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的话,麦特很想跳到外面去推马车,只要能让马车再快一些。太阳还没爬多高,街道就已经被挤满了,马车和大车在人群中艰难地穿行着,伴随着车夫和路人的一连串喊叫与咒骂。许多驳船密布在运河中,人们甚至可以踩着它们在河面上散步了。各种嘈杂的声音弥漫在这座白色城市的上空。艾博达似乎在努力争取回迎新日、圣光节和昨天流失的时间,而且明天就是灰烬节,两天后是庆祝阿特拉立国的麦丁日,麦丁日后面又紧跟着半月节。南方人以勤奋而著称,不过麦特觉得那是因为他们必须努力工作,才能补偿那么多的节日。让麦特惊讶的是,他们竟然有这么好的体力进行如此频繁的狂欢。最后马车终于停到河边的一座石砌长码头上,这些码头边缘全都有上下船用的台阶。麦特在口袋里塞了一块深黄色的奶酪和面包,然后将那只篮子放到座位底下,他很饿,但厨房里那些人一定是太匆忙了。篮子里的大部分空间被一只装满牡蛎的陶罐占据着,厨子们却没有将这些牡蛎煮熟。
麦特跟在岚身后下了车。拿勒辛和贝瑟兰正在帮助车尔和其他挤在最后一辆车上的人下车。那辆车里一共有十二个人,即使是其中的凯瑞安人也都不算是小个子,他们挤得就像是桶里的苹果,爬出来的时候身体都僵了。麦特大步走向领头的马车,把岚甩在后面。奈妮薇和伊兰至少要重视一下他吧,竟然向他隐瞒魔格丁的讯息!更何况他的人已经死了两个!他要……突然间,他感觉到岚如同山岳般立在他背后,他甚至感觉到岚腰间的剑。麦特立刻改变了自己的想法。那个王女一定要听听他的话。
奈妮薇站在码头上,一边系上帽子的系带,一边转头和马车里的人说着话。麦特刚好听见她说:“……当然会起作用,但谁会想到海民会要求这个,即使只是私底下?”
“但是奈妮薇,”伊兰一边说着,一边拿着她的绿色羽毛帽走下马车,“如果昨晚像你说的那么辉煌,你又怎么能抱怨——”
她们看到麦特和岚的时候,立刻闭上了嘴,真正让她们闭嘴的也许是岚。奈妮薇的眼睛愈睁愈大,脸庞比两个,也许是三个太阳还要红。伊兰停止了动作,一只脚还踩在马车台阶上。她皱起眉看着那名护法的模样,就好像岚正悄悄溜过来要偷袭她们。岚望着奈妮薇,脸上的表情并不比他举起剑准备防御时更多。奈妮薇的样子却像是准备躲到马车下面藏起来,但她的眼睛也凝视着岚,仿佛这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了。意识到自己皱眉的表情没有任何用处,伊兰移开仍然踩在台阶上的那只脚,让路给黎恩和另外两名智妇(泰玛拉和一名叫作简奈拉的沙戴亚女人)走出来。但王女并没有放弃,她将恼怒的脸转向麦特·考索恩,而且怒容似乎比刚才更甚了。麦特哼了一声,摇摇头,一般在女人犯错时,她们总是能找到许多借口责备她们身边的男人,直到男人们开始怀疑也许真的是自己犯了错。根据麦特的经验,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那些古老记忆的,只有两种情况下女人会承认自己错了:当她想要某件东西的时候,当夏天下雪的时候。
奈妮薇抓住自己的辫子,不过这次她确实只是因为失神而随意抓住的。她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松开辫子,然后她又开始用力扭着双手。“岚,”她不安地说道,“你一定不会认为我会对别人——”
护法向她一鞠躬,伸出手臂。“我们是在公众场合,奈妮薇,无论你想在公众场合说什么都行。我能护送你上船吗?”
“是的。”奈妮薇用力点着头,直到麦特觉得她的头就要掉下来了。然后她用两只手抱住岚的手臂:“是的,在公众场合,你要护送我。”握紧岚的手臂后,她恢复了一些镇定,至少从她的表情上看来是这样。她伸出一只手拢住防尘斗篷,几乎是拉着岚穿过码头,朝停船的地方走去。
麦特怀疑奈妮薇是不是病了,他是蛮喜欢看奈妮薇这种魂不守舍的模样,但如果她总是这样就不好了。两仪师不能医疗自己。也许他应该建议一下伊兰注意奈妮薇的状况。麦特一直在逃避至上力的治疗,正如同逃避死亡和婚姻,不过他从不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但他还是觉得应该先和伊兰说一说关于隐瞒事实的问题。
他摆出忠告的架势摇动着一根手指,张开口……
……伊兰已经用手指将他戳到了一旁,她在羽毛帽下的满脸怒容让麦特连脚趾都打了个哆嗦。伊兰用女王宣布判决般的冰冷声音说道:“黎恩已经向奈妮薇和我说明了一个有红花的篮子代表什么,而你竟然还把它摆在众人面前炫耀。”
麦特的脸霎时变得比奈妮薇的更红。几步之外,黎恩和另外两个女人正在系上帽带,调整衣裙,就像任何站起、坐下,或者走动了三步的女人一样。尽管她们将注意力集中在衣服上,却仍然会不时向他瞥上一眼,而且现在她们的目光里看不到任何惊讶或不以为然。他根本不知道那些该死的花代表什么意思!现在十个落日也不比他的脸更红了。
“那么!”伊兰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但那里面充满了厌恶和藐视。她拉了一下自己的斗篷,好让它不会碰到他的身体。“这是真的了!我不敢相信你竟然会做出这种事,即使是你也不该这么做!奈妮薇肯定也不能相信。我对你做出的任何承诺都无效了,我不会给一个随便和女人上床的男人任何承诺,尤其那个女人还是盛情款待他的一位女王——”
“我随便和她上床!”麦特喊道。只是他的喉咙被哽住了,所以并没有发出多大声音,他抓住伊兰的肩膀,将她拖到远离马车的地方。码头工人上身只穿着脏污的绿色皮背心,扛着麻袋、滚着大桶,或推着装满柳条箱的手推车来回忙碌着,但他们为这些马车让出了很大一片空地。阿特拉女王的权力或许有限,但有她的徽章的马车还是会受到平民的尊重。拿勒辛和贝瑟兰一边聊着天,一边率领红臂走到登船区。车尔走在队伍最后方,面色阴沉地看着波浪起伏的河面,他说自己很容易晕船。智妇们从两辆马车中走下来,聚集到黎恩身边,看着他和伊兰。他们应该听不见他和伊兰的对话。于是他嗓音沙哑地悄声开口了:
“听我说!那不是个知道退让的女人,我拒绝了她,但她只是对我的拒绝笑了笑。她让我挨饿,逼迫我,像追猎一头鹿一样追我!她比我遇到的任何女人更难对付六倍。她威胁我,如果不让她脱衣服,她就让女仆们把我的衣服脱下来。”突然间,麦特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以及是谁在听他说话。他努力闭住能吞下一只苍蝇的嘴,开始兴致盎然地盯着雕刻在艾杉玳锐柄上的一只黑色金属乌鸦,这样他就不必去看伊兰的眼睛了。“我要说的是,你对实际情况完全不了解,”他继续嘟囔着,“你全都误解了。”他冒险从帽檐下瞥了伊兰一眼。
一层淡淡的红晕爬上伊兰的双颊,但她的表情庄重得如同大理石雕像。“看起来……我可能是误解了,泰琳这样……实在是很糟糕,”麦特觉得她的嘴角似乎是有些抽搐,“你有没有试过在镜子前面练习不同的微笑?”
