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九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因为紧张和极度颠簸,胃里能吐出来的都吐出来了。眼睛里金星乱闪,面前的操纵机关成了双影,远处的石壁晃得更厉害,更高更远的地方,一只熟悉的巨大尾翼正徐徐探出黑云……
等等……武九使劲揉揉眼睛……青冥号的十六扇腹部冲镧从云中露出来了,然后是凸出于底舱之下的观察舱室……
“我们等的就是它。”前舱的武定好像见到了他的神色,“准备提升!”
借助风力,他们开始拉着绞杀号缓慢爬升。武定突然咦了一声。
能让武定惊异的事可不多,武九紧张地道:“什么?”
“没什么……那云里,好像有一潭水……”
他们同时向外看去,岩壁向后退缩,黑云在头顶翻滚,青冥号巨大的舰身越来越向下压来。它腹部的两具圆柱状观察哨岗探出了舰身,引导两根垂锁的施放。两侧各八具悬停冲镧向外喷射,白雾缭绕……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你一定是眼花了。”武九松了口气。
“对……也许是的……”
勿抬起头来时,阳光耀眼。
阳光总是让他很伤神,哪怕是在梦里。他闭目片刻后重新睁开,奇怪,今天的天空特别亮,他退到身后的草亭之内,仍然觉得目眩。这可不对,这是自己的梦,一切都应该在掌控之下。
他在草亭内站了片刻,天空中突然起了一片云,投下的阴影刚好遮住草亭。勿走出亭子,绕过蔓草向山坡下走去,那片云一直如影随行跟着他。
他走下山坡,四处张望,想着茗可能会在哪个位置出现。渐渐的他放慢了脚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是了,往常蔓草丛里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今日怎么如此安静?
不,不止草丛,他突然发现不仅没有鸟叫,也没有呼啦啦的风吹蔓草之声、咯咯咯的竹林之声、远方大雁的长鸣之声……大地陷入一种奇特的死寂中。
一阵寒流滚过勿的背脊。某种力量正在改天换地,他却浑然不知。他踉踉跄跄跑上小坡,向前望去。
山坡下的小河不见了,小河曾蜿蜒流过的丘陵不见了,远方的沼泽不见了,白花花的芦苇荡不见了,芦苇荡之外那广阔得连勿都未曾渡过的湖泊不见了……勿一把揪住自己胸口,只觉皮肉之下,那颗通常感觉不到的心正砰砰乱跳,简直要撞断肋骨冲出来。
这是什么……他想起了那个女孩说过的话——草原。
草原。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厚厚的草甸从脚下的山坡向前延伸,越过低矮的小坡,越过孤零零的枝形怪异的大树,一直向前……直到目力所能达到的极限。勿揉揉眼,再怎么凝神望,也望不到别的东西了。极远处,天幕垂落,斩断一切。
勿看了良久,只觉得头晕目眩,既而胸口憋闷得想吐。不为别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草原……在去鲆岛之前,他甚至从未踏出太行山脉一步,怎么可能在梦中见到如此——他愣了半天才想出一个词——壮阔的大草原?
正彷徨间,忽听身后风声大作,一种强大到他几乎无法忍受的力量从头顶掠过,刹那间狂风大作。勿被风吹得咕噜噜滚下山坡,突然身体一轻,竟似要被风带走。他匍匐在地,拼死抓着身旁的草抵抗风力。后来草都被扯断了,他在身体即将被风刮走的瞬间猛地大喝一声——虽然与他淡静气轻的性子完全不符,但这确实是脱离梦境最有效的法子。
他又接连喊了几声。
他被狂风卷走了,而且没有醒来。
……
不知过了多久,勿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他茫然地睁开眼,嗯,怎么天地倒转了?过了老半天,他才明白原来是自己被倒挂在一棵树上。他刚一动,顿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特别是左手,简直如同断裂了一般。
他凝神屏息,想要从梦中醒来……不行!
他存念在心,渐渐的神思凝聚在丹田之内,小腹变得火烫起来。这股火热的气息顺着经络向下突破会阴,从背后上溯到腰阳关,再到命门。他修炼吐纳之术已愈三百年,任督二脉早已贯通,即便是如此尴尬的倒掉着,气息也毫不错乱地沿着大周天行走。
不久,带脉和任脉上也有气涌来,三股气息在背脊命门穴猛烈相撞,相互缠绕着,彼此融汇,勿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起来。他咬紧牙关忍耐着……蓦地仰天长啸,内息如滚滚黄河般透过脖子下方的大椎,疯狂涌入后脑最下方的风府,冲得他一时耳中轰然雷鸣——
还是没有醒!
