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巅 观星殿 旋室旋室
在号称天下之城的八隅城身后的山脊上。它本来比登天之所南天门略低一点,在巫族得到前蜀国精心制造的规星仪后,便耗费数十年,在观星殿顶加修了巨大的观星旋室,从此成为世间最高之处。
观星殿高高突出于笼罩九州的云海之上,面对的是亘古不变的晴天。不是烈日就是星辰,不是星辰就是烈日,在这几乎伸手可及日月的地方观星赏月,第一次是极大的惊喜兴奋,第二次是极大的兴奋惊喜,一百次后,看一眼都会昏昏欲睡。
当值的二等侍侯观星史巫镜此刻就恶狠狠地打了个哈欠。
虽然观星史很有可能就在下一层的静室里,老是很老了,但耳朵愈尖,据说听得见十里外八隅城内的窃窃私语,但巫镜才不管呢。一来观星殿和守天司长老都是历代世袭,不像其他长老会成员通过选拔当选,他再努力刻苦也是白费;二来嘛,他压根就不喜欢观星这种既无聊又无趣的事。
可惜父亲固执的认为巫人做观星史才是最正当的事,凭着他节符史的身份,硬将他塞进观星殿里,每日记录星辰轨迹。想到这里巫镜就一肚子火:滥用私权已是非份,还要赔上儿子的终生!当然,这地方也不能说完全无事可干。常常有大群云生兽结队从脚下的昆仑绝壁旁飞过,在波涛起伏的云海中穿行,高声嘶叫,去向远方吞食新生的云精。巫镜很喜欢他们时而透明时而七彩交替的身体。晚上,遥远的东边方向有灯火悬于云海之上,那是云中族的浮空城——白壁,偶尔还听得到城里上古黄帝曾使用过的神器“夔牛鼓”浑厚的声音。
有好几次,巫镜看星看得头晕脑涨,既而怒火中烧,傻傻地希望周天之气变动,将白壁城推过来。脚下的八隅城和白壁城面对面打起来,那可就太有趣了。巫镜为此策划了很久,包括从他老子那里偷来神器,自创云精,引诱大批云生兽逆风而来。可惜除了他被罚静修三个月、云生兽们饱餐一顿外,什么事也没发生。在这个六十年的周期内,周天之气照旧从南向北,将白壁城慢慢向北冥推移,去向那神兽鲲的所在。
此刻太阳已经西沉,落到了昆仑绝壁之后,天空总算不再那么刺眼。头顶是温和的湛蓝,愈往东,颜色愈深,直至与云海的交汇处,变成纯黑的一线。这颜色同样万年不变的枯燥乏味。
当值的一等候补观星史今日有事不在,巫镜这个二等侍侯观星史本不该当值,却被硬派来侍侯着,想到这就恼火。侍侯他的宿鬼曾小心吱吱地叫,提醒他应该准备观星了,巫镜气正没处发,狠狠鞭了它一顿,现在老实地跪伏在一旁。
他打完了哈欠,懒洋洋地歪在栏杆上,看脚下云生云灭。过了一会儿,他觉得眼角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于是抬头看去——远远的,东方的云层上方,有一个光点正无声无息地缓缓上升,在深色的天穹下尤为醒目。
巫镜揉了揉眼睛。
那是什么?可不像是浮空舟那闪烁的光芒;群居的云生兽不会如此落单,还傻傻地一直往上;也不会是偶尔飞经此地的蛟龙,蛟龙出,必声闻四方,现在除了凛冽的风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御剑飞行的隐士?别开玩笑了,那光点已经高得接近了旋室,而且还在上升,从巫镜的位置看过去,已经穿越了亢宿。除非是已经飞升的仙人,否则不可能飞到如此高度。已经飞升的仙人既少,大概也没人会把自己当灯笼放上天。
“吱……吱吱!”宿鬼在一旁紧张地叫。
“不要闹!”巫镜厉声喝道,随即一鞭抽过去。宿鬼居然敢问他也不知道的事,真是讨打。
但……这也不是可以等闲视之的事。巫镜踌躇了一下,觉得还是该向上司汇报。他见宿鬼吓得浑身哆嗦,怒道:“混帐东西,不许害怕!快下楼去,看看观星史大人回来没有?立即汇报!”
那宿鬼连滚带爬地跑了。巫镜哼了一声,继续观察那光点,突觉它一闪,迅速增大……不,不是增大,而是向周围一口气喷射出十几个略小的光点。中间的光随即消失,喷出的十几个光点则继续向四周扩散。巫镜一瞬不瞬地看着,过了一阵,才忽然发现其中一个竟是直冲着旋室而来。巫镜本能地往后一退,不防脑袋撞在一座小的规星仪悬臂上,高高的檀木冠撞落下地,他疼得抱着脑袋跺脚。
那光点速度极快,从下方云层来判断,它起初距离旋室至少有五百里以上的距离,但就那么一忽儿的功夫便到了眼前,然而却并没有如料想那般变大,仍然只是亮亮的一点。
有人释放攻击昆仑的火球!
巫镜猛地醒悟过来,不禁又惊又喜——没想到真有大事发生了!
