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女子竖起指头,往外头指了指。巫镜吓一跳,紧张地俯低身体。女子侧头听半天,说道:“好,过去了。”
“呃?”
女子抓牢了茧身,十根指头慢慢陷入白丝里面,忽地轻斥一声,双手一提一拉,哗啦!屏障骤然散成千万根比头发还细的丝。
巫镜一直靠着茧身,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就从一片白丝间穿了出去。他惊恐之下双手乱抓,可是白丝们长了眼睛一般纷纷躲避,连一根毛都抓不住!终于啪啦一声撞断车栏,摔落下车,脑袋撞到块顽石,当即昏死过去。
“镜,你真的觉得……你的母亲,仍然在世么?”
“是……每天夜里,我都会梦见母亲,她一个人蜷缩在黑暗中,瑟瑟颤抖……”
“那只是梦罢了。”
“父亲,儿子有该遭天谴之言,然而不说又实在忍不住……为什么当时父亲……放弃了?”
“有些事,不是我可以决定的。”
“那么可以决定的人是谁?……他?”
“住嘴!小心你的言语,少言慎听方是大道!命运如是,你要相信。我们昆仑山能数千年屹立不倒,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侍奉正神,顺应命运!”
“父亲……”
隆隆……隆隆隆……
高达三十丈的冥窟第十七道门即将关闭,从外射进来的龙涎灯光逐渐黯淡下去。当大门彻底关闭,十年内都不会再有一束光射入这间冥室。
“你必须记住,我们巫人始终要以观测星相、镇守天门为宗旨。你太不羁,随心所欲,这是大忌!此次罚你入冥窟静思,也是大长老的一片苦心,明白么?好好想想为父的话。”
隆隆……喀喇喇……父亲退出大门,再不回头。门上的十七道齿分别从上下两个方向依次扣紧,每一对齿勾闭紧时,都发出砰然巨响,数不清的紫色符文闪烁其间,封锁一切,封闭一切……
终于,中间最大那对齿也咔咔咔地接近了。它比大门足足厚半丈,随着一阵急速的铰链卷动之声,它的中间伸出三十六对小齿,按照千百年前就预定好的次序一一相互连接,融合,拉紧……父亲的背影迅速变成了一条灰色的线,既而彻底消失。
“是……我明白了。我会顺应命运的,父亲……哪怕寻遍天下,我也会顺应自己的命运!”
砰!
巫镜一下睁开了眼,耳朵兀自嗡嗡发颤,心怦怦地乱跳。这是哪里?
远处,暗红色的云雾仍在翻腾,云雾下方的山谷里不停的隆隆作响,但隔得远了,声音已经有些沉闷。从北往南,每隔几十丈就有一个巨型的坑洞,坑洞边缘隆起大堆泥土石块,应是那怪物的足印……巫镜愣了片刻,才想起刚才天崩地裂的一幕。他不敢置信地摸摸脑袋,自己还没死?
“咦,你还真睡着了呢。”身后突然有人说。
巫镜一翻身跳起来,叫道:“睡着?我、我是他妈的摔昏过去了!你……”他呆呆地住了口。
眼前的女子婷婷而立,眸子里闪着非同寻常的幽幽的蓝光。然而真正让她艳若仙子的,是她那一袭长裙。裙子不知由什么丝织成,通体透出银白色的光芒,照亮了方圆两、三丈的范围。裙上以金、紫、青色绣着无数飞鸟,栩栩如生,仿佛个个正展翅飞翔……
等等……巫镜揉揉眼睛……那些鸟真的在飞!它们在裙子表面或快或慢的移动,或展翅从袖口飞到肩头,或全身收紧,一头从胸前俯冲到裙角,再迂回到背后……遇到褶皱时也跟着弯折,等到从另一边出来时,有些鸟还抖抖身体——巫镜似乎都听见了它们拍打翅膀时发出的扑棱声。
她腰间系着一条锦带,更是流光溢彩,上绣着七枝海棠。不时有鸟儿飞到海棠繁茂的枝叶上,啾啾叫几声,方钻入其间,不知所踪。
女子举起一只手——手臂上的三鸟立即发出喳喳喳的声音,两只成功地从肩头飞到背后,剩下一只似乎不愿垂到手肘,飞到袖口附近,就在那里绕着手腕转圈,它那青色的光芒照得女子的手仿佛一块寒石。
女子把食指举到嘴前,诚挚地说:“你最好小声一点。虽然现在他的头至少已在百里之外,却也能轻易听见你的叫喊。”
“呃?”