强行将内息逆行了一周天,勿全身又软又痛,骨头咯咯作响,好像动一根手指头都要崩裂关节。他忍不住呻吟起来。
见鬼,为何梦境如此真实?更要命的是,竟然不能退出?
使用蜃浆使他人进入自己的梦境,他已经做过多次,从来没有如此“梦”不由己,好象——他使劲摇头,可是这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好象这是别人的梦。
好吧,既然醒不过来,至少得先下地,这般头朝下倒挂实在不是人受得了的……勿等身体的疼痛稍减,环视四周,见到处都是笔直的乔木,有些粗大得须数人合抱,有些则腕口大小。树干彼此隔得很开,其上的树冠却相互连成一片,一丝阳光也射不下来。但林中并不如想象中黑暗,仍然能看见很远,直到被成排的树挡住视线为止。
他挣扎着想要爬到一旁的树干上,左手痛得无法使劲,试了好久都没成功。正当筋疲力尽时,忽听林子深处传来一声呼喊。片刻后,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隆隆的声音。
这声音径直冲着勿所在之处而来,越来越大,隆隆犹如雷鸣,不一会儿,混沌的隆隆声里,能听见擂鼓般的咚咚声,咚咚!咚咚!每一下都似直接踏在勿的心口,震得他一时气为之竭。
森林深处不时有树木发疯似地抖动,有些甚至砰的一下断裂,树枝劈劈啪啪的纷纷断折,跟着哗啦啦一声倒向地面。勿凝目细看,林间似乎有些灰暗的东西在晃动,但怎么也瞧不清楚……那是……
突然,一头巨大的披甲犀牛冲出来了!它从树丛之间一跃而出,落地时身体一侧,撞到一棵树上。啪啦啦——那棵腕口粗的树就中而折。树砸在那披甲犀牛厚实背上,它嗷嗷叫着,浑若无事继续向前猛冲。
那棵树倒下时,一根树梢正好砸在勿所挂的树上,如刀一般劈落大片树枝。勿随着大堆树枝落下,好在地上的落叶很厚,倒没有再受重伤,只是被树枝划得到处都是血口。他顾不得疼痛,滚到另一棵数人合抱的大树后。
刚躲到树后,三、四头披甲犀牛先后撞上那根倒卧的树,将它撞得粉碎。一头犀牛撞得向一旁歪倒,不料被另一头的角插中左腹部,顿时放声哀叫,摔倒在地。
后面的披甲犀牛势头丝毫未减,纷纷踏过它的身体继续向前冲。那头犀牛很快就变得无声无息了。
勿尽管躲到大树后,仍被溅起的石块和散落的树枝打得狼狈不堪。四、五十头犀牛疯狂奔跑起来,蹄声如雷,整个森林都在颤抖。
须臾,披甲犀牛撞断无数树干,浩浩荡荡冲到前面去了。那头倒地的犀牛肚子破裂,内胀流了一地,血腥味冲人欲呕。犀牛们掀起的泥尘铺天盖地,过了好久才渐渐消散。
勿痛得半边身体动弹不得,以至于开始怀疑这真的只是梦境么?但他也知道,自夏、商以来,数百年猎犀取角,烧骨占卜,披甲犀牛在中原已少如凤毛麟角,商王武丁祭其后妇好,也只找到三十只犀角烧而奉之。一次居然出现这么多犀牛,说不是梦境更让人难以置信。
忽听披甲犀牛奔来的方向又传来一阵响动。勿吃了一惊,此处血腥味甚浓,若是引来虎豹豺狼什么的,就算在梦里也太……他扶着树干站起来,刚勉强走出几步,只听有人大声道:“这里!在这里了!死了一头!”
有人!勿一下站住了脚,但是转念一想,这个梦可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谁知道来的是敌是友?他当即返身又躲回树后,屏息静气地等着。
十来人闹哄哄地跑来,围在死犀牛周围议论纷纷。鲆岛有许多人来自远离中土的地方,是以勿对各地的语言都略懂一二,听这些人的口音,似乎在太行以西,靠近西海沙漠的地方。
他偷偷探头看去,见这些人俱赤裸身体,只在腰间围着牛皮,目深鼻高,面目与中土人氏相差甚远。
随着一阵不紧不慢的咕噜声,森林暗处渐渐驶来一辆车。勿突地灵光一闪,想到一件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那些犀牛根本就是这些人刻意驱赶来开辟道路,以便让车通过!
