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号星槎
“常吉士,发现三条山脉,似乎是云山的三系。”
正在凝神静思的武宽睁开了眼,道:“是吗?把瞰云镜升上来。”
一名伍长起身走到他的指挥台下,板动机关,“咯咯咯”一阵响,一台两人环抱的巨大铜轴慢慢升上来,铜轴内嵌着块晶石,直接透视到舰底。武宽待它升到自己指挥台平行的位置,俯身往下看。晶莹透明的晶石下,一朵朵白云正缓缓飘过。白云下是一条绿色的山脉,由北向西南方伸展。在他们的左前方——根据观察兵的报告,准确方位是亥时方向,六十里,高度九里——山脉逐渐分成三条,仿佛是一只手上的三个指头,相互平行延伸,一条碧色的江水横过三条山脉。因为巴国偏僻弱小,山林又实在茂密,根本看不到有任何城镇村落。
武宽看了良久,抬起头来道:“是云山。通告全舰,减速,保持高度。让作战部队和赤金具的官员立即上来候命。”
武扁忙转身大声下令,命舰船运行方面的常舵室、常翼室、常镧室的十长各自回舱指挥,而作战的陆吉士等官员则立即到总舱集中。他见武宽站起身来,便道:“要不,末将去通知那人吗?”
武宽略一思索,道:“还是我去吧。你来指挥全舰,注意隐藏在云后,我不想有巴国的人看见我们的行踪,节外生枝。这事早点了断的好。”
武扁明白他的想法。那老者带来的一定是个惊世骇俗的秘密,是以武宽一直单独见他,想一个人守住,不让旁人沾染。他行礼道:“是!大人也请宽心,我舰全体士兵皆唯大人马首是瞻。”
武宽拍拍他的肩膀,刚要转身下台,一名士兵推开舱门进来,手里举着一封信函,叫道:“常吉士!北冥琨城的急信,刚刚接收的。”
武宽接过来看了一眼封面,有些诧异地道:“是给他的。”
“他”自然是指编队里多出来的那位不素之客。北冥琨城竟然越过菱号的常吉士向一个外人传来急信,武扁心中一寒,忙道:“大人!要末将加强戒备吗?”他朝武宽做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多带几名侍卫去见那老者。这个时候,舰长常吉士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武宽沉吟半天,还是摇了摇头,只道:“按我刚才说的做。曜青城的增援到了没有?”
“还没有,计算日程,最快的冲梭应该在今天下午赶到。”
“传令,作战部队和赤金具现在进入作战准备中,增援赶到后,等我的命令,随时投放。今天的航行志就由你来写吧,连同前两个月的一起送回曜青城。如果真的会有战斗……”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下了指挥台。
周围的操纵军官和侍卫们纷纷起立施礼,武宽略一举手,穿过人群,匆匆向舰后走去。
当走近自己的房间时,武宽放慢了脚步。现在这里已经是那位自称“纯”的老者的静修室,每次武宽走到门前,总会莫名其妙的背上生寒。取出混沌的人,是不是已经与混沌融合了,所以连他们身处的地方都会变得寒冷?
他在门外深深呼吸了一阵,敲了敲门。门里立即传来那老者谦和的声音:“请进。”
他把信藏在袖口里,推门而入,见老者如往常一般闭目端坐,便道:“好消息,我舰现在已经处在巴国境内了。”
那老者睁开眼,微笑道:“果然神速。”
武宽走到窗口,哗啦一下拉开厚厚的帘子,道:“请看,下面就是云山的三条支脉。有您所说的湖泊么?我已经派出三艘小型星槎仔细搜索附近的山。”
老者不经意地隐身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只道:“不用看了,还没有到。感觉应该还要往东一些。”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武宽眯着眼往东看,那边是三条山脉里最高的一条。他喃喃地道:“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三条山脉依次是姬山、缙山和梁山。那么我这就吩咐舰船转向,先向缙山方向搜索。”
老者道:“不用太着急呀,常吉士。岂不闻徐徐而图之,方为上吉么?请坐。”
武宽身着宽大的铠甲,不方便坐,只在小几前长坐着。老者给他倒了茶水,他喝了一口,道:“我很好奇,想知道阁下的感觉,是否真的那么准确呢?”
