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不能撤销的话

摩格丝睁眼躺在床上,她的目光穿过屋顶,望向被月光笼罩的黑暗。她在心中努力地想着自己的女儿。一张白色的亚麻床单盖着她的身体,尽管天气炎热,她已经全身是汗,但她仍然穿着一件厚羊毛睡袍,系带一直系紧到脖子上。她不在意汗水,无论沐浴了多少次,无论洗澡水有多么热,她总是无法摆脱肮脏的感觉。伊兰在白塔一定是安全的。有时候,她觉得信任两仪师的时候似乎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虽然现在她心怀矛盾,但白塔对伊兰来说无疑是最安全的地方。她努力去想盖温,盖温应该和他妹妹一同在塔瓦隆,心中充满了对妹妹的骄傲,致力于成为妹妹需要的盾牌。还有加拉德,为什么他们不让她见加拉德?她关爱这个儿子,将他视如己出,而且在许多方面,加拉德比她的另外一双儿女更需要这种关爱。她竭力想着他们,但现在想任何事情都很困难,彻底占据她脑海的是……她睁大眼睛盯着黑暗,眼角闪烁着泪光。

她一直都以为自己可以勇敢地采取所有必须的行动,面对一切状况,她一直都相信能够随时重整自己,继续战斗。但在漫长的一个小时中,虽然拉丹姆·埃桑瓦只在她身上留下了很少的伤痕,却开始让她明白自己原来的想法是错的。而艾阿蒙·瓦达则用一个问题彻底教训了她,她的回答留在她心上的伤痕至今也无法退去。她应该回到拉丹姆那里,告诉他随便怎么做都可以,她应该……她祈祷伊兰是安全的,也许对伊兰比对加拉德和盖温希望得更多并不公平,但伊兰将成为安多的下一任女王。白塔不会错失将两仪师推上狮子王座的机会。要是能见到伊兰就好了,她真想看看她所有的孩子们。

黑暗的卧室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摩格丝屏住呼吸,努力不让自己发抖。微弱的月光让她勉强能辨别出床柱。艾阿蒙和拉丹姆昨天已经率领数千名白袍众向北方进军,去对付那名先知了。但如果他回来了,如果他……

黑暗中的人影靠近了她,她能看出那是个女人,但个子太矮,不是莉妮。“我想你可能还醒着。”布琳的声音很轻柔,“喝下这个,它能帮你入睡。”那名凯瑞安女子要将一个银杯放进摩格丝的手里。它散发着一股微酸的气息。

“要听到我的召唤你才能进来。”摩格丝喝道,同时将杯子推开,温热的液体泼溅在她的手掌和亚麻床单上。“你闯进来的时候,我几乎已经要睡着了。”她说了谎,“走开!”

那个女人并没有听从命令,只是站在床边,俯视着摩格丝,面孔沉陷在阴影里。摩格丝不喜欢布琳·塔波文,她不知道布琳是否像自称的那样出身贵族,只不过中道没落,或者只是一名编造自己祖先的仆人。她什么时候听从摩格丝的命令完全由她自己决定,而且从不管自己的舌头,就像现在这样。

“你哭得像只羔羊,摩格丝·传坎。”虽然压低了声音,她的语气里还是蕴含着怒气。她将杯子重重地放在墙边的小桌上,更多的液体泼洒而出。“呸!有许多人的情况比你糟多了,你还活着,你身上没有骨折,你的神智也还完整。你可以忍耐,让过去的过去,继续你的生活。你已经把你的人逼得快精神错乱了,就连吉尔师傅也是一样,而蓝格威已经有三晚没合眼了。”摩格丝恼怒地红了脸。即使在安多,仆人们也不会这样说话。她用力抓住布琳的手臂,但焦虑压倒了她的不悦:“他们不知道,对不对?”如果他们知道了,他们会为她报仇,援救她,他们会死,塔兰沃会死。

“莉妮和我为你隐瞒了事实。”布琳哼了一声,抓住摩格丝的手,想把它甩开。“如果我能救下蓝格威,我会让他们知道你哭泣的样子。蓝格威认为你是光明的化身,我却只看到一个没有勇气去接受明天的女人。我不会让你和你的懦弱毁掉他的。”

懦弱。愤怒从摩格丝的心底翻涌起来,她用手指抓紧棉被,一言不发。她不认为自己会出于冷血而和艾阿蒙·瓦达上床,但如果一定要这样,她就会撑过来。她认为她能。但让她说“是”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害怕再次面对拉丹姆的绳索和针尖,害怕他使出更糟的手段。但无论她怎样在拉丹姆的手中尖叫,艾阿蒙才是真正让她看清自己勇气底线的人,而那条底线却比她想象的要低了许多。艾阿蒙的碰触,他的床,这一切都会随着时间淡去,但她永远都不能抹去那个“是”字从她唇间脱出时的羞耻。布琳将事实甩在她的脸上,她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房外一阵靴子踏地声为她解了围,卧室的门被猛然推开,一个男人冲进来,停在她面前。

“你醒了,太好了!”塔兰沃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传过来,这让摩格丝的心脏又开始跳动,让她能够重新开始呼吸。她努力放开布琳的手——她不记得自己何时抓住了布琳。但让她惊讶的是,布琳在放手之前又捏了一下她的手。

“有事情发生。”塔兰沃大步走到长窗前,站在窗边,仿佛是要避免被外面的人看到。然后他向夜色中窥视。他的身体在月光中成为一道高峻的剪影。“吉尔先生,说明你看到了什么。”

一颗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秃顶在黑暗中闪着光,从门缝里还能依稀看见另一个巨大的身影在晃动,那是蓝格威·德尔。当贝瑟·吉尔意识到摩格丝仍然躺在床上时,秃头顶上的那道闪光立刻晃了一下,他肯定是把视线别开了,其实他顶多也只能看清床的轮廓。贝瑟的身子甚至比蓝格威还要宽,不过他的个子并不高。“请原谅,女王,我不是要……”他用力清了清喉咙,他的靴子在不停地摩擦着地板,如果他有帽子,他一定会在手里揉成一团。“那时我在长廊上,正要去……去……”去厕所,只是他没办法在女王面前说出这种字眼,“不管怎样,我向窗外瞥了一眼,看见……一只大鸟,我想是的……它停在南军营的顶上。”

