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国 矢村
大地的颤动传到矢村时已经变得很弱,况且全村人正在村中心的社举行一年一度的祭祀典礼,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突如其来的变化。矢茵穿着宽大的衣服,手足上缠着艾草绳结,脸上抹着火红的颜色,和另外十一人端坐在巨木搭就的祭台上,纹丝不动的接受朝拜。虽然大周已建国近一百年了,但矢村仍保留着前商的旧俗。祭祀的时候,祭祀的家族会选出一人做“尸”,装扮成逝去之人的模样,代他接受供奉。
祭祀已经进行一个多时辰了,旁边的几名“尸”早就开始偷偷挠痒的挠痒,瞌睡的瞌睡,她却仍然坐得笔直。这是在做姐姐的“尸”,替姐姐活着,替姐姐接受供奉,怎么可以随便?
姐姐……姐姐也曾坐在这里,但不是做“尸”。她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成为矢村最好的制弓师,那一年,她奇迹般的造出三张几乎接近上古“霖呤”那样的好弓,震动天下。各国的制弓高手蜂涌前来鉴定之时,姐姐就一个人坐在这里,坐在社的最高处,静静的等待众人的欢呼……
当时村里人都已经把她当做未来族长的不二人选,争论着她何时能造出一张真正的神器,在后羿射日七百年之后,再度让矢村成为天下弓矢之王。
如果不是景侯那一日来矢村买弓,看上了姐姐那无双的容貌……如果姐姐不是为了全村人的性命,甘愿嫁给老迈的景侯,却在婚后倍受折磨,终于以弓弦勒死自己的话,今日的祭祀大典,已经由她来主持了吧……
矢茵眨了一下眼,忍住泪水。祭祀活动就要结束,身披白袍,头戴赤金兽面具的祭师已经杀了用来供奉的五牲,指挥装扮成小鬼的人将牛羊切开,放入正中的大鼎中煮。祭祀结束后狂欢的时候,村里所有的人都将分到一份肉,一尺布,未婚配的女孩子们还能得到一枝箭,等深夜时分,可以将箭赠给心仪的男子,与之入社林中幽会。
这本该是欢乐的时刻,但所有的人都默默地围坐在一起,面色凝重。真正快乐的却是一群外人。宋国的大夫丙在十几名侍卫和两名术吏的簇拥下,坐在左首的帘篷里兴致勃勃地喝着果酒,一面毫无顾忌地打量矢茵。宋是商国后裔的国家,而矢村自被商汤册封后,一直视其为宗国,所以尽管处在巴国境内,仍然对宋称臣,这关系已经延续八百年了。大夫丙此番来,除了奉旨征召制弓师外,另一个任务是替宋国的世袭史官攘送来聘礼。祭祀结束的时候,就是他当众宣布婚事之时。那个时候……矢茵偷偷摸了摸袖子里藏着的匕首,继续端正的坐着。
她摸着匕首上的凤纹,想到了送给自己匕首的那个人,各种酸甜滋味一时间涌上心头。记得的第一次见他,是三岁的时候,但照他的说法,打一生下来,他就抱过自己了。真是可怕的岁月,真是可怕的人……他不是傻瓜,他早就看出自己的想法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难道他真是修仙的人,不肯留恋俗世半点?姐姐……我们姐妹俩,真的注定要走同一条路吗?
她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右首的娘亲,见她冷俊的脸上毫无表情,不禁又是一阵心酸。单是出征的事,已经压得娘喘不过气来,以她的性格,绝对会首先顾及村子,至于自己的婚事,在她眼里从来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咚、咚、咚!