麦特惊讶地眨眨眼:“什么?”
“我知道的确有年轻女性这么做,为了吸引国王的注意,”她庄重的声音中似乎出现了一些裂纹,这一次她的嘴唇抖动得更厉害了,“你也可以试试夹一下睫毛。”她用牙齿咬住下唇,转过身,肩膀不停地颤动,然后大步向登船区跑去,背后的防尘斗篷都飘了起来。麦特最后听到她嘟囔了一句:“这也算是自食其果。”黎恩和智妇们跟在伊兰身后也跑了起来,那样子就好像一群母鸡在追着一只小鸡。当那些智妇经过时,赤裸胸膛的船夫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尊敬地低下了头。
麦特拿下自己的帽子,他很想把帽子扔在地上,再跳上去拼命乱踩一通。女人!他早就应该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同情。他要掐死那个王女,还有奈妮薇,当然,掐奈妮薇的时候应该轻柔一点。但他不能这么做,他已经许下了诺言,而且那些骰子显然已经把他的脑壳当作骰盅了,它们很可能意味着弃光魔使就埋伏在这附近。麦特将帽子戴正,快步超过那些智妇,追上伊兰。伊兰仍然在努力克制住笑意,但每次她瞥麦特一眼,她脸上的红晕就会变得更深,还会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麦特双眼直瞪着前方,该死的女人!该死的承诺!他从头顶拿起帽子,摘下脖子上的皮绳环,极不情愿地将它递到伊兰面前。那个银狐狸头在他的拳头下来回晃动着。“你和奈妮薇去决定谁戴上它吧!不过我希望你们在离开艾博达时能把它还给我,你明白吗?我们离开——”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人在向前走着,转过身,他发现伊兰定定地站在两步外盯着他看,黎恩和智妇们都聚在她身后。
“现在又怎么了?”麦特问,“哦,是的,我知道这跟魔格丁有关。”一个戴着嵌红石坠黄铜耳环的瘦子正在码头上弯腰拉着一根缆绳,听到麦特喊出这个名字,他急忙一回头,结果一个重心不稳,掉进了水里。麦特已经不在乎会有谁听到了。“你们还想隐瞒吗?你们对我有过承诺的。更何况我已经有两个人死了!好吧,我们以后再说这件事,我也有过承诺,我承诺过要让你们两个活下来。如果魔格丁出现,她一定会把你们两个当作目标。这个拿去。”他再次将那个徽章推到伊兰面前。
伊兰困惑而缓慢地摇摇头,然后转身和黎恩嘀咕了几句。等到那些年长的女人朝正在向她们招手的奈妮薇走过去之后, 伊兰接过狐狸头,将它在手指间转动着。
“你知不知道,我是多么想研究它,愿意为这个机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低声说,“你可能根本想象不到。”在女人中,伊兰算是高个子,但她仍然要抬起头看着麦特,看她的表情,她就好像从没见过麦特。“你是个麻烦的男人,麦特·考索恩,莉妮会说我又在干蠢事,但你——”她压抑住剧烈的呼吸,伸手摘下麦特的帽子,把皮绳圈套回他的脖子上,将狐狸头放进麦特的衬衫里,又拍了拍,才将帽子还给他。“如果奈妮薇和艾玲达没有同样的东西可以戴,我就不会戴上它,我相信她们也会这样想。你戴着它吧!毕竟,如果魔格丁杀了你,你就无法履行诺言了,不过我不认为她还在这里。我想她相信已经杀死了奈妮薇,这也很可能是她来这里的目的。但你一定要小心,奈妮薇说有一场风暴即将到来,她说的不是现在的这场风。我——”刚才那层浅浅的红晕又回到她的脸颊上,“很抱歉取笑你。”她清清嗓子,向旁边望去,“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对研究对象的责任。你是有价值的材料,麦特·考索恩,我会让奈妮薇明白……你和泰琳之间的真实状况,也许我们能帮上忙。”
“不,”麦特慌乱地说,“我是说,好的,我是说……这是……哦,如果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就让我去和该死的山羊亲嘴吧!也许你们还是不知道这些会比较好。”奈妮薇和伊兰与泰琳一同喝茶,谈论他——他还能活到那个时候吗?以后他还会再见到她们吗?但如果她们没有……麦特知道自己是被两只猫夹在中间的老鼠,已经无处可逃了。“哦,羊屁股!羊屁股上的该死的奶油洋葱!”他几乎希望伊兰会像奈妮薇那样训斥他满口脏话,这样他们至少可以改变一下话题。
伊兰的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麦特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伊兰刚刚好像把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伊兰当然不会这样,她立刻就大声说道:“我明白。”那口气就好像她真的明白一样。“走吧,麦特,我们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麦特张大了嘴,看着伊兰拉起裙摆和斗篷,向登船区走去。她明白?伊兰明白,而且没有给他任何刻薄的评价,没有任何武断的结论。是这样吗?他是她的研究对象,有价值的材料。一边用手指抚着那个徽章,麦特跟了上去,他一直以为想要拿回这个徽章一定会经过一番艰苦的争斗。即使他活到了两仪师寿命的两倍,他还是无法完全理解女人,而贵族女子肯定是最难理解的。
当麦特来到伊兰走下的船梯前面时,戴着两个黄铜耳环的桨手们已经在用长桨把船推离岸边了。伊兰正带着黎恩和智妇们走进船舱,岚和奈妮薇一起站在船头。贝瑟兰在另一艘船上喊着他,那艘船上装了除了护法外的所有男人。
“奈妮薇说那艘船上装不下我们,”当那艘船摇摆着驶进埃达河时,拿勒辛说道,“她说我们只能和他们挤一下。”贝瑟兰大笑着看着他们的船。车尔坐在舱门旁,双眼紧闭,似乎是在假装自己在别的地方。哈南和泰德·坎戴尔(他是一名安多人,但肤色比船上的两名桨手都更深)爬上了舱顶,剩下的红臂都挤在甲板上,一边努力给桨手让出地方。没有人进舱里去,他们显然是把舱中的位置让给了麦特、拿勒辛和贝瑟兰。
麦特站到了高高的船首柱旁,看着前面缓缓行驶的另一艘船。风吹过起伏不定的黑色水面,吹起他的围巾,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按住帽子。奈妮薇想干什么?那艘船上的另外九名女人都进了船舱,把甲板留给了她和岚。他们站在船头,岚的手臂拥着奈妮薇,奈妮薇打着手势,仿佛正在解释什么,但麦特知道,奈妮薇从不会向任何人做任何解释。
不过奈妮薇的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麦特能远远地望见海湾里有许多白色的帆影,海民的风剪子、掠浪和翔翼正在被海浪来回推动。河道里的情形要好得多,但这艘船颠簸的程度还是超过了以前麦特每一次渡河的时候。很短一段时间后,奈妮薇就爬到船栏上,由岚扶着将早餐全都吐了出来。这让麦特想到了自己的胃,他将帽子塞到手臂下,伸手掏出那块奶酪。
“贝瑟兰,我们从拉哈德回来之前,风暴会开始吗?”他咬了一点味道辛辣的奶酪;艾博达的奶酪有五十种不同的味道,全都很好吃。奈妮薇仍然趴在船栏上,这个女人早上吃了多少东西?“如果在那之前风暴到来,我不知道我们该躲到哪里去。”麦特不记得拉哈德区的哪家客栈能让那些女人容身。
“不会有风暴,”贝瑟兰说着,坐到船栏上,“这是冬季信风。信风一年会来两次,在冬末和夏末时,但它们远远到不了风暴的程度。”他不高兴地看了海湾一眼。“每年这些风都会带来塔拉朋和阿拉多曼的商船,不知道它们还会不会再来了。”
“那要由时光之轮决定。”麦特被奶酪的碎屑呛得直咳嗽。该死的,他现在说起话来就像是那些把酸痛的关节放到火炉前烤的灰发老头子了,他还在担心着该如何带那些女人去那种粗陋的小客栈。一年前,甚至是半年前,他肯定会心情轻松地把她们带到那里,然后看着她们凸出的眼眶、瞪大的眼睛开怀大笑,嘲笑她们的洁癖。“嗯,不管怎样,也许我们真的会在拉哈德区找到你所谓的乐子,至少会有人想要割开那些女人的口袋,或者是拉掉伊兰的项链。”也许他这么说是为了清除掉舌头上那股严肃的味道。严肃,光明啊,什么时候这个词会和麦特·考索恩发生关系了!泰琳一定把他吓得不轻,甚至比他想象的更厉害。也许他真需要一些贝瑟兰所谓的乐子,这太疯狂了,他以前总是尽量避开麻烦的,但也许……
贝瑟兰摇摇头:“能找到那种乐子的人莫过于你,但……我们的身边会有七位智妇,麦特,七位。即使只有一位智妇和你在一起,即使是在拉哈德区,你也可以随意去甩一个男人的耳光,他只能不说一句话地走开,对女人也是一样。如果你去亲吻一个女人,她却不想用刀子把你捅穿,那又有什么意思?”