巫镜打个寒战,一把捂住嘴。女子用脚尖踢了两脚昏死在地的马,恼道:“死马,还不醒来。喂,你,快把马弄醒!”
巫镜小心地道:“你……你是何人,砸我头顶,意欲何为?”
“你勒痛了我的脚呢。”女人不讲道理地说。
这个时候,那黯淡的红光差不多已完全消失,但天空中仍有些亮,隐隐照出四周山谷和森林的剪影。云层压得很低,风声咧咧,不过再没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这些乱风吹得甚是寥落。
女子手搭凉棚向红光消失的方向眺望。巫镜低声道:“那怪物是什么东西?殊为丑陋,恐非人世之物!”
“劝君慎言,”女子皱起眉头说:“那是我兄长。”
“呃?”巫镜想明白了她这句话的意思,连退两步,随即想到岂可怯懦于人前,又强迫自己站住,手躲在袖子里偷偷画着符文。
女子回头瞧他两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你怕我?”
巫镜强笑道:“怎会怕你?我……嗯……所谓邪不胜正,义不畏暴,这个……就是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巫人,会卜卦么?”
“会一点。不过运数在天,义理在策,对族外之人,不能随便算……”
“那……意思是不能白算?”
巫镜坦然点头。
那女子毫不迟疑,伸手取下脖子上挂着的一串红玉项链。她的脖子修长,又白,不知是不是刚才跑急了,脸和脖子上有许多汗珠,有一些往下流淌,流入丝裙中。丝裙被汗湿了,把胸部的曲线完美地勾勒出来……
巫镜正看得发呆,忽地两、三只鸟飞到胸口,冲他叽叽喳喳一阵乱叫。他吓了一跳,抬起头,那女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巫镜神色尴尬,忙道:“不过……荒郊野外,大家萍、萍水相逢,便卜一卦又如何?敢问尊驾要算什么?”
女子眉毛微微上扬:“就算算……有没有人追来。”
巫镜从怀里掏出几块细碎的骨头,两手合拢搓了几下,撒在地上。他蹲下身,手指翻开一块骨头,审视片刻,又翻一块。
“这是牛肩胛骨?”女子问。
“犀肩骨……”巫镜很惭愧,同时觉得这个女子很不好相与。这年头,喂养的牛可比野生犀牛贵重多了,她也不知道对自己这个流浪之人说话谦虚慎重一点。
如此想着,算胡乱翻了几次,道:“中平,无咎。也算好卦了,应该无人追来。”他刚要收了骨头,那女子突然一脚踏来,把他的手和廉价犀骨踩得死死的,脚踝上的铃铛哗啦一响。
这一脚虽然把他的手指都踩进泥中,不过脚本身柔软,倒也不甚痛楚,但是脸面可丢大了!巫镜先是一怔,既而脸涨得通红,拼老命使劲拔手。那女子也用力死踩着不放,冷哼道:“无人追来,那边是什么?”
“什么?”
“那边!”
女子脚趾头掐住巫镜手臂上的肉使劲一扭。妈的,她手脚瘦瘦长长的,看似风吹即倒,力气倒不小,痛得巫镜抽口冷气。他回头看,果然见到远远的漆黑的山谷里,亮起了一点灯火。风吹得很大,那灯火却不摇晃,径直朝两人而来。
“我怎知那是什么?再说……嘿……”他左手帮着扯右手,那女子弯下腰憋足了劲踩住,脸也涨红了,说什么也不肯放,“再说占卜之事,准与不准自有天数,哪有……哪有说不准就……就翻脸的……”
那女子力气虽大,不料泥土松软,巫镜的手一点一点的挤开泥土,眼看就要抽出来,女子突然一抬脚,巫镜收不住劲,一个筋斗坐倒在地。他不肯示弱,翻身爬起,那女子退后几步,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巫镜一时不知该拿她怎么办。要说动手打她,一来拉不下脸,二来,她闲闲的说那怪物是她兄弟,也不知是真是假。黑暗中危机四伏,可得谨慎才行……他把手凑到眼前,发现手背被勒得通红,怒道:“你……”
女子手一扬,劈面扔过一件事物。巫镜一把抓住,入手绵软,不像要置他死地的东西。他无暇细想,就要给她掷回去,那女子叫道:“拿好!我问你,想要命不想?”
