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国 姬山 独鼎峰
“呼,这样看出去,风景还真不错呢。”
枢劫站在独顶峰,怡然东望。没有了擎天石柱的阻拦,下面的山谷果然一览无遗。他站在崖边向下看,郁郁葱葱的山体上袒露着一条宽几十丈、长达十几里的土黄色的疤痕,那是在这峰前站立了千万年的石柱留下的最后的痕迹。等到来年春风吹绿大地,野花野草掩盖一切之后,也许再无人会记得这里曾经有一根据说跟黄帝扯得上关系的石柱了。
“来年……”枢劫忍不住感慨道:“年年复年年,究竟哪一年是来年?”
他身旁许多人跑来跑去,忙着收拾祭祀的东西。矢村的壮年们几乎倾巢而出,花了一天时间,砍下参天古树,在擎天石柱原来的位置重新立起一根柱头,又在独鼎峰上设立祭坛,大祭三天。现在祭祀已完成,守护先祖神位的祭师正一路敲打着节杖下山,赤身的巫女们跟在后面。他们要在今晚月亮升起之前赶到山下一处暗河洞口,祭祀里面的河神和山神。
祭祀时三次卜卦,均是大凶之兆,预示祸将从西而至。矢鳐愁得人都消瘦了一圈,和几位村中老人商量再三,还是决定暂时将村里的壮年男女及孩子们带出山一趟。她连夜与矢茵一道赶下山准备去了。
眼见矢村的人纷纷跟着祭师下山而去,峰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枢劫觉得耳朵总算清净下来,甚是满意。他眯着眼,遥听风声,过了一会,掏出竹箸,在地上摆出伏曦所创的卦图,又凭空画了道符文。红色的符文沿着卦图的方位旋转了几圈,在东北方向上慢慢消失了。枢劫向那个方向眺望半晌,收起竹箸,自言自语地道: “是了,应是那个方向。” 那个方向与矢村的方向背道而驰,枢劫收起自己的小包袱,再把祭台上的肉干、酒什么的收了一堆,背起就走。他刚走了十来丈远,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喂!你往哪里去?”
枢劫回头见矢茵正满头大汗的跑上来,问道:“你不是回去准备搬迁之事了么?难道东西忘拿了?”
矢茵喘着气道:“没……没有……我……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枢劫拉拉耳朵:“啊,对了,今年还没给你礼物呢!走得实在匆忙了点……要不我过段时间托人给你送来?”
矢茵道:“谁稀罕你的礼物?我要跟你一起走。”
风从崖下吹上来,呼咧一响,吹迷了枢劫的眼。他忙用手揉着眼睛,道:“你说什么?”
矢茵道:“没什么……你先告诉我,这么匆忙要到哪里去?”
枢劫道:“石柱倒塌的那晚,我曾见到北面天空似有异象,如果真有灾难降临,就得赶在它发作前解决,单靠祭祀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所以我打算去看看。”
矢茵拍手道:“正好啊!跟我们村息息相关,我也要去。”枢劫笑道:“那可不行,说不定会有危险的。乖乖回去吧,小丫头!”
矢茵正色道:“我不是小丫头了!反正我要跟着你,你别想一个人跑掉……”她紧紧抓住枢劫的手臂道:“你说过你要我的,你想反悔?”
枢劫愣了片刻,道:“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哎呀!”矢茵狠狠掐了他一把,快步跑到前面,叫道:“快走,别罗嗦了!”
枢劫叹了口气,慢吞吞跟在她后面,心中不住盘算该怎样劝她回去。
两人沿着独鼎峰山脊走着,周围到处是参天大树,太阳从左首照过来,在林间投下一道道的光束。矢茵开始还在前面,走啊走的,又跑到枢劫身后跟着。她看着他的身体在光束中穿行,忽明忽暗,心中只觉一阵阵温暖。虽然到此刻她还不敢相信昨晚枢劫说的“我需要你”是真是假,但能跟在他后面,就说不出的满足得意。枢劫的木屐在满是青苔的地上踩出了足印,矢茵就偷偷把赤脚踩在上面,呀,好大的脚……
走在前面的枢劫忽然一顿,停下了脚。矢茵正跟在后面踩脚印,差点一头撞到他身上,忙跳开两步,紧张地道:“怎么了?”