忽地三声急切的鼓响,敲得矢茵心中一震,回过神来,耳边又响起了一阵凄扬婉绵的窨声。只见场中的祭师举起了招魂节杖,正和着窨乐一步一顿地绕着火堆走,边走边舞。这是祭祀的最后一步,将前来受祭的灵魂送回黄泉的仪式。几名巫女们跟在他身旁尽情舞动,她们全身未着寸缕,及腰的长发疯狂地甩动着,脸上和身体到处画着符文,手腕和脚踝上系着数串招魂的铜铃,随着跳跃的步伐叮铛作响。哭泣声再度响起,所有的人都匍匐在地,送别亲人。宋国的侍卫们本在喧哗嬉闹,此刻也沉寂下来,鬼神之礼,他们还是要遵守的。
矢茵眼中满是泪水,看出去一片朦胧。她看着招魂节杖上的赤金恶兽上下翻飞,巫女们赤裸的身影在火边纵横跳跃,仿佛见到身着红衣的姐姐慢慢走远,慢慢消失不见……她在心中痛叫一声:等等我,姐姐!
起风了,吹得社四周挂的白幡高高的飞扬,矢茵抬起头,仰望天穹,远处的天空还在闪电,但是已经远不如刚才那会儿强烈了。她痴痴地想:“劫……你还在龙血坡吧?你永远只知道徘徊在远处,永远只会当我是小孩子。好罢,明年的今天,你还会来看我么?大概……”
即便是如此庄重神圣的时刻,矢茵还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那……那是什么?天上……不,不能算天上,因为离自己头顶也就只有二、三十丈的距离……枢劫?
矢茵低下头,认真深呼吸了一下,看看四周,人们还匍匐在地,并无一人抬头看天。她定了定神,再次小心地抬起头——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大鸟正无声无息划过社的上空。它通体洁白,展开的翅膀足有十丈宽,原来这场风就是它带来的。枢劫……枢劫正襟危坐在它修长的脖子上,手里居然还提着只灯笼!灯笼摇摇晃晃,照见他的脸一本正经,他看见了矢茵呆滞的脸,便从容地对她挥了挥手。
矢茵傻傻地跟着挥了一下。
枢劫点点头,重新坐正,不再看她。大鸟略一停顿,扇了一下翅膀,飞速地从社上空掠过,融入大山漆黑的影子里不见了。长长的尾羽一直飞了老半天才看见末端,轻柔的摆动着,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香风。只有那灯笼的火光一路晃晃悠悠,老半天才隐入黑暗中。
“……”
“茵!”
身旁一人低声叫她的名字,矢茵一惊,才意识到自己惊慌得竟已经站了起来。她慌忙坐下,四下看看,大多数族人仍趴在地上,没看见自己失态,只有宋国大夫丙盯着这边,见自己也看见了他,便侧过头,向一名侍卫说着什么。
矢茵才懒得管他哩,失魂落魄地坐着,心中乱成一团,想:“刚……刚才那个真是劫?他骑的什么鸟?不不……他……他究竟是什么人?”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咚咚咚又是一阵急促的鼓声,祭师高声唱起了悼歌。巫女们一起扑倒在他脚下,虔诚地行着礼,他用招魂节杖一个接一个在她们头顶虚击,念着咒文。族人们纷纷涌向祭坛,将早准备好的谷物向祭师和巫女们丢去。前面的人丢了,就跪下磕头,后面的人就往前挤,场面一时有些混乱。村里的几名宿老忙大声吆喝,维持秩序。
仪式马上就要结束,宣判自己命运的时刻就要来临,矢茵再也坐不住,趁众人纷闹之际,跳起身就往台后跑。她钻过艾草编的帘子,跳下祭台,向社外跑去。身上穿的衣服太重太长,她把匕首别在腰间,边跑边脱去外衣,一口气跑出社,跑上一个小土丘,向枢劫消失的方向看去。但是她的眼睛再瞪得大,也只见到姬山漆黑的影子,天上间或的闪电也又远又短,根本照不出什么来。
那盏灯已经彻底消失了。
“劫!”她想喊,却又怕村里的人听见,只有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呼唤道:“你在哪里,劫?快来!快来呀!”
“茵!”丘下有人喊道:“跑哪里去了?快回来,你娘找你!”