“命?我跟你拼命!”巫镜眼珠转了两圈,嘿嘿冷笑道:“哼,我明白了……那灯火是来找你的,对不对?只怕不是我不想要命,是你吧!”
女子叹了口气,脸色第一次软了下来,眉头微敛:“好吧,那……就算帮我?”
“帮?凭什么?”
女子把刚才取下来的玉石项链扬了扬:“不白帮的。”
“那很难说……”巫镜的口气略有松动,但一想到刚才受的羞辱,不肯就此罢休,又道:“谁知道我帮你会不会惹祸上身?我还想高寿延年呢。”
“我跟你明说罢,那真是我哥。爹严令我马上回去,我哥就是专程来带我的。你要能帮我瞒过去,必有重谢!就算真的被识破了,有我扛着,绝不会连累到你。”
“……怎么帮呢?”巫镜仔细打量那串玉石,的确非是凡品,咬牙道:“丑话说在前头,我除了这一身忠肝义胆,浩然正气,没啥别的,要帮不了可别怪我。”
女子嫣然而笑:“小事一桩啦!绝对没有问题。你只要不怕,便绝对无人能伤得了你。不过我提醒你,等那人走后,你最好连夜驾车向北走,不到明天午时不能停下,懂么?”
巫镜道:“那也得这匹死马醒过来才行。你先说你要往哪边逃?”
“你,把那东西拿好,袋口对着我。”
“呃?”巫镜这才发现抓在手里的东西是一只锦袋,袋子上绣着一只身体巨大、五头三足的怪兽,这是……巫镜背脊莫名的一凉,在什么地方见过……啊,记起来了!那只曾经装满混沌,却被天罚击中,坠入缙山冰湖之内的神器“具离”表面就刻着这种神兽,据说是能吞下整个天地的鲲兽……
女子催促道:“快呀!他们就快到了!”
巫镜道:“我……我该怎么做……这玩意儿……”他把袋子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终于找到袋口,对准了女子。
“你说,文锦。”
“呃?问镜……”
“是文锦!”女子严肃地说。
巫镜咳嗽一声,尽量字正腔圆地道:“文锦……”
文锦双手高高举起,笑嘻嘻地大声道:“便是我啦!”
呼啦——
突然之间,文锦全身散出一层辉光……不,她整个人彻底散成了一片光、一团雾,那笑颜如花的脸再也看不分明……跟着嗖的一声,所有的辉光一下钻入巫镜手里的锦袋里,消失不见了!
这事发生得太快,巫镜唯一的反应就是倒退两步,一跤坐倒在地。等他回过神,哪里还有文锦的影子?她仿佛将光、声音统统都带走了一般,四周陷入一片漆黑寂静,连那盏红灯光都看不见了。
巫镜不敢置信地看那锦袋,仍是那么扁扁的,看不出有任何变化,他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手指头都碰到了一起,里面什么都没有。她……真的被吸进去了?还是仅仅是个幻象?
他坐在地上,四面摸了摸,泥地上什么也没有,那个嚣张的家伙的所有一切都随着那声“便是我啦”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等等……他摸到了一双足印,用手比划比划,发现比自己的脚要小得多,而且没有穿木屐,他甚至能摸出十个脚趾头的轮廓。
想到这里,巫镜本能地摸摸手臂,被那家伙的脚趾头掐过的地方在隐隐作痛……那便不是梦了!她真的钻到锦袋里去了!
红光照亮了锦袋上的鲲兽刺纹,它那五个脑袋随着光的移动而忽隐忽显,好像在频频点头。巫镜叹口气,正打算进一步窥看锦袋里面,蓦地背心一凉,霎时全身都僵硬了。红光……哪里来的红光?