枢劫抬头看看太阳,道:“没什么……已经午时了,我饿了。”说着找了块岩石坐下,说道:“拿些食物来,吃了再走。”
矢茵放下包袱,掏出几个果子和肉干来。那果子又小又青,枢劫皱着眉头道:“就吃这个?”矢茵道:“是啊,走得匆忙,就只带了这个。”
枢劫解开自己的包袱,得意地道:“这不是有牛肉么?”矢茵凑上来看了两眼,迟疑地道:“这……这好像是祭祀用的三牲……”话没说完,枢劫已经撕下一条,道声占先,慢条斯理地吃将起来。矢茵傻了眼,半晌才放声尖叫起来。
枢劫道:“你叫什么呀,这么难听。”矢茵跳起脚叫道:“你、你……你怎么敢吃祭祀的东西?这……这可是要遭天罚的呀!”
枢劫笑道:“谁告诉你祭祀用的就不能吃?”
“这是祭祀神鬼之物,当然不能吃啊!还用谁来告诉我?”
“祭祀这种事,心意到了就行了,又何必拘谨?当初我叫你娘多准备点,就是打算留着路上吃的呀。你看,肉啊米酒的,很不错呢。”枢劫扯下一块,递给她道:“快点吃吧,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矢茵这才知道被他骗了,又好笑又气恼,说什么也不接,只吃自己带的果子。枢劫也不多劝,毫不客气地吃饱喝足。其时太阳正当头顶,虽然有树荫隔着,但放眼望去,远处的山峦反射着日光,白得耀眼,也让人有些昏昏欲睡。枢劫道:“休息一会儿再走吧。”说着端坐着闭目养起神来。
矢茵在他身旁坐着,想到那个“石柱陷,矢氏灭”的预言,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她干脆抽出匕首,从自己背的小篓里掏出根黑色的木头,一刀一刀削起来。
削了一会儿,忽听枢劫道:“你在做什么?”
矢茵见他眼仍然闭着,没好气地道:“削个你的木头人像,在上面施法,叫你……叫你……马上变成秃头!”
枢劫吃惊地道:“我骗点吃喝是有罪,可也罪不至此吧?”
矢茵道:“你岂止骗吃喝,你还……还老是骗我。”
枢劫笑眯眯地道:“小丫头,我可是从小看着你长大,骗过你什么,说来听听?”
“很多啊,比如……你是龙变的。”
枢劫睁开了眼,看定矢茵,眼里有一丝古怪地笑意。矢茵拿匕首冲他比画道:“怎么,是你自己说的!”
枢劫道:“对啊,是我说的。我不只对你,对好多人都说过呢。可是只有你,只有你这个小丫头,才那么执着地追问了我十几年。”他撩起一只袖子,一直撩到肩膀处,道:“你过来瞧瞧罢。”
矢茵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枢劫袒露除了手、脸之外的其他肌肤,还常常笑话他比女孩子还要害羞。这时见枢劫露出手臂,怔了一怔,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正要转开头,却瞄到他裸露的肌肤上,隐隐似有些东西。矢茵好奇心起,倒把害羞忘了,注目细看,只见枢劫白皙的皮肤上隐约有些花纹,是极淡的青黑色,呈尖圆形,大小相仿,如鳞片般层层排列。手臂外侧颜色略深,往内颜色变浅,手臂内侧便毫无痕迹了。枢劫柔声道:“别怕,你过来瞧仔细了吧。”矢茵大起胆子走近,用手摸了摸,感觉十分光滑,不像是皮肤上生长的东西,倒像是从皮肤里面透出来的精美花纹。她轻轻抚摩着,问道:“这……究竟是什么?”
“这就是龙鳞呀。”
矢茵一怔,枢劫只道她又要发作,却见她脸贴在手臂上,道:“我……我相信。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我……都相信。”
枢劫道:“我叫做劫。”
矢茵立即知道枢劫将要说出自己的身世秘密,禁不住抱住了枢劫的手。枢劫淡淡地道:“枢是巴国的大姓,但我只有每年来到在这里时才会用它,而在其他地方,我的姓是巫……你的身体在颤抖,可惜你猜对了。我不是人,我是巫族。确切地讲,我的母亲是巫族,而父亲,则是半人半龙的巴国大将枢弩。”
“二百七十年前,母亲就在这云山之下的幽明洞穴中生下我。你根本无法想象那洞穴有多大多深,当年她跟随灵魂已被鬼龙控制的父亲进入洞穴,走了整整一年,才下到洞底的黑暗沼泽之中。我在沼泽中诞生,我身体里流淌的血有一部分是龙血,虽然只是条见不得阳光的鬼龙……所以我说自己是龙变的,并没有骗你吧?”