“一只鸟!”莉妮高亢的嗓音让贝瑟一下子跳进房间里,将门口让了出来,但让他跳起来的原因也有可能是肋骨被她狠狠戳了一下。莉妮总是会尽情利用灰发为她提供的每一点优势。她一边大步走进来,一边还在系着睡袍的系带。“蠢货!牛脑子的笨蛋!你们叫醒我——”她的声音变成一阵响亮的咳嗽。莉妮从没有忘记自己是摩格丝的保姆,她同样是摩格丝母亲的保姆,但在外人面前,她从不会胡乱说话,至于摩格丝现在的情况,她根本不会在意。“你们叫醒女王,就为了一只鸟!”她拍拍发网,下意识地把几根睡觉时松落的发丝塞了回去,“你喝醉了吗,贝瑟·吉尔?”摩格丝自己也有这种怀疑。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只鸟,”贝瑟争辩说,“它看上去不像任何一种鸟,但除了蝙蝠之外,会飞的不都是鸟吗?它很大,男人们从它的背上爬下来。当它起飞的时候,它的背上还有一个男人。我拍打脸颊,想要让自己清醒过来,却又有一只……那种东西……着陆了,有更多男人爬下来。然后又来了一只。我认为必须立刻向塔兰沃大人报告这件事。”莉妮没有再发出哼声,但摩格丝几乎能感觉到莉妮瞪着贝瑟的目光。这名为了追随她而丢掉自己旅店的男人一定也感觉到了。“光明在上,我说的都是实话,女王。”他坚持着。

“光明啊!”塔兰沃的声音仿佛是对贝瑟的响应,“有什么东西……某种东西刚刚落在北军营上。”摩格丝从没听过他的声音如此惊骇。现在她只想让所有人都离开,不要来打扰独自伤神的她,但这个希望似乎很渺茫。塔兰沃在许多方面比布琳更糟糕得多。

“我的袍子。”摩格丝说道。这次,布琳飞快地将丝绸长袍递给了她。贝瑟急忙将脸转向墙壁。

摩格丝一边系紧袍带,一边走向窗口。北军营在宽阔的场院里排成长长一列,一切都被寂静所笼罩。“我什么都没看见,塔兰沃。”

塔兰沃将她向后拉了几步,“仔细看看。”

如果换作别的时候,摩格丝会因为塔兰沃的手离开她的肩膀而感到遗憾,同时又会因为这种遗憾以及他的语气而产生恼怒。现在,经历过艾阿蒙之后,她感到一阵放松,但这种放松以及他的语气同样让她感到恼怒。他太无礼,太顽固,太年轻了,他甚至不比加拉德大多少。

阴影随着月光而移动,但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动静。远处的阿玛多城中传来一阵狗吠,又有更多的狗随之应和。摩格丝想要告诉塔兰沃看错了,但军营顶上的一片黑暗却在此时隆起,并飞离了屋顶。

塔兰沃称它为“某种东西”,摩格丝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她觉得有一个超过男人身高的颀长身躯,鼓起一双蝙蝠般的翅膀,飞落在院子里,一个人影就坐在那个身躯蜿蜒的脖子后面。那双翅膀又鼓起了风,然后那……某种东西……飞了起来,巨大的翅膀遮住月光,一根细长的尾巴吊在身后。

摩格丝缓缓闭上嘴,她能想到的只有暗影生物,妖境中并非只有兽魔人和魔达奥。她学过的课程中没有这样的内容,但白塔的课程让她知道,许多盘踞在妖境中的生物从没有人见过,或者没有活着的人能够形容它们的样子。但它们怎么可能出现在如此遥远的南方?

突然间,一片闪光伴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从主门方向传来,然后沿着围墙又是两次爆炸。摩格丝相信,那两个地方也是大门。

“末日深渊啊,那是什么?”塔兰沃嘀咕了一声。此时,黑暗中传出的警报声打破了寂静,喊声和尖叫声随之在四处响起,其中还夹杂着仿佛是某种号角的刺耳声音。火焰随着一阵雷声在不同的地方跃起。

“至上力。”摩格丝喘息着说。她几乎不能导引,但她能分辨出这种力量,关于暗影生物的想法被打消了。“那……那一定是两仪师。”她听到背后有人屏住了呼吸,应该是莉妮或布琳。贝瑟·吉尔兴奋地嘟囔着“两仪师”,蓝格威的嘀咕声太小了,摩格丝听不到。黑暗中传来金属撞击的声音。烈火四处蔓延,闪电划过无云的天空,城市里终于响起了警铃,但出奇地稀少。

“两仪师。”塔兰沃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为什么是现在?为了援救你,摩格丝?我一直都认为她们的至上力不能用来攻击普通人。而且,如果那种有翅膀的怪物不是暗影生物,那我也不知道暗影生物还能是什么样子了。”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摩格丝生气地转过头,“你——”一支十字弩箭擦过窗棂,激起许多石屑。摩格丝感到一阵冷风吹过脸庞。那支弩箭从她和塔兰沃之间穿过,咚的一声戳在床柱上,如果这支箭再偏右几寸,摩格丝的全部麻烦就都结束了。

摩格丝没有动,但塔兰沃咒骂一声,把她拉离了窗口。在暗淡的月光中,摩格丝能看见他望着她,眉头紧锁,片刻之间,她以为他会伸手来摸她的脸。如果他这样做了,她不知道是该啜泣、尖叫,还是命令他永远离开她……

但他只是说:“更有可能是那些人,那些自称为沙铭或其他什么名字的人。”他还在相信那些古怪、不可思议的故事,现在这些故事甚至已经渗进了圣光城堡。“我想,现在我能带你出去,外面已经乱成一团了。跟我来。”

摩格丝没有纠正他,普通人不了解至上力,更不可能知道阴极力和阳极力的区别。不过塔兰沃的主意很有吸引力,他们也许能趁这场骚乱逃出去。

“把她带进外面的战场?!”莉妮尖叫道。窗外,耀眼的光芒掩盖了月光,雷声和爆炸声淹没了刀剑撞击声。“我以为你有更多的智慧,马泰恩·塔兰沃,‘傻瓜才会去亲吻黄蜂,舔食火焰’。你听到了,她说那是两仪师,你认为她不知道,是吗?”

