火球刚形成还未离手,被那啸声震得脑中一乱,火球陡然散成一大片四处飞溅的火焰,不仅将他自己烧得吱哇乱叫,连站在他身后的两名金系族人都被殃及。
那土系女子同样受到啸声干扰,反应慢了半拍,但妖族人的源是生而有之,几个月的幼儿,还不会翻身便已懂得利用源操控五行之力玩耍,对源的使用完全出于本能。危急中后颈处土系本源大亮,立起一面土盾,不过来不及动用辅助源来加强与控制,这土盾不能旋转,被两只箭破土而出,一只刺入她胸口,另一只擦过了她脸颊。好在其势已竭,刚一刺入便被她胸口的火源发动,推落出来,箭杆都已烧得焦黑。
枫华齐韵的情况更加危急,她虽是妖族年轻一辈中有名的高手,也顶不起三支落魂箭的正面突袭,那厉啸与琴音犹如钻到脑子里乱翻乱绞,她完全混乱,只凭着本能张开了一具水盾。水盾柔韧,三支箭将水盾顶得深深凹陷也没能穿过水盾,但力道未尽,一起撞在枫华齐韵身上,撞得她飞出数丈。不过这一下倒让枫华齐韵清醒过来,曲指向空中连弹数下,以雷术激发连珠般的霹雳声,将师枥的琴声暂时压过,妖族形势顿缓。
这次混沌出世的消息来得太突然,地方又偏远,妖族中得力的只有枫华齐韵离得最近,她动用二十三名风系好手,以风遁带了自己和三名手下长途疾驰,虽然终于及时赶到巴国,但风系好手全部力竭无法参战,只得勉强在当地找了些人凑数。此次的十六人中,大多都是人族与妖族的混血儿,虽然有源,但本事平平,真正派得上用场的不过数人。她苦心安排,让精于水土之术的翮淼潜入冰下,突袭师枥,若不是那双枪黑甲武士奇诡的速度,已经得手了。
枫华齐韵扫了一眼周围,见几名水术师清醒了过来,喝道:“强攻!”一口气朝师氏发出二十几支水箭。这是最基本的水术,平常要同时发动寒冷之源,结成冰箭才能奏效,如今反正水能自己结冰,大大省事,比之师氏训练有素的弓箭手还要快得多。
另外四名水术师有样学样,转眼间便有近百支水箭密密麻麻射向师氏。师枥脸色铁青,双唇抿得如一条线,下手如风,几乎可以看到他的琴声在空气中激起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冰箭一碰到这涟漪便纷纷粉碎,师寐、师服也不住挥动兵器,替弓箭手与术士们挡下冰箭,但仍不及击毁所有冰箭。三名离师寐师服较远的弓箭手纷纷中箭,半边身子都被冻僵。
冰箭雨洒向师枥时,师氏里五名轻甲武士也纵身杀入妖族人群中。披熊皮的金术师全身硬化,手臂化成两把利刀,与另一名金术师一道缠住三名武士厮杀。两名武士猱身而进,长剑挑、拉、切、斩,转眼便将毫无防御能力的水术使与火术使放倒。
两名木系妖族人以藤蔓缠绕武士,但武士在妖族人中跳来跳去,不易被缠到,反被趁机伤了一人,转眼已突到枫华齐韵面前。土系女子竖起三面土盾,将枫华齐韵团团围住,一名武士见机甚快,顺势以长剑挑那女子,那土系女子身子一缩,剑尖擦着咽喉掠过,将衣服拉开老长一道口子,胸部彻底袒露出来。她反而咯咯一笑,胸前的火术源骤然发光,双手齐出,“啪啪啪啪”一口气发出十余枚火球。这些火球虽然准头不够,速度却是奇快,最适合近身作战。轻甲武士上纵下跳尽力躲避,终究肩头还是吃了一击,落在冰面上。
师枥击毁冰箭,正要继续以琴音进攻,脚下冰层突然再度炸开,师枥坐立不稳,从小车上滚了下来,双手牢牢抱住琴不放。眼看裂缝朝着自己的方向而来,翻起无数冰刃,师枥猛然醒悟,这必是冰下有人埋伏。他腿有残疾,当即歪在小车上,勉强用琴弹出数个音,那冰缝略停一停,再裂时,方向却歪了,从他身边擦过,爆出的冰刃将他手臂双腿割破数处。冰缝裂出数丈,冰下那人似乎发现方向错了,重新调整方向,又朝师枥攻来。