巫镜极慢极慢地转过头,看见了一颗几乎贴到他肩头的脑袋。
那颗头有鼻子有眼,与人无异,却光溜溜的一根软毛都没有,某种让人恶心的暗红色从皮肤里透出来。如果他不是一幅愁苦脸,神态象老头一般,几乎让人以为他刚从娘肚子里钻出来。
巫镜一根眉毛都不敢乱动。
“你在看什么?”那脑袋开口问,声音之晦涩难听。
“娘亲的遗物。”巫镜黯然垂头,把锦袋塞进怀里。他伸进怀里的手抖得几乎痉挛,不过脑袋看不见。
“娘亲呀……娘亲……多么令人感慨……”脑袋叹息着。它嗦嗦嗦地移动到了巫镜身前,红光从背后照亮了它硕长的身体,身体上那一圈一圈黑白相间的条纹随着它的蠕动而忽伸忽缩……这是他妈的一条下贱的人头魅蛇。
嗦嗦嗦,嗦嗦嗦……身后还有两个声音,红光忽焉在左,忽焉在右,照得巫镜的影子不住摇晃。他冒险侧头看了看,只见两条略小的蛇在身后盘横。它们的人脸只能算略具雏形,五官皆在,却怪异的扭成一团,说不出的难看。每条蛇嘴里叼着一盏灯火,不知是什么在燃烧,风这么大,火焰却动也不动一下。
巫镜不动声色,把狂跳的心和大喊饶命的冲动死死压在肚子里头。听说这种蛇刚生下来时跟寻常蛇没什么区别,吃的人多了,就变成了人的模样……但那串红玉石挂链可不便宜,至少得值三十头牛……他佯装镇定地道:“夜这般深了,阁下还在赶路?”
“赶路?不。”人头魅蛇转过身,不到一半的身体竖立起来就比巫镜高得多,低下头,凑近了巫镜。巫镜明明看见它的身体在几丈之外,脑袋却近在咫尺,心里又是恶心又是恐惧。
“我……在找一个人。一个女人。”人头魅蛇说,“就是刚才跟你问路的那一位。”
“她不会问,她只会踢、踩。这是在唬我了。既然你要花心思唬我,想必有所顾忌。”巫镜这么想着,突觉轻松不少,说道:“谁?阁下看走眼了罢?刚才地动山摇,天上裂了口一般往下掉石头,哪里有什么女人?”
人头魅蛇一下变了脸色,呲牙咧嘴,一条分叉的长舌伸出来,发出嘶嘶的声音:“撒谎!你敢撒谎!我要吃了你!”
巫镜记起文锦说过,不要怕,便无人能伤自己,愈加从容,双手一摊:“我就这么一辆车,一匹死马,阁下要是不信,请仔细搜搜。对了,刚才狂风吹跑了我几块红山玉石,正好借阁下灯火一用。”
人头魅蛇嘴里吐出一缕黄色烟雾,表明它的怒火上升到了某种程度。它的人脸都略微变形,尽最大的凶恶之态吼道:“我要吃了你……我……”
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它的身体抽搐几下,靠近头部的地方,一些本已张开的鳞甲嘎啦啦地又重新闭合,一幅不知所措的样子。因为巫镜正把后面两条蛇拉着往车驾走去,一面道:“你,照照右边……对了,就是那片岩石,好好找找,石头缝里都要找遍。你跟我这边来,记着,是这么大的玉石,红山玉,光照着跟血似的,你知道有多贵吗……”他一边比划玉石大小,一边双脚乱踢乱踩,将文锦留下的脚印彻底抹去。
那两条蛇连连点头,各自散开。它们倒也甚是灵活,须臾功夫就在四周绕了几圈。其中一条绕过车驾时,马儿刚好苏醒。它虚弱地睁开一只眼,见那条蛇湿滑的身体从眼前爬过,喉咙里发出一阵颤音,又从容昏厥。
巫镜不知哪里找了一根棍子,这里敲敲那里捅捅,恼火地道:“没有?再好好看看,哪里就真的丢了呢?那该死的东西,什么玩意儿,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天地自有公道,真砸坏了我的宝贝东西,我他妈上昆仑也好、逐鹿也罢,总要找人评理去!”
是蛇便怕棍子,那两条蛇浑身哆嗦,偷偷缩到巫镜身后,正待硬着头皮从头找过,忽听人头魅蛇干着嗓子叫道:“你们干什么?还不赶路?走!走!”
它们同时松口气,拼命往前爬去,灯火乱晃。巫镜抢上两步,对人头魅蛇道:“你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啊!我的玉石呢?”
“我、我哪里知道你的玉石?”人头魅蛇怒道:“又不是我弄丢的!贱人,可退!”
“我乃昆仑巫人,非是贱人!那我的车驾呢?”巫镜用棍子可可可地敲车,敲得人头魅蛇浑身止不住地痉挛,“你得帮我拉出去呀!”
