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向?”武定问。
“西北!”站在清气灌注平台上的三等维持士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吼,以盖过身旁咚咚咚的沉重的脚步声。四具高大的负重赤金兽正在离去,弹射舱室正被清空,战斗星搓集藏号即将离舰。
“风力?”
“五级,逐渐加强中。要小心避开崖壁断口,那里的风可能会有七级!”维持士转动手臂,做出撤离手势。两名侍卫确认三桶清气已经接通,便用力压下集藏号的后盖,扣上防护甲板,先一步跳下灌注平台,向侧室舱跑去。维持士最后拍了拍武定的肩膀:“云层很低,往头上压下来呢,当心云里的云生兽!”
“会下雪么?”
维持士用手指指脑袋,摇了摇头。他退后两步,关上舱门,一一解下灌注平台和集藏号的连接链条,然后双拳举起,向侧室里的人打着手语。
“哐——铛!”
灌注平台缓缓离开,集藏号失去了坚固的依靠,开始左右摇晃起来。“别急……”武定轻轻抚摸操纵连杆。它的尾部开始翘起,头略朝下——最后三根固定轴已经进入推射状态。一旦舱门开启,操纵室得到离舰命令,比集藏号重三倍的拉拽器将把它猛地弹出舰身至少十丈远,避免在打开清气前被强风推回来撞击主舰。
咚……咚……灌注平台开始一段一段折拢,收缩回舱壁之内。站在平台边上的维持士摘下厚皮手套,两根手指举到面前,指指自己的眼睛,又向前指去。武定冲他点头示意,表示已经知道云雾有多厚。维持士向他敬了一礼,返身钻进墙上的一扇小门,砰的紧紧关上。现在弹射舱室内除了集藏号外,空无一物了。
武定身后的副手武九大声道:“刚才的消息,舰身与风大概有三十格夹角,如果风力有五级,那么弹出尾翅的时间就要延长。青冥号左后侧帆会在我们离舰后伺机开打,遮蔽侧向来风。要注意我们离山脉只有不到五十丈距离,如果风向下压……”
他的话逐渐被震耳欲聋的风声吞没。一道倾斜的舱门徐徐展开了,黑色的云雾立即翻滚着涌入。集藏号在乱风中剧烈颤抖,每一根铜链、固定翼、弹射铜翅、主梁……都发出咯咯吱吱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武定喃喃地道:“是个好天气呢。”
一名全身铠甲的百户长出现在舱门上方的平台,拖着五根铜链慢慢走到一处观察窗向下俯瞰。没过多久,他转身艰难地上下挥舞旗帜——方向确认,可以离舰。
武九拼命凑到武定耳边吼道:“别急着打开铜翅,风向紊乱,我们必须从舰身下方绕行,远离山脉!”
“好的,我明白。”
“不是明白,要谨记!”武九仍不放心,用力拍他肩膀。
武定朝他笑笑:“我驾驶星搓,什么时候让你担心过?”
“任何时候!”
砰!
集藏号骤然向前滑行,巨大的风压将武九死死压在座位上,一瞬间眼前明亮坚硬的铜壁就变成了昏暗浑浊的云雾。只听船尾啪啪两声,船身猛地向右翻滚——离青冥号尚不足十丈,武定就弹开了左右两扇铜翅!
“别……”
武九想张嘴狂叫,但风吹得他根本张不开嘴,况且无论主飞手做什么,副手都必须绝对服从,只有眼睁睁看着船首两扇铜翅也艰难地翘起,星搓被强风一带,向青冥号急速撞去。武九拼了老命把手往眼前一遮——
“嘶——”
气流穿过星搓的缝隙发出尖锐的声音,武定不可思议地在如此短的时间就开启了清气冲镧。星搓在距离青冥号小山一般的舰身不到两丈的地方向上蹿去,几乎撞到甲申号主翼的边。但武定带着星搓向左倾斜,从主翼和两处凸出的接收平台之间钻过。
第二、第三部冲镧也在此时打开,巨大的冲击力使星搓闪电般向上爬升。无数绿迹斑驳的铜制护甲、突出舱室、定风锚链、侧向冲撞部……从武九眼前一掠而过,最后被最上方青冥号指挥舱室的灯火晃花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青冥号那灯火辉煌的顶部已经脚下几十丈远的地方了。集藏号成功离舰,陷入无边无际的云海之中。
“你又玩命……”武九开了个头,却说不下去,只是含恨地捏紧两只拳头。武定道:“抱歉,刚才那阵风实在太适合向上了,你感觉到了吗?它从青冥号舰身下蹿出,刚好被甲申号和甲戌号主翼夹成一束,而头顶上那股风正在飞速离舰,带走舰身上那些乱流——多么好的一丝空隙!”
“是、是!你是老大,爱怎样便怎样罢!”