“你知道为什么我叫做劫吗?因为我的出生对于母亲来说,就是场劫难。父亲……那被鬼龙吞噬了魂灵的父亲想要吃了我,所以才让母亲生下我,多么可怕……”矢茵吓得浑身一激灵,抱紧了他,却发现他的身体异常的冷,竟也出了一层冷汗。
他在往事中沉静了一会儿,突然一把推开矢茵,笑道:“哈哈,怕了吧,小丫头?哈哈哈哈!哎呀,真是好玩啊。你知道这个故事说明什么吗?”
矢茵茫然地摇摇头。
枢劫竖起食指,郑而重之地道:“有些事情,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不能够就是不能够。我父亲和母亲就是因为不同族而结合,才堕入深渊,永世不复解脱。所以这个世间,还是有规矩存在的好啊。哈哈,哈哈!”他站起来,昂着头四处乱看,搔着头道:“我该走了,再不走天黑前可下不了山了。你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丫头,回去吧。”说着抬脚就走。
矢茵抢上两步,一把扯住他衣服,叫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矢茵胸口剧烈起伏,但是心中憋着的那句话实在是忍不住,大声道:“你说你要我,不许我嫁给别人,究竟是为什么?”
“哦,”枢劫回过头来,笑嘻嘻地道:“是需要,不是要。你曾说过要给我做把好弓,我可一直惦记着。想想宋国路途遥遥,我又不常去。你如果嫁过去了,我还真不好来找你,所以打算在你出嫁之前先把弓拿到手……”
“啪”的一声,矢茵老实不客气给他一耳光,脸憋得通红,怒道:“再笑!你再笑试试!”
枢劫继续嘿嘿地笑,矢茵没有再出手,退开两步,盯着枢劫。枢劫在她目光注视下干笑两声,只觉脸上肌肉僵硬,那笑容变得比哭还难看,伸手抹抹脸,终于平复了脸色。
矢茵一手抹去泪水,点头道:“好……你终于还是说了实话。不过有些事,你不敢做不能做的,我偏要做给你看!你说得对,再不走就赶不及下山了。”说着转身继续往下走。
枢劫呆立良久,默默无言地跟上矢茵。这下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埋头赶路。两边的灌木渐渐多起来,矢茵腰间围着的豹皮很短,腿上被灌木枝叶划破了好几处,枢劫要赶到她前面去开路,她就飞快往前冲,枢劫试了几次都不行,又不能用强,只得作罢。他偷偷画了个符文,那些碰到矢茵小腿的枝条瞬间变成水,矢茵闷着头赶路,也没留意身边的变化,腿上水淋淋的,她还只道是林间露水未干。
不知不觉已经赶了十几里路,前面的山脊陡然下降,形成一个凹地。两人抓着树枝草根爬下去,枢劫突然叫道:“等等!”
矢茵冷冷地道:“怎么?”
枢劫不答,沉吟片刻,找了块石头坐下,掏出几根竹箸排演起来。矢茵见他神色严肃,似乎有什么为难之处,当下环视四周,爬到旁边一棵大树上观察。
枢劫排演了一阵,道:“嗯,前方似有凶吉难测,敌友莫辨之物……奇怪的卦相?哎,卜卦终究让我头痛。”
矢茵从树上跳下来,牵起他的手道:“别算了,你要多走两步就能自己看得见了。”不由分说拉着他钻进一簇灌木。枢劫头冠被灌木撞歪,刚要诉说此非礼之道也,眼前忽地一亮,原来已经钻出了灌木,踩在一堆伏倒的灌木上。
这片伏倒的灌木向左延伸了十几丈远,中间几十根树被拦腰撞断,一路上到处散落着木板、破麻布、绳索等杂物,还有几根长长的、薄如蝉翼的东西,枢劫认出这玩意儿妖族人才有,用来作浮空舟的定风弦绳,使妖族的浮空舟比巫族原产的更加灵活快捷。
这一片狼籍的尽头,是更大的一堆……枢劫很努力地试图把它想成一艘浮空舟,但脑子里怎么也赶不走“破烂”两个字,最后只有放弃。他们走近的时候,两个人正站在破烂前,听到响动回过头来,其中一个人立即惊喜地道:“啊,老大,有人,这附近有村落!”
枢劫道:“你是……”
被称做老大的那个家伙眯着眼看着枢劫走近了,猛一挺胸膛,随即又剧烈咳嗽,捂着胸口,似乎伤得不轻。他勉强地道:“绞……咳咳……绞杀号浮空舟船长。”
“这个是……”
“绞杀号浮空舟。”老家伙弯着身子,仍然严肃地道:“我们正在作改进。你们如果想要雇这艘船,得等三……咳咳……”他跟另一人交换一下眼色,那人拼命比划着十:“七天吧。我们很忙,真的需要还得预先付点定金。”
枢劫倒是不介意坐上这堆破烂,只是觉得这破烂一辈子也不可能飞起来,便道:“不必了。你们是因为昨晚的风雨而坠毁的?”