“烧了我的灵魂吧!”拿勒辛低声嘟囔着,“看样子我是白从床上爬起来了。”
贝瑟兰同情地点点头。“不过……如果我们运气好,保安官有时候的确会去拉哈德区巡逻,追缉走私犯。他们会穿上普通人的衣服,但他们似乎以为十几个带剑的男人聚在一起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所以当走私犯伏击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会大吃一惊,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也许麦特时轴的运气能够让别人把我们当成保安官,也许会有些走私犯在看到红色的腰带前就攻击我们。”拿勒辛立刻眼睛一亮,揉搓起双手。
麦特瞪了他们一眼,也许他并不需要贝瑟兰说的那些乐子,那些带刀的女人就已经够他受的了。奈妮薇还在船栏边,这能教会她不要暴饮暴食。吞下最后一块奶酪,麦特开始啃面包,并且竭力不去注意脑子里的骰子。还是一次不会遇到任何麻烦的平安旅程会比较好,快点找到东西,离开艾博达。
拉哈德区还是麦特记忆中的那个样子。现在的情况也和贝瑟兰最害怕的一样。他们走上登船区的灰色石台阶时,强风为他们增添了不少危险。岸上的状况并不好,像对岸一样,这里的运河四处纵横,但这里的桥梁上没有装饰,肮脏的石栏杆有许多也断裂破碎了。半数运河都已经因为水位下降而淤塞,甚至有男孩直接从那些齐腰深的水中涉过,运河上很难看见一艘驳船。高大的建筑物拥挤在一起,曾经粉刷白色石膏的墙壁已经露出大片的红砖。狭窄的街道上,铺路石板多有破碎,有些街道上连铺路石都没有,上午的阳光甚至还没照进一些阴暗的巷子里。除了一些空无一人的房屋外,所有建筑物的三层都晾晒着邋遢的衣物,而那些空屋的窗户就像是髑髅上的黑眼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腐的甜味,随意弃置的垃圾和排泄物到处都是,这里的苍蝇至少是河对岸的一百倍,聚集成一片片蓝色和绿色的云雾。麦特看见“天堂金冠”那扇漆皮剥落的蓝色门板,想到如果风暴到来就要带着女人们走进那种地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然后他想到竟然为这种事打哆嗦,立刻又打了个哆嗦。他变了,但他不喜欢这种改变。奈妮薇和伊兰坚持要走在最前面,黎恩在她们中间,智妇们紧随其后。岚守在奈妮薇身旁,一只手始终放在剑柄上,眼睛不住地向四下搜寻,浑身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他一个人大概就能保护二十名美丽的十六岁女郎,即使是在这种地方,即使她们身上还各扛着一袋黄金。但麦特仍然向车尔和红臂们再三强调要睁大眼睛。那名曾经是盗马贼和偷猎者的车尔一直紧随在伊兰身侧,让任何人都有理由相信他是伊兰的护法,虽然护法中似乎没有像他那么肥胖和邋遢的。贝瑟兰在麦特发号施令时翻了翻白眼,拿勒辛则不耐烦地抚着胡子,嘟囔着说他应该继续待在床上。
男人们在这些街道上昂首阔步地走着,他们上身往往连衬衫都没有,只穿着一件破损的背心,戴着粗大的黄铜耳环和镶嵌彩色玻璃的黄铜戒指。他们的腰带上总是会插着一两把匕首,他们的手也总是放在这些匕首旁边,目光四处乱扫,仿佛随时等待着有人向他们投去冒犯的一瞥。也有一些人用兜帽罩住头脸,从一个街角溜到另一个街角,从一个门洞溜到另一个门洞,就像是那些躲藏在窄巷子里,不时会吠叫几声的瘦狗。这些人的怀里也都藏着匕首,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想要逃跑还是会用匕首杀人。而女人们几乎让所有的男人都显得谦卑低下,她们总是迈着炫耀的步伐,虽然身上衣裙破旧,但她们的黄铜首饰是男人的两倍。她们当然也都带着匕首,她们野性的黑眼睛的每一瞥都能引起不同的争斗。简而言之,拉哈德区是那种穿丝绸的人走出不到十步就会被敲破脑袋的地方,而在那以后,这种人最好的下场是被剥到身上只剩下皮肤,然后被扔进窄巷的垃圾堆里,或者就彻底连命都没了。但……
孩童不停地从房子的后门跑出来,手里拿着盛有清水的缺口陶杯。他们的母亲让他们送水过来,以免智妇们会口渴。脸上带着伤疤、眼里闪动着凶光的男人都惊讶地看着七位智妇同时出现,然后忙不迭地向她们鞠躬,礼貌地询问是否可以提供服务,是否有什么重物需要搬运?女人们(其中有人脸上的伤疤比男人还多,目光甚至能让泰琳发抖)笨拙地行着屈膝礼,带着喘息问道是否可以为智妇们指路,有什么人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需要这么多智妇来解决?言下之意就是,智妇们不需要如此烦劳,只要说出麻烦制造者的名字,她们就会为智妇们解决掉他。
对于麦特他们,这里的人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敌意与警戒,但即使是最强横的人只要看岚一眼也会闪到一旁。让麦特奇怪的是,车尔似乎也能引起和岚同样的作用。一些男人凶狠地瞪着贝瑟兰和拿勒辛,因为他们的视线总是停留在女人们的低胸领上。有些人也会瞪麦特,麦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从没瞥过那些女人的胸部一眼,他知道应该要谨慎些。奈妮薇和伊兰则与他完全相反,她们的衣装华美,神态更为华贵,就连穿着红色羊毛裙的黎恩也和她们一样,而这三个人并没有系红腰带。麦特确认了贝瑟兰的说法。他可以将口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也没有人会从中捡走一个铜板,只要智妇们在他身边,他就能捏这里所有女人的屁股,即使那个女人为此气得中风,也会一言不发地走开,如果她还能走得开的话。
“多么令人高兴的散步啊!”拿勒辛冷冷地说,“这么多有趣的东西和气味,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昨晚我没怎么睡,麦特?”