矢茵急得直跺脚,知道宋国大夫就要宣布婚事了。“我才不要像姐姐那样呢!”她略一踌躇,一咬牙,从土丘背面跳下去。黑暗中看不清楚,她摔倒在草丛中,滚出老远,身上撕开好几处口子。但这会什么都顾不上了,她爬起来,摸着黑向枢劫适才消失的方向跑去。
矢茵闷着头跑的时候,根本看不见大夫丙身旁一名术吏偷偷画出了一个火行符文,一星点火从社后升起,指明了她逃亡的方向。她还没跑到村口,突然脚踝一紧,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顿时向前摔了一大跤,摔得眼前金星乱冒。有几个人跑上前来,叫道:“抓住了,果然不出大夫所料!把她押回去!”矢茵放声尖叫,拼命挣扎,然而几个大汉从后抓住了她,根本动不了分毫,几乎被抬着飞也似的回到社中。
矢茵眼见舅舅矢平亲自带着几个人出来,知道今日是跑不掉了,但要死也要死在亲人的身边,当即叫道:“痛死了,舅舅救我,快来救我!”矢平抢上两步,拱手行礼道:“劳烦几位大人了。这人就交给我们吧。”
那抓住矢茵的人大声道:“走开,贱民!这是我们大人要的女子,谁也不许碰!”
矢平脸上变色,他身后几人举着竹枪迅速围了上来。那几名侍卫毫不畏惧,纷纷抽出长剑,喝道:“怎么,想造反吗?”
矢平道:“造反可不敢,但这是我们村长的女儿,可能有什么误会,还请大人宽容见谅。”
领头的侍卫瞧了瞧大夫丙,见丙对他使了个眼色,便道:“我们大人请这位姑娘过去,有事商量,不得阻拦!”说着就要将矢茵推上台去。矢茵尖叫道:“舅舅,救我啊!”矢平素来疼爱矢茵,知道她是不甘嫁到宋国所以逃跑,如果被宋国人抓回去,难保不会像她姐姐那样死于非命,当即双手一展,喝道:“住手!”就要动手抢人。
忽听有人大声道:“平,你做什么?还不退下?”却是矢茵的娘矢鳐带着人匆匆赶来。矢平道:“姐姐!”矢鳐厉声道:“不管有什么理由,你都给我先退下!”又转身对那几名侍卫道,“我的女儿,我自会带她过去。茵,过来。”向矢茵伸出手去。
她举手投足间自然有种威严,况且她是矢村之长,那几名侍卫也不敢怠慢,稍一犹豫,矢茵挣脱开那几人的手,扑进她怀里。矢鳐抚摩着她的头发道:“乖,别怕。怎么不告而别,这里可还有你的大事要说呢。”
矢茵凄然叫道:“娘……”
矢鳐道:“住嘴。跟我上去。”拉着矢茵就走。
矢茵踩在嘎吱作响的竹梯上,低声道:“娘,今日我做姐姐的‘尸’,明年你找谁来做我的?”
矢鳐脸色苍白,牵着矢茵的手不住颤抖,但终于什么话也不说,将她拉到了台上,坐在大夫丙后面。
一名侍卫大声道:“大人有事宣布,都过来听着!”矢村的男女老少们知道他要说什么,慢慢围过来,男人们一脸愤怒与无奈,女人们则个个面带凄色,有一些已经忍不住小声哭起来。
大夫丙站起身,昂着头,下巴上的山羊胡须一翘一翘的。他用眼角扫了一下贱民们,这才慢条斯理地道:“奉周公之旨,本国即将出征北冥。为国奋战,乃光耀宗室之举,全民皆须动员!宋候知尔村素来善于机巧之事,是以赐尔与我国共同出征之荣誉,征发五十人……”
矢茵大声叫道:“我们造弓需要上好的木材,请准许三个月的准备时间!”矢鳐看她一眼,眼中有一丝惊奇。下面的村民立时纷纷跪下道:“请准许三个月!”“大人请开恩!”
大夫丙皱起了眉头,他身旁的侍卫厉声喝道:“住口,贱民!大人说话时不得插嘴!”几名台下的侍卫抽出剑大声吆喝,命令村民住嘴,但村民们再也控制不住情绪,闹得越来越响,将台围了起来。
矢茵扑前一步,跪下道:“若要制上等好弓,除了精心挑选外,还得用我村中之井水、桐油等细心调理打磨。请大人恩准!”