“我、我、我凭什么要拉、拉车!”人头魅蛇被木棍的声音弄得身体都软了,憋着劲嗖一声蹿出老远,还回头叫道:“不许跟来,贱民!”
灯火摇摇,人头晃晃,三条蛇急急赶路,须臾就转过了一片山石。它们爬行的嗖嗖声又过了好久才终于被风吹散了。
直到这时,巫镜才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倒,全身像被抽了筋一样软。今晚发生的事太多太快,又太匪夷所思,他脑子里浑浑僵僵,呆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又跳起身。
“喂……你!喂!”他摇着锦袋,“出来呀!你在里面吧?喂?文……文锦!”
锦袋一声不吭。
巫镜倒提着锦袋又拍又甩,手都甩酸了,别说活生生的人了,一丝儿气都没甩出来。他凑到袋口瞧,一开始只看见里面黑咕隆咚,看久了,隐约看见些光芒,但是眨眨眼睛,那些光芒又立即消失不见,让巫镜很怀疑只是看花了眼。
折腾良久,他终于放弃,狠狠骂道:“好,你爱待就待在里面罢!我可不奉陪了!”举起锦袋,做势要扔得远远的。可是举了半天,却叹口气,悻悻地放下手,把锦袋揣入怀中。
他想起文锦说的连夜驾车向北,不到明天午时不能停下的话,当即走到马匹前,狠狠一脚踢去,叫道:“起来!不用再装死了!妈的,再不起来,等下就真的死了!”
天悄悄亮了。
太阳一开始躲在浓雾之后,大地明亮的时间比平时晚了很久。当第一束阳光突然射穿雾气照耀下来时,象撕开的一道口子。驭牙看着这束阳光,疲惫地叹了口气。
昨天晚上,她在淤泥和溪水里潜行了半个时辰,好几次差点憋死。孥用箭偷偷在泥中钻一个孔隙,让她呼一口气,又立即转移。绕是如此,也被光束追了好久,直到最后从一条隐秘的支流离出山谷,才逃出光束追逐的范围。
她想起赛图和勿还在山上,想要等巫族使臣离去后再返回去查看。孥告诉她,亲眼看见赛图要强行突破禁制,被三道禁制穿透胸膛,当场丧命。驭牙放声大哭,执意要回去找他的尸首。
但很快天空中就亮起不详的红光,狂风呼啸,大地震动。驭牙惊骇莫名,孥背着她顺山势而下。他似乎能在黑暗中视物,尽量沿着僻静漆黑的山谷走,一口气跑出几十里才停下来。
驭牙被巫隅弹了一指,浑身冰冷,到后来几欲昏厥。所幸此地多有地泉,孥在山中找到一眼热泉。驭牙在热水里泡了一个多时辰,胸口的寒冷才逐渐消退。
接近天亮时分,大地才彻底恢复了平静。孥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片刻回去寻找勿,驭牙一个人泡在温泉里,心中一片茫然。
这次刺杀彻底失败,赛图死了,她连明天该往哪个方向走都不知道。泉水热气蒸腾,加之刚才拼死一搏,精力耗尽,她靠着岩石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中,依稀有个人靠近了自己,低声说着什么话。驭牙眼皮如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可是她知道这个人跟自己很熟悉,非常非常熟……那人说了很久,她一句也没听清。
当那人叹息一声,转身离去时,她突然睁开眼了!赶紧一回头,只见那人身着长裙,裙上绣着一只飞舞的鹫鸟。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得宽大的衣袖扬起,雾气缭绕,云纹翻滚,骘鸟仿佛欲展翅飞去一般……
驭牙猛地一下坐起身,心跳得砰砰作响,一口气憋在胸中,半响喘不过来。
她知道梦中的人是谁了!
妹妹……她终于找来了!她……她要做什么?她一定是心怀怨愤才回来的,她非要逼得自己了断了才肯罢休么?这个贱人!
驭牙狠狠一掌拍在岩石上,掌心拍出了血都不知道。等等,那面铜镜……她竟然还留着!是了,是了!她……她要拿给父亲瞧……她要说出真相……不行!
驭牙跳起身来,几乎就要冲动地张口狂喊。她使劲咬着手指才没喊出声。对,铜镜,她有铜镜,但……但那又能证明什么呢?什么也证明不了……她居然还挂在胸前,这个疯子,她真的疯了!