“坠落——”老家伙用低沉的声音强调道:“确实是因为风暴的原因。”
枢劫饶有兴致地走近了观察浮空舟,说道:“很大的风暴啊。这船挺不错,瞧这主翼,安装得这么靠前,速度一定很快。”
老家伙神色顿时缓和了许多,拍了拍船身——立即有一块甲板被拍落,他身旁的老四慌忙抬起来重新上好——道:“你是行家,年轻人。这船……咳咳……如果不是那么大的风暴,下来不了!”
“有多大?”
“风暴之眼呢。”
枢劫重新看了那老家伙两眼,点头道:“如果是风暴之眼你们都能活下来,那可不简单啊。”
老家伙也盯着枢劫的眼睛看,似乎觉得在这里竟能碰到一个知道风暴之眼厉害的人,实在有些惊异。他又瞥了一眼跟着这人来的丫头,矢茵因为从来没见过什么浮空舟,看到这么一大堆破铜碎木,心中惊疑不定,站得远远的不敢过来。老四凑到老家伙身边低声道:“那女的好像是巴人,这男的……鲁国人?”老家伙摇摇头,使个眼色,叫他留心观察那女子,自己撑起身子,跟着枢劫。
枢劫继续边转边看,不住地道:“嗯,没有侧向滑翼,那一定是利用定风弦绳来辅助了。原来这么配合也可以……风翼太小了,这样能顶住侧面来的风吗?”
老家伙斟词酌句地道:“……如果操纵得好的话就行。”
“把船头压低?速度倒是可以提上去,不过能不能稳住就成问题了。”
老家伙越发不敢小看此人,暗自揣摩,觉得他身材高大,似乎不像是身体娇小的巫人,忍不住道:“先生是行家,难道是齐国金制司的人?”
枢劫笑道:“不是。我只是对浮空舟比较感兴趣,曾经请教过一些制造此物的高人……哦?”他突然弯下腰,拾起件事物,看了两眼,回过头时脸已经沉静下来,道:“原来你们是八隅司雇佣的人。”
老家伙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跳起身来,不料大动之下腰间猛地一痛,“嘿”的呻吟一声。船另一头的老四听到老家伙的呻吟,咣地一下抽出弯刀,纵身而起,跳过浮空舟,猱身以进——速度端的惊人。
眼见这年轻人没有任何反应,弯刀已经劈到他肩头附近,老四心中刚想着是不是稍微放他一马,手腕突然一紧,随即一股大力扯得自己向前猛冲,重新高高地越过浮空舟船体,“砰”地撞在棵大树上,当即昏死过去。
他翻白眼顺着树干往下滑时,老家伙已缓过劲来,左手臂上一组“源”发出微光,他一掌打出,七颗火球向枢劫袭去。枢劫那将老四远远抛出去的长袖一卷,火球俱收其中,完全失去控制。老家伙脑袋上的汗跟下雨似的往下淌,这几乎已经是自己的绝技了,却被人当泥球耍,看来今日真的要全军覆没了。
枢劫将火球们把玩了一阵,顺手丢到地上,火球失了操纵者,须臾化为烟尘。他对那老家伙笑笑,说道:“你们还真是冲动呢,即使替八隅司做事,也不至于如此紧张吧。”
老家伙只觉此人闲闲地往跟前一站,仿佛大山一般,压得自己一口气也吐不出来,勉强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枢劫伸出手,摊开,露出一叠绿萝,道:“这是什么?”
“这……这个……”老家伙怎么想也想不起自己船上有这玩意儿。
枢劫道:“这是巫族才有的绿萝,如果不是载有巫人,怎可能有此物?巫族中人,恐怕也只有替八隅司做隐秘之事的人,才会屈尊乘坐这样的破烂。”
老家伙被人恐吓,又遭羞辱,几乎老泪纵横,道:“你……你是什么人,竟知道这些?”他见刚才甩飞老四那一下力道大得惊人,对这年轻人来说却似乎只是随意的一挥,巫族人的力量比之人或妖族要差得多,不可能是巫人。但不是巫人,又怎么能知道八隅司的事?
