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灰色天际响起了一阵尖锐钟声。
解放之钟——
此乃希干希纳区居民再熟悉不过的吊钟名称。
这座设置在号称高度达五十公尺坚固城墙上方的青铜制吊钟,乃是城市的主要象征之一。原本是防灾用设备,幸运的是它到现在都未发挥其应有功效。
明明一点都不刺眼,安海尔·亚德却连举手阻挡阳光,抬头仰望这面有如断崖一般耸立于眼前的“玛利亚之墙”。
原本就是十分巨大的建筑物,就近观看更是壮阔不已。城墙散发出一股足以令人心生敬畏的压倒性存在感,甚至还有人视这面城墙为神圣不可侵犯之物。在这个缺少值得敬拜之神祇世界当中,城墙是足以成为人们心灵支柱的唯一存在。
只不过“玛利亚之墙”本来并非以信仰为目的所建造而成。建造这面巨墙的理由相当简单,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免遭外敌袭击,话句话说,就是墙外存在着足以危害人类生命安全的威胁,而且是某种需要依靠巨大城墙方能阻挡的可怕怪物。
“不过,就连到底有没有怪物存在都很可疑就是了。”
安海尔皱起眉头,微微扭曲他那细长的脸庞,接着粗鲁地抓了抓那一头又卷又翘的乱发。只要修剪整齐的话,就能映射出金黄色彩的那头发丝,大概也因为贯彻放任主义的缘故,呈现出有点暗淡的色调。只不过这个说词并非仅止于形容发色。可能是由于夜以继日地窝在工房开发兵器的缘故,导致安海尔的脸色格外苍白,甚至连同事们都拿面黄肌瘦一词来揶揄他。
乍看起来不怎么健康,而事实上他也的确过着不太健康的日常生活,但安海尔的体格却出人意表地结实,甚至隔着工作服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或许是因为所从事的职业之故,使他在不知不觉之间锻炼出一身强健体魄吧。充满全身的活力,正符合一个十八岁男子应有的元气象征。
“假使城墙能够再矮一点的话……”
“你想说‘就可以窥视了’吗?”
听见背后传来的平静声音,安海尔头也不回地发出苦笑声作为响应。
“被这样隐藏住,想不窥视一番也难啊。”
“那是男人的本性所致吗?”
“纯粹出于好奇心罢了。”
安海尔嘀咕一声,接着侧目瞄了眼并肩伫立在身旁的女性侧脸。
一脸若无其事地凝视着“玛利亚之墙”的人,叫做玛莉亚·卡尔斯提德。她那威风凛凛的站立姿势毫无任何破绽,这点亦能由穿在她身上的笔挺军服看得一清二楚。卡其色外套上画有作为驻扎军团证的玫瑰徽章,由此可以瞥见她对这项职务所抱持的荣誉感及自信心。绑成一束的亮丽黑发则是她已下定决心的证明。
“这类的醒目行动要节制一点喔。要是被宪兵团盯上的话,你会吃不完兜着走啊。”
“这是以士兵身分所发出的警告吗?”
“是以儿时玩伴身分给你的忠告。”
这是个把对墙外世界感兴趣一事视作禁忌的时代。要是太过明目张胆,极有可能被宪兵团锁定为必须严加监视的人物。
(赶紧全盘公开不就得了吗?)
只要公开墙外相关情报,应该就能让人民失去兴趣,但是国王政府之所以不这么做,八成是因为情报公开的话,有某些人会因此而丧失既得利益吧。
“因为城墙而导致工作受到影响,明明也是个不争的事实。”
“然而若缺少这面巨墙,我们就无法生存下去。”
玛莉亚说完这句话便抬头仰望巨墙,脸上露出了相当引以为豪的表情。对隶属于驻扎军团的玛莉亚而言,“玛利亚之墙”肯定是极其特别的建筑物。因为她的主要职务,就是强化及维修这面巨墙,巨墙不但作为城邑都市的中枢,在军事方面同时也扮演着最重要设施的角色。
但安海尔不像玛莉亚,他对这面城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城墙就是城墙。)
之所以会归纳出这样的结论,大概是安海尔赖以维生的工作,乃是开发及制造兵器批售给军团使用所致吧。
(正所谓攻击才是最大的防御啊。)
虽然有此想法,他却没脱口而出。因为就算讲了,大概也无法引起玛莉亚的共鸣,而即便深入讨论,显然也只会像两条永无交集的并行线罢了。实际上,安海尔对此有过痛苦的经验,以前曾经数度谈起类似话题,结果每次都被批评得惨兮兮。
“话又说回来,你那头乱发是怎么回事啊……”
玛莉亚叹了口气,开始动手梳理安海尔那一头蓬松凌乱的头发。
“喂喂喂,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快住手啦!”
