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舟绞杀号
“上,午时方向,旋风!”左舷的家伙回头狂叫一声:“正压!”
“回避!准备冲撞!”巫镜不顾危险当头,抢在那老家伙开口前喊道。
老家伙蓦地站起身来,叫道:“收帆!快收帆!左舷,翻滚!”他见巫镜神气活现地站在舱中,猛地推他一把,吼道:“抓紧!”
“我才不……”
轰然碰撞之声就在头顶响起,绞杀号浮空舟当头挨了一记闷棒,陡然下沉,一瞬间坠落了超过五十丈高度。毫无防备的巫镜腾空而起,脑袋重重撞在舱顶,舱顶原本已脆弱的木头被他的高冠顶穿,差点真的冒头出去当了冲撞犄角。
他还没落下来,左舷的家伙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整个身子都扑在了主翼的固定支架上,将主翼高高翘起。浮空舟赶在第二次旋风正面压下前匆忙地翻了个身,几乎以一个坠毁般的姿势向下俯冲,险到极处地避开了这一击。
老家伙高喊道:“老二,快拐进去!”掌舵的老二拼尽全力将舵顶在一边,但旋风死死扯着浮空舟,带着它不停地打着旋。包着铜片的舵发出咯咯的响声,可怕地弯曲着,老二低吼道:“顶……顶不住,要崩了!”右舷的老四拽着稳定船身的弦绳,也拼命吼道:“船还在侧翻,我稳不住!老三的主翼太高了!快放开!”
老家伙急切地道:“老三不能放,就这样保持住!我来收主帆,等船脱离风口再说!”
此刻船身几乎已翻到了垂直的地步,老家伙们在船上摸爬了几十年,根本不当回事,娴熟地靠在座椅或船舱舱壁,继续操纵。巫镜一个人狼狈地吊在根柱子上,怒道:“为什么不放!这么吊着真是斯文扫地!我警告你,赶紧把船放正,否则……”
来自昆仑八隅司的高官还没有威胁完,绞杀号浮空舟屁股那头猛地一跳,正趴在舵上的老二闷哼一声,虽然仍没有放手,但嘴里已经喷出了血。这股力道被固定舵的两根铜轴传到浮空舟侧壁,一路前行,打得侧壁的木板啪啪乱响,终于“砰砰”几声,两面的晶玉窗户各碎了一扇。巨大的风压骤然横过舱室,巫镜先是像块木板一样横着砸在船甲板上,跟着又被风带起来,向船舱一侧破碎的窗口插去。他刚想出来的护体符文根本没时间画,魂飞魄散地看着黑漆漆的窗口仿佛张开的嘴,就要一口吞了自己,忽然腰间一紧,老家伙甩出的长绳扯住了他。
巫镜借力滚到船舱侧壁——现在这已经是舱底了——再顾不上庄重,死顶在一个角落,叫道:“快想办法脱离风暴啊!”
船身嘎吱嘎吱地乱叫着,颤抖着,扭曲着,一会儿高高翘着屁股往左翻滚,一会儿又猛地颠倒过来。风在舱中肆意横扫,卷起每一件可以移动的东西,要么从各个破口往外乱扔,要么使劲砸到每个人脑袋上。老家伙的头上已经开了几道口子,不得不侧过身,才能勉强开口叫道:“老二,老二!”但老二已经抬不起头,老四在一旁叫道:“老大,我来调整方向,你去降帆!”
老家伙拼命了。他先是一动不动地观察着船身的动向,突然猛地一蹿,趁着船翻滚的一瞬间,飞身向前扑去,一把抓住了正中的龙骨。他险些脱手,但是凭着经验又稳住了身体,向固定在龙骨前端的主帆桅杆爬去。巫镜看着他越过自己头顶,心中不辨悲喜,想:“松掉主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巴国都城,但是不松,看样子也逃不掉……我以为此行容易,没想到上天一开始就开这么大的玩笑!”
正侧压着主翼的老三突然吼道:“正压!”老四往后一倒,整个身体都躺在了舱壁上,拉着的弦绳几乎绷断,但仍无法使船侧过来。老三冒险地把主翼往下一压,船抢在风压下前猛地扎下头,几乎贴着风的边缘沉下,避开了正面冲击。但这一下也毁了主翼,它被旋风的尾部扫了一下,干净利落地断为数截,粗大的木桩翻滚着被卷进风中,旋了一圈,又纷纷射回来,打得船体“劈劈啪啪”乱响。其中一根木桩打歪了主帆的柱,已经落了一半的帆顿时向上卷去,正试图松开主帆的老头子惨叫一声,两手被绳子拉得血肉模糊。绳索末端如蟒身一般乱抽,打得他斜飞出去。另一根木桩则穿破两层船体,直插入舱内。左舷那家伙避闪不及,被砸中头部,当场昏死过去。
这一击震得巫镜飞出藏身的角落,正落在老三身旁,妖族人沉如金属的血打在他脸上,倒把他打清醒过来。耳朵被咆哮的风声塞得满满的,浮空舟抖得像筛子,疯狂往下坠落,他一时站也无法站起来,只呆呆的想:“怎么风大起来了?”