枢劫不答,取出一张绿萝,用指尖轻轻在上画了道符,说道:“去吧,找出你的主人来。”仿佛一阵风将那张绿萝吹起,飘飘悠悠沿着山崖飞着。老家伙好几次只道它要落下去了,却总是有风把它吹起来。飞了一段距离,眼见掠过一块巨岩,那张绿萝突然展开,只一瞬间的功夫就变成了一只大雕,一头扎下去。矢茵一声惊呼,随即听见岩石后有人更加凄惶地惨叫一声,大雕展翅飞起,抓起一个衣衫褴褛的家伙。
大雕飞到枢劫身前扔下那家伙,身上突然起了一团火,火焰迅速包住了它,须臾烧个精光。等到烟尘散去,仍旧是一张绿萝慢慢飘落下来。
巫镜灰头土脸的在地上滚了两圈,抬起头来,正迎上枢劫的目光。他先是无比错愕,随即吃惊地叫道:“劫……劫殿下?”
枢劫看着他道:“你很年轻啊,就在为八隅司做事?”
巫镜施礼道:“是,小臣镜,蒙昊大人错爱,前往……出使巴国,不料昨夜遇到风暴,坠毁在这里了。没想到竟能遇到劫殿下。”
枢劫笑道:“出使,有你这样的使臣,岂不是坠我昆仑山的名誉?算了,我不为难你了。你们八隅司秘密做的那些事,我也不想多管。离这里不远有个村落,你们可以到那去休整。”
巫镜道:“多谢殿下。不知……殿下这是去哪里?”
枢劫道:“昨夜的风暴实属罕见,我卜之恐有祸害天下之事,所以打算在这四处看看。”
巫镜的心砰砰乱跳,忙道:“是吗?殿下之卜非同小可,若真有此事,小臣斗胆,愿随殿下一同巡查。”
“你不是要出使巴国?”
巫镜跳起身,一脚踢在绞杀号浮空舟的残骸上,立时踢落好几块船板。他不顾老家伙的大声抗议,一手捂着被木头撞青了的腿,一面哆嗦着道:“这、这破烂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修好,小臣反正现在不能及时赶到了,如果能替殿下出点绵薄之力,回去后还请殿下替小臣美言几句!”
枢劫一笑,道:“忠心效力,又岂在乎功过?好罢,你要跟来也行。茵,我们走!”
巫镜慢走一步,千叮万嘱,要老家伙无论如何赶紧修好浮空舟,随时候命。老家伙叼根草蹲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只是抱怨这次损失惨重,别说赚钱了,连老本都亏光,死活不肯。巫镜一咬牙,将他老爹送给他的上古名器“辟”压给老家伙,说好完事后,以当初定的价十倍奉上。看着老家伙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地将“辟”收入囊中,巫镜心中恨恨地想:“你就得意吧!别说十倍,就算百倍给你,也是我赚定了!”
三人继续沿着山脊走,不久遇到一处断崖,山势在这里陡然向南偏转。枢劫站在崖边望了一会儿,指着北面一片比姬山更高大的山脉道:“茵,你知道那边是什么山么?”
矢茵道:“我也没去过,听娘说那是云山的另一系,叫做缙山,比我们姬山还要高大险峻。听说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湖,湖里有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山里藏有鬼魅,还有千年的狼王,所以从来没有人进去过。”
那条山脉离此几十里远,走势与姬山大致相同,中间的谷地被这两条山脉保护着,树木长得都特别高大茂盛。巫镜道:“殿下是否卜到那里有异相?”
枢劫道:“不太清楚。不过,昨夜确实有火光坠于山南,就是那个方向。”巫镜心中大喜,知道那火光必定是神兽或神器坠落时产生的,如此自己的胜算又多了几分,当即道:“好!我们就去那边看看!”昂然走在最前面。
三人绕过断崖,走了近两个时辰才下到谷里。矢茵还没叫苦,巫镜已经开始喊天了。他在昆仑山观星殿里,走一年也走不了这么长的路,软软的鹿皮鞋底早已磨穿,脚上也打满了泡。枢劫见他真是一步也走不了了,便就近找了条小溪,安营休息。
晚上,枢劫在四周布下禁制禁制,阻止狼蛇虫蚁入内。做完后,回到篝火前,见巫镜倒在块石头上,早已睡死过去,矢茵却不见了踪影。他自问方圆数里都在自己符文监视之内,矢茵应该没有出这范围,不会有危险,便坐在篝火边,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月亮出来了。极细极弯的一点亮色,好像是什么人用指甲在黑暗的天穹上掐出来似的,然而在星辰之间穿行,仍旧盛气凌人。枢劫很喜欢月亮,这也是他喜欢游历天下,而不愿待在昆仑山的原因之一:在这凡尘之处看星辰月亮,比之在高高的观星殿,实在要亲切得多。