师枥一迭声地喝道:“冰下有人!快砸!”师寐上前两步,重重一锤砸在冰上,砸出个大洞来。他一锤接一锤地砸着,终于听到一声惨叫,一注血冲出冰面。师服伸手探入冰洞,将那名潜行在冰下偷袭的妖族人扯上来,眼见他也受了重伤,再无力动弹。他们两人本来负责掩护弓箭手,此刻赶来救下师枥,身后数声惨叫,缺少保护的弓箭手和术士们已在妖族人的火球、冰箭攻击下全部受伤倒地。
枫华齐韵喝道:“退!”她身后两名木术操纵者正用木生术竭力替受伤的人止血,听到她的命令,用藤蔓将抓到的四名轻甲武士结结实实缠绕起来,预备交换人质。
这一下双方同时受伤惨重,都停止了攻击,各自忙着收拾残局。师氏部队里,师枥本人左手左脚都给冰刃擦得血肉模糊,五名弓箭手、三名轻甲武士受创,一名重铠武士重伤,两名术士重创,杀入妖族中的五名轻甲武士只有一人成功逃出,其余四人均被扣下。还有一名侍从因吓傻了,举着的铜鼎落下来砸扁了自己的脚,痛得呼天抢地。
而妖族则似乎更惨,主攻的三名火术与四名水术操纵者或受伤,或力竭,无力释放法术。两名与轻甲武士厮杀的金术操纵者都挂了彩,其中一人手臂伤势严重,还有一名土术操纵者落入师氏手中。枫华齐韵自己受了内伤,左边肩头上也全是金色的血液,只有两名木系妖族人还算完好。
巫镜只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战斗开始得如此突然,发展得如此迅速,而过程又如此惨烈。这番打斗可比之以前在昆仑山时道听途说的战斗要真实得多了。他忍不住道:“真……真残酷……”
枢劫道:“这也叫残酷?如果不是大家都留了一手,现在已经死了好几人了。枫华齐韵……果然名不虚传。”
巫镜道:“殿下,看上去,妖族似乎更糟糕一些呀。几名主攻之人都已受伤,师氏那边可还有好几名武士和两名长袍术士。”
枢劫道:“术士?枫华齐韵一个人可以对付十个那样的术士。你没发现么?真正失去战斗力的是师氏。术士在枫华齐韵的眼里根本不算什么。铠甲武士在这样的冰湖上除了防守,什么用都没有。对妖族来说,师氏攻击力强的其实是弓箭手和轻甲武士,但现在已经全部受伤。我敢打赌,这是枫华齐韵的特意安排。从派遣那名精通水术与土术的人潜入冰层中,偷袭师枥,让他不能控制局面开始,她已经占尽先机。现在她手里还有四名金术操纵者,都具极强的冲锋能力,再加上她的法术,嘿嘿……师氏上当了。”
果然,只听师枥笑道:“阁下真是雷霆手段,了不得,了不得!”他举起手拍了两下,道:“看来阁下真是有备而来呀。这番策略心智,本座甘拜下风。”
枫华齐韵道:“阁下过谦了。阁下的坚忍果决,也让我佩服不已。白幕里的人该现身了吧。”
师枥道:“再瞒阁下,就是本座的罪过了。”一拍手,白幕掀开,八名黑衣人一起走出。巫镜吃了一惊,道:“还有埋伏?难怪枫华齐韵不趁机进攻呢。”枢劫皱起眉头道:“不……白幕后似乎有什么重要东西,他们守护着,刚才那样危急都不敢擅离职守。矢茵……咳咳……不……不过枫华齐韵手里也有四名黑衣人,谅师枥也不敢轻举妄动。”
巫镜还是没听清枢劫说什么,只看着枫华齐韵道:“真是厉害的人啊……还这么美丽……”
枢劫再一次认真地在脑海里寻找。是什么?有些痛苦……有些愤怒……太混乱……他忍不住拍拍巫镜的肩,问道:“你听到什么其他人的声音没有?”