安海尔虽顾忌周遭路人的目光而显得有点慌张,玛莉亚却一点也不在意。
“既然不是三岁小孩,那就别太常给我添麻烦。”
“是是是。”
“胡子也别忘记要刮干净。”
或许是完成了一次很满意的梳理吧。玛莉亚在安海尔身边绕了一圈,检查他的服装仪容,最后才面露可以接受的表情点了点头。
“话说,你在这里摸鱼真的没关系吗?”
“我才刚轮完夜班,这可不是在摸鱼喔?”
玛莉亚狠狠瞪了安海尔一眼。眼神彷佛透露出“我又不像你”的讯息。
“那你是前来迎接索鲁姆的啰?感情真是要好呢。”
“你不也一样吗?”
“我可不记得我有跟索鲁姆订婚啊。”
安海尔嘀咕一声之后,玛莉亚随即不发一语地扬起眼角。
“订正一下。基本上我跟他似乎算是好朋友的关系。”
就在安海尔及玛莉亚聊得兴高采烈之际,正门周边开始热闹起来。或许是听见钟声而聚集过来吧,只见周遭在转眼之间便形成一片人山人海。男女老少五花八门,乍看之下将近有三百人左右。不过他们的目的都跟安海尔一样。远征的调查军团即将自城墙外侧返抵国门。他们会穿越正门,行经串连城市南北两区的大道回到兵舍,而在士兵的英勇身影衬托之下,这幕光景看起来俨然就像是一场凯旋阅兵大典。对平常缺乏娱乐的希干希纳区居民而言,调查军团的回归,可说是一场颇具规模的热闹活动。
(但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吗……)
乍看似乎有许多民众聚集在此,实际上却只是少部分的居民罢了。只要考虑到希干希纳区总人口数仅有三万多人的事实,便能判断出调查军团的回归,并非该区居民关心的事项。而且人群中有一大半只是来凑热闹,顶多只有调查军团成员的亲属会满心期待他们的归来。
不过,居民们会这么冷淡,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公开情报,成效又不彰,再加上远征的所须费用都是靠税金来支付啊……)
或许是基于某种政治层面的判断,政府才会不惜压制住居民的不满情绪,也要允许调查军团继续存在。尽管调查军团远征本身就包含了许多不透明的部分,但政府若走密室政治路线的话,一般居民根本无从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英雄即将凯旋归来啰。”
虽然受到巨墙阻隔而无法拜见到调查军团的威武风采,不过却可听见墙外传来一阵节奏感十足的声音。这是好几十匹军马所奏响的马蹄声。士兵们的举动彷佛受到马蹄声催促似地,变得愈加匆忙。拜平日的严格训练所赐,他们的动作毫无多余之处,整齐划一的行动姿态甚至还和机械有些相似。由于开门及关门都是必须迅速完成的作业,因此机械化的行动模式刚好符合要求。
“要是一切都很顺利就好了。”
玛莉亚吐露内心的不安。
“你是指任务吗?”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选项吗?”
“结果如何,对你明明就只是其次而已吧。”
“才没这回事。”
玛莉亚虽然不加思索地断言,但那八成不是她的真心话吧。她在意的是未婚夫索鲁姆的安危,调查军团的任务照理说应该没那么重要才对。
(哎,我也跟她一样就是了。)
好友的性命还比谜团重重的任务,更令安海尔感到耿耿于怀。
“那个混账优等生。”
就在安海尔与玛莉亚没完没了地展开对话应酬之际,调查军团已经逐渐逼近巨墙。
大概是有好几十只马顿足跺地吧,只觉地面微微震动不止。
“开门!!开门!!”