“大人,如果那是两仪师……”贝瑟的声音弱了下去。

塔兰沃的双手从她身边落了下去,他低声嘟囔着,希望自己能有一把剑。培卓·南奥曾经允许他保留佩剑,但艾阿蒙·瓦达剥夺了这个信任。

在这一瞬间,失望在摩格丝的心中翻涌。如果他坚持,如果他硬将她带走……她是怎么了?不管什么理由,不管要去哪里,如果塔兰沃想要强制带走她,她一定会剥了他的皮。她需要控制住自己。艾阿蒙削弱了她的自信——不,艾阿蒙轻易就将这份自信撕成了碎片,但她必须将这些碎片粘起来,让它们重新成为一体。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这些碎片还值得修补。

“至少我能查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塔兰沃咆哮着,大步向门口走去,“如果那不是你的两仪师——”

“不!你要留在这里,求求你。”摩格丝很高兴暗淡的阴影遮挡了她火红的脸颊,她宁可咬断自己的舌头,也不愿意说出最后那句话,但它已经不知不觉从她的嘴里溜了出来。她急忙用更加严厉的语气说:“你要留在这里,守卫女王是你的责任。”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能看见他的脸,和他郑重其事的鞠躬,但摩格丝愿意用自己的最后一个铜板打赌,塔兰沃非常生气。“我会留在前厅里。”摩格丝这次完全不在乎他有多么生气,或者是对自己的愤怒是多么不加掩饰。她很可能会亲手杀死这个让她气恼的男人,但今晚他不能死,如果他轻易死在某个士兵的刀下,那么她就永远也无法知道他真正的心思了。

现在继续睡觉已经不可能了,摩格丝没有点灯,只是在黑暗中洗脸刷牙,然后在布琳和莉妮的帮助下穿上衣服。那是一件有绿色丝绸饰带的蓝色裙装,在手腕和脖颈处还装饰着雪白的镶边,这样去会见两仪师应该是足够了。阴极力在夜幕中汹涌沸腾,她们一定是两仪师,不然还有可能是什么人?

当摩格丝走进前厅,重新见到那些男人时,他们都坐在黑暗中,屋里的照明只是从窗口透进来的月光和偶尔闪现的至上力火光,即使是一支点亮的蜡烛也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蓝格威和贝瑟立刻充满敬意地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塔兰沃起立的动作更慢一些,摩格丝不需要灯光就知道他正在用愠怒的目光看着自己。但她对此只能视而不见,不管她对他有多么生气——她是他的女王!她用勉强能控制住的平静声音命令蓝格威将椅子拖到远离窗口的地方,然后他们就在寂静中等待着,至少在他们之间保持着寂静。而在窗外,雷声、喊叫声、号角声震耳欲聋。在其中,摩格丝能感觉到阴极力的起伏澎湃。

至少又过了一个小时,战斗的声音开始渐渐趋弱,最后终于消失,只剩下仿佛是在发出各种命令的喊声、伤者的哀嚎和偶尔发出的奇怪号角声。阴极力也退去了,但摩格丝确定,这座城堡里肯定还有女人连结着真源。不过城堡中肯定已经恢复了和平。

塔兰沃动了一下,但摩格丝挥手示意他坐回到椅子里。片刻之间,摩格丝以为他会违抗她的命令。夜色变淡了。阳光从窗户透进屋里,照亮了塔兰沃带着怒意的眼睛。摩格丝用力将双手压在膝上。耐心是这个年轻男人唯一需要学习的美德,对于一个高贵的人,耐心也是仅次于勇气的美德。太阳升得更高了。莉妮和布琳开始用愈来愈担忧的语气窃窃私语,并不时向摩格丝瞥上一眼。塔兰沃紧皱眉头,黑眼睛里燃烧着火焰,那套蓝黑色的外衣很适合他现在这种僵硬的坐姿。贝瑟则显得焦躁不安,两只手轮流抚过只是在周围有一圈灰发的秃头顶,又用手绢擦了擦脸颊。蓝格威懒洋洋地躺在椅子里,这名曾经是街头恶棍的男子有双厚重的眼皮,让他总是显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只有在他瞥向布琳时,满是刀疤、鼻梁断塌的脸上才会闪出一丝笑容。摩格丝只是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几乎就像是她还在白塔时的样子。耐心。但她已经在思量着该用哪些尖利的言辞对付要走进这个房间的人了,不管他们是不是两仪师!

通往走廊的房门外响起震耳的撞击声,摩格丝不禁跳了起来。还没等她让布琳去看看谁在那里,房门已经狠狠地撞在墙壁上。摩格丝紧紧地盯着那个进来 的人。

一名高大、黝黑、鹰钩鼻的男人也在冷冷地盯着她,一根长长的剑柄从他肩头伸出来,古怪的盔甲覆盖了他的胸膛,一层层甲叶上绘制着金色和黑色的漆光图案。他的一只手垂在腰侧,握着一只昆虫头般的头盔,上面同样绘着黑色、金色和绿色的花纹,顶端还插着三根细长的绿色羽毛。他身后还跟着两名穿戴同样盔甲的男人,只是他们的头顶没有羽毛,他们的盔甲只有图案,却没有漆光。这两个人的手中都端着上弦的十字弩,外面的走廊里站了更多的人,手中都擎着金色和黑色穗子的长枪。

塔兰沃、蓝格威,甚至是矮胖的贝瑟都以最快的速度跳起身,站在摩格丝和这群怪人中间,摩格丝不得不伸手把他们拨开。

没等摩格丝要求一个解释,那名鹰钩鼻男子已经朝她走来。“你是摩格丝,安多女王?”他的声音非常严厉,但他的语调显得圆润且模糊,让摩格丝差点就无法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没等摩加丝回答,他就继续说道:“你跟我来,一个人。”最后这句话是他看见塔兰沃、蓝格威和贝瑟一起向前靠过来时说的。两名十字弩手端平了他们的武器,沉重的弩箭看上去足以洞穿重甲。