大夫丙道:“战事重大,征召甚急,怎可以随意拖延?井水恫油带上路即可,又何须留在村中?”
矢茵道:“大人!”
大夫丙不耐烦地摆手道:“不必多言了!茵,你即将嫁到我们宋国,这是你的荣誉,也是你们矢村的荣誉。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这件大事罢!”
矢茵听见了身后娘亲的叹息声,心中一凉,想:“终于来了!”手腕一翻,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正在此时,忽听有人道:“这位女子,现下还不能嫁到宋国。”声音不大,从村口方向传来,但即便人群尚在喧闹,矢茵却听得清清楚楚,正是枢劫。
她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看去,只见村口方向,一盏灯火摇摇晃晃,照着枢劫模糊的身影径直走来。
他那好像是长在头上的高冠第一次不见了,一直穿着的白衣也换成了灰色长袍,混入人群里,还真不显眼。他客气地道:“请让一让,请让让。”高高的举着灯笼往前挤。他身材虽高,看上去并不结实,稍嫌文弱,但在拥挤的人群里没怎么费力就到了前面。他抖抖衣裳,就要登台。一名侍卫正在吆喝吵闹的人群,见他靠近,伸手推他道:“滚开,贱民!大人在台上,乱闯什么?”
枢劫于是后退两步,抬头大声道:“独鼎峰倒了!独鼎峰倒了!”但他声音太秀气,人们又吵闹得厉害,根本没人注意。
矢茵扑到台边,叫道:“劫!你怎么来了?你……你来做什么?”
枢劫见终于有人跟自己说话,松了口气,笑道:“我来看你呀。”
矢茵眼圈通红,捏着匕首的手心全是汗。她看着枢劫一本正经的微笑,心痛得几乎裂开。这个男人……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臭家伙,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走吧!”
枢劫摇头道:“你还不能嫁到宋国。我需要你。”
矢茵身子酸软,趴在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使劲扯。自己一定听错什么……对对……一定是听错了。这个打死不说一句真话的男人,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喂,丫头。”枢劫靠近了木台,呼的一口吹灭了灯笼,小心地把灯笼放到台下,道:“你扯自己头发干嘛,痒吗?你今天早上才在河里洗过澡啊?”
“你……你看见了?”
“看见了。”枢劫歪着头,很认真的回忆道:“我在河边芦苇丛里,躺在竹筏上正睡觉呢,你就来了。”
“你躺在那里干嘛?”
“你不是常在那里洗澡吗?”枢劫笑着说:“我也喜欢在那里睡觉。”
矢茵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泣道:“我知道你喜欢在那里睡觉。我……我……你快些走吧,求求你!”
枢劫的脸沉静下来,伸手抚摸到矢茵脸上,替她抹去泪水,说道:“傻瓜。”
说着他转身走向上台的竹梯。一名站在梯子前的侍卫道:“滚……”下一个字还没出口,侍卫的身体高高飞起,在空中兀自喊道:“开……”
砰的一下,那侍卫像石头一样砸在大夫丙身前的几上,砸得木片横飞,台上顿时响起一叠声的惨叫。大夫丙头被砸出老大一个包,又痛又惊,几乎昏厥过去,被他的两名术吏使劲拉到一边。十几名侍卫齐声吆喝,可是都没看清楚刚才那一下是怎么回事,只有举着剑四处看。下面的村民见到台上突然的变故,都吓得陆续静了下来,不知所措呆站着。
整个矢村里只有趴着的矢茵看得最真切,可是她比谁都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枢劫一步步走上楼梯。
一名侍卫用剑指着他喝道:“你是谁?下去!”
枢劫道:“独鼎峰旁的石柱塌了。”
“什……什么乱七八糟的?”侍卫们一头雾水,却听矢鳐啊的一声,奔上前来,问道:“你说什么?石柱塌了?”