站在岗哨台上的士兵发号施令。将近十公尺高的巨大城门,立刻间不容缓地伴随着轰隆巨响缓缓开启。安海尔眯起双眼,整个身子往前探,注视着位在门外的世界景观。
(能够确认到的,就只有一片荒凉大地而已。)
安海尔虽凝神注视,却没有发现任何值得一提的特别事物,而他还来不及仔细观察一番,门外世界已被马匹扬起的尘沙所掩盖。
(要是传说中的怪物真的存在的话,真不知该有多好呢。)
不过他所确认到的并非怪物,而是成群结队的马匹。驾驭这群马匹之人,乃是身穿绣有羽翼纹章外套、头覆兜帽的骑兵,——也就是调查军团的士兵。
(撇开风评不谈,不愧是军队啊。)
骑兵接二连三穿越城门的模样,可说是魄力十足。
“关门!!关门!!”
在调查军团全数通过的瞬间,城门随即迅速被关上。那是相当值得夸奖一番的迅速作业。城门开启时间大概只有一分多钟,由此可以明确地窥见驻扎军团绝不容外敌入侵的坚定信念。玛莉亚的表情也带有少许引以为傲的色彩。
相较于完美地执行了自身职务的驻扎军团,调查军团的模样就显得颇不起眼。
“人数减少了许多呢……”
回来的士兵大约五十名。由于出发时的总人数将近八十名左右,因此可看出这明明只是一场费时半天的短期远征,却造成了相当严重的损失。而幸存的士兵也并非毫发无伤,过半数身受轻伤,其中也有人受了断手或断脚的重伤,甚至更有人变成尸体被载送回来。
(虽不知他们究竟执行了什么任务,总之,这意味着本次远征也以失败告终。)
只要察看被害状况及士兵们脸上的严肃神情便可得知。居民们或许也察觉到这一点,因此一欢呼声有点稀落,呈现出说是凯旋却欠缺热闹气氛的状况。但就现场并未传出过多失望感的情形看来,大概表示他们打一开始就不受期待吧。
(避免失望的最佳方法,就是不抱期待吗?)
安海尔叹了口大气,随后逐一确认幸运活着回来的士兵容貌。不愧是精锐的调查军团士兵,每个人的表情都是精悍无比,而他十分眼熟的帅气男子身影也夹杂在其中。
索鲁姆·修梅,乃是调查军团备受期待的新秀,同时也是安海尔的儿时玩伴。
(这小子又变得更英俊潇洒一些了呢。)
索鲁姆的脸虽被煤屑及灰尘弄得有点肮脏,但看起来并不像是有伤在身的模样。他那锐利的眼神凝视着前方,巧妙地控制缰绳,引导马匹以平常速度缓步前进。
“哈,想也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就被杀死的啦。”
“这还用说吗?要是连婚都还没结就提前变成寡妇,那我会很伤脑筋啊。”
“奉劝你还是快点要他填写调职申请书比较妥当。否则玩笑话迟早会成真喔。”
“他如果是那种肯接受建议的人就好啰……”
“的确。”
安海尔面露苦笑。
“总而言之,光是能够平安归来,就该心满意足了啊。”
当安海尔及玛莉亚为索鲁姆的生还感到开心之际,没能平安归来的士兵亲属们却是伤心欲绝。既然参与远征,就有无法生还的可能性,相信无论是士兵也好,他们的亲戚朋友也罢,对于踏上远征之旅,应该都是抱持着相当大的觉悟才对。
(但他们大概没料到真的会死于非命吧。)
他们的狼狈模样证明了这一点。
而特别引起安海尔侧目的,是一名身穿孕妇装的女性。她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肤色雪白、骨架纤细,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悲情印象。
玛莉亚一见到有如幽魂般摇摇晃晃地在现场徘徊的女性身影,眉间立刻闪过一丝阴霾。
“你认识她吗?”
“嗯,她叫艾蕾娜·曼萨尔。老公是席斯班长。”
“班长……所以是索鲁姆的上司啰?”