“我不反对让我的人留在这里,直到我回来。”摩格丝的声音比她料想得更平静。这些人是谁?摩格丝熟悉每个国家的口音,熟悉各国战士的盔甲。“我相信你们可以保障我的安全。队长……”

那个男人并没有告诉摩格丝该怎么称呼他,只是简单地一挥手,示意摩格丝跟在身后。让摩格丝大感轻松的是,塔兰沃虽然眼里几乎能喷出火焰,却没有采取任何实际行动。而让摩格丝极为愤怒的是,贝瑟和蓝格威都在看了塔兰沃一眼之后,才向后退去。在走廊里,士兵们将摩格丝包围在中央,那名鹰钩鼻军官和两名十字弩手领头走在前面。这只是代表尊敬的卫队——摩格丝竭力劝说自己。这里刚刚发生过战争,没有卫兵护卫着便行动是愚蠢的。也许周围就隐藏着白袍众的残兵,妄想胁持人质,或者是杀害他们能找到的所有人。她只希望自己能相信这套理由。

摩格丝试着询问那名军官。但他一个字都没有说,也没有减慢步伐,甚至没有转一下头。最后摩格丝只能停止了努力。没有一名士兵瞥她一眼。摩格丝以前的女王卫队里也有这样的人。这些刚硬的男人经历过不止一次的战争。但他们到底是谁?他们的靴子整齐划一地踏在地板上,如同预示凶兆的鼓声。这座城堡里很少有任何色彩,能看到的装饰只有零星散布的壁挂上,描绘着白袍众浴血奋战的情景。

摩格丝意识到她正在被带往最高领袖指挥官的房间。她的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在培卓·南奥还活着的时候,她走在这条路上几乎已经有些愉快的心情了。在他死后的几天时间里,摩格丝在这里就只剩下了恐惧。转过一个拐角,她吃惊地看见一名军官率领着大约二十几名弓箭手。那些士兵穿着宽松的裤子和镶嵌铁钉的皮制胸甲,胸甲上绘着蓝色和黑色横纹。他们的头盔是圆锥形的。面孔被灰色的钢制炼甲覆盖,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中有几个人的面甲下缘露出了胡须。那名弓箭手军官向给摩格丝领路的军官一鞠躬。而后者只是稍一抬手作为应答。

也许是塔拉朋人。摩格丝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塔拉朋士兵了。这些士兵虽然古怪,但只可能是塔拉朋人,否则摩格丝可以吃掉自己的软鞋。不过这并不合理。塔拉朋人以混乱著称。在那里,王位的觊觎者和真龙信众们正进行着不下一百场的内战。但塔拉朋人自己绝不可能发动这场对阿玛多城的突袭。除非,虽然非常不可思议,但一定是有一股势力胜过了其余的势力,也镇压了真龙信众,而且……这是不可能的,这也仍然无法解释那些穿着奇怪盔甲的士兵,还有那些有翼怪兽,还有……

摩格丝以为自己见识过奇异的景象,她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是恶心。然后她和她的卫兵又转过一个拐角,遇到了两名女人。

其中一名身材苗条,像凯瑞安人一样矮,比提尔人更黑。她的蓝色裙摆离脚踝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胸衣上镶着红色条纹,分叉的银色闪电从她的胸前一直延伸到宽松的裙裤上。另一名女人穿着单调的深灰色裙装。她比大多数男人还要高,有一头被梳得闪闪发亮的披肩金发,和一双充满畏惧的绿眼睛。一根银索连接着矮个子女人手腕上的一只手镯和金发女子脖子上的颈圈。

她们为摩格丝的卫兵让出道路。鹰钩鼻军官喃喃说了一句“Der\'sul\'dam”,模糊的语调让摩格丝很难听清楚。随后他又用像是对平辈应有的语调——像是,但不完全是——说了些什么。那名黑皮肤的女人微微一点头,拉了一下连接手镯的银索,金发女子立刻跪伏下去,手掌撑在岩石地板上,头几乎垂到膝间。当摩格丝一行人走过去时,黑皮肤的女人弯下腰,亲切地拍了拍她的头顶,就像是在抚摸一条狗。更糟的是,跪在地上的女子则用欢喜和感激的眼神看着她。

摩格丝努力让自己平稳地迈步,让自己的膝盖能够弯曲,让自己不至于吐出来。她可以确认,那名卑微怯懦的女子能够导引。不可能!摩格丝茫然地向前走着,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梦,一场噩梦。她在祈祷这只是噩梦。她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停在更多士兵前面,那些士兵穿着红色和黑色的盔甲,然后……

培卓·南奥的接见室——现在掌管这里的是艾阿蒙,或者是这座城堡真正的主人——装潢已经变了,地板上巨大的金色太阳还在,但所有培卓曾经虏获的战旗(艾阿蒙掌权之后保留了它们,作为自己的战利品)都已经消失了,家具也只剩下培卓和艾阿蒙都坐过的那把朴素的高背椅。高背椅的两侧摆放了两架色彩浓艳的屏风,其中一架上是一只有雪白冠羽的黑色猛禽,展开的翅膀尖端也是白色的。另一架屏风上绘着一头有黑色斑纹的黄猫,它的一只爪子按在一头仿佛是鹿的野兽身上。这只鹿只有那头黄猫的一半大,有两根长而直的角,身上有白色的斑纹。

房间里有几个人,但没等摩格丝逐一细看,一名面孔冷酷的女人已经向她走了过来。那女人穿着蓝色长袍,头顶的一侧完全被剃光,另一侧的头发被结成一根棕褐色的长辫子,从右侧的肩头垂挂下来。她的蓝眸里充满了轻蔑,和屏风上那只鹰或那头猫的眼睛没什么差别。“你受到了女大君苏罗丝的召见,她是先来者的统帅,是回归者的救星。”她的声音如同吟咏,音调同样充满了滑音,因此显得模糊难辨。

没有任何警告,鹰钩鼻军官抓住摩格丝的后颈,将她按倒在地,那名军官也同时跪伏在地上。摩格丝感觉自己肺里的空气都被压了出去,但让她惊讶的是那名军官竟然在亲吻地面。

“放开她,厄尔巴,”另一个女人用缓慢但带着怒意的声音说,“安多女王不能被如此对待。”