没多久,车便从暗处转来出来——这是怎样一辆车!车驾由粗大的原木搭成,粗糙得连皮都没有削干净。车宽九尺,远大于周国所制的车驾尺寸,没有盖。前面的御台已经与寻常的车驾大小相当了,其后还有数尺长,用原木搭建了一间小室,以藤条竹片做成的帘子覆盖着。
御马侍者高七尺,然而车右比他还高两个头。两人均赤着上身,戴着牛骨面具,腰间围着虎皮。车右左手持弓,右手握戈,如上古传说中的夸父族人一般威猛。拉车的是两头似鹿非鹿的巨兽,躯体比之寻常马匹要大得多。
御者驾车来到倒卧的披甲犀牛前,厉声道:“何事纷乱?”
先前那些人忙跪了一地。其中一人急切地说着,勿听不分明,大概是在述说犀牛为何会在此死去。
那御者不待他说完,手中长鞭一抽,那人脊背上立时出现两道血痕。御者喝道:“尔惰亦,不速行,皆烹!”
他戴着牛骨面具,声音听起来翁声翁气。勿心道:“纵使是蛮楚,狩猎时赤着上身,但按礼也该戴冠勾玉才行。这是哪国的人?”
那人拼命磕头,回身指挥手下将那犀牛尸体搬开。但那犀牛重数千斤,十几人搬了半天,只勉强把犀牛的内脏推到边上,躯体说什么也挪不动。
车右忽地道:“可退!”
车架嘎吱一响,车右高高跃起,落到地上震得地都一颤。他伏身握住犀牛两条后腿,顿了片刻,突然暴喝一声。勿只觉耳边仿佛打了个炸雷,惊得一跳。车右身子一扭,已将犀牛提了起来,拉着旋了两圈才放开手。
犀牛飞出数丈远,撞断四、五棵树才落下。林子里啪啦啪啦的树干断裂声不绝于耳,树叶纷纷坠落,仿似叶雨一般洒向车驾。
那十几人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车右无所谓地甩甩手臂,待得要走时,才发现双腿已经深深陷入泥中,竟没至膝。
他走回车上,奴隶们才爬起身,继续搬开木石,清理道路。勿见他们逐渐清理到藏身的大树旁,不禁慌乱起来。他本是极沉着的人,奈何今日之事太过出人意料,甚至连自己究竟在哪里都不知道,脑子里一片迷茫。他想躲,又想逃,不料忙乱中踩断一根树枝,喀嚓一声。
立时数人同时惊道:“什么声音!”
“有野兽!”
勿一步跨出藏身所,急道:“我不是野兽!”
话音刚落,哆的一下,一支箭穿透了粗大的树身,箭尖从他适才脑袋的位置钻出,兀自颤抖。勿暴出层冷汗,举起双手道:“我……我是落难之人,绝无歹意!请不要杀我!”
御者道:“异乡人,汝来自何方?汝何族人耶?”
“我……我来自宋城,乃宋国人。”
御者道:“宋国?是什么地方?是大山的名字么?”
勿一怔,那车右道:“看他弱不禁风,定是哪里逃走的奴隶,不必管他,待我射杀之。”说着又举起弓。
勿血冲上脑门,大声道:“我非贱奴!我祖乃商之史官,世代贵族,封在太行之阴!如若不信,阁下可至宋城查阅我族之册!”
车右与那御者对望一眼,御者沉吟道:“此人虽然面色憔悴,然措词言语却不似奴隶。宋国……难道是他部族的名字?”
车右道:“你几曾听过宋这个名的?我看他定是逃脱之奴,不过为了求生而乱说之辞。”
御者的目光在勿身上扫来扫去,迟疑不决。勿走到车前躬身施礼道:“请让我见你们的主人,他自然知道。”
车右怒道:“卑贱之人,还敢见我的主人?受死!”左手长戈向勿当头劈下。勿万没料到他对于宋国贵族说杀就杀,眼见长戈杀到,劲风扑面而至,竟连一根小指头也动不了,暗叫我命休矣!
忽地有人说:“等等!”
这一声不大,车右却听得清楚,但长戈已经劈到勿头顶一尺之内,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了。车右右手猛地一送,长戈擦着勿的头顶飞出,击中几丈之外的大树,轰然巨响中,大树折成两段,倒伏下来。
勿右边头顶的头发被劲风刮落一大片,再也站不住,一交坐倒。
御者回身恭敬地道:“请主人示下。”
竹帘内之人道:“记得帝所赐姓中有宋,未知此人真假,不可擅杀之。不若请他上前一见。”听声音似是一中年女子。
御者跳下车,扶起勿,低声说道:“主人要见你,切不可唐突而礼失。”
勿被车右又是箭射又是戈劈,惊吓之余,一股怒火腾起,反倒定了神。他推开御者的手,整理发髻,行礼道:“我乃宋之贵裔,未知阁下是哪国人?”