驭牙被恐惧与愤怒同时煎熬,一时头痛欲裂。那件事……那件小心翼翼埋在心底深处,自认为这辈子除了她之外再无人知晓的事,此刻突然被撩拨起来,再也不受拘束地喷涌而出,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
她痛苦得使劲抓扯头发,额头在石头上撞得咚咚咚的响。她犹不能解恨,忽地跳起身来,把头上戴的,脖子上挂的,腰间别的骨饰、玉饰等统统扔进温泉池中。清脆的水声在林间回荡,池子里泛起层层涟漪。
过了老半天,涟漪才逐渐平息,池子再次平静下来。隐隐卓桌的,池水映出了驭牙颤抖的身影。
她鼓足勇气,盯着水里的倒影看了良久,道:“是你!是你逼我的……是,我……我做了那事,但……那又如何?你自己没听见他们说的话,便是活该!我又哪里知道……哪里知道你……你会被沉入……水中……”
说到最后,她禁不住泪如泉涌,四肢百骸仿佛一丝儿力都没有了,跪坐在池边抽泣道:“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可父亲说,命运就是命运,无法摆脱……你是妹妹,就算为我而死又如何?嗯?既然我们两只能一个活下来,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为什么老天会选择你……你……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你说,说啊!”
倒影默默无语。
驭牙哭了一阵,噩梦带来的恐惧渐渐消退,心情稍微平和下来,才发现已是雾气四处弥漫的清晨。她不敢多看自己的倒影,走到一棵老槐树下慢慢梳理头发。阳光射下来时,她好像听见了什么响动,于是抬起头呆呆地瞧着那道阳光,和围绕着阳光猛烈翻腾的黑色的雾气。
她以为浓雾散去至少要两个时辰的功夫,然而仅仅过了一刻,浓雾就彻底消散,天空一片澄清。刺目的阳光一束束穿过树梢投射下来,林子里到处都有细微的动静,不能见天日的鬼魅们忙不迭地躲进树洞虫穴之中。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驭牙一跃而起,手摸到腰间,才想起短剑已经丢了。只听有人说:“是这里了。”
驭牙听出是孥的声音,松了口气。想要出去,却不想一阵莫名的心慌。对了,自己双眼红肿、头发散乱,这副模样若给孥瞧见了,情愿死了算了!孥的脚步声逐渐走近,就要转过大树,驭牙一纵身跳到树上,藏到茂密的树冠中去了。
只见孥扶着勿走到树下。勿头上身上到处是血迹,想来昨晚洞穴爆裂时被岩石砸到。他颤巍巍地撑着树身坐下,不住喘气。不知为何,驭牙觉得他忽然间比昨日老了十几岁一般。
孥环视四周,喊道:“驭牙?哪里去了?”
驭牙捂着嘴不说话。孥喊了两声,一屁股坐在树根上,自言自语道:“她自己会回来罢?”
他从背上皮囊里掏出一支箭,用一柄看不出什么质地的刀磨着石制箭头。他磨一会儿,削一会儿,务求每一道棱角都磨得锋利。勿在一旁看着,忽道:“你是巴人?”
“为何?”
“我见你手臂上的刺青很特别,是蛇。”
孥把箭尖凑到眼前,眯着一只眼看上面的纹路:“巴人的首领廪君蛮以白虎为神,我若是巴人,也该刺虎才对。”
勿点头道:“廪君蛮的确以白虎为神,直到现在……咳……嗯……恐怕许多年后都会如此。不过你刺的蛇是双头,这是巴国南部才独有的神蛇。”
“如果你还有记忆的话,”勿偷偷想,“应该知道巴国现在崇白虎者早已式微,双头神蛇则成为巴国正统神祗,广为祭祀。”
孥说:“你竟知道双头神蛇。中原各部族皆视我族的神蛇为不详之物,强名之为彤虫,你是哪里的人?”这支箭显然没磨好,他不耐烦地挥了几下,扔在地上,一脚踩断箭身。
“我是宋人……你们不知道的一个小国,就在巴山峡谷下游,所以知道巴人的事。”
孥毫不怀疑,重新抽出一支箭继续修整。勿凝目看他的手臂,果然,在手肘的地方,有些不起眼的微小痕迹,不注意根本看不见。那便是龙鳞了……巫劫的母亲是巫人,父亲是巴人,但一直有人说他身具龙血,看来不是缪传。然而这龙血是哪里来的呢?