叫厄尔巴的军官直起身子,但仍然跪在地上,低着头:“我是卑微的,女大君,我乞求宽恕。”他的语调是圆润的,但声音冰冷而刻板。

“我对此不会有太多宽恕,厄尔巴。”摩格丝抬起头。苏罗丝的样子让她又吃了一惊。这个女人的两侧头发都被剃光了,只剩下头顶一道光亮润滑的黑色长发,一直垂到背后。“不过也许在你被处罚之后可以得到饶恕。快去报到!现在离开,快点!”苏罗丝挥了一下手,在摩格丝眼前掠过一道光亮,是她的食指和中指上那些一寸长指甲的亮蓝色闪光。

厄尔巴跪着鞠了个躬,然后迅速站起身,后退着出了房间。摩格丝这时才发现,其他士兵都没有跟他们走进房里。她还意识到一些别的事,厄尔巴在消失之前,最后瞥了她一眼,那道目光里并没有因为遭受惩罚而产生的怨恨,他只是在……思考。厄尔巴不会受到惩罚,这一切都是预先安排好的。

苏罗丝扫了摩格丝一眼,这个女人一直仔细地握着她的淡蓝色长袍,让自己裙子露出一角,裙子是雪白的,上面差不多有几百条皱褶。她的长袍上绣满了藤蔓枝叶与盛开的红色和黄色花朵。直到摩格丝站起身之后,她才向苏罗丝正式转过眼睛。

“你有没有受伤?”苏罗丝问道,“如果你受了伤,我会对他加倍处罚。”

摩格丝掸掸裙子,这样就不必去看苏罗丝脸上的假笑了,同时她也趁这个机会扫视了一下这个房间。四个男人和四个女人跪在墙边,全都非常俊美,全都穿着……她立刻将目光转向一旁。那种白色的长袍几乎是透明的!在屏风的外侧还跪着两对女子,都是其中一人穿着灰衣服,另一人穿着绣有闪电花纹的蓝色长裙,一条银索连接着前者的颈圈和后者的手环。摩格丝距离她们很远,无法确定,但那种心寒的感觉让她明白,戴着颈圈的两名女人是能够导引的。“我很好,谢谢——”一个巨大的形体趴伏在地板上,看上去很像一堆棕褐色的牛皮,却在这时候动了起来。“这是什么?”摩格丝努力不显出惊骇的样子,但她没能阻止自己喊出这个问题。

“喜欢我的劳帕吗?”苏罗丝的目光立刻转到这只怪兽身上,巨兽抬起硕大的圆形头颅,让苏罗丝搔了搔它的下巴。它让摩格丝想到了一头熊,但它的体积至少是最大的熊的一倍半,而且它的身上没有毛发,也看不清它的嘴在哪里,在它的眼睛周围环绕着一圈宽厚的骨脊。“我得到亚蛮达拉加时,它还是一只幼兽,那是在我的第一个正名日。它在那一年就第一次阻止了对我的暗杀,那时它只度过了成长期的四分之一。”她的这段话里确实是包含着感情。苏罗丝抚摸着这……劳帕……的头,它便将嘴唇噘起,露出粗大锋利的牙齿。它弯起前爪,每只爪子上有六根长长的爪趾,随着皮肉的收放,锋利的爪尖时隐时现。它发出一串叫声,低沉的声音如同一百只猫齐声嚎叫。

“很壮观。”摩格丝最后无力地说道。正名日?听这女人的口气倒是很轻松,她到底经历过多少次暗杀?

那头劳帕朝离开它的苏罗丝发出呜呜的叫声,不过很快又将头埋进爪子里。它没有再去看苏罗丝,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摩格丝身上,不时还会瞥一眼门口和箭缝般的窄窗户,它的目光让摩格丝感到有些惶恐。

“当然,无论一头劳帕是多么忠诚,它也不可能比得上罪奴。”这次苏罗丝的声音中没有任何感情,“普拉和金晶在亚蛮达拉加眨眨眼时就能杀死一百名刺客。”随着苏罗丝说出这两个名字,那两名穿蓝色裙装的女人立刻拉了一下银索,穿灰衣的女人立刻跪伏在地面上,就像那些穿着薄纱的人一样。“回归之后,我们的罪奴多了许多,这片土地真是个猎捕马拉斯达曼尼的好地方,”她又用不经意的语气说道,“普拉曾经是个……白塔的女人。”

摩格丝的膝盖摇晃了一下。两仪师?她审视着那个卑躬屈膝、被称作普拉的人,拒绝相信这一切。两仪师不可能成为这样的奴隶,不止是两仪师,任何能够导引的女人都应该能挣脱这根锁链,掐死折磨她的人,即使是普通人也能这么做。不,那个普拉不可能是两仪师。摩格丝思忖着自己是否敢要求一把椅子。“这 很……有趣。”至少她的声音仍然是稳定的,“但我不认为你请我来这里是要和我聊两仪师的事。”当然,她不是被请来的。苏罗丝盯着她,除了左手的两根长指甲微微颤抖了一下之外,全身没有一根肌肉有丝毫抽动。

“瑟拉!”那名剃光半边头发、有着冷酷面孔的女人突然喝道,“为女大君和她的客人准备卡芙!”

一名穿薄纱长袍的女人(她是那四人当中最年长的,但仍然很年轻)以优雅的动作跳起身,她像玫瑰花蕾般的嘴唇显露出一点不悦的样子,但她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绘着鹰的屏风后面。片刻之后,她就捧着一只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放着两只白色的小杯子。她在苏罗丝面前跪了下来,低垂下头,高举托盘。摩格丝摇摇头,安多的任何仆人如果被要求这么做,或者是穿这种衣服,都会在盛怒中和主人断绝关系。“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从哪里来?”