他懒散地躺在地上看天,伸手入怀,掏出那玉蝉在手里把玩着,忽听一阵竹笛声从小溪的上游传来。笛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有时候虽也会突然拔高两声,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清冷婉转。笛声和着丁冬的溪水声,还有穿越树林的风声,草丛中的虫鸣声,这些声音彼此混杂,听上去却极之宁静平和,仿佛天籁。枢劫听着听着,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酸楚,思绪不经意地翻起了极久远的过往。是什么呢?他禁不住坐起身来,静静地想了一阵。
啊,是了,他记起是哪里了……那冰冷的沼泽深处,母亲被囚禁的灵魂沉睡之所……十八岁之前,被父亲蒙骗,他每天都会潜入水中,央求母亲解开自己身上的禁锢法术。洞穴里伸手不见五指,深水中潜伏着妖龙、蓟鳞、阍囵……奇怪,在那危机四伏的地方,却有这样宁静平和的感觉。处之愈深,便愈平静,爱之愈切,便愈……
他猛地站了起来,使劲摇晃着头,让自己清醒过来。这些记忆总是让他说不出的郁闷烦躁,母亲明明为爱人所害,肉体消灭,灵魂陷于囹圄,永世不得解脱,却永远那么平静,平静得好像……好像……她从未曾后悔过,甚至未曾抱怨过……
这怎么可能?这又怎么可以!枢劫每每念及此事,就觉得匪夷所思,觉得难以容忍,就想起自己被出卖、被欺骗、被利用、被抛弃……连带对母亲都厌恶起来。不行……他浑身颤栗,踉跄地跑到溪边,捧起溪水洗脸。山中溪水冷得刺骨,但还觉不够,跟黑暗沼泽比起来简直叫热!他将脸直接埋进水里,憋了半天气,终于冷静下来。
他抬起头,手上、脸上的水滴入水中,水里便泛起千百个月亮,一起冲他摇动,仿佛千百双眼睛。枢劫看着,想着,既而冷笑一声。他坐直了身,慢慢将打湿的头发梳到脑后,自言自语地道:“真是可笑。别来烦我了。”
不错,他要打败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不能原谅母亲的软弱……有些事真是可笑……第一次是可笑,多来两次就是厌恶了!
他赫然起身,林间数十个暗藏的符文阵立即纷纷闪亮起来,迅速划分范围,囚禁所有活动的物体,封锁四周,阻断外界一切干扰。当他确信连巫镜都已在禁锢之中后,便沿着溪流向上游走去,没走多远,走入一片乱石堆中。这些乱石是山洪爆发时从山上冲下来的,千年万年被水冲刷,表面光滑圆润。溪流从乱石堆中穿过,自己这边的乱石大部分已经为茂密的灌木和青苔所掩盖,只有靠近溪流的较大的石头仍突出在外,其中几块从低到高的排列着,像阶梯一样通向最高的一块岩石。
矢茵就坐在最高的岩石上,吹着短笛。她穿着深色的衣服,几乎与身后漆黑的山林融为一体,只有手臂与小腿裸露在外,月色下仿佛美玉一般散发着光亮。风吹起她的头发,在脸前、脖子上缠绵。
这光也柔和,这风也平静,枢劫一时气为之竭,心中的怨恨怒气刹那间无影无影,只是呆呆地站在黑暗中看她。
矢茵吹完了一段曲,轻声道:“好听么?”
“……好听。”确实好听。
“是什么曲?”
“你教我的。”
“我……我嘛?哦……对了。”枢劫略吃了一惊,随即想起,这还是矢茵小的时候,自己随口教她的一首儿歌,没想到她还记得。
矢茵叹道:“仅仅是从歌声化为笛声,你就听不出来了。劫,你的心愈加浮躁,真的老了。”
枢劫勃然大怒。
他一步步拾阶而上,冷冷地道:“是么?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浮躁,也不认为自己老了。我的生命才刚开始呢。如果我愿意,甚至可以与天地齐寿!”
矢茵道:“是啊。与你们巫人比起来,我们的命短暂渺小得简直可怜……可是我仍然觉得,你老了。你不再是那个青春飞扬的劫了。有什么抓住了你,囚禁了你……是你自己吗?”
“我?哈哈,可笑!”枢劫大声道:“你不需要用这样的话来激我。我的心从未像今晚这样平静过,也从未有今天这样的坚定清醒。什么也抓不住我。真可惜,你根本不明白这样的境界!”他仰头向天,张开双臂,长袖飘扬着:“明月也没有这样的浩然,天空也没有这样的广阔!北冥的神兽琨,一觉十七万八千年,一展翅可以上达九天,花间的蝾蠕再怎么努力也只能从春飞到秋,从草尖升到树梢。我的天地有多宽,你怎么可能知道?我要去到多远,你又怎么可能了解?我的彼岸,不仅是你看不到的,甚至连想都想不到!”