妇人道:“我不知宋是哪个部落,也未听过商这个名字。我们京人贰负周游天下,也许听过这个名字。”
如果有谁不知道宋,勿还想得通,但连统御天下数百年的商都不知,就不可思义了。贰负这个名字勿从未听过,不过能被称为“京人”,身份定然不小。商王武丁征战一生,开创出前所未有的广阔疆域,才被称作大京。他迟疑地道:“我……能见见你们大京么?”
妇人道:“恐怕不行,京人离此万里之遥,如何能见?对了……帝京肯定知道!”
车右冷哼一声,似乎觉得对这种奴隶提“帝京”二字简直大失身份。
所谓“帝京”,千古以来,只有四千年前的黄帝一人有资格使用此尊号。然而……勿自失的一笑,这可能么?同时也升起好奇心,不知道这个妄自尊大敢称帝京的是什么人物。他诚挚地道:“我路过此地,忽遇山虎,奴隶们被叼走,只我一人逃脱虎口,但已然迷失。不知你们的……帝京现在何处?”
那妇人道:“我们此行正是要向帝京朝贡,你既为贵裔,不如与我们一道?”
勿躬身道:“如此,多谢阁下。”
那妇人吩咐:“挂起帘子,让他上来。”车右应了,转身卷起竹帘,勿抬头看清了车中的人,一时血液都凝固了。
车上坐着两个女人,左首的看上去三十来岁,应是刚才说话之人。她头戴珠玉装饰的冠,肩披五彩长巾,却袒露胸腹。她头冠上的珠玉垂下来,与颈中挂的繁琐精细的骨饰一道一直垂到腹部,高高隆起的胸部只以骨饰上的五彩尾羽稍做掩饰。腰以下着五彩裙衣,饰以蓝紫色泽的鸟羽。
另一人约莫十二、三岁,穿着与她几乎一致,但颜色只有两彩,而且骨饰上没有鸟羽,从胸部到小腹以青色画满奇异的飞鸟纹路,反倒更加耀眼——赫然便是茗。
茗见到他,先是一怔,随即嫣然而笑,说道:“我认识你!你是山里的雾,茫茫漫漫,无边无际。上与云天相接,下达地府之渊——对不对?”
勿呆立良久,长出一口气:终于确定了。
这是茗的梦!
车轮轱辘轱辘地响,勿呆呆坐着。
车走得异常艰难,翻过山岗,穿越密林,常常需要停下来,等待奴隶们搬开倒伏的树木,或是用石块填平沟壑。一路颠簸下来,勿只觉得五内翻腾,要不是旁边坐着两个女人,早就忍不住要吐出来了。
走了一个多时辰,渐渐的树木愈加稀少,也越来越矮小,灌木、荆棘和齐人高的草丛则多了起来,大概已走到森林边上了。
那妇人大多时候都沉默不语,一直敛着眉头。她额头和胸前隐隐透出一层青色,似有内疾。茗却甚感兴趣,虽然她说的话好多勿都听不懂,不过说了半天,勿还是大致明白了。
原来这妇人是贰负之妻赤,而茗则是贰负最小的女儿——名字叫做驭牙,车右名赛图。一个月之后,帝京将接受万国朝贡,她们此行就是代表贰负部族前往逐鹿城。
勿越听越觉得如在梦中。逐鹿城……那可真的是黄帝之城,不过传说早在四千年前,黄帝登仙而去,天下陷于大乱,逐鹿城毁于一场大火。但茗——或则该叫驭牙——说起它的庄严宏伟,描绘得极之详尽,五鹿宫、七龙湖、六角明堂、女娲祠,甚至还有那悬在天顶之上的九鼎卫城……
九鼎卫城?勿强行压下心中的震惊——他家族掌管商国史宫长达三百年,他曾在一张羊皮上看见过“九鼎悬于九天……环而卫之,号九侍……”之语,当时无人能解,父亲也只是推测乃是九鼎之异像,或是黄帝以九之数设立的侍卫。没想到这个女子——不知是茗还是驭牙的女子——竟然随口说是悬在天上的九鼎城。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关于逐鹿城,后世所做的最大胆的猜测恐怕都远远不够……
他从竹帘的缝隙中偷偷打量,发现赛图的箭头和戈并非铜制,乃是以玄石打造。他腰间别着青色玉剑,那妇人胸前也垂着玉石人像,并无铜饰。传说中黄帝时代铜极稀缺,是以绝大多数都是以石、玉为器。但驭牙胸前却挂着一面小铜镜,镜面贴着肌肤,镜的背面朝外,其上刻着斜菱格纹。
勿年轻时尝为商王统计历代所造之钟,知道这种纹路夏国时曾广为流传,直到被后世更复杂的风纹、雷纹替代。为何她戴有铜器,反而其母亲却没有?勿不知道。想要仔细观察,但驭牙稚嫩白皙的胸脯微微起伏,勿只看了两眼便转过头去,勉强收敛心神。
两个时辰后,他们终于走出了森林。尽管勿早已猜到,可是当看见茫茫草原在自己眼前展开时,他仍然被强烈地震撼了。之前那种改天换地的感觉再一次袭来,不过这次他知道是为什么——身旁的这个小女子所思所想正在改变梦境。
是的,他,原本梦境的发起者,竟然无知无觉中被这小女子扯入她的梦里来了!