忽然船身又是一震,龙骨发出尖利的惨叫。随着震动,船头向上一翘,似乎从俯冲状态拉了起来,开始快速上升。巫镜收扎不住,向前翻滚,滚入一堆破烂里,身上被扯出无数条口子。他眼见那被插穿的左舷船顶被风吹得快要坍塌,生怕舱顶塌下来压死自己,顾不上疼痛,拼命爬起来,抓着舱中东一根西一根的支撑顶梁的木柱向船尾艰难前行。走过“玄瑛”时,只见那老家伙浑身是血,仍拼死抱着底座,保持“玄瑛”的稳定。他见到巫镜,艰难地招了一下手,要他过去。
巫镜左右看看,左舷的家伙是不行了,船尾的老二仍趴在舵上。右后方向操纵弦绳的人面无人色地拉着最后两根弦,现在能勉强使浮空舟保持平衡的就只有他的两扇风翼了。巫镜冲到老家伙面前,吼道:“还有什么能做的?”
老头子虚弱地道:“松……松了主帆……不然我们全都得完……”
“放、放弃主帆,我怎么能到巴国都城去?”巫镜咬着牙道:“难道就真没有其他办法了?”
老头子道:“你看不见么……风暴之眼快要睁开了……我们要还不逃,一切都完了……”
“什么风暴之眼?”
老头子勉强指指头顶上被砸破的船舱,巫镜顶着狂风,从破洞口望出去。因为船仍歪斜着,他不用怎么费劲就看到了头顶上那座云山。云山在狂风中翻滚、撕裂、聚合,它的中间渐渐凹了进去,形成一个漏斗般旋涡,大得简直可以吸入昆仑山,无数闪电就从中心那一点发散出来,沿着山的各条缝隙飞速游走……
巫镜吸了口气。
他在云海之上的旋室观星十年,从未想到平静的云海下竟是这样一番杀伐景象。老头子说得对,暴风之眼就快要睁开,到时候如果船还不能脱离,一切都完了……现在主帆就是风暴之眼扯住自己的绳索,必须切断它才行!
巫镜向前一扑,赶在又一次旋风来临之前,抽出匕首,狠狠一刀砍去。主帆向上猛地一蹿,终于脱离了束缚,向风暴中心急速飞去。绳索的尾端甩了一下,拉裂了一根龙骨,巫镜左脸被抽到,耳朵里顿时嗡然作响,其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奇怪,他突然心中一片澄静。他感觉不到船在那一刻陡然翻滚,船舱左侧破裂,自己正坠向裂开的洞口。他也没看见右舷的老四被一根绷紧的弦绳死死勒住,更看不见身后扑上来拉自己的老家伙。他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破洞。
破洞之外,在那风暴之眼的下方,在无数根闪电的间隙之间,破碎的船帆打着旋向上翻飞,掠过了……掠过了……一对巨大的半透明的翅膀。
这对翅膀收了一下,又徐徐展开,足有五、六十丈宽。它的头露出来了,仿佛狮子的头颅,只是额头更加突出,其上有第三只眼睛。它的头顶上竖着数根须状的长羽,其中一根长达数十丈,几乎伸入了云山。它慢慢张开了嘴,从嘴里又伸出了一个头,慢慢的也张开了嘴,伸出一个头来……翻滚的云包围着它,让它辨不清方向;呼啸的旋风缠绕着它,使它无法动弹;无数的闪电抽打着它,它为此而痛苦,挣扎,翻腾,用力撕咬,吐出长长的火焰,咆哮……
巫昊。
巫镜想起它的名字了。它当然不叫巫昊,它是这凡世间唯一一头九头狮鹰,原是生于仙界,能够飞天遁地的神兽。几日之前,它还只存在于传说和巫镜的想象之中 ——直到巫昊把它带到了人间。他告诉巫镜他有一只九头狮鹰,好像在说自己家拉车的飞廉一样平常。他的九头狮鹰现在应该在一个妖族人手里,正满世界地飞奔,而自己的任务,就是到巴国都城外的莨山,找到这只九头狮鹰……
但是巫镜看见的绝不仅仅是九头狮鹰。在它的上面,甚至远在狂暴的风暴之眼上方,周天之气……见鬼,从来没有看过周天之气的巫镜,这一刻竟然无比清晰地看见了,或者说,感受到了这横贯寰宇的,包容一切推动一切的,创造一切又毁灭一切的天地元气——无与伦比的庞大,无可比拟的淳厚,无法可想的威严……尽管围绕在九头狮鹰周围的是黑云、是狂风、是闪电,但巫镜那巫人天生的慧眼看得穿这一切,知道这些不过是周天之气的爪牙。它在上空徘徊,它抓捉了九头狮鹰,轻易得好像九千里长的鲲吞下九尺长的锦蛇,从容得仿佛昆仑山压住凤鸟的羽毛……
不可逆转的绝对压制。
“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是冲着它来的。”巫镜在那一刻心中雪亮:“原来终究是有天罚的……”
猛然间,巫镜浑身一震,耳朵里再次充满了风的呼啸声,老家伙抱住了他,两人一起撞在船舱底部,在一堆破烂中乱滚。巫镜顾不得身上好几个地方划得鲜血直流,挣扎着起身,凑到老家伙耳边,不顾一切地喊道:“跑吧!随便去哪里!”
绞杀号浮空舟略转了一个角度,船首向下。它已经折断了主翼,失去了主帆,扭歪了尾舵,失去了四根定风弦绳,船头早飞了一半,左舷被曾经是主翼的木桩插得像刺猬一样,右舷则破了几个巨大的洞——但是它的操纵者显然仍不满意。他们干净利落地抛去了半个顶舱,用铜器盖住保持浮空力量的“玄瑛”,于是浮空舟再没有任何犹豫,像顽石一样往下扎去,一头扎入云中,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