“你想要死在床上吗?”麦特低声说道。他们也许真的应该留在床上,他们在这里真是该死的没用。提尔人气恼地哼了一声。贝瑟兰笑了,但他也许以为麦特是别的意思。他们一直在拉哈德区行走着,直到黎恩终于停在一幢模样平庸的房子前,这幢石膏剥落、砖块碎裂的房子正是麦特昨晚跟踪那名智妇所找到的房子,它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它的窗口看不到晾晒的衣服,里面的住户大概只有老鼠。“就是这里。”她说。
伊兰的目光缓缓升到房子的屋顶上。“六层。”她以极为满意的语气喃喃说道。
“六层。”奈妮薇叹了口气。伊兰拍拍她的手臂,仿佛是与她达成了共识。
“我也不是非常确定。”伊兰说,奈妮薇也微笑着拍了拍她。麦特不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这幢房子确实有六层。女人的行为总是很奇怪,至少大多数时候是这样。
走进大门,是一条满是灰尘的长走廊,走廊末端消失在阴影里,走廊两侧的房门口只剩下几个还留有粗木门板。走进走廊大约三分之一的长度,有一扇门敞开着,门后是一道又陡又窄的石砌台阶。其实昨天麦特一直沿着灰尘上的脚印探到了楼上,那时他没有时间仔细察看,因为这幢建筑物太深太大,一层里不可能只有一个入口,一条走廊。
当麦特命令哈南和半数红臂找到这幢房子的其他入口,并守在那里的时候,奈妮薇对他说:“麦特,现在不需要这样,不是吗?”岚一直紧贴在她身边,两个人仿佛被胶水黏在一起。
奈妮薇的声音是这么温和,麦特相信伊兰一定已经把他和泰琳的事告诉她了,这让麦特的心情更糟糕。他不该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的。该死的!他觉得自己很没用,而且那些骰子还在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脑袋。“也许魔格丁喜欢走后门。”他冷冷地说。有什么东西在这条黑暗的走廊末端发出响声。一名跟随哈南的红臂大声地咒骂着老鼠。
“你告诉他了。”奈妮薇对着岚喘着粗气,她的一只手抓住了辫子。
伊兰气恼地说:“现在没时间吵架,奈妮薇,那个碗就在楼上!风之碗!”一个小光球突然浮现在她面前,伊兰没等其他人,便提起裙子向楼上走去。车尔紧跟在她身后,他的肥胖身躯能有这么快的速度实在让人吃惊。随后跟上的是黎恩和大多数智妇。圆脸的桑珂和皮肤黝黑、高挑漂亮、只是眼角已经有鱼尾纹的爱伊恩犹豫了一下,留在奈妮薇身边。
麦特本来也要跟上去的,但奈妮薇和岚挡住了他的路。“能让我过一下吗,奈妮薇?”他问道,至少他应该看看那只该死的碗是怎么被找出来的。“奈妮薇?”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岚身上,似乎已经忘记其他人了。麦特和贝瑟兰交换了个眼神,后者面带笑容,与柯力芬率领的另一半红臂蹲坐在一起。拿勒辛靠在墙上,夸张地打着哈欠,但在这种满是灰尘的环境里打哈欠显然是种错误的行为,哈欠很快就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最后让他咳得弯下了腰。自然,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但即使是这些也丝毫无法转移奈妮薇的注意力,她小心地把手从辫子上移开。“我没有生气,岚。”
“你生气了,”岚平静地回答,“但他一定要知道这件事。”
“奈妮薇?”麦特还在说话,“岚?”他们根本没有向他瞥上一眼。
“我准备好之后就会告诉他的,岚·人龙!”她猛地闭上了嘴,但她的嘴唇仍然在嗫嚅着,仿佛在对自己说话。“我不会对你生气的。”她用温柔了许多的声音继续说道,但这句话听起来还是非常不情愿。她用力将辫子甩到背后,将蓝羽毛帽拉直,然后双手在腹前握在一起。
“如果你这样说,那就这样吧!”岚也温和地说。
奈妮薇打了个哆嗦。“不要这样对我说话!”她喊道,“我告诉你,我没有生气!你听到了吗?”
“该死的,奈妮薇。”麦特吼道,“他不认为你生气了,我也不认为你生气了。”这是女人教给他的,说谎时一定要显出坦荡的样子。“现在我们能不能上楼去找那个该死的风之碗了?”
“非常不错的主意,”通往街道的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们能不能一同上楼去,给伊兰一个惊喜?”
麦特从没见过这两个沿走廊走过来的女人,但她们都有两仪师的面孔。说话的人像她的声音一样冰冷瘦长;她的同伴将头发编成几十根黑色的细辫子,上面点缀着彩色小珠。差不多有二十多个男人簇拥在她们身后,都是些身材高大的家伙,手里还拿着棍棒和匕首。
麦特调整了握住艾杉玳锐的姿势,他知道什么是麻烦,他胸前的狐狸头变得冰冷,表示有人握持着至上力。