巫镜道:“别的声音?没有啊。殿下快看,木术里的治愈术!”
枫华齐韵慢慢整理自己的衣服,一名木术操纵者在她肩头伤口处种下棵愈草,愈草长而宽的叶子迅速将她肩头层层包裹起来,待再抬起头来时,仍旧美艳不可方物。她浅浅一笑,说道:“枥阁下,今日之事,该如何了结呢?”
师枥奇道:“阁下刚才说好了各行其事,怎么就忘了呢?”说着手腕一翻,取出柄匕首,在自己腕间一划。身旁的武士呈上白绢一张,师枥将血滴在上面,曲指在琴弦上一弹,白绢飘飘悠悠飞向枫华齐韵。枫华齐韵伸手接过来,手指上凝出冰刀,同样划破自己的手腕滴血在绢上。她将那绢丢在两方中间的冰上,施展水术,将它沉入冰里。
双方恶战一番,都探到了对方的底细,这一下血誓既立,那便不得再有反悔,否则会遭到血咒。两边的人再无话可说,各自退开,人质们也各自被人带回。枫华齐韵带人退到三十丈开外的一处山石后,开始安营扎寨,救治伤员,同时也着手开挖冰层。师枥一面命武士加强守备,一面不住招呼术士赶回白幕里,决心要抢在妖族前挖穿冰盖。
这场仗虽然两边似乎打成平手,但枫华齐韵在师氏已经站稳脚跟的情况下还能设下埋伏,强行进入,其实已经赢了,巫镜心中不禁倾慕不已。他突然想起自己也要到那冰层里去找混沌,不觉全身都凉了。见鬼,现在可不只是师氏,连妖族也到了,怎么找?
他转头道:“殿下,我们怎么……殿下?”却见枢劫脸色古怪,正侧着头,仿佛在聆听什么。巫镜喊了两声,他才回过神来,道:“怎么了?”
巫镜道:“殿下,实不相瞒,那冰下的东西,小臣也肩负收回之重任。”
枢劫心不在焉地道:“哦,那是你们八隅司的东西?”巫镜一咬牙道:“虽然现在还不是,但昊殿下对它是志在必得,而且这东西的主人本就是要将它送到我们昆仑山的,只不过中途出了点意外,才坠落在此。没想到师氏和妖族的人来得如此快。殿下,这东西……”
他还没说完,忽然一道红光掠过身体,他惊得要跳起身来,枢劫按住了他,道:“别动。这是他们张开的禁制,让冰湖的气息不至于传出去。只要不用符文,禁制就对我们没……”
话音未落,枢劫猛地一顿,伸手捂住胸口,整张脸骤然扭曲,仿佛被人当胸插了一刀,刹时豆大的汗珠不住往下淌。
巫镜吓了一跳,以为枢劫被人偷袭了,拼命掏怀里的禁制符文。忽听枢劫低声喘着气道:“别……没有事……是我自己……”巫镜见他摇摇欲坠,忙将他扶到山下一处隐蔽的地方坐下。枢劫闭着眼调息了半晌,方睁开眼睛,道:“好了,没事了。”
巫镜担心地道:“殿下是否身体不适?要不……我们明天再来?反正这冰也不是一时半刻凿得开的。”
枢劫道:“你如果真要取那东西,就得时刻在此守着。以师枥或枫华齐韵的能力,要不了那么久。不过他们此刻也没有能力再来找你的麻烦了。”
巫镜的背上生出一层冷汗,迟疑地道:“……我?”
“是啊。”枢劫站起身来,道:“我要回矢村一趟。有件事,我始终放心不下。”
“殿下……”巫镜几乎惨叫道:“那东西实在重要,如果被妖族或师氏抢去,对我们昆仑山将是大患啊!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取得回来?”
枢劫道:“八隅司秘密做的事,也并非都对我昆仑山有利。不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都必须马上回去一趟,如果赶得及还会回来,你好自为之吧。”
不等巫镜再说,枢劫转身就走。他的步伐快得惊人,只一忽儿功夫,就掠过数十丈的距离,转过一座小丘不见了。巫镜愣在当场,过了好半天才突然发现,刚才枢劫站的地方,有一两滴殷红的血顺着冰缝扩散开去,仿佛冰面上盛开的两朵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