“他们向北去了。”孥说,“马已经死了,这附近的部族村落也绝对不会有人肯给他马匹。他们至少得走一个多月才能进入草原,想要前进到北冥海,恐怕得两、三个月了。”
勿刚想说他们可以乘浮空舟啊,话到嘴边才想起,这个时代,只能驱使神兽飞行。使用南天门内的玄英用于制造浮空舟还得再等几百年,采集鸿蒙内的清气驱动星搓则更久。他斟酌着道:“如果昆仑山遣神兽前来,时间就会大大缩短。”
“他们不会。”孥说:“飞廉畏热,无法离开昆仑生活,再说按礼,宣国事者必须坐驷马之车。万事不能违礼,此乃立国之本。不过那人很有本事,也许能让他得到马匹也说不定。”他说得顺口,根本没意识到身为巴人,为何会对巫族的事如此清楚。
“他的本事可真不小。”勿苦笑两声。
“本事尚在其次。”
这话好不突兀,但勿一下就明白了孥的意思,脸色变得凝重,沉吟道:“不错。如果真如他所说,顺天命,应神谕,那才真正可怕。但果真如此么?杀死一条蛇,即便是昆仑山的神兽,就真的值得不惜与黄帝交战么?黄帝已经强大到杀死数名大神,昆仑山凭什么跟他斗?”
孥摇头道:“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是感觉,那使臣的力量固然远超想象,其坚定的必胜之心更是让人徒生惧意。听他说到天命二字,简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臣服在他面前。可怕……”这支箭满意了,他收起箭,又说了一句:“可怕!”
早在鲆岛的时候,勿就听闻巫劫不仅武力过人,更难得的是心思敏锐,连六大预备长老之首、昆仑八隅城君巫昊都自认急智不及巫劫。此刻在梦中,他虽然只有十六、七岁,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无法遏制的少年的躁动,脸上却始终摆出一幅老成模样。勿问道:“你认为,这件事真正的关键之处在哪里?”
“蛇。”
“何以见得?”
孥却不回答,站起身,把赛图的弓拉满了,试试力道。不料弓身突地发出啪的一声响。孥一怔,随手抖了两下,弓身顿时断成数截。他恼火地用力将弓扔出去,林子里劈劈啪啪一阵响,不知有多少树干被弓身打断,老半天才重新沉寂下来。
“这弓毕竟吃不住你的力气。”勿试探着问,“你自己的弓呢?”
孥耸耸肩:“没有。”
“的确,你不像会使弓之人。”勿故意露出轻蔑的样子,“这山林里猛兽极多,还是找些木头削成枪,用作防身。”
孥听了,歪头若有所思。片刻,他从地上捡起一小段木头,在手里掂了两下,问勿道:“这个做弓,如何?”
“别开玩笑了。我瞧你还是有点蛮力,脑子也挺机灵,大概能徒手擒虎。然而说到射箭,却勉强了……子不闻,脊为体,羽为魂么?”
“但是……这个做弓也不错。”木头仿若有魂魄一般,在孥的手里飞速转着。他眼中渐渐射出一种光来。
“嗤!”勿掩嘴而笑。他感觉到自己离某个一只盘绕在他心中的谜团越来越近,手心里已满是汗水,脚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他顺手从旁边扯起一根草,笑道:“你那朽木若能做弓,我这根草便是神箭了,哈哈,哈哈!”
他笑到后面,干巴巴的毫无笑意。只见孥握实了木头,右手虚引不存在的弦,往后如拉弓状。他的姿势愈来愈浑圆,连勿都感到了一种强烈的绷紧感,不觉再退两步。
见鬼,根本没有弦,连弓身都没有,他……他只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如传说中那样,已经领悟到了无射至射的境界?
勿咳嗽一声说:“无弓无弦,如何射……”
话音未落,孥的手指突然弹开了想象中的弦。勿只觉一股难以描述的力道——仿佛劲风,又仿佛融金之火——狠狠地压迫过来,在他还没意识到是该躲避还是硬顶的时候又瞬间消失。
远处一棵大树的树冠上骤然爆出一个空洞,没有声音,然而勿象被人当头狠命敲了一棒,耳朵嗡嗡作响,一时天旋地转。木削和树叶的碎片过了好久才稀稀落落地坠下来,林子里哗啦啦的象下了场小雨。
“是了。”他从眩晕中清醒过来,死死盯着孥手上的木头,“传言缙山之役,他全凭念力射击青冥号,看来是真的了!想来周军攻陷徐国堰都城时,他在百里之外射穿徐国司城荡意储的,也是这样一箭。此人号称昆仑山七百年来最强之人,果然不是虚言!”