留在楼下的两名智妇一看到那两张不显年纪的面孔立刻就行了个屈膝礼,但奈妮薇肯定也知道麻烦来了。她盯着那两个逐渐靠近的女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脸上全都是惊惶和自责的表情。麦特听到身后有剑刃出鞘的声音,他不必回头就知道是谁。岚肯定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她们是黑宗,”奈妮薇最后说道,她的声音变得很虚弱,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力量,“法理恩·波达和伊丝潘·舍法尔,她们在白塔里犯下了谋杀的罪行,那以后她们又做了更多坏事,她们是暗黑之友,而且……”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她们把我屏障了。”
那两个女人只是不急不徐地向前走着,“你有听过比这个更无聊的谎话吗,伊丝潘?”那名长脸的两仪师问她的同伴,后者不再一脸厌恶地看着周围的灰尘,转过脸来对奈妮薇露出嘲讽的笑容。“伊丝潘和我是从白塔来的,而奈妮薇和她的朋友都是对抗玉座的叛徒,她们要为此受到严厉的惩罚,一切帮助她们的人也等同获罪。”麦特忽然意识到这两个女人只是把他、岚和其他人当成是奈妮薇和伊兰雇佣的保镖。法理恩向奈妮薇抛去一个微笑,即使是暴风雪也比这个微笑更有暖意。
“等我们带你回去的时候,奈妮薇,一定有人会为此而大喜过望,她本来以为你已经死了。你们其他人最好现在就离开,你们不想被卷进两仪师的事情吧!我的人会送你们到河边的。”法理恩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奈妮薇,她只是招手让身后的人上前来。
岚开始行动了,他并没有拔出剑,如果拔剑对抗两仪师,他就彻底没机会了。他刚刚还站在奈妮薇侧后,只是一眨眼,他已经扑到那两个人面前。还没等他的拳头落下,他沉闷地哼了一声,仿佛被狠狠地打中了,但他还是撞在她们的身上,将两名黑宗两仪师压倒在满是尘土的地板上。激烈的冲突由此开始。岚爬起身,如同酒醉般摇晃着脑袋。一名身材粗壮的家伙举起箍铁大棒,要砸碎岚的脑袋,但他的肚子立刻被麦特的长矛戳穿了。贝瑟兰、拿勒辛和五名红臂一起冲过来挡住了暗黑之友的攻杀。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剑刃一挥,将一名暗黑之友从胯下到脖颈切为两半。狭窄的走廊没有足够的空间施展长剑和艾杉玳锐,却也让暗黑之友一时无法发挥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压倒他们。这些人一边口齿不清地怒骂着,一边用臂肘顶着同伴,想挤出更大的空间好挥舞刀子和棍棒。
两名黑宗两仪师的身周还留着一小片空地,奈妮薇周围也是一样,她们都只是在注意着对方。一名身材瘦高的安多红臂差点撞到法理恩身上,但他突然抽搐着跃入空中,撞翻两名魁梧的暗黑之友后,才撞到墙上,又在地面上滑出很远的距离,他的后脑在墙壁破碎的石膏上留下了一片血污。一名秃头的暗黑之友挤过红臂的防线,举着匕首冲向奈妮薇,但他的脚忽然被一股力量拔起,他的面孔狠狠地撞在地上,甚至让他的头又弹了起来,而他的惊叫声也随着撞击戛然而止了。
很显然,奈妮薇已经不再受到屏障了,她和黑宗两仪师们互相用凶狠的目光瞪视着。麦特胸前如同冰块般的银狐狸头表明她们正在用至上力进行着激烈的战斗。两名智妇显得惊恐万分,她们的手里握着弯曲的匕首,后背却紧贴在墙上,瞪大的眼睛在奈妮薇和刚刚出现的两位两仪师之间来回转动着。
“作战啊!”奈妮薇朝她们喊道。她稍微将头转过一点,这样才能像法理恩和伊丝潘一样看见那两名智妇。“我一个人赢不了,她们连结起来了,如果你们不和她们作战,她们会杀死你们的,你们知道黑宗,快呀!”而两名智妇只是睁大眼睛盯着奈妮薇,仿佛奈妮薇正要求她们把口水吐到女王脸上。在一片吼声和怒骂声中,伊丝潘仪容优雅地笑着,而一声凄厉的尖叫从楼上传了下来。
奈妮薇急忙朝那个方向一转头,突然间,她蹒跚了一下,她的头向后摆去,仿佛一只受伤的獾。她瞥了麦特一眼,然后用杀人的目光盯着法理恩和伊丝潘;看到那种眼神,任何明理的人都应该知道马上闪开。“楼上有人在导引,”她咬紧了牙说道,“那里有麻烦了。”
麦特犹豫着,很可能是伊兰看见一只老鼠,很可能……他将一把刺向自己肋骨的匕首挡到一旁,但他没有足够的空间用矛刃回击或用矛杆格档。贝瑟兰的剑从他身旁掠过,刺穿那名暗黑之友的喉咙。
“求求你,麦特。”奈妮薇用紧绷的声音说。奈妮薇从不曾乞求过,她宁可割断自己的喉咙也不会求别人。“求求你。”
麦特骂了一句,脱出战团向楼上跑去。楼梯很窄,一直通到六楼,其间没有任何透出亮光的窗户。如果那只是一只老鼠,他一定会把伊兰的牙齿全都摇下来……他飞一般地冲到顶楼。又是一条走廊,只有走廊末端一扇深处在巷子里的小窗口透进一点光线,而麦特依靠这点光线看到一副噩梦般的场景。