枢劫道:“是啊,我亲眼见到的。”
矢鳐颤声道:“难道那个预言就要实现了?”她往下看去,村里的几名老人都是面露惊恐之色。枢劫点头道:“石柱陷,矢氏灭,嗯,是有这么个预言。”矢村的人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呼。
大夫丙此刻清醒过来,勉强坐起,怒道:“混帐!什……什么人敢在这里谣言惑众?矢氏乃我国之民,没有君候之命,谁也不许灭!把他拿下!”
侍卫们发一声喊,就要冲上前来,矢茵尖叫道:“快跑!”枢劫双手一摊,平静的道:“我有证据嘛。”
突然间,台下再度变得安静,侍卫们一惊,见人人都仰着头往天上看,不由自主觉得头皮发麻,也抬起头——正见到脑袋顶上什么东西掠过。
一声惊天巨响就在屁股后面响起,大地发疯似的一抖,所有人跟着一跳,然后扑地摔倒。木台发出惨烈的断破之声,先是前后晃动,随即前面四根柱子同时折断,轰然倒塌,掀起满天的泥尘,将台上一干人等统统湮没。
矢茵被那一抖震得飞身落下台,但还未摔在地上,已被一双手稳稳抱住。她耳朵里除了嗡响什么也听不见,但见到枢劫的微笑,心里顿时不怕了,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过了老半天,沙尘才渐渐退去,人们相互扶持着站起身。大夫丙被侍卫搀扶起来,腿肚子仍然哆嗦个不停,道:“怎……怎么回事?”见所有的侍卫都看着身后,大大的张着嘴,他也回头看去,只见几十步开外,矢村专为宋国使臣修建的驿所,自己今天晚上还在那里吃过饭——此刻已被一块巨石砸成齑粉。那巨石高愈二十丈,上窄下宽,大夫丙也算多次来过矢村,看了觉得眼熟得紧,呆了片刻,突然想起这竟是独鼎峰外擎天石柱最上面的那块岩石,胯下顿时一热。好在大人的官服够大,也无人看得出来。
若大的矢村里一片死寂,老半晌别说有人开口,连大气都没人敢出一口。大夫丙一寸寸转过僵直的脖子,问道:“你……你是怎么带过来的?”
仿佛为了回答他的话,“砰砰、砰砰、啪啦啦、砰砰!”一阵巨大而沉闷、连续的轰响骤然自村的四周同时响起,大地也再度微微颤抖起来。大夫丙拼命扇着自己耳光说我错了我错了我该当万死的时候,六个巨大的身影跨过矢村外围的栅栏走入村里。社中央熊熊燃烧的火光照亮了它们的身躯,竟是坚硬冰冷的岩石。
“连横……纵三横五,叙四……”一位老者眯着眼,在一块烧得破裂的龟甲上辨认半天,吐了口浊气道:“大凶。祸及三代,恐……恐怕有违天下之和。”
大夫丙紧皱眉头,一叠声地道:“呈上来呈上来!”
术吏忙将龟甲捧到他面前,他仔细的看,用小指长长的指甲顺着甲上的裂缝划,确认每一条都是缝,而非纹。过了半响,终于也叹了口气,挥挥手。术吏忙又将龟甲拿开。
不论哪国哪代,碰上难以委决的大事,这龟甲占卜总是少不了的。大夫丙世代为商之贵族,自己也精通此道,知道那老者占卜得当,所言非虚,其中一条隐隐与天下大势相关,这可非同小可。
商灭之后,虽然周对宋国礼遇有加,宋国国君为列公位,爵位比辅佐周王得天下的齐姜还高,但宋终究是亡国之祀,所以在宋周围布下好几个姬姓国家以为牵制。宋人也多思念旧祀,不臣之心的人在贵族中绝非少数。这件事在自己面前出现,如果真的牵涉众多,祸及三代,可如何担当得起?大夫丙想着算着,不觉额头已经满是冷汗,伸手出去端茶,双手发颤,竟然连茶水泼到自己身上都不察觉。他身旁的术吏、侍卫等见到此状,也不敢多言。
忽听有人道:“嗯,大凶之兆。祸五代,天下或乱之。你们这里竟涉及天下大势,不得了呢。”说着拍了拍手,正是枢劫。矢茵恼怒地道:“什么不得了,我们才不要呢!”