由于素未谋面,因此就算听到名字,也完全联想不到他的长相。不过席斯在调查军团当中恐怕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班长这个地位就是最好的证据。
“席斯班长没能平安归来呢。他们明明是一对新婚夫妇……”
玛莉亚脸上浮现出十分难过的表情。
(难道明天我也会遇到相同的情况吗……)
艾蕾娜踩着踉跄的步伐走近士兵,不断询问亡夫是否平安无事。她的眼神黯淡无光,连焦点也飘移不定。
“她能得到国王政府所提供的保障对吧?”
“生活上应该是不成问题才对。”
“但光是给她钱,并无法取代丈夫的地位啊。”
“要是能为她做些什么就好了。”
“是啊……”
不过能为艾蕾娜做的事情相当有限。
(就她的立场而言,大概只想高喊“我不要钱,把丈夫还给我”吧。)
换句话说,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对现在的艾蕾娜产生任何帮助。
(时间或许能解决这个问题,可是……)
就在他左思右想之时,头上突然响起一阵近似雷鸣的爆炸声,音波冲击导致空气微微震动。安海尔虽反射性地缩起身子,但周游却不见半点打雷的迹象。
“发生了什么事!?”
彷佛回答他的疑问一般,有股淡淡的药剂气味,乘着南风吹入现场。
“这是……”
安海尔微微抽动鼻子,将飘浮在空气中的淡淡药剂气味吸入鼻腔。
(硝石,木炭,硫磺,铝粉……)
换言之就是火药味。
“该不会是发射大炮了吧?”
虽然从地面上无法确认,可是八成错不了。
致使他确信不疑的理由很单纯。
(这代表我所制作的大炮,已经被设置在巨墙上方了吗……)
他收到军团的订单,制作了将近十门大炮,但未被告知这些大炮的用途为何。不过头上既然响起隆隆炮声,这就代表大炮是被设置在巨墙上方。
“刚刚的炮击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威吓射击。”
“也就是说,传闻中的巨人大人要出场了是吧?”
巨人,是捕食人类的怪物总称。
人类之所以建造巨大城墙,并不得不躲在城墙内侧过生活,目的就是为了避免受到巨人的威胁。调查军团在方才那场远征中遭受到的严重打击,应该也是巨人干的好事。
(为了当作将来的参考,我实在很希望有机会能够亲眼拜见一番就是了。)
虽说并不难想象巨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然而安海尔却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之处。因为他根本不懂要怎么害怕只晓得其相关知识的对手。对安海尔而言,巨人就跟没有实体的幽灵一模一样。
“这声音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安海尔双手捂耳,被接连响个不停的炮击声轰得皱起眉头。
(日后大概会接到委托开发减音装置的订单吧。)
在面露苦笑之后,虽然又响起第十记炮击声,不过炮击伴随这最后一击的结束而悄然止息。
“收拾掉敌人了吗?”
安海尔战战兢兢地挪开捂住耳朵的双手,转眼望向玛莉亚。
“若真是那样就好了,只是我猜大概没辙吧。”
“没辙吗……”
安海尔一脸无趣地嘀咕着,接着定睛注视“玛利亚之墙”。既然接连发射了十发大炮,就算没有直接轰中巨人,也能让周遭一带化作火海,生物根本就无法保住性命。
(只要是一般生物的话,肯定会当场毙命。)
纵使巨人是超乎意料之外的怪物,大炮也具备早就预料到这一点的强大火力。
(一只红烧巨人出炉啰。)
然而脚步声却彷佛击碎安海尔的自信一般,由巨墙的另一侧逐渐逼近。
“喂,骗人的吧……”
“我想八成是因为巨人离城墙太近的关系。”
玛莉亚轻描淡写地对哑口无言的安海尔说明事情原委。
“这就是停止炮击的理由吗?”
又名不坏之壁的“玛利亚之墙”,到目前为止都成功地将巨人抵挡在外。城墙有着足以抵御巨人拳打脚踢的厚度,也具备巨人双手构之不及的高度。
“就你的口气听起来,你好像早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种局面呢。”
“比起胡乱炮击而对城墙造成破坏,停止炮击还比较象样一点。”
“对制作大炮的我而言,感想有点不太一样就是了……”
安海尔紧紧握住拳头。
(只是没想到那居然是脚步声……)
安海尔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有问题。
逐渐逼近的声音,是一阵完全不像人类脚步声的轰隆巨响。几乎就跟地震没两样,实际上地面也的确微微鸣动个不停。这八成是巨人身形极端庞大的证据吧。
(就是所谓会走路的灾害吗?)