老者笑道:“这要看什么人,什么事,是否与本人有关。比如常吉士现在袖口里藏着的那封信,大概就有些关系,不然怎么我觉得手指痒痒,非要看上一看呢?”
武宽自失地一笑,道:“看我,都把这事忘了。这是北冥琨城加急送来的信,你看看吧。”说着递给老者。老者接过信,一边解开牛皮袋,取出里面的竹简,一面道:“常吉士诸事繁忙,还能在百忙中抽空亲自为我送信来,本人已经感念不已……”
说到这突然一顿。坐在对面的武宽见他脸色骤变,一下子无比苍白,额头处简直白得发青。信件只有两根竹简,应该非常简洁,但那老者翻来覆去看了好久都放不下来。武宽见他那枯瘦的手微微颤抖,忍不住道:“出了什么事?”
话刚出口,他立即后悔多嘴,按剑起身道:“阁下既然有事,我就不打扰了。我已命作战部队和赤金具作好准备,阁下有需要的话,可随时投放。”
他刚要开门出去,老者忽然叫道:“常吉士,不知可否留下,陪我一叙?”
武宽的门开了一条逢,正好可以看见走廊尽头,几名重甲侍卫侍立着,当是武扁派来加强防守的。见到房门打开,其中一人紧张地举起了弓弩。这些是最强力的劲弩,就算舱门关着,也可以将刻有禁制符文的箭穿透进来。武宽若无其事地关上门,笑道:“有何不可?与阁下畅谈,真求之不得也。”
老者道:“劳驾,请拉上帘子……我老了,眼睛见不得太强的光了。”
武宽拉上帘子,回头瞧了他一眼,见鬼,就这么一忽儿功夫,那老者的脸竟然老了十岁不止。他刚登上菱号星槎时,虽然老迈却极有精神,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而现在……他的脸已经灰暗了,松软了,塌陷了……
他心中暗惊,不敢多看,在那老者对面坐下,不急不慢地喝着茶。良久,那老者才开口道:“常吉士,你一定……很讨厌我吧?”
“啊?阁下何出此言?”
老者道:“我明白的。我们做的事,在常人眼中看来,不仅是不知死活,根本就是在造孽……我们没日没夜地向下挖着,好像挖掘死尸的人……不,比那更糟……我们挖掘的,简直就是死亡本身。你讨厌我,憎恶我,说明你还是个正常的人,是吧?我是清楚明白的。”
武宽不知如何回答,干脆默不住声,给他个不清不楚的态度。
老者弯下腰,疲惫地喘息了一阵,又道:“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在做什么。这件事你要说逆天而行,也对,因为现在的大神伏曦就是天,如果说反对他的话……咳咳……”他住了口。
幸亏他住了口,不然武宽真要喊出来了。反对大神?这事简直……虽然云中族并不像巫族或人族那样祭祀伏曦大神,但如此公然的做,却实在匪夷所思。他们穷其一生向下挖掘,取出混沌,竟是要……
北冥琨城为什么与他们暗中结盟?武宽脑子转得飞快……难道那个传说……那个关于上层有人秘密供奉淫祀(不得正神认可的神祀)的传说是真的?难道本族内也有支持他们的人……
武宽无声的咽了口气,不敢再往下想,强笑道:“阁下说笑了。其实你们鲆岛所为,我也略听说过一二。撇开原因,单是你们的专注、恒定,就让我敬佩不已。”
“是啊。”老者眯着眼:“确实很辛苦,非常辛苦……但……非常的充实。你能将一件事五十多年如一日地做下去吗?我们就在做。我们在做一件大事。哪怕再过一百年,我仍然想说,非常值得……我们亲如兄弟,不论是巫、人、妖,还是你们云中族……无法想象吧?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全是最强的精英……许多人死去了,许多人……”
他再次把几上的竹简拿起,凑到眼前细细看着,道:“我……我实在……找不到人可以跟我一道承受这个消息,对不起……我在这里能找的只有你而已,希望你不要介意。”
武宽见他神色怪异,又想笑又想哭的不知所谓,忙道:“阁下何出此言?有什么话请尽管讲出来。”
老者揉了揉眼睛,抱歉地道:“啊,是了,我还没有告诉你是什么……其实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海潮铺天盖地袭击了鲆岛,坑道被摧毁了……只有十几人活了下来……上天未免太冷酷了吧!”