苏罗丝用指尖拈起一只杯子,将杯子上腾起的蒸气深深地吸进鼻子里。她向摩格丝一点头,仿佛是向她下达许可的命令。摩格丝不喜欢这样,但还是拿起另一只杯子,浅啜一口。她立刻以惊愕的眼神盯着杯中的饮料,这种液体比任何茶汁都要黑,也更苦,无论多少蜂蜜都无法调和这种苦味。苏罗丝却将杯子放到唇边,发出一阵愉快的叹息。

“我们有许多事情必须谈一谈,摩格丝,但我会让我们的第一次交谈尽量简短些。我们霄辰人回来是为了取回我们被偷走的东西,我们是至高王亚图·潘恩崔·塔瑞奥的继承人。”对于卡芙的喜悦在她的声音中变成另一种喜悦,其中蕴含着期待与笃定。她更加认真地看着摩格丝的脸。摩格丝无法避开她的目光。“我们的将再次属于我们,偷窃并不能拥有,我已经在塔拉朋开始了我的职责,那个地方的许多贵族已经发誓遵从、等待并侍奉。不久之后,所有人都会立誓。他们的国王——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因为反对我而丧命。如果他被我活捉,为了他背叛水晶王座和王之血脉的罪行,他应该被钉到尖桩上。我还没找到他的家人,给予适当的处置,但新的塔拉朋国王和帕那克已经向女皇——愿女皇永生——和水晶王座立下了誓言。强盗们将被根除,塔拉朋不会再有战争和饥荒,人们将得到女皇羽翼的庇护。现在,我开始处理阿玛迪西亚。很快地,全部国家都将向女皇——愿她永生——跪倒,伟大的亚图·鹰翼的直系子孙将成为他们永远的主人。”

如果不是那名女仆已经带着托盘离开,摩格丝一定会把手中的杯子放回去。黑色液体的表面没有丝毫波动。那个女人的长篇大论对她而言大部分都毫无意义。女皇?霄辰?一年多以前曾经有许多谣言说亚图·鹰翼的军队跨过爱瑞斯洋回来了,但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相信,而现在,摩格丝认为即使是市场上最饶舌的人也不会谈论这个话题了。这会是真的吗?不管怎样,她真正明白的信息并不多。

“所有人都尊敬亚图·鹰翼之名,苏罗丝……”那个冷酷脸庞的女人恼怒地张开口,但她的女大君扬起一根蓝色的指甲,阻止她发出声音。“但他的时代早已过去,这里的每一个国家都有悠久的血脉传承,没有国家会欢迎你和你的女皇统治。如果你已经占据了塔拉朋的某些部分……”苏罗丝深吸了一口气,发出嘶声,双眼闪烁着光芒。“记住,这是一片诸多患难的土地,人们分裂割据,彼此攻杀。阿玛迪西亚不会轻易陷落,有许多国家在知道你们之后一定会来支持它的。”真的会这样吗?“无论你们有多少人,你们会发现你们的目标并不是那么容易实现。我们以前面对过许多巨大的威胁,并且克服了它们。我建议你在被毁灭之前恢复和平。”摩格丝记得那个阴极力沸腾的夜晚,她努力不去看那些……罪奴(苏罗丝是这样称呼她们的?)。她费了很大力气才没有去舔自己干涩的嘴唇。

苏罗丝的脸上又挂上了那副微笑的面具,她的眼睛如同宝石般烁烁放光。“所有人都必须做出选择。总有人会选择遵从、等待和侍奉,他们会在女皇的名义下统治诸国。愿女皇永生。”

她拈住茶杯的手微微一颤,两根长指甲晃了一下。那个冷酷的女人立刻喝道:“瑟拉!天鹅舞!”

苏罗丝绷紧了嘴唇。“不是天鹅,亚纹,你这个瞎眼的傻瓜!”她低声说道。模糊的发音让摩格丝难以听清楚她的话。那种冻结的微笑立刻又回到她脸上。

名叫瑟拉的女仆重新从墙边站了起来,以古怪的姿势跑到房间中央。她踮着脚尖,手臂伸展在背后,踩在圣光之子的金色太阳上,开始舞蹈。她的手臂像翅膀般一张一合,然后她弯腰屈膝伸出左足,双臂展开,直到手臂、身体和右腿变成一条倾斜的直线,仿佛在乞求什么。只裹着一层白纱的肉体充满了妖媚的气息。随着舞蹈的继续,摩格丝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瑟拉是个新人,还没完成训练。”苏罗丝喃喃地说,“这样的舞蹈经常是由十或二十名达科维共同表演的,他们必须是经过选择、血缘和身体都清洁而美丽的男女,但有时候看一个人的独舞也是件快乐的事。拥有美丽的东西是令人愉快的,不是吗?”

摩格丝皱起眉,人怎么可能是被别人拥有的东西?苏罗丝之前说“给予适当的处置”,摩格丝通晓古语,她对“达科维”这个词感觉很陌生,不过她还是想到了这个词的意思——“被拥有的人”。这实在是令人厌恶,太可怕了!“难以置信,”她干涩地说,“也许我应该离开,那样你就可以好好欣赏这个……舞蹈了。”

“等一下,”苏罗丝说,她还在一边微笑一边看着瑟拉,摩格丝则一直避免去看那个女仆,“就像我说的一样,所有人都要做出决定。塔拉朋的旧国王选择了反叛,以及死亡。那名旧帕那克成为阶下囚,却仍然拒绝立誓。我们都有属于我们的位置,除非受到女王的拔擢,那些拒绝留在正确位置上的人就是走上了穷途末路。瑟拉的姿态很优雅,亚纹教得很努力,所以我想,不需几年,瑟拉就能学会将这些舞蹈的技巧与她的优雅结合在一起了。”那张微笑的脸转向摩格丝,宝石般的眼睛闪烁着光泽。

这名霄辰女大君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那名跳舞的仆人怎么了吗?苏罗丝一直提到她的名字,似乎是在强调什么。但……摩格丝猛地转过头,盯着那个女人。现在那个女人又踮起了脚尖,双手平伸合在一起,手臂伸展到了极限。“我不相信,”摩格丝惊愕地说,“我不相信!”

“瑟拉,”苏罗丝说,“你在成为我的财产前叫什么名字?你曾经有过什么头衔?”