一拿天灾加以比喻的瞬间,原本近似幽灵的不确定性存在,立刻产生了现实感。
巨人并非架空的怪物。
而是实际存在的人类天敌。
在安海尔脑海中的巨人相关定义迅速被改写。当这项作业才刚完成,一阵恶寒立刻贯穿安海尔全身上下。背部持续冒出冷汗,身上汗毛全部倒竖,胸腔中的心脏更是毫不客气地开始加速跳动。大概是本能对他发出了强烈警告吧。
巨人夹带着地鸣声缓缓逼近。
一步,又一步。
步伐速度虽如同牛只一样迟钝,但他与巨人之间的距离却是一点一点、扎扎实实地不断缩短。
或许是被城墙挡住去路吧,只闻脚步声突然停止。
(巨人要出手了。)
安海尔摆好架势,聚精会神地探测巨人的一举一动,可是却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值得在意的迹象。
“他们没发动任何攻势?”
安海尔不禁皱起眉头。
“我还以为他们会试图动手破坏城墙呢。”
但那既是安海尔的无知所带来的偏见,八成也是硬要将“巨人就该这样做才对”的刻板印象强加给他人罢了。
(只不过他们若具备能对城墙大动手脚的智慧,人类应该早就灭种了吧。)
安海尔回头仰望高耸的“玛利亚之墙”。
“真是多亏有了‘玛利亚之墙’的庇护啊。”
“这下子你是否多少理解到城墙的存在意义了呢?”
“我已经彻底理解了啊。”
“这样你还认为攻击就是最大的防御吗?”
“妳心眼真坏。”
“偶尔而已啦。”
安海尔对面露嫣然微笑的玛莉亚耸了耸肩。
这段谈笑使得紧张感稍稍获得舒缓,而遇上炮击这件意外变故的居民们也开始恢复冷静。或许还有人会误以为这是庆祝调查军团归来的礼炮也说不定。
“我们也差不多该去找索鲁姆啰。”
在开口提醒玛莉亚之时,一滴雨水打中了安海尔的脸颊。他以手背擦拭脸颊,抬头仰望天空。只见被厚重乌云覆盖住的天空,酝酿出一股即将潸然泪下的气氛。
“这就是所谓的泪雨吧。”
“或许会下起一阵骤雨喔……”
安海尔像是遮挡阳光似地举手遮住视线,定睛凝视着灰暗天际。
雨水滴滴答答地下了起来。照这样子看来,可能再过不久就会变成一场豪雨吧。
(看样子还是赶紧离开比较妥当。)
就在内心浮现这个感想之际,突然有一个看似黑色球体的东西映入安海尔视野之中。
“飞鸟……?”
不过安海尔立刻改变想法,因为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球状的飞鸟。
“快闪开!!”
听见头上突然传来一阵喊叫声,安海尔整个人顿时愣住不动。放声大喊的,是守在城墙上方的驻扎军团士兵。
(快闪开??)
士兵八成是指快避开那个黑色球状硬块,然而安海尔无从判断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危险物品。但纵使知道块状物的真实面貌为何,他也没有足够时间可以作出反应。只见块状物朝向数公尺前方的石砌地板直冲而去。
“赶紧趴下!!”
安海尔与玛莉亚一同趴倒在地上。
虽也无法否定是炸弹的可能性,可是那个块状物却有如熟透的果实一样坠地碎裂,不明的内容物也顺势溅向四面八方。
“那是……”
尽管在猛烈撞击地表之际便凹陷成扁平状,不过仍能理解这个掉落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头颅吗……”
虽然几乎已经不成原形,但毋须详细确认也能分辨出来。
凹陷的眼窝、削平的鼻梁,以及虽然没有下颚,也能清楚辨识的嘴巴。大概是因为头发的缘故,才导致它看起来像是一个黑色块状物。飞溅四散的是脑浆,骨头碎片及体液混杂而成的不明液体。
目击到这幕不堪的凄惨光景,安海尔的胃部一阵翻搅,呕吐感立刻涌上喉头。在胃液布满整个口腔的瞬间,他忍不住以手摀口干呕数次,但最后还是勉强躲过了吐满地的危机。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搞的啊……”
一名女性脚步踉跄地走近思绪混乱的安海尔身边。是艾蕾娜。
“哎呀,原来你在这里打混摸鱼啊?”