勿明白了原由,反而冷静地仔细观察。他发现梦境仍在偷偷地改变中。之前草原一直延伸到天幕尽头,然而现在,远处隐隐出现了一条山脉。
从这里看去,山的颜色是青黑色的,勿想起茗曾说过一句话:“……家乡有很高很高的山,沿绵数千里,山顶终年积雪不化……”
他闭上了眼,聚集所有精神,默默想着山脉消失的情形。如果他仍对梦有控制,那么山脉至少也应按他的想象降低……降低……
片刻后,他再一次睁开,那山脉却越发高耸,山顶赫然已变成了白色。他暗自吞了一口气。
驭牙问勿:“阁下所说的宋在何方,离这里远么?都有些什么奇珍怪兽呢?”
勿郑重地道:“宋离草原很远。至于奇珍怪兽么,倒不曾听闻。我国国君禀承商之遗风,远小人、亲子民、憎奢靡,以仁义治国,天下诸侯莫不景从。”
驭牙侧头想了想,道:“阁下的话好多我都不明白……什么是禀承,什么又是仁义,天下诸侯又是什么?”
勿道:“仁义就是……不与民争、不狱民、不妄战、不暴殓……抱歉,可能说得你更糊涂了。那么我先来说说禀承吧。秉承便是承接……承接也不知道?比如,你的哥哥将来要成为新的首领,这便是承接你父亲之位。”
驭牙道:“我哥做了京人,那我父亲做什么呢?”
“这个……贰负京人总有逝去的一天,到那时自然该你的哥哥继承京人之名。”
驭牙皱眉想了半天,转头问她娘:“娘亲,逝去是什么意思?”
赤道:“意思是你父亲死去。”
勿见她说得直白,正担心驭牙要生气,谁知驭牙听了却微笑着摇摇头:“我父亲才不会死呢。”
勿突地起了激怒她的想法,正色道:“人谁无死?你的父亲年迈之后,当然会逝去。说不定这一次所谓的大事,就与此有关。”
赤的神色绝无变化;帘外的赛图哼的一声,但没有主人之命,他不敢开口说话。驭牙收起笑容,坐正身体,正色道:“我父亲乃黄帝十二神将之首,即将与黄帝同登天界。该如何死去,倒请阁下教我?”
梦境中断。
“哗啦!”
勿一把抓住瓮口,拼命探出身体。因为骤然离开梦境,他全身像要撕裂般疼痛,忍不住大声呻吟。
老半天,痛楚才如退潮般流到双腿,既而完全消失,但意识始终模糊,有种将起未起,欲睡未睡,游离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的感觉。是面前这晃动不停的蜃浆的缘故么?还是根本有一部分魂灵仍陷在梦中未出来?
不行!必须立即清醒过来!否则魂灵消散可不得了!
勿猛咬一口舌尖,剧痛之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翻出瓮口,重重摔在地上。这下倒把他摔清醒过来了。他躺在地上喘息片刻,吐掉嘴里的残血,终于站起身来。
茗呢?她从梦中醒来没有?