此刻再无人敢对他喊出“贱民住嘴”这句话,大夫丙直起身,见枢劫端坐在一张几后,几上除了放着龟甲外,还有几支竹箸,他正聚精会神地将竹箸摆来摆去,一会儿几根竹箸横着放,一会又竖着放,组合变幻莫测。大夫丙没见过这种占卜法,便拱手行礼道:“未知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枢劫道:“我在以‘易’占卜。”
其余人都没听过“易”,不明就理,大夫丙却肃然起敬,同时心中生起不祥之感,忍不住挪了一下身子。“易”据传乃巫族灭商建周时,与周天子共推而成。目前的周王室将“周易”与伏曦之“连山”、黄帝之“归藏”一起使用,号“三卜”,据说取其多者为准。因周建国尚不到百年,“易”又为王室垄断,除了周天子的太仆、周公的天监所,以及周左执政齐国的太史宫通晓外,外人知道它的很少。宋乃商之后裔,自然更不可能得到“易”。大夫丙主政宋国使团,交游广泛,与众王室私交甚密。此人看上去,似乎跟哪个王室的人都不像,难道……会是巫族?可是他又自称枢姓,那是蛮夷巴国的大姓啊……
纣王时期,巫族设下天大的阴谋,引诱商太子曜入昆仑山议和,却在昆仑山将其囚禁谋害,以此迫使妲己倾商之精锐围攻昆仑山,才使得小小的周国趁乱偷袭朝歌,灭了商国(见《周天·窃国》、《周天·八隅城》)。这段仇怨,宋国人至今耿耿于怀,与巫族几乎是天生的敌人。如果此人真是巫人……大夫丙眼角抽动两下,装作惊异地道: “‘易’?是什么?本人可未曾听闻过。”
枢劫淡淡一笑,并不回答。一旁的矢茵焦急地道:“大凶,难道就没有破解之法吗?”枢劫继续摆弄竹箸,道:“天命早定,破解又如何?不过大凶也并非意味着绝对不好……这里也有变数,有变数就有玄关,有玄关就有转机……”
周围的人不知不觉被他的一举一动吸引,仿佛透过他飞快移动的手,看到了即将到来的不可知的命运。大夫丙抬起头,看了看那几尊十几丈高的石头巨人,看着它们手臂上安装的庞大复杂的弓弩装置,偷偷咽了口口水。
正在这时,一个小伙子匆匆跑进来,扑跪在地,叫道:“族长,果……果然,塌……塌了!”
矢鳐见他满头大汗,忙道:“先喝点水,慢慢说,怎么回事。”矢茵递水给那小伙子喝了两口,他定了定神,道:“我……我跑去看了,石柱真的塌了!”
虽然枢劫早把石柱顶端的石头都搬来给大家看,但听到自己族人亲口说出来,在场的矢氏成员仍不禁动容。矢鳐呆了半晌,问道:“有人受伤吗?”
那小伙子道:“现在还没发现,不过大家都在祭祀,应该没有人去。滚下的石头堵住了半边荆河,平叔公说就怕这个时候下暴雨,会漫到村里来,现在正带人疏通河道。”
矢鳐道:“很好。你出去通告一下,叫大家不要害怕,各自看好门户,尽量别出门。让平叔公多安排些巡逻的人。还有……”她看了看大夫丙和枢劫,微微叹了口气道:“让看守宗祀的几位老人,把东西收拾一下,要做到一有情况可以立即搬走。”
那小伙子惊疑地道:“族长,我们真的要搬家避祸吗?”
矢鳐道:“不是!你不要乱猜,我只是希望能做到万全。这件事切不可传出去,明白吗?”那小伙子答应了,转身出了门。
枢劫推算完毕,袖手看着几上排列的竹箸出神,半晌,说道:“这事关乎天下,丙大人可有异议?”