走到首级旁边的艾蕾娜毫不在意会弄脏衣服,当场直接蹲下,抓起紧紧沾黏在地面上的头部,然后将它拥入怀中。
“难怪会这么晚才回来。”
艾蕾娜发出“嘻嘻嘻”的诡异笑声。
“那颗首级……是她老公的吗?”
“虽然得详加确认才能得知身分,不过应该没错……”
或许是还无法承认席斯已死的事实吧,只见艾蕾娜持续对着那团肉块嘀咕不停。
(可是,为什么首级会从天而降呢……)
为了寻找答案而仰望上方的安海尔,被一幕难以置信的光景吓得睁大双眼。因为有好几颗首级宛如流星一般划过天际。从墙外被抛射过来的首级,接二连三地在地面上绽放出扭曲变形的花朵。而每当首级落地,四面八方也就跟着传出尖叫声。
“是巨人在抛掷这些首级吗?”
但若认定是巨人干的好事,那么这种奇怪的状况自然也就变得合情合理。
“可是他们为何要将首级给……”
“没有任何理由。”
“你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想吃所以就吃,因为讨厌所以丢弃。肯定就只是这样罢了。”
“那——”
岂不是跟人类一模一样吗——这句话虽然差点脱口而出,不过安海尔还是硬将话吞回肚子里头。因为他说什么也绝不能认同这样的荒谬结论。
在安海尔努力试图理解巨人行动原则的这段期间,首级仍旧一个接一个地被抛入墙内。
“可恶!他们还以为是在进行抛球比赛啊!?”
安海尔怒气冲冲地脱口咒骂。
尽管幸好并未造成群众伤亡,但地面及建筑物都被飞溅的脑浆、体液及肉胃等人体组织弄得脏乱不堪。俨然是一幕彷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骇人光景。
或许是受到这幅地狱般的光景所震慑吧,原本为了庆祝调查军团凯旋荣归而聚集过来的民众,纷纷惊慌失措地发出尖叫声,由于人类的首级照理说根本就不应该从天而降,因此他们的反应也是很理所当然。
尽管攻势似乎已告一段落,再也没有首级被抛入墙内,然而民众早已沦为恐惧感的俘虏,陷入恐慌状态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居然这样为所欲为……)
虽说连安海尔也无法保持冷静,不过在这样的状况下,仍旧有人维持着平静心态,那就是调查军团。他们毫不畏惧呈现在眼前的惨状,亦不改其坚毅挺拔的站立姿势。这八成是他们接受过严格训练,以及跨越过更多严苛考验的证据吧。
而在这群强者如云的士兵当中,有一名散发出格外威风凛凛气势的人物。
(赫尔费·毕克尔。)
有着一张如同雕像般威严容貌的这名男子,正是调查军团队长。赫尔费取出挂在腰际的信号弹枪,高举枪口对准天空,接着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枪口伴随闪光迸射出一阵枪响,在上空爆裂开来的子弹,绽放出近似太阳的夺目光芒。
“是‘白星’吗……”
那是装填于信号弹枪的子弹名称。
“白星”的原本用途,是提供夜间照明及通知同伴的信号,但这次则是用来吸引陷入混乱的居民注意力。只见居民们戛然停止一切动作,视线全数集中至头上的光芒,周遭瞬间陷入一片鸦雀无声。
见机不可失的赫尔费,立刻进一步采取行动。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比枪响还要嘹亮的这阵吶喊声,在惊慌失措的居民之间扩散开来。
此举效果极佳。居民彷佛驱散俯身邪灵似地,陆续恢复理智。
对领导一群强悍士兵的赫尔费而言,要给居民灌注士气是易如反掌。尽管以出人意表的方式,让居民们切身体验到调查军团的存在感,不过现在可不再是举办什么凯旋阅兵大典的时候。
原本稀稀落落的雨势逐渐增强。
相信这场雨一定能为居民们尽一份心力,帮忙洗净飞溅四散的脑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