勿伸手入蜃浆摸索,摸到茗的脸,把她轻轻托出蜃浆。她仍在沉睡之中,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刚才真的是她的梦么?怎么看也不象是四、五千年前黄帝时代的人啊,但梦境又是如此真实,真实得……自己险些就出不来了。
手一松,茗又缓缓沉入蜃浆。勿倒背着手,在屋里按着“乾卦”方位踱步。这是他的习惯,有事难以决断,或迷惑不解时,他就会屏息静气,每一步迈出去都必须踩在“死门”上,不让一丝儿气流走,以此收敛心神。如此跺了两圈,他从纷乱复杂的思绪中勉强理出几条。
如果这个梦是茗的,而且真的梦到了黄帝时代,她是如何做到?她不可能活了四、五千年,这一点有幕作证。除非……勿站定了。他脚下隐隐闪过一道黄光,周围同时有六十三处黄色光点遥相呼应,表明卦象流转,此处成为了新的死门所在。
关于黄帝和逐鹿城的传说极有可能在卜月潭代代相传,因为四千年来卜月村的子嗣从未中断。也许正是传说让茗梦到了如此久远的事……
勿抹去额头的汗,想,这些传说一定对茗影响深远,她甚至变成了另一个人……嗯,定是如此,定是如此!但还有个问题——
凭什么他这个蜃境的创造者,连个响动都没听见,就被茗从容收入她的梦里了?
是她的噬魂之术?不不……她被依来所骗喝下“佞”液,精神已经大不如前,又被踅封住,再被蜃浆所制……无论从哪个角度想,勿也不肯承认茗的精神力甚至在昏迷中也如此强。不,断不可能,否则她早就该从梦里醒来,而不是继续沉睡下去了。
难道——勿觉得一丝凉气打脊骨底端升起,一路爬上背脊——难道茗虽把自己变成了驭牙,却进入了另一个梦里……
越来越混乱了!勿使劲摇摇头,甩开这个念头。他忽地想起刚才入梦时似乎发现了什么怪异之事,环视周围,并无任何异常。奇怪,发生了什么事他记不起来了,偏偏“发生怪事”这念头却是如此深刻,让他浑身不自在。他道:“踅,你在么?”
门外没有动静。
“踅?”勿提高声音。还是无人回答。
勿在榻上养了一会儿神,还是没有感觉到踅的存在,也许他到底舱看守巫劫去了。他越回忆梦境,越是不明白,越不明白,就越觉得危险。然而正因为如此,他的好奇之心就越无法遏制,无数可能和不可能之事在脑中盘旋,他脑子都混乱起来了。
不行……那么多的奇怪之处,那么多的秘密……等不及了……他再次爬进了瓮内。
忽听门口有响动,勿刚想开口,睡意却席卷而来,将他完全淹没。
睁开眼睛之前,勿还在想,为何自己无知无觉就被茗收入梦中?她究竟是知道蜃浆的用法,还是仅仅因为力量太强,根本不容自己的念力抗衡?
他想不通,因为进入梦境实在太从容了。他闭上眼,沉沉睡去,待得睁开时,身体已经随着车驾摇来晃去——一切浑然天成。
这真可怕!他甚至宁愿相信茗懂得运用蜃浆,也不肯承认她有如此强悍的力量。
车驾已经离开森林,放眼望去,茫茫草原一直延伸到极远处的山脉。也有树,树干粗大得须十来人合抱,树叶却又稀又少,零星地散布在草原上。他们数次渡过蜿蜒流过草原的溪流,河水都不深。水倒映着天色,不知名的野花遍布原野,一些小兽躲藏在草丛之中,发出咕咕的叫声——一切如梦如幻。
远方的山脉蔓延超过数千里,大部分山头都被云雾吞噬,最高的山峰却完全袒露出来。山峰上覆盖着白雪,巍峨雄壮,果然有神山风范。
驭牙把头靠在她母亲肩头,母女俩都睡着了。赛图和御者继续驾车,对他与睡着的女主人同处一车竟毫不在意。勿尽量往边上靠去,后来转念一想,此二人穿着袒胸露乳的衣服,似乎也不大会是重礼数之人。
不过……如果这真是四千年前的黄帝时代,这样的装束大概才算正常吧……
黄帝及其十二神将离世已经太久了,加上夏、商换代之际,许多典籍随着夏都五鹿城的消失而失传,以至于十二神将中只有五、六人的名字流传下来。贰负……没有听说,他是十二神将之首?按照目前的说法,应是周国的始祖弃姬才算第一。
当然,周既然取代商而统领天下,出现此传说也许是周国贵族有意为之,反正他们掌管史册,外人无从知晓。不过勿随即想到了另一件事:弃姬奉命修建卜月潭……他升为第一的理由与此有关么?
难道这个梦,也跟卜月潭之谜有关么?