他猛地一拳砸在几上,“啪”的一下,嵌着铜边的玉石小几被他打成数段。武宽猝不及防,险些被砸到。他跳起身一把按住了剑柄,正要往外抽,突然浑身一麻,整个人顿时凝固了一般,动不了分毫。
“扑扑扑”几声闷响,几支箭穿透房门射入。这些士兵早计算好位置,箭尖直奔老者而去。武宽眼睁睁看着老者纹丝不动,那几支在接触到他衣服的一刹那变成了灰烬,飘飘扬扬洒了一地。这是传说中最深奥的木术,没想到这老者竟身怀此技。
门猛地被顶开了,两名重甲侍卫举剑冲了进来,武宽见那老者眼中精光一闪,大喝道:“住手!给我停下!”
两名侍卫一怔,老者微微一点头,武宽立时能够动了。他心里清楚,像这样狭小的地方,正是法术威力最强的范围,就算全船的侍卫赶来,也非此人的对手,当即厉声道:“谁叫你们无礼?还不速速退下!”
两名侍卫看看老者,又看看常吉士,不知所措。武宽道:“我们正在商量要事,不得打扰,你们退下吧。”
待侍卫退出去,重新拉上房门,武宽几乎是强迫自己僵硬的手放开剑柄,道:“阁下心神激荡,原来是为鲆岛被海潮袭击之事。这番心情,我也可体会。”
老者长叹一声,拱手道:“我以为修行了几十年,已经心如止水了,没想到……常吉士真是豁达之人,叫我更加惭愧。”
武宽道:“只剩十几人?如此大的海潮,恐怕非人可想象的。阁下为同伴之死感慨,何来惭愧之说?”
老者不胜疲惫,重新坐下,道:“还不仅是同伴之死……坑道……坑道终于还是毁了。至少三、五十年内,不可能再打通了。如果幽明黄泉的五行通道破裂,更加无可挽回……”
武宽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咳嗽一声,打算稍微劝慰他一下。他还没开口,老者突然抬起头来,眼里的凶光吓了他一跳。只听老者急切地道:“快、快!快看看前面是什么地方?靠左的方向。”
武宽快步走到窗前拉开帘子,往下凝望,菱号星槎正在慢速通过一片云中间的空隙,空隙下是云山三系中的姬山。武宽仔细分辨,迟疑地道:“好像……有一处村落……不是很清楚。”
他转过头,却见老者蹲在地上,咬破了一根手指,正用血画着一个符文。他画得很快,但也很谨慎,许多地方用血不停地加厚加宽。武宽觉得这符文好不眼熟,仔细一想,想起当日老者曾画过这符文,是用来追查那名叛徒气息的。
他刚画完,符文就突然地一闪亮,沿着纹路升起大拇指般高的红色火焰。老者一屁股坐倒,脸都白了,惊恐地道:“难道……放出来了?”
武宽推开指挥室的门,大步走进。周围的士兵忙不迭向他行礼,他头也不回地走上自己的指挥台。武扁正在对一名百夫长说着什么,见他阴沉着脸走上来,忙道:“怎么了?”
“瞰云镜!”武宽大声道。
“快!瞰云镜侍侯!”两名伍长飞速升起铜轴。武宽往上一俯,良久喝道:“转向!左前戊时偏酉方向,二十里,村落,确认!”
指挥室分坐在前、左、右的三名观察士兵同时将自己的瞰云镜转动起来,过了一会纷纷回复道:“村落!二十里!”
“十八里,村落确认!”
“二十里,村落确认!”
“只有一个吗?”武宽追问道。
“很散乱……但祭祀的‘社’目前只发现一个。”最前面的观察士兵道:“未发现大型观测岗,不像是巴国部队所在。”另两名观察士兵都点了点头,道:“同意。”
“那么就是这一个了。”武宽铁青着脸,抽出佩带的长剑,用剑尖指向星槎前巨大的窗户。这是作战的命令,武扁立即挺直了腰,喊道:“礼!”