瑟拉就以那种伸展的姿势停住了,她颤抖着,有些慌乱地向四周望着。看见亚纹时,她开始显露出恐惧;看到苏罗丝,她的眼里只剩下恐惧。最后她喘息着说:“瑟拉曾经被称为爱麦瑟拉,希望女大君喜欢,瑟拉曾经是塔拉朋的帕那克,希望女大君喜欢。”

摩格丝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板上撞成了碎片,黑色的卡芙溅了一地。摩格丝从没见过爱麦瑟拉,但她曾经听别人描述过爱麦瑟拉的样貌。不,有许多这个年纪的女人都会有黑色的大眼睛和玫瑰花蕾般的嘴唇。普拉绝对不是两仪师,这个女人……

“舞蹈!”亚纹喝道。瑟拉立刻收回瞥向苏罗丝的目光,又开始动作,无论她是谁,显然她现在只是在想着不要犯错。摩格丝努力压抑下自己呕吐的冲动。

苏罗丝向前迈了一步,面孔如同深冬般寒冷。“所有人都要面对选择,”她的声音能在钢铁上留下烙印,“我的一些俘虏说你在白塔中待过。根据法律,任何马拉斯达曼尼都不能逃脱制裁,但我发誓,你——虽然你直呼我的名字,并拒绝相信我说的话——不会遭受这样的命运。”她的声音清楚地表示出摩格丝没什么可供选择的命运,微笑的面具又回到她的脸上。“希望你会选择立下誓言,摩格丝,你将在女皇的名义下继续统治安多,愿女皇永生。”对话以来第一次,摩格丝可以确定这个女人在说谎。“明天我会再和你谈谈,或许后天吧!如果我有时间的话。”

苏罗丝转过身,不急不缓地走过那名孤单的舞者,坐回她的高背椅中,以优雅的姿势调整好自己的长袍。亚纹又在吼叫了,她似乎不知道别的说话方式:“全都起来!天鹅舞!”跪在墙边的年轻男女立刻跳起来跑到瑟拉身边,他们在苏罗丝的椅子前排成一条直线。现在,只剩下劳帕还在注意着摩格丝,摩格丝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被忽略,她拢起自己的裙子和尊严,离开了。

当然,她一个人没走多远,就看见那些穿着红色和黑色盔甲的士兵如同雕像般站在前厅,擎着红黑色穗子的长矛,被漆纹头盔裹住的面孔毫无表情,昆虫颚骨般的面甲下射出一道道严厉的目光。其中一名并不比摩格丝高多少的士兵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旁,一直到了她房间。现在她房间门口站了两名佩剑的塔拉朋人,他们穿戴漆着横条纹的钢制胸甲,他们深深鞠了个躬,双手一直垂到膝头。摩格丝本以为这是在向她行礼。但这时她的护卫说话了:

“记住荣耀。”他的嗓音沙哑干涩。塔拉朋人直起腰,没有瞥摩格丝一眼,只是继续听他说道:“小心看着她,她还未立誓。”钢制面甲上的黑眼睛向摩格丝闪动了一下,然后他们又向霄辰人鞠了个躬。

摩格丝一直告诫自己不要着急,但是在她身后的房门一被关上,她立刻就靠在门板上,开始试着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霄辰人和罪奴,女皇、誓言、违背誓言的人,莉妮和布琳站在房间中央看着她。

“你知道了些什么?”莉妮耐心地问,语气就像是问还是孩子的摩格丝今天的阅读功课做好了没。

“噩梦和疯狂。”摩格丝叹了口气。她忽然抬起头,焦急地望向房间各处。“他……那些男人去哪里了?”

布琳用嘲讽的语气回答摩格丝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塔兰沃寻找线索去了。”她的拳头叉在腰间,一脸严肃。“蓝格威跟他一起走了,还有贝瑟。你知道了什么?那些……霄辰人是什么人?”她皱起眉,这个名字对她而言还很陌生。“我们只听到了这些。”莉妮的目光像针一样钉在她身上,她却装作没注意到的样子。“现在我们要怎么做,摩格丝?”

摩格丝从这两个女人中间冲了过去,跑到窗前。这里的窗户并不是狭窄的箭孔,从窗口可以俯瞰二十几尺外的院子。那里有一队没戴帽子、衣衫凌乱的男人,其中一些人身上还缠着带血的绷带,他们蹒跚地走过院子,旁边是擎着长矛的塔拉朋士兵。几名霄辰人站在附近的一座高塔顶端,从城垛间向远处眺望,其中一名霄辰人头盔上装饰着三根细长的羽毛。一名女子出现在院子对面的一扇窗前,闪电花纹和红色条纹在她的胸衣上非常显眼,她正皱紧眉头盯着下面的白袍众囚徒。那些蹒跚而行的囚徒看上去都很呆滞,似乎仍然无法相信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要怎么做?摩格丝害怕做出决定。看起来,在最近几个月里,即使她只是决定早餐是否有水果,也会导致灾祸。只是一个决定,苏罗丝这样对她说,帮助这些霄辰人占领安多,或者……这是她能为安多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战俘队伍的末端出现了,后面也跟了一些塔拉朋人,那些在院子里站岗的塔拉朋人加入到后来的这群同胞之间,一同走过院子。只要跳下这段二十尺的距离,苏罗丝就会失去控制安多的钥匙,也许这是懦弱的行为,但摩格丝早就是名懦夫了。不过,安多女王不该就这样死掉。

摩格丝悄声说出那段不能撤销的话,在此之前,安多的千年历史中这段话只出现过两次。“光明在上,我将传坎家族的家主之位让与伊兰。光明在上,我断绝与玫瑰王冠的一切关系,由狮子王座上逊位,并将这一切交与伊兰——传坎家族的家主。光明在上,我将我自己交与安多的伊兰,我将服从她的一切意志。”这并不能真的让伊兰成为女王,但这至少可以将道路扫清。

“你在笑什么?”莉妮问。

摩格丝缓缓转过身。“我在想伊兰。”老保姆和她之间有一段距离,不会听到她刚才说的话。

但莉妮已经睁大眼睛,屏住了呼吸。“立刻离开那里!”她喊道,并且立刻付诸行动——抓住摩格丝的手臂把她从窗口拉开。

“莉妮,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你早就不是我的保姆!”摩格丝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平缓下来。直视莉妮那双被吓坏的眼睛并不容易,莉妮从不曾害怕过任何事。“我做的是最好的,相信我。”她温和地对莉妮说,“已经没有其他办法——”

“没有其他办法?”布琳恼怒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她抓住裙子的双手不停地颤抖,很显然,她更想抓住的是摩格丝的喉咙。“你在干什么傻事?如果霄辰人认为是我们把你推下去的该怎么办?”摩格丝抿紧嘴唇,她的心思已经变得这么容易被识破了吗?