到处都是躺在地上的女人,伊兰是其中之一,她半身靠在墙上,眼睛紧闭着。车尔蜷缩着跪在地上,正无力地想扶墙站起身,鲜血从他的耳鼻中淌流出来。最后一名保持着站姿的女人是简奈拉,一看见麦特,她立刻逃一般地向他跑了过来。麦特一直觉得这个有尖鼻子和高颧骨的女人像一头鹰,但现在她的脸上只有纯粹的恐惧,那双睁大的黑眼睛里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救救我!”她向麦特尖叫着。一个男人从她背后追了上来,他穿着一件没有装饰的灰色外衣,相貌很普通,年纪也许比麦特大一点,像麦特一样瘦,身高也和麦特一样。他带着微笑握住简奈拉的头,飞快地一拧,颈骨碎裂的声音听起来如同树干断成了两截。他盯着软倒在地上的简奈拉,脸上的微笑中充满了……愉悦。
房里突然出现了灯光。一小群男人在车尔对面推开一扇门,随之响起了一阵锈蚀铰链的磨擦声,但麦特丝毫没注意到这些。他的目光从简奈拉的尸体上移向伊兰,他答应过兰德要保护伊兰的安全,大吼一声,他挺起艾杉玳锐向杀人凶手冲去。
麦特曾经见过战斗中的魔达奥,但这家伙比魔达奥更快,力量大得更让人难以置信。他仿佛是突然出现在麦特长矛的前面,抓住矛杆,将麦特甩过头顶,让他一直跌落到五步之外的地上。
麦特撞在地板上,扬起一片尘土,他感觉自己无法呼吸,长矛也脱手落在地上。他挣扎着想要吸进一口气,努力站起身,狐狸头从敞开的衬衫里垂挂出来。他从外衣里抽出一把匕首,再次向那个男人扑去。而拿勒辛这时也出现在楼梯口,手中拿着剑。现在他们堵住他了,不管他怎么快……
那个男人让魔达奥看起来都仿佛是僵硬的木头,他柔软地闪过拿勒辛的攻击,就好像没有骨头一样,右手抓住了拿勒辛的喉咙。当他的手离开时,也带起一阵液体喷溅的声音。鲜血染红了拿勒辛的胡子,他的剑锵的一声落在石头地板上。他用两只手捂住撕裂的脖颈,但鲜血立刻从他的指缝间渗涌出来,他跌倒在地上。
麦特撞在杀人凶手的背上,将他推倒在地。必须袭击一个人的后背时,麦特不会受任何良心的谴责,特别是这个人可以撕裂别人的喉咙。他应该让拿勒辛留在床上的。他狠狠地将刀刃刺进凶手的后背,内心却只感觉到哀伤,一次,又一次。
凶手也在用力挣扎着。麦特觉得不可能,但他确实翻过身来,反将麦特压在下面,而麦特的匕首也留在了他身上。拿勒辛瞪大的眼睛和鲜血淋漓的喉咙就在麦特眼前不远处。麦特拼命地抓住那个人的手腕,但从那个人手上流下来的血让他的手指有点打滑。那个人还在对着麦特微笑,有一把刀子就插在肋侧,而他还在微笑!“他想让她死,同样也想让你死。”他的声音很轻。他的双手向麦特的头移过去,就好像麦特完全没抓住他一样,而麦特的手臂逐渐被推了过来。麦特疯狂却又徒劳无功地抵抗着。光明啊,这就像是一个孩子在与成年人作战!这个人从容不迫,视他如同儿戏,他的双手已经碰到了麦特的头。他该死的运气到哪里去了?麦特拼出最后一点力气——那个徽章落在那人的脸颊上,灰衣人立刻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狐狸头的边缘升起一股烟尘,同时响起烤肉般的滋滋声。他抽搐着将麦特扔了出去,这一次,麦特连飞带滑,足足被抛出了十步远。
当麦特晕眩地爬起身时,那个人已经站了起来,双手颤抖着捂住了脸,在狐狸头碰到的地方出现了一片血红的烙印。麦特小心地碰了碰那个徽章,它是凉的,但不是那种有人在附近导引时产生的冰凉(也许楼下至上力的战争还没结束,但距离他已经太远了),只是银本身的凉。麦特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但他肯定不是人类。他已经受了一处烫伤和三处刀伤,刀子还插在他的肋侧,他的速度至少应该能慢下来,能让麦特穿过他回到楼梯上了。他要为伊兰报仇,要为拿勒辛报仇,但现在不是做这些事的时候,而且如果需要别人为麦特·考索恩报仇就更不好了。
那个人从肋侧抽出匕首,向麦特掷过来,麦特没多想就伸手将它接住。汤姆教过麦特杂耍,那时汤姆说麦特是他见过手最快的人。麦特将匕首一转,握住刀柄。他朝刀刃上瞥了一眼,心立刻沉了下来,没有血。那上面至少应该有一抹血红,但麦特只看见钢铁的光泽,闪亮洁净。也许那三刀根本没伤到……这个东西。
麦特冒险回头瞥了一眼,另外那些人正从昨天他来到的那扇门中鱼贯而出,他们似乎是运出了一堆垃圾:朽烂的小箱子、装满了用布裹着的物件的一只桶,还有一把残缺的椅子和一面碎镜子,命令他们的人一定是要让他们将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他们完全没注意到麦特,只是匆匆地向走廊远处跑去,消失在一个转角里。他们一定会从另一个出口离开这栋房子,也许他应该跟踪他们,也许……就在他们刚才出来的那个门口,车尔又一次想要站起来,却又跌倒了。麦特骂了一声。车尔看样子是没救了,也许他只会浪费麦特的时间,然而麦特的运气……他的运气没有保护好伊兰,但也许……麦特从眼角看到伊兰在动,她用一只手抚摸着头。