所有人同时站起身来,转向武宽的方向。武宽的两名亲信侍卫忙从台下搬出一具八足两兽龙头云纹鼎,放在他面前。鼎前部的龙头向上,微张着嘴,武宽把剑插入龙嘴里,沉静地道:“传令,今次的任务非比寻常,按最高等级处置。立即投放三支部队,三十五架作战赤金具。目标是村落。村落方圆一里范围内,所有人员一律就地处死。”
武扁的眼角抽动两下。云中族虽然与人族连年交战,但都是军人之间的战斗,还从未听说过袭击平民,而且只对顽固抵抗,造成己方大量伤亡的城才会下屠杀令。对这么个小村落,为何竟大动干戈?他偷偷瞥了一眼周围,见所有的人都麻木着脸,并没有齐声答应,看来都还没明白武宽的意思。
武宽也注意到了周围的沉默,道:“这是非常之举,具体原因,恕我不能详述。诸军下去后就会发现,村里的人……如果还有人的话,大概已经全部变成了鬼怪。”
周围响起一片吃惊的低呼声,武扁心中也是惊诧无比,但马上厉声道:“肃静!常吉士下达的命令,违抗者就地军法处置!”
云中族以军人执政,军规最是严厉,所有人从小就知道,违反军规,无论任何情况都是死罪,室内立即寂静下来。武宽从怀里取出一块铜制飞虎印,放在鼎中间一个环内,印的底部与环嵌得天衣无缝。他严厉地道:“这是帝君授我之权印,违者立斩!我还要告诉你们,这次的任务十分凶险,有丝毫大意,等待你们的就是杀生之祸。等一下我会亲自下到地面,庶吉士,舰船上的一切权利暂时由你接替。”
武扁道:“大人的安危乃最重要之事,请大人下令由末将带队下去,大人留守舰上,掌握全局。”
武宽摇头道:“你不明白……总之,我必须亲自完成这件事。记住,舰船的安全是才是最重要的。如果等一会地面有任何不利情况,我会发出信号,你立即起程返回曜青城,不得有任何耽误,明白吗?”他转头向着台下,说道:“陆吉士,把孩子们带出来吧!”
啪——咯!
随着一声闷响,菱号星槎腹部一扇巨大的铜门被慢慢打开了。它被数十根铜缆吊着向下沉了一段距离,其中一边微微向下倾斜着。舰身正在缓慢转向,隔它数丈远的两具平衡冲镧向外喷射的轻气被空中的乱风带动,有一些被吸入了打开的门里,门口附近一时白雾萦绕。
数名身着重甲、连着绳索的士兵跳到了铜门上,手持铜勾,相互扣上,又各自站住一个方位,把自己固定在铜缆绳上。其中一人检查了一会儿,向上面打出了准备完毕的旗语。
这个时候,星槎已经转向到位,离地三十丈,下面是一片开阔平坦的草地。舰周身的平衡冲镧一起喷射,将船体稳住。几乎就在舰身停止转动的同时,舰下部十六扇冲镧同时打开了,冲得船身剧烈震动起来。几名士兵各观察一个方向,不停地向上打着旗语,逐一调整冲镧的喷速。
一名伍长向武扁报告道:“庶吉士,风向有点乱,要不要张开定风帆?”
武扁一直站在窗前观察下面,闻言道:“不忙。这种震动应该还能投放,如果张开帆,风突然加大的话恐出问题。叫他们尽量稳住,只要部队下去了立即上升。”
第一架赤金具降下来了。它是冲锋部队的豹型具,爪子是异金打造,比之寻常的刀剑还要锋利,主要用于近身搏斗。四肢的末端还有四把弯月状利刃,与尾巴上的三棱刀尖一样,是在冲刺时的强力武器。它的嘴被罩笼扣着,一名士兵凑到它腰间,熟练地扯下罩笼,最后检查了一遍绳索,然后赶紧退到一边,做出释放手势。
四根绳索同时放开,豹型具落到铜门上,向前滑行,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坠入白雾中。那根系在它腰间的绳索猛地绷得笔直,又迅速收了回来,看样子已经拉开了豹型具背上的减速风翼。很快观察士兵就报告道:“第一具投放顺利!目前正在游弋巡逻中。”
武宽点头道:“加快投放速度。”他最后往下看了一眼,转身走向指挥台,大声道:“等投放完毕,上升两百丈,释放两艘星槎,随时支援策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