他刚要扯开喉咙吼,忽听有人在他身后淡淡地道:“观星史,拾起你的冠,静静看着。”
巫镜转头一瞧,见是一位陌生人,身份似乎是内侍官。奇怪,观星殿因地处昆仑最高处,又是最按部就班之所,向来极少外人前来。但此时大变发生,他也想不到更多的,只道:“你是谁?你、你看见了吗?”
那人点头道:“是,很清楚。”
巫镜一迭声地道:“快快,我在这里看着,你去敲响楼顶的钟,通知守卫!”
那人却淡淡笑道:“昆仑山自有禁制,没有什么可以凭空穿越。你瞧。”巫镜回头看,哎呀,真的!那火球已经在某一个位置停了下来。可是奇怪,禁制虽然阻止了它进入昆仑山界,却并没有能吞噬它。这下看得更清楚了,确实是一个火球,它闪着幽幽的蓝光,在禁制外盘旋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光芒慢慢暗淡下去,没有如巫镜所希望那样发动进攻。
巫镜看着它渐渐消失,脑子里忽地灵光一闪,脱口道:“飞鸿!”
飞鸿是在云间穿梭往来,替人传信的禽。如果没有猜错,有人制造出这火球,就是希望它像飞鸿一样,传达一封旁人无法琢磨的信……巫镜心中念头转得飞快——这个高度上,只有昆仑山的观星殿与南天门,所以应该是发给巫族内某人的信。但那人无法透过终年不散的云海看到昆仑所在,所以费尽心力,让这火球穿过云海后沿各个方向散开,总有一两个能到达昆仑……
“哦?”那人瞧了他一眼,道:“怎么说呢?”
“嗯……初次观察到火球发出光芒时,它已经远在云海之上,那即是说,在云海下方穿行时,它还被某种东西包裹着。这样纯粹的火球竟能被人控制到这地步,那人一定是操纵火术的高手。如果真是如此,他大概不会费尽心力制造这么一个火球,却只是放出来玩玩。它似乎是想要传达某种意思……”
那人不置可否地点着头,见巫镜犹豫着,便道:“有意思,继续说。”
巫镜顿住了,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个放出火球的人,怎么能确定昆仑山内有人——那个能读懂这封信的人——必定能看到?
但不知怎么的,巫镜几乎可以确定,那人一定能看到。他甚至觉得,这封信不仅对其他人,甚至对绝大多数族人来说都是个秘密,否则,它就不会从这个方向飞上来,因为这是八隅城无法观察的昆仑山脊北面,只有高出山顶的观星殿和南天门看得到,而南天门平日并没有人驻守……如果这真是一封信的话,安排得真是太好了。
正在他越想越深时,那人开口道:“你的名字,观星史。”
“小臣是……等等,你是谁,怎么跑到旋室来?”巫镜想起自己才是观星殿的人,岂容外人小视,当即挺直了腰问道。
“我是八隅司一等内侍官顺。”
八隅司乃八隅城君、预备长老巫昊所立,掌管八隅城,权倾昆仑。巫镜立时肃然行礼道:“是,小臣镜,二等侍侯观星史。”
“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立即报告!”巫镜昂然道:“小臣的职责就是将所见到的一切记录在册。”
巫顺道:“不错。不过,此处不是听风阁,你也并非监云史,你应该记的是星辰变化。”他刻意看定了巫镜,慢慢道,“刚才的异相虽在云海之上,离星辰却更远,恐怕非你可以记录评说的吧。”
巫镜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抗声道:“怎么不能?如果真的超越职责之外,小臣就是直接向观星司长老报告又有何不可?”
巫顺没有立即回答。他走上两步,凭栏而立。远处的天空,井宿正徐徐升起,在观星殿内巨大的规星仪上,它的光芒精确地沿着千百年前就已推算好的轨迹慢慢移动。又一个记录星辰的时刻开始了。
那火的飞鸿已经彻底消失。
巫顺道:“你叫做镜……东南节符史荃大人是你的父亲,对吧?”
“是。”巫镜有些诧异,自己的身世一向低调,连观星殿里都没几个人知道……
巫顺道:“我恐怕得再说一次。这里是观星殿,不是监云阁,没有必要记录。这件事由我向长老会禀报即可,自今日起,你不必再向任何人提起。”说着对他淡淡一笑,转身进入殿内。
见鬼!巫镜这个时候才突然一下明白过来了——原来那封信就是给他看的!竟敢在这里威胁我!巫镜抢上两步,大声道:“难道就凭你说句话就可以了断此事么?”
巫顺头也不回地道:“当然。八隅司行事,无须授权。”说着关上了殿门。
巫镜心中大怒,可是也知道,以八隅司统辖昆仑山界的权利,确实可以这么做。但好不容易在他辖内出了这样的事,却被八隅司霸道地抢了去,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当即星也不观了,跑回自己的小室里飞书一封,发给正出使鲁国的父亲,告之今日之事,要他想办法上达天听,总之不能给八隅司独占其功,云云;另外则是继续哀求把自己塞进预备使团,出使他国,愈快愈好,越远越妙,切切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