武九愤愤地推出尾翅,调节冲镧阀门,星搓开始进入匀速飞行,风声总算小了些。他老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看着窗外的云勉强定定心神。
武定身为常翼士,负责掌控青冥号星搓的六扇主翼和十六扇侧翼,然而他却是舰上首屈一指的御风者。
云种族人诞生在离地一、两万丈的浮空岛上,还在襁褓中便跟着父母穿行在五大浮空岛极其数百个小浮空岛之间,五、六岁就能驾驶星搓飞行,终其一生都与天穹之上的鸿蒙、云雾和狂风为伍。这些自然之物既是他们的敌人,亦是他们乃以生存的基础,每一个云种族人骨子里都知道如何应付风云,但在这中间,只有极少极少的人才能被称为“御者”。
他们是通晓鸿蒙之潮的起落,从而能在五万丈高空设下“井镧”,收集清气的“御鸿者”;是能看穿云雾的升腾、变幻,借此摘取云精,围猎云生兽、蛟蛇等飞行之兽的御云者。不过对于习惯战斗的族人来说,最荣耀的称号莫过于“御风者”。
据说风在他们眼里犹如一条条活物,看的清来去,辨得出强弱,有些传说中的上古英雄,甚至能分出风的雌雄长幼,真正御风飞行,转瞬之间行游万里。这样的人在战场上往往以一当百,无人能抵。
武定的父亲,青冥号星搓第一任常吉士武宽,便是三十几年来曜青城最著名的一位御风者。当年青冥号被巫镜设计而冻在缙山冰湖之上,陷入人族师氏、妖族之枫华齐韵的包围中,并被发了疯巫劫打得差点解体,最危急的时候离地面已经不到三十丈高。正是武宽凭借不可思议的御风能力,以一艘战斗星搓横扫冰面,最后撞断拴住青冥号的锁链,以身殉职,这才挽救了青冥号。
武定继承其父的爵位,据说其御风能力也与其父不相伯仲,是以每当需要战斗星搓执行特别重要任务时,通常都由他带队。
但是——武九忿忿地想——他的技术是不错,就是为人差了点!象刚才那样不守规矩的冒险掠过指挥室,他倒是爽快了,谁知道常吉士会作何感想?职位跟他平级,却次次都被他顶替出征的常星士又该进谗言了……唉!没人敢说他的不是,还不是只有自己倒霉!
明明是正午时分,四面八方却阴霾得看不出三十丈远,他三岁开始就在星搓上摸爬滚打,知道现在压在头顶的云山至少有几里厚。云山里暗藏着无数气流,星搓颠簸得厉害,但武定并不打算下降高度避开。实际上,他们几乎没有可以俯冲的高度——在他们左下方五十丈左右,就是雪屏山漫长的山脊。
早上卯时一刻,青冥号悬停在离山脊七十丈的地方,放出的十六具悬停定风锚,有三具成功插入山壁之中。根据第一艘巡逻星搓的回报,雪屏山山脊长五十里,宽十七里,整个山脊一马平川,高度变化很小。这是蜀国平原西面方向上最重要的一扇屏障。
雪屏山高一万两千七百丈,从东南方吹过来的云长年累月堆积在山脊顶,好像连它们都爬得甚是艰辛,需要略作休息,是以这片山脊一年中绝少露出真容,被蜀国人称为“锁雾脊”。山脊两侧是高逾两千丈的悬崖峭壁,山脊上则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根本无路可上。
永不消散的云,随时可能爆发的雪崩,陡峭高耸的绝壁,使无论人、巫、妖族都对这片山脊敬而远之。再加上终年不息的狂风,浮空舟也不敢贸然接近。
这么一来,距离青冥号十六里之外,一条狭长的山谷便成了穿越雪屏山的一道捷径。峡谷笔直地穿透整个山脊,深一千七百丈,东西走向。谷内杂草不生,全是嶙峋的乱石,最宽处不过六十丈,最窄处仅十余丈,若在谷底行走,有时抬头连一线天都看不到。
它有个让世人闻之丧胆的名字:“冥火谷”,有人说它下接黄泉,有人说它是火龙在凡界的居所,也有人说其实厚厚的冰雪下埋藏着某位上古神祗的坟墓……传闻不一而足,有些甚至自相矛盾,但总归一句话——此,绝非善地也。
忽地一阵强风袭来,云雾被吹得向下方沉去,周围变得亮堂了些。武九看见左侧出现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吓得赶紧对武定吼道:“注意左侧,航向偏移,我们离陡峭的山壁太近了!”
武定无所谓地耸耸肩,驾驶星搓略向右转。
真该死……武九恼火地想,“他操纵技术好,一心要显露,为何每次都拉我陪同?风也大,云也黑,这鬼天气……自从接下这个任务,一切都乱了套了!”
正想着,突然,左前方茫茫云雾里出现了一点灯光,武九凝神看去,那灯光持续闪烁着,两耀一定。武九大声道:“左前丑时三刻,战斗星搓·桂鱼号!我们已经到达谷口!豚鱼号呢?”
仿佛为了回答他,身后骤然响起尖利的啸声。武九回头看去,只见阴云先是向内收缩,跟着猛烈翻滚出来——战斗星搓·豚鱼号呼啸着从集藏号右侧十丈左右的地方急速通过,气浪推得集藏号猛烈摇摆,向左侧偏去。
集藏号收回右侧铜翅,顺着豚鱼号扬起的风向前滑行。豚鱼号钻入前方的云雾里,须臾又从远远的右下方兜回来,船头的火羽灯三耀一定,表示一切就绪,等待命令。
武定呵呵大笑。武九则低声咒骂两句,拉动操纵连杆,开始准备投放定风锚。
三艘战斗星搓象三只伸出的拳头,如果加上策应的四艘巡逻星搓,以及在谷顶上方的青冥号,它们将在火谷内编织一道天罗地网,目标——
绞杀号。
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也不能形容,这黑暗仿佛割裂了所有一切,连手在哪里都无法辨别……
黑暗中,有人轻轻呼吸着。若有似无,断断续续……谁呢?
啊……听出来了,是自己的呼吸声。
真可怕。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再没有别的了。既是说除了自己,便是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吸进来的气冷冷的,有股潮湿的味道。有水?不能确定……
这是梦境的深处,还是昏暗的幽冥?不能确定……
渐渐的,有了一点肢体的感觉……渐渐的,心跳声也听见了……
试着跨前一步……这一步跨出去,踩在了水里。
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圈光。银白色的光从脚踝处生起,飞速向外扩散,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目光追逐着光环,然而太快,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