“闭嘴!”莉妮从没生气过,也没提高过音量,但这两样现在她都做了。她满是皱纹的脸涨红,一只干瘦的手也抬了起来。“管住你的嘴,否则我就一巴掌让你变得比现在更傻!”

“如果你想甩人巴掌,就找她吧!”布琳喊道,“摩格丝女王!她会把你、我和我的蓝格威送到绞刑架上去,还有她宠爱的塔兰沃,这都是因为她的心胸比老鼠还窄!”

门开了,塔兰沃走进来,这也让房里的吵嚷戛然而止,没有人想在他面前叫喊。莉妮假装检查摩格丝的袖子,仿佛它需要缝补,这时贝瑟和蓝格威也跟着塔兰沃走了进来。布琳装出一副轻快的微笑,掸了掸裙子。当然,男人们什么都没注意到。

摩格丝却注意到了很多,塔兰沃的腰间有了佩剑,还有贝瑟,连蓝格威也挂了一把剑,只是他的是短剑,比其他任何武器相比,蓝格威更喜欢使用他的双拳。还没等摩格丝开口询问,最后走进来的那名瘦小的男子已经谨慎地关好了门。

“陛下,”塞班·巴尔沃说道,“请原谅我的冒犯。”就连他的鞠躬和微笑也显得干瘪却精确无误。当他的目光离开摩格丝,闪到别的女人身上时,摩格丝相信培卓·南奥的私人秘书已经注意到房里的气氛。

“见到您让我很吃惊,塞班先生。”摩格丝说,“听说您和艾阿蒙·瓦达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艾阿蒙曾经对摩格丝说过,如果他看见塞班,他一定会把那个老头子踢出城堡去。塞班微笑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他知道艾阿蒙说的话。

“他有一个让我们全部离开这里的计划,”塔兰沃插嘴说,“今天,现在。”他看了摩格丝一眼,仿佛她并不是一名女王。“我们接受了他的建议。”

“怎么做?”摩格丝缓缓地问,她努力让自己的双腿站直。这个胆小的老光棍能帮什么忙?逃走。她非常想坐下来,但她不能坐,特别是在塔兰沃以那种眼神看着她时,当然,现在她不是他的女王了,但他还不知道这点。这时,摩格丝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为什么?塞班先生,我不会抛弃任何帮助,但为什么你要冒这种风险?霄辰人如果发现你的行动,一定会让你后悔莫及的。”

“在他们来到之前我就已经在安排计划了。”他小心地说,“把安多女王留在艾阿蒙手里似乎……很不明智,而且艾阿蒙也应该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我知道我不像是个值得信任的人,陛下……”他谦逊地用手捂住嘴,咳嗽了两下。“……但这个计划会有效的,实际上,霄辰人让它的实行更容易了。如果没有他们,也许这几天里我还没办法把它安排好。在这座刚刚被他们征服的城市里,只要是向他们立誓的人都能得到相当大的自由度。就在日出后不到一个小时,我已经得到随意出入的许可。而且我可以最多带十人集体行动,只要这十个人都立下了弃绝阿玛多的誓言。他们相信我要去买酒,所以我能准备运酒的马车,就在东边。”

“一定是陷阱。”摩格丝的语气很苦涩。与其落入陷阱里,还不如从那扇窗口落下,“他们不会允许你把关于他们的讯息传出去。”

塞班揉搓着双手,把头侧向一边,然后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实际上,陛下,我考虑过这点,给我许可令的军官说这没关系。他的原话是,‘向你遇到的任何人描述你见到的一切,让他们明白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我们。不管怎样,这片土地上的人很快就会明白这一点了。’今天早晨我已经看见几名立誓的商人带着他们的马车队走了。”

塔兰沃靠近摩格丝,有些太靠近了,摩格丝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目光。“我们接受了他的帮助。”他在她耳边悄声说道,“如果我必须捆住你,堵上你的嘴,他也会有办法带我们出去。他似乎有些门路。”

摩格丝直视着他的眼睛,那扇窗户,或者……一个机会。如果塔兰沃能管住自己的舌头,也许她早已经做出决定了。“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我接受它,塞班先生。”她向旁边跨了一步,这样就不必避开塔兰沃才能看见塞班了。靠近这个男人总让摩格丝感到困扰,他太年轻了。“首先要做什么?门口的那些卫兵应该不会让我们出去。”

塞班低下头,仿佛已经收到摩格丝的质疑。“恐怕他们必须遭遇一些意外,陛下。”塔兰沃握了一下腰间的匕首,蓝格威抖了抖拳头,就像刚才那只劳帕屈伸爪子。

摩格丝不相信事情能如此简单,但他们很快就收拾好一切能带走的东西,房门外那两名塔拉朋人也被顺利地塞进她的床底下。他们走到城堡大门时,摩格丝紧紧拉住防尘的亚麻斗篷,因为肩上的包袱而显得有些笨拙。她向门卫鞠躬,双手一直垂到膝头,就像塞班教她的那样,塞班则向卫兵说他们全都已经立誓遵从、等待和侍奉,摩格丝则一直在想该如何确保自己不会被活捉回去。直到他们骑着塞班备好的马,通过最后一道岗哨,离开阿玛多时,摩格丝才相信这个计划是可行的。当然,塞班也许会期待救出安多女王能得到某些好处,摩格丝还没告诉其他人这已经是历史了。她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这件事别人不需要知道,为这件事后悔是毫无意义的。现在,她要看看没有王座的生活可以是什么样子,而且这种生活应该远离一个太年轻、太令人困扰的男人。

“为什么你的微笑显得这么伤心?”莉妮问。她拉住缰绳,让她那匹两肋瘦瘪的棕色母马靠近摩格丝,那匹马看上去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摩格丝的枣红马也好不了多少,他们之中没有人骑好马。霄辰人会放过塞班,但他们不会放过战争必须的良驹。

“前面还有很长一段路。”摩格丝对自己说,然后踢了一下坐骑,强迫它装出一副奔跑的样子,追上了塔兰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