那名灰色人也看到了。他微笑着转向了伊兰。
麦特叹口气,将无用的匕首收回衣服里,大喝一声:“不准靠近她!”他答应过的。他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皮绳,银狐狸头在他拳头下面一尺处摇晃着。他甩动项链,转成圈的徽章发出咻咻的响声。“该死的给我离她远一点。”他向前迈了一步,第一步是最难的,但他要信守诺言。
那个家伙的微笑退去了。他警觉地看着银光闪烁的狐狸头,一步步向后退去,他已经退到楼梯口,一步步靠近走廊末端的窗户。如果麦特能把他逼到那里,也许他们就能确认一下一把刀子做不了的事情六层楼能不能办到。他脸上那块烙伤已经变成了青紫色,他还在后退。有时他会伸一下手,仿佛是要试图夺取那个徽章。突然间,他冲向走廊的一侧,进了一个房间,然后,麦特听到门闩拴上的声音。麦特被关在了外面。
也许现在就应该离开,但麦特未经思索就抬起腿,一脚踹在门板正中间,灰尘从粗木板上扬起。又是一下,锈蚀的铰链断开来,门板向里面倒落,悬在最后一根铰链上。
走廊里的光线透了一些进房间。一面破成三角形的镜子斜靠在门对面的墙上,让麦特不必进房就能看见里面的情况。但房里除了那面镜子和一把椅子外什么都没有,镜子旁边还有一扇门,那个灰衣人已经离开了。
“麦特——”伊兰虚弱地喊道。麦特急忙向她跑去。下面也传来了喊声,但奈妮薇他们只能先自求多福了。
当他跪在伊兰身边时,她坐起了身,活动着下巴,哆嗦了一下。她的裙子上满是尘土,帽子歪在一旁,上面有许多羽毛断掉了,金红色头发变得像扫把一样。“他打得真重,”伊兰虚弱地说道,“应该没有骨折,但……”她的眼睛盯住了麦特,麦特觉得自己在她眼中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我看到你做的事,麦特,你对他做的,他对付我们就像黄鼬对付笼子里的鸡。至上力碰不到他,能流在半路上就融解了,就像碰到你的徽章那样……”瞥了仍然挂在麦特拳头上的徽章一眼,她深吸一口气,让胸前那片卵圆形的开口更加诱人。“谢谢你,麦特,我为我所做过和想过的一切道歉。”听她的口气,她似乎是真心的。“我亏欠你的义愈来愈多,”她露出楚楚可怜的微笑,“但不会让你击败我的。你至少要让我救你一次,才能让我们互不相欠。”
“我会注意的。”麦特冷冷地说着,将徽章塞进外衣口袋。义?击败她?光明啊!这个女人和艾玲达待在一起实在太久了。
麦特帮伊兰站起身,伊兰看着走廊,看着车尔血污的面孔,还有那些躺在地上的女人,面孔抽搐了一下。“哦,光明啊!”她喘息着说,“哦,该死的!该死的!”麦特不禁打了个寒颤——不仅是因为他绝对没有想到伊兰会说出这些话。而且伊兰似乎只知道怎么说,但并不知道确切的意思。不知为什么,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她听起来比看上去显得要年轻了。
伊兰甩开他的搀扶,快步跑到距离她最近的黎恩身边,跪下去用双手捧住她的头。那个女人仍然只是瘫软地趴着,脸朝下,手臂伸开。除了简奈拉外,所有人都是面朝那个房间倒下的,他们甚至没来得及逃跑。
“我的能力不够。”伊兰喃喃地说,“奈妮薇在哪里?为什么她没跟你一起上来,麦特?奈妮薇!”她朝楼梯口喊道。
“不需要叫得像猫一样。”楼梯口传来奈妮薇气恼的喊声。奈妮薇一边走上来,一边还在回头看着:“你紧紧抓住她,听到我的话吗?”她的尖叫声倒是和猫差不多。她的手里拿着帽子,朝她叫喊的方向用力挥舞着。“如果你再让她挣脱开来,我就赏你一巴掌,直到你明年都有铃声在耳边响!”然后她转过身,眼睛差点凸出眼眶外。“光明照耀我们!”她喘息着,跑过来俯身去看简奈拉。只是碰了一下简奈拉的身子,她就直起腰,悲痛地颤抖着。麦特知道那个女人死了,而奈妮薇看见她死,就像是自己也死了一样。她用力摇摇头,走到泰玛拉身边。这一次,她似乎是能够挽救伤者了,但泰玛拉的伤势明显也不轻,因为奈妮薇皱紧眉头跪到她身边。“出了什么事,麦特?”她头也不回地问道。奈妮薇的腔调让麦特暗自叹了口气,他就知道,奈妮薇一定会认为这都是他的错。“麦特?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说句话,或者我只能——”麦特没来得及知道她会给出什么样的威胁。
岚出现在楼梯口,桑珂就在他身后。那名矮个子智妇一看到楼上的情形,立刻拉高裙子朝黎恩跑了过来。她先是担忧地瞥了伊兰一眼,才跪下身,开始将双手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在黎恩身上移动。她的举动立刻引起奈妮薇的警觉。
“你在做什么?”奈妮薇严厉地说道。她并没有停止对泰玛拉的治疗,只是偶尔瞥一眼那名圆脸智妇,不过她的目光像她的声音一样锐利。“你在哪里学到这些的?”