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多么清新的林木香味!多么自然的天地之气!他几乎要沉醉其间了。但他随即又垂下头,看着坐在地上的矢茵,道:“小丫头,看清楚点吧,我和你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矢茵伸出手来,摸到他的衣服,道:“就这么远。”
枢劫骤然向后退去,眼看就要落下岩石,突然间猛地一纵,高高跃起,向溪流飞去。他在空中飞速画出一道符文,“啪啪,砰砰砰”数声巨响,溪边的乱石堆里,赫然站立起一具岩石巨人。枢劫落在它的掌心,对矢茵道:“就算只有这么远,可是你也永远无法过来。”
矢茵默不作声跳下岩石,因看不清落脚处,重重摔倒在乱石中。枢劫的心剧烈一跳,随即见她爬起身,摸着石头向自己走来。他伸出右手,想要在矢茵面前立一道禁制,但手抖得厉害,怎么也画不成形。他强迫自己不去看穿越溪流时再次摔倒的矢茵,用左手握着右手腕,继续画着符文,但……但是……该死!指头歪歪斜斜,符文若隐若显,就是画不成形!他焦躁之下,连对石兽的控制都混乱了,石头巨人摇晃一阵,慢慢坐倒。
忽地腿上一紧,矢茵抓住了他的腿,奋力爬了上来。枢劫纵使在北冥一人面对云中族数十架赤金具时也从未慌乱,此刻却怕得直往后缩。他的背顶到了冰冷的岩石,再也无处可去,只见矢茵爬上来,伸手摸到他的胸前,道:“就这么远。”
因为跌落入溪流中,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胸前,任由月华在上面流淌。她的一只胳膊上有血。她说:“你会后悔的。我能看到的,摸到的,就只有这么远。你说得对,我根本想象不到你的天地有多广大……真对不起……不过有一天你也会发现,其实你的手能够得到的,也就这么一段距离。”
她伸手抚摩着枢劫的脸,柔声道:“我是矢村的女儿,我不会拉着你。但是请你记着我的话罢,你会后悔的。”
说完,矢茵返身又跳下去。她在乱石中继续摸索着向前走,又摔了一下。这一次她大声哭起来。枢劫脑中一片空白,一动不动。矢茵痛哭了一阵,捂着胳膊继续走,越过了溪流,回到篝火边。她坐在火堆旁,头埋进手臂里,哭声断断续续,和着丁冬的溪水声,还有穿越树林的风声,草丛中的虫鸣声,仿佛天籁,持续了好久好久。
第二天一早,枢劫在睡梦中听到一阵鸟叫,勉强睁开眼,见一大群鸟正从前面一个山头掠过,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山谷里的猴子也跟着叫嚷。这些吵闹无休止的持续下去,到后来山林中到处都有野兽飞禽们肆意高叫。看样子是没法睡下去了。
枢劫觉得头重如千斤,刚想伸个懒腰,突然腰间一痛,背和腿都是又麻又酸。他才想起自己昨夜本来是蹲在这岩石上想事情的,不知什么时候竟睡着了,此刻全身各处关节都尚处于麻痹中。想的事情……哎呀,脑袋痛得快要裂开来,他赶紧停止想事情,等身体慢慢苏醒,站起身活动活动。
他往溪流对岸看去,只见巫镜正在火堆边烤着什么东西,见他醒了,忙招手道:“劫殿下,请移尊过来用膳!”
枢劫一边向他走去,一边四处张望,奇怪,没有见到矢茵那丫头。他走到巫镜旁,巫镜已经恭敬地将烤的两条鱼双手奉上,自己退到一边。枢劫笑道:“这里又不是昆仑山,干么还如此拘谨?我就最讨厌这般繁琐的礼节。别客气,一起吃吧。”说着递给他一条。
巫镜大喜,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一旁吃起来,道:“早听说殿下胸怀宽广,不拘一格,实乃我族之表率,今日见到果然气度不同凡响。”
枢劫听到“胸怀宽广”四个字,陡然想起昨夜自己说的话来,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胡乱地摇摇头,问道:“矢茵呢?”
巫镜道:“殿下可是问那位女子?今天她一早就起来,捉了几只鱼叫我烤,然后就走了。”
枢劫一下站起身:“走了?”
“是啊,说是回村去了。”
枢劫呆了半响:“为什么不叫我?”