孥丢了木头,拍着手道:“不趁手。”
勿现在脑子里有一千个疑问,但纵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弓的问题上继续深究,怕他的意识突然在梦里清醒。还在桫椤城时,他就已经看破了典的不死之体,难保不会看穿梦中的自己。这个巫人看似随和,其实真正出手的时候之狠辣果决,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装作对孥的射击毫不在意的样子,说道:“何以见得那条蛇便是事情的关键?它虽是神兽,但当今之世,以人、巫等族力量对付神兽,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肯定不仅仅是神兽。”
“为何如此说?”
“巫人不是傻瓜,黄帝如今势大,天下景从,贰负是他手下第一神将,怎可能单凭一只神兽被杀就交与他人?这不是自取其辱么?那条蛇的来历定然不简单,所以使臣才敢单独面见黄帝。而之后黄帝一直没有动静,也定是因为对方占尽道理,他不能公然反对。至于他是否暗中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但……形势逼人!”
两人同时深吸一口气,半响,同时呼出来。勿点头道:“是啊。我在山上,听那巫人使臣离去之时说了一句天命在吾,心里就知道,他占了大道,断不肯饶人。”
“贰负……你认为巫人会拿他如何?”
“难说。如果巫人在天下部族面前宣布要将贰负处以极刑,只怕不做也得做。黄帝……应该会救贰负吧?”
勿看向孥,孥也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两人一起摇摇头。
“最好的法子,是等待……”孥沉吟道,“两边的势力都太大,我们无能为力。”
头顶突然哗啦一声响,勿吓了一跳,却是驭牙跳了下来。孥见她神色紧张,只当她听见了最后那句话,赶紧道:“我、我们只是猜测……”
“走!”驭牙头也不回向前跑去。
“喂,去哪里?”
“北冥!”
五十里之外,另一处谷里,雾气已经散尽了,驭叶却还没睁开眼睛。
这条山谷贯通南北,谷底遍布各种动物的脚印,还有两条车辙印,一宽一窄。北上的车驾比南下的窄小,但载货较多,是以车辙深得多。两侧的山壁象被神人用斧头劈开一般笔直。太阳升起,照亮了左首面东的光秃秃的山壁,反射着刺目的光。右首的山则仍然昏暗,一些来不及返回地底的孤魂们哀哀长鸣,拼命往石缝里钻。
声音传进驭叶耳朵里,她觉得很惬意。这意味着天日昭昭,大道犹存。
他们在谷中一块隐蔽的山崖上栖身。阳光还照不到身上,呼啸着穿越山谷的风又冷,她把熊皮摊裹紧了,翻个身继续睡。
巫隅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收自己为奴,却从不以奴婢对之。一切应用之物,他总是先让自己挑选。他心里头算计的事多,通常睡得晚,起得早,但遇上贪睡的自己后,哪怕有天大的事,也要等自己醒来再说。
对于这些事,周围的人颇有微词,驭叶却坦然受之,有时候故意也要多睡会。巫隅永远皱着眉,挂着一丝冷冰冰的微笑,然而每当她故意做了什么事,他的眉头就会微微舒展,而微笑也会自然许多,虽然往往只是一瞬。
今天,没有了马车,千里无人烟,兹事体大,这个高傲的人会不会继续佯装无所谓的任她睡呢?驭叶蒙着头,有些担心,又有些憧憬,不过任性的念头很快占了上风。巫隅就坐在几丈之外,屁股象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过了老半天,阳光沿着石壁一寸一寸地爬下来,快要照到山谷中部了。驭叶躺着尚且焦躁难耐,巫隅还是一动不动。驭叶暗叹一口气,终于明白,要这个男人心意慌乱实在是艰难的事。她打个哈欠,装出就要醒转的样子。
便在此时,不远处忽地传来一阵声响。驭叶一下坐起身,听了一会儿,惊异地道:“主公,是马!”
巫隅点点头:“是。”
“请主公示下!”
“你先看看。”
“是!”
她掀开摊子就要跑,巫隅沉声道:“止,不可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