桑珂哆嗦了一下,但她双手的移动并没有停止。“请原谅,两仪师。”她气喘不停,声音显得杂乱无章,“我知道我不应该……但如果我不这样她会死的……我知道我不应该一直……我只是想学习,两仪师,求求您。”
“不不,继续,继续。”奈妮薇心不在焉地说着,她的大部分心神都集中在她手掌下的人体上,“你似乎知道一些就连我……就是说,你掌握能力的方式非常有意思。我想,你会发现有许多姐妹会想要向你学习。”她又低声地喃喃说,“也许现在她们不需要我也行了。”桑珂不可能听到最后那句话,但她听见的已经让她的下巴几乎要垂到胸口了,不过她的双手仍然在毫无停顿地动作着。
“伊兰,”奈妮薇继续说道,“你去找一下那只碗好不好?我想应该就是那扇门。”她朝那扇门点点头,那扇门现在和其他几扇门一样敞开着。麦特眨眨眼,看见两个小布包掉在那扇门前,一定是刚才那伙人丢下的。
“是的。”伊兰喃喃地说,“是的,至少这是我能做的。”她朝车尔抬起手,但看到车尔仍然跪在地上,她叹息一声,自己走进了那扇门。很快就有烟尘从那个房里弥漫出来,还伴随着一阵阵咳嗽声。
跟随奈妮薇和岚的智妇并非只有胖胖的桑珂一个人。爱伊恩这时走上了楼梯,她的前面走着伊丝潘,这名塔拉朋暗黑之友的一只手臂被爱伊恩扭在身后,另外一只被扭在颈后。爱伊恩的下巴扬着,嘴唇紧闭。她的脸上半是恐惧,半是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住的决心,有时奈妮薇对别人就是会产生这样的影响。那名黑宗两仪师睁大的眼睛里,除了恐惧之外一无所有,如果不是爱伊恩在撑着她的身体,她肯定已经倒下去了。她肯定已经被屏障了。也许她宁愿选择被剥皮,也不愿意遭到如此的下场。泪水不停地从她的眼眶里落下,她的嘴唇颤抖着,看上去正在无声地抽泣。
她们身后是贝瑟兰,看到拿勒辛,他悲伤地叹了口气;看到躺在地上的女人,他的叹气声显得更加悲伤。他的后面是哈南和三名红臂——费尔金、高德蓝和梅特温,他们三个是守在房子前面的。哈南和他们之中的两个人在衣服上沾有血污。奈妮薇一定在楼下已经为他们进行过治疗了,他们行动已然无碍,只是看上去非常虚弱。
“后门出了什么事?”麦特低声问。
“烧了我吧,如果我知道就好了。”哈南回答,“我们走过去的时候,正碰见一群暗藏着匕首的家伙,他们之中有一个,动起来就像是一条蛇……”他耸耸肩,茫然地碰了一下外衣上那处血污的破损。“他们之中有人用刀子捅了我,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两仪师奈妮薇正俯身看着我,蒙丹和其他人都已经死得像昨天被宰的羊了。”
麦特点点头。动起来像蛇一样的家伙,刚刚从房子里逃出去的那个人也是这样。他环顾走廊,黎恩和泰玛拉已经站起身(当然,她们又开始平整自己的裙子了),还有车尔,现在他正向伊兰走进去的那个房间里窥望着。伊兰似乎又在试着说脏话了,不知道是因为她迄今为止尚未成功,还是被灰尘呛得太厉害。奈妮薇站起身,也扶起了茜贝拉(她是一名瘦削的黄发女子)。桑珂在救治费梅勒(她有一双褐色的大眼睛,头发是浅蜜色的),但麦特相信自己再也无法欣赏梅萝尔的胸部了。黎恩跪下来,让她的身体平躺,合上了她的眼睛,泰玛拉也在为简奈拉做着同样的事。两位智妇死了,还有麦特的六名红臂。杀死他们的是一个……至上力不能碰触的……人。
“我找到了!”房里传来伊兰兴奋的喊声。她大步走了出来,双手抱着一只宽大的圆形包裹,包在外面的布都已经朽烂了。车尔想要替她拿着,她却紧紧地抱着它不放,现在她从头到脚都是灰色的,就好像刚刚在灰尘中洗过澡一样。“我们拿到风之碗了,奈妮薇!”
“既然如此,”麦特说道,“我们该死的最好现在就离开这里。”没有人反对。只是奈妮薇和伊兰坚持让所有男人都把外衣脱下来,把她们从那个房间里翻出来的东西全都包起来,最后连智妇和她们自己的斗篷都用上了。黎恩不得不去楼下雇了人,才将死者运到码头上,但没有任何人反对麦特的话。麦特怀疑拉哈德区的居民们是否见过如此奇怪的队伍,或者是否曾经有什么人走得比他们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