巫镜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忙道:“那位女子说,殿下昨夜没休息好,让我别打搅殿下。对了!”他从衣服里掏出件东西呈给枢劫,道:“这是她让小臣转交殿下的。”
枢劫拿在手里,只觉入手极重,仿佛金器,又极清冷,跟昆仑山出产的寒潭润玉一般,但看纹路却是木质,表面还留着粗糙的削割痕迹。枢劫想起她这两天只要休息时就用匕首削着什么,原来就是这玩意儿。这东西两头粗,中间细长,有点像长弓中间的握把处,但……制造弓需要整根木料做出,怎么可能分成几段做?
枢劫看了良久,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便道:“矢……那女子说过这是什么没有?”
巫镜道:“她说,这是送给殿下的弓。还没有完全做好,不过据说已经大致成型,可以用了。殿下,这玩意儿我怎么看也不像完整的弓,所以问她,她也不答,只说,殿下可能会用到的。”
枢劫忍不住握着中间的部分比划了一下,如果这真是张完整的弓的话,握起来的手感确实不错。两头粗的地方甚至像真的有弓身绷紧一样向后微微弯曲,枢劫看得久了,真有种松手放箭的冲动。他忙收敛心神,把这奇怪的东西收入怀里,道:“她……她就只说了这么些吗?”
巫镜道:“她还说,请殿下不要惦记她,将来殿下若有闲到宋国,还记得到她的话,不妨一叙。殿下,她是宋国人么?”
枢劫不答,转身就走,只道:“走罢,还有好多事要做。”巫镜忙几脚踢垮了火堆边的石头,灭了火,小跑着跟上枢劫。
枢劫一路上都阴沉着脸不说话,巫镜也不敢乱讲,两人沉默地沿着溪流往走了一阵,溪流转而向南,冲下一片陡峭的悬崖,形成的瀑布轰然作响。这一带树木参天,灌木丛生,藤蔓纵横,别说石头,几乎连土地都看不到,无法召唤石精出来。两人走到一小块林间空地,枢劫便纵身到一棵大树上观察。
巫镜站在树下等着,忽听旁边的灌木里有响动,他吓了一跳,以为有猛兽,慌忙掏出绿萝,画着禁制。还没等他画完,“呼啦”一下,一头露出老长的獠牙的野猪钻了出来。巫镜见它的獠牙上还残留着血,吓得拼命向树上爬去。幸好那野猪也急着赶路,从树旁穿过,又钻入灌木中去。巫镜坐在树杈上,觉得下面的灌木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仔细瞧瞧,只见周围密密的灌木丛都抖动起来,“哗啦啦”的响着。
巫镜叫道:“殿下!”
他叫的人还没回答,先传来一声山猫的嘶叫,接着数十只山猫跟着叫起来,然后是野猪的哼哼声,肿骨鹿和斑鹿的哟哟声。这些动物在灌木中潜行,纷纷向南而去。巫镜正自惊异,忽地前面茂密的树木里又传来吱吱吱的响声。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巫镜此前从未离开过昆仑山,根本不知道森林里会有什么,只听得头皮发麻。猛然间,数百只白的、黄的、红的猴子脑袋从密密的树冠中伸了出来,纷纷吱吱的叫着,张开双臂,一棵树一棵树挨着跳跃。有几十只正向巫镜呆的树跳过来,吓得他赶紧抱住脑袋,耳边呼呼风响,猴子们纵越而过,其中几只就踩着他的背跳走。巫镜背上被猴子爪子抓破了几处,痛得大叫。
猴子们还没跳完,大地突然微微震动起来,不远处更传来树木折断时发出的破裂声。巫镜叫道:“殿下!有异相!”
上面的枢劫道:“你上来看罢。”
巫镜奋力爬上树的最高处,从这个位置只看得到郁郁葱葱的树冠将山坡盖得密不透风,但离此几十丈远的地方,树冠们正不停晃动,有时传来一两下破折的声音,便有一簇树叶塌了下去。巫镜紧张地道:“是什么?”
枢劫的脸也变得凝重。他好像看得穿树冠的遮盖一样,眯着眼道:“百兽。犀、熊、马……还有虎、狼、牛……真多。”
“百兽?可是……为什么没有声音?”
“害怕。它们在赶路。看来早上那些鸟也是为此而飞向南方的。”枢劫看着看着,脸上又露出了笑意,道:“真有意思。我们走罢。”
巫镜忙道:“等等,殿下!我们去哪里?”
枢劫道:“百兽是受了什么惊吓,所以才逃命去了。我们就往它们来的方向走。”巫镜凝神仔细看了看,见百兽经过的地方,依稀显出一条路来。这条路仍然是从北向南而去。他一面跟着枢劫爬下树,一面心道:“好,看来神兽果然坠落到北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