勿深深吸了一口气。竟然不知不觉间发现了一丝远古之秘的线索,他的心情顿时大好,哪怕这个梦再不归自己控制也无所谓。
忽地吹来一阵风,吹得竹帘哗哗作响。勿闻到风里有一股烟味,探头出去,果然看见东北方几里之外,有一柱炊烟袅袅上升。
赛图回身道:“主人,看见尸今长者的旗帜了!”
赤轻哼了一声,幽幽醒转,道:“知道了。”随即对勿抱歉的一笑:“我最近总是精力不济,坐车时间一长就犯困。怠慢阁下了。”
她说话时,一直用力压着前胸。勿精通医术,虽然这么多年来再也不曾用过,但只瞧了几眼,便知道她一定有心悸的毛病。他躬身道:“哪里。我瞧见前面有炊烟,是否就快到帝京的都城了?”
赤道:“还早得很呢。前方不过是一处歇脚的地方而已。”
勿还想再问,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即听见有人大声道:“叻!叻!尸今长者命我等在此恭迎赤京大人!”
赤轻拍驭牙的脑袋:“快些醒来了!”
驭牙含糊地道:“……不嘛……”
“有人觐见,不可失礼!”
驭牙一下坐起身,使劲揉揉眼睛,忍不住伸了个懒腰,胸脯挺得老高。勿转过头去,不敢看她赤裸的身体。驭牙意识到勿在身旁,赶紧坐正,把身上挂的饰物理好,垂在胸前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然后垂首而待。
赛图卷起竹帘,只见草原上三匹马疾驰而来,马上三人的装束与驭漠部落的大同小异,只是脸上不戴牛骨,扎着一头小辫。当先一人手拿顶端束着狐皮的旌节,奔到车驾三丈前滚落马下,道:“赤京大人,尸者命我接应大人,已在此等候五日了!”
赤点点头,手中握着的两块玉佩一扣,驭牙一举手,礼便完了。赛图立即放下竹帘,沉声道:“赤京连日奔波,已很累了,且在前面引路罢。”
那人再次施礼,翻身上马,旌节上的狐皮飘飘,领着车驾一路北行。勿见那三人骑在马背上,甚是奇怪,转念一想,据说北狄之人便是直接纵马横行草原。难道这些人是北狄的先祖不成?
车驾咕噜噜地走着,勿正忙着四处张望,想找一处梦境的破绽,忽听驭牙惊道:“娘?娘亲!”他回头看,只见赤面色惨白,痛苦地捂着胸口慢慢歪倒。御者立即拉住车辆,车右向前面引路的人喝道:“停下!”
驭牙抱着赤大声喊着,但赤京完全不能回答,脸上冷汗一颗颗往下淌,身体冰冷,已经失去了意识。驭牙急得哭出声来,御者和赛图亦是手足无措,只道:“这、这如何是好?离逐鹿尚有几百里,到哪里找巫者……”
勿不言声地握住赤的手腕,探她的脉络。赛图一怔,怒道:“尔敢!”就要一巴掌将他扇开,御者一把拉住他,道:“等等!”赛图咆哮道:“他胆敢以贱身辱没赤京!”
勿冷冷地道:“你想她立即身死,就再大声些。”
赛图面红耳赤,扑上来要拼命,驭牙忽然厉声道:“退下!没见他在替娘亲把脉么?”
赛图被她一呵斥,立时收声,被御者连推带拉弄下车去了。听赛图在外面咕噜道:“什么把脉?你听过么?可疑之至!”御者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但……”
勿瞧了眼驭牙,见她脸色古怪,也拿不住自己在做什么。是了,黄帝时代,人、神共处,少有疾病,也几乎没有医术。切脉和针灸治病的法子虽然是神授黄帝,黄帝又传给他的第三子祁而得以流传,不过因为之前一直使用竹刺、骨针,极难掌握,使用者寥寥无几,直到商国时才逐渐成形。也许刚才情急之下,茗的记忆骤然复苏,才喊出“把脉”这个词……
他把了一阵子脉,顺着赤的手少阴心经摸到她的喉部,问驭牙道:“你娘亲这病有多久了?”
驭牙忙道:“总有……半年多了。父亲说,只有黄帝之师广成子能治,但他周游天下,实在无法寻找。这次我们上逐鹿,是希望他也能参加万国朝贡之会,好治娘亲的病。没想到娘亲……”说着只是拭泪。
勿手缩进袖子,伸出来时已握了一个布包。他把布包小心摊开,露出几十根长短不一的银针。驭牙从未见过这么细小的银针,奇道:“这是什么?”
勿道:“你相信我能治你娘亲的病么?”
驭牙连连点头:“我信!”