大夫丙道:“没有。龟甲的纹路很明显。”他回头巡视一下,两名术吏和刚才占卜的老者都不住点头。
“能不传出去,就是凶中之吉。”枢劫拿起一根竹箸,敲得龟甲可可作响,道:“否则,宋国可能首当其冲。”
大夫丙脸色惨白,沉吟道:“‘归藏’所示,似乎……未指明方向。”
“矢氏隐居此地八百年了,除了宋国,还没有哪一个国家能与之如此密切交往,既然有是非,来的就是是非人啊。擎天石柱千万年风雨都没有损分毫,今日无缘崩塌,可不是寻常事。”枢劫很放松地往后坐,微笑道:“不过,听说宋国除了有商国宗祀之外,还藏有不少神器,大概不会害怕这些。我们这些局外人多虑了。”
“哪里,”大夫丙勉强陪笑道:“若真有神器,也早向周天子进奉了……不过先生所言极是,我断不能将这是非带到宋国……鳐,你们村既然发生这种事情,我看今年征召之事,暂时罢议。”
矢鳐施礼道:“这怎么敢?国君岂非要怪罪我族?况且此事重大,小人觉得应该先向国君通报才是。”
大夫丙今晚先被巨岩吓得魂飞魄散,后又遇上个能通“易”的古怪人,此刻恨不能插翅飞去,听矢鳐的口气,似乎想要求宋国相助,那自己的干系可更大了,忙瞪眼摆手道:“本大人说罢就罢!国君那里,自然有本大人去说,你就安心吧。本大人明日还要出发去巴国,你们准备一下。茵,你收拾收拾,天一亮就跟本大人一起走。”
矢茵跳起身来,刚要出声,枢劫手一挥止住她,严肃地道:“慢着。大人恐怕还不能就此离开。”
大夫丙一怔,随即脸涨得通红,厉声道:“为何?”“咯咯咯”一阵急响,他身后侍卫们同时半跪而起,按住了剑柄,两名术吏也各自在手心隐藏了一道符文。其中一个性急的几乎将符文放出来,突然感到手掌心如火烧一般剧痛,顿时惨叫一声跳起身来。众人见他提着一只手又摔又打,鼻子里闻到一股肉烧焦了的味道,都是惊讶无比。大夫丙和另一名术吏知道他的法术被人反制了,心中一凉。大夫丙喝道:“还不速退?没用的东西!”那术吏痛得半边身子几乎瘫软,被两名侍卫拖着出去了。
大夫丙身子前趋,盯着枢劫,问道:“为什么本大人不能离开?”
枢劫慢条斯理地道:“我也是为大人作想。这个大凶之兆,是要为难矢族呢,还是劳烦大人,还未可知。大人不做点什么就想全身而退,可称‘苟避’,非‘免赦’。若是能免,当然最好,然而苟避者,天恒罚之,我恐怕宋国之难,就是由大人带去的……”
他还没说完,大夫丙已经站了起来,摆手叹道:“别说了,这道理我懂。你说得对,天意尚未定……咳咳……那照你这么说,本大人该做些什么才是?”
枢劫道:“现在说做什么还太早,不过我也略通祭祀之道。大人若不介意,我愿带领诸位去峰顶祭祀三天,希望情况能有所好转。”矢鳐忙道:“我立即为先生准备祭祀的三牲三畜。”说着立即出去找人准备。大夫丙道:“先生真乃古道热肠之人,不知本大人还可做些什么?”枢劫道:“嗯,正有事相请呢。我还需要一位既与宋国有关系,又与矢族牵连甚深之人一同前往,刺其鲜血以祭。不知大人有什么好的建议没有?”
大夫丙略一迟疑,道:“没……没有这样的人啊?”枢劫沉吟道:“大人既是这里最显赫之人,又常来矢村,勉强也算罢。”
大夫丙倒退两步,一脸仓皇,他身后的术吏忙道:“大人,茵即将嫁到我宋国,既是与我国有关,也是矢族人,正是不二人选啊。”大夫丙眼睛一亮,道:“对,对!正是如此!茵,你就暂时不要来了,这件事更重要些,你也算我宋国的人了,一定要尽心才行,明白吗?”
矢茵深深伏下身去,道:“矢茵定当尽心尽力,不负大人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