勿道:“那好。待会我需要你帮忙。你先命令下人不可进来,否则你娘亲危矣。”驭牙当即钻出车帘,吩咐御者等在外守候,绝对不许窥看。赛图待要争辩,驭牙咬着牙道:“事关娘亲生死,有敢违命者,我绝不轻饶!”
御者和赛图躬身行礼,尔后一左一右在车外守护。驭牙回过身,猛地见娘亲身上插着十几根针,骇得就要惊叫。勿道:“别出声!静静看着。”
驭牙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种治病的方式似乎叫做“针灸”……多么奇怪,自己明明没见过,却觉得理所当然,便在娘亲身旁跪下来。
那十几根银针从赤的左手手腕开始,一直扎到锁骨下方,隐约形成一条通路。她左乳下插了三根针,然后又沿着肚腹往下,一直插到左膝盖下方三寸,每一根深入肌肤或深或浅,随着她的呼吸而微微颤抖……
勿一刻也没停下,针插到膝盖下——他口中喃喃自语,称其为足三里的地方,立即小心地拔出手腕处的针,刺入右手相同的位置。他拔针时极慢极稳,手指捏紧了针先转动两圈,再旋转手腕,用力拔出,好像针不是扎进肌肤,而是扎在石头里一般。但插针的动作却极快,随意地在赤的肌肤上一拂,就立即取另一根针——那根针已在肌肤上微微颤抖了。
片刻功夫,手臂和腿上所有的针都从左边移到右边,但胸腹的针却没有动。勿的动作太快,驭牙还没看清楚,那些针犹如活过来一般,须臾又绕到了头颅和双肩。她正在愣神,忽听勿道:“把你娘亲身体侧过来,小心别让针刺进去伤了内脏。”
驭牙忙把赤的身体撑起,小心扶着,生怕她匍匐下去,胸腹部的针刺入体内。勿下手如风,瞬间又在她背上扎满了针。他暂时停了手,三根指头搭在赤的咽喉下方一寸处,屏息静气的聆听,神色肃然。驭牙一颗心都揪紧了,但不敢发出一丁点响动,生怕干扰他听脉……
咦?为何自己知道这是在听脉络中气息流动?她诧异地摸摸自己的脸。
勿听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好了。”
“嗯?”
勿扶将针一根根拔出,顺手插入布袋里。他每抽一根针,赤就低声呻吟一声,背上的针刚抽完了,她已微微睁开眼睛。
驭牙惊喜地道:“娘亲!你醒来了!”
赤勉强一笑。勿道:“你气息微弱,暂时不要说话。”赤点点头,闭上眼睛,忍着针被一一抽出时的痛楚不吭声。勿让驭牙把她放平,又重复扎了一次四肢,小半个时辰之后,才将所有的针抽完。
赤靠在驭牙怀里休息,低声道:“多谢阁下……不知阁下用的什么法子,我从未见过。”
勿胡乱道:“这是……神授之法。不过你肺内的热毒侵蚀已久,已入了心脉,我这法子只能暂时阻止热毒扩散,仍需进药调养才是。”
驭牙随口道:“请阁下开出药单……”赤奇怪的看她一眼,她自己也怔住了。药单是什么?
勿道:“不妨。半个月之内赤京大人应该不会再犯。等到了逐鹿,我再开几幅药便是。现在要紧的是多休息,培养元气。”
赤虽然缓过气,仍是疲惫,谢过勿之后又沉沉睡去。御者和赛图见赤京苏醒,都是又惊又喜。这种以针救人之法前所未见,以为勿乃成仙之人,从此毕恭毕敬,再不敢无礼。
驭牙连连称谢,喜不自禁。他们驱车继续前行,勿随口说一些新奇之事,驭牙听得简直入了神。勿故意说道一些茗应该很熟悉的事物,果然不时见驭牙脸上显出似曾相识的表情,心道:“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才会恢复神智。”
半个时辰之后,太阳已经西沉到神山之后,他们赶到了一处村落。
村落不大,只有稀稀拉拉二十来间房,两、三个圈牛羊的围栏。房子下半由土夯成约一人高的墙,上半则由树枝草草遮住,甚是简陋。
正中的大屋却建得很精细,四根巨木撑起密如蛛网般的梁木,顶上用干草盖得严严实实。四周的墙也是石头砌成,既牢固,也比由土砌的墙干净。屋内有两个火坑,火坑之上是天井,烟夹杂着寥寥火星从天井中徐徐上升。屋角各半埋着四尊不知名的石兽,想来是祭祀等重要活动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