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求在日出前叫醒您,吾母。”艾雯的眼睛猛地睁开。她已经给自己设定了一个醒来的时间,只是要再稍晚一些。躺在枕头上的艾雯用力盯着悬在上方的这张脸——一张面相苛刻的脸上满是汗水,在早晨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情景就是这种样子,并不会让人感到高兴。茉丽的态度很恭敬,但皱紧的鼻子、永远下垂的嘴角和一双充满责难神情的黑眼睛表明,任何人的优点在她眼中至少都要打个对折,无论那些优点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她平板的腔调里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
“希望您睡得好,吾母。”她这样说着,表情却很像是在谴责艾雯的懒惰。她的黑头发覆盖住双耳,形成紧密的发卷,似乎正在痛苦地扯着她的脸。她总是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厚衣服,无论她为此出了多少汗也不见她换一件,只是因此变得更加阴沉。
没能真正地稍微休息一下,让艾雯感到很遗憾。她打着哈欠,离开帆布窄床,用盐刷牙,洗净手脸。这时茉丽为她准备好白天穿的衣服、长袜和干净的衬衣。然后艾雯忍受茉丽为她穿衣服的过程,“忍受”这个词很合适。
“恐怕有一些打结的头发会扯到您的头皮,吾母。”这名永远闷闷不乐的女人嘟囔着,将发梳插进艾雯的头发。艾雯几乎要对她说,自己并不是故意在睡觉时把头发弄乱的。
“我知道今天我们要在这里休息,吾母。”看着镜子中茉丽的身影,艾雯觉得她像是在责备自己实在太懒惰了。
“这身蓝衣服很适合您的肤色,吾母。”茉丽一边说,一边为艾雯系上扣子,她的表情中充满了对奢侈浮华的指责。
艾雯想到今晚会由琪纱来服侍她,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她披上圣巾,几乎不等那个女人帮她整理好就跑了出来。
东方的山丘上甚至还看不到一点太阳的边。营地位于一座宽阔的山谷之中,被长长的山脊和杂乱的山丘环绕着。那些山有的高达几百尺,看上去就像是被巨大的手指捏挤过。已经变得模糊的黑影仍然覆盖着营地,不过身在这从未真正消失的高温中,人们都已经起床了。烹调早餐的味道充盈在空气中,人们都在忙碌着,不过营地中并没有出现即将开始行军的匆忙景象。只有穿白裙的见习生仍然用近乎奔跑的速度快步前行,明智的初阶生永远都会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她的杂务工作。当然,护法从不会表现出着急的模样,但就连为两仪师送早餐的仆人们似乎都有些悠闲,至少和初阶生相比是这样的。整座营地都在尽量“享受”这个停下来扎营的日子。一根起重杠杆滑落时传来的撞击声和咒骂声表明了马车匠人正在进行修理;远处传来的铁锤敲击声是蹄铁匠在重新为马匹钉马蹄铁;十二名蜡烛匠已经排列好他们的模具,大锅也已经烧热,准备开始熔炼一直被小心储藏的制蜡材料;更多的黑色大锅立在火上,烧煮着洗澡和洗衣的热水,男人和女人们已经在锅旁边堆积了大量的衣服。对于所有这些活动,艾雯却几乎都没有注意。
艾雯知道茉丽不是有意这样做的,她的表情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不过即使是罗曼妲亲自来当侍女,大概也不会比她更糟糕。这个想法让艾雯大声笑了出来。罗曼妲如果成为了某位女士的侍女,一定会让她的女主人一刻不得休息地忙碌着,她却会成为被侍候的人。一名正从铁烤箱顶上耙去煤灰的灰发厨子向艾雯咧嘴一笑,仿佛是在分享艾雯愉快的心情。然后他发现眼前是玉座,而不是一个恰好走过的年轻女子时,他急忙苦着脸向艾雯鞠躬,立刻又回到工作上了。
如果艾雯遣走茉丽,罗曼妲只会找一名新的间谍替补,茉丽则又会继续她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的乞讨生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她确实是还没等茉丽把她的衣服彻底整理好就溜出来了),艾雯的手指在腰间碰到了一只亚麻小袋子。她不需要将那只袋子举到鼻子下面,就能嗅到一阵玫瑰花瓣混合药草的清冷香气。艾雯叹了一口气,茉丽是有张刽子手的面孔,而且肯定也是罗曼妲的间谍,但她还是在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为什么一切总会如此复杂?
走到被她用来当作书房的帐篷时(有许多人都称呼这里为玉座的书房,就如同它是白塔中的那个房间一样),一种阴郁的报复心态代替了对茉丽的担忧。今天是休息日,但雪瑞安肯定会在她之前来到这里,拿着一大捆各式各样的陈情书。一名洗衣妇乞求宽恕,她被指控偷窃罪,她把珠宝缝在自己的衣服里面,被别人发现;一名铁匠请求发给他一份资格证明,除非他要离开,否则那东西对他不会有用处;一名马具匠人请求玉座为她祈祷,让她能生下一个女儿;一名加雷斯大人的士兵请求玉座祝福他和一名女裁缝的婚姻。这其中总会有不少年长初阶生的陈情书,请求不要去见提亚娜,或是不要承担额外的劳役。任何人都有权力向玉座陈情,但那些服务于白塔的人很少会这么做,初阶生更不会。艾雯怀疑雪瑞安是在努力搜集更多的陈情书,就像给猫爪子涂上奶油。艾雯为这些事务忙碌不堪,撰史者就能够安心解决比较重要的问题。这个早晨,艾雯觉得自己也许会让雪瑞安吃掉所有这些陈情书当作早餐。
但是当艾雯走进帐篷时,雪瑞安并不在里面。回想起昨晚的事情,这也许没什么好惊讶的。不过帐篷并不是空的。
“今晨的光明照耀您,吾母。”瑟德琳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披肩上的褐色流苏也随之摇晃起来。瑟德琳拥有传说中那种阿拉多曼女子的优美身姿,但她的高领长裙显得相当谦逊,但阿拉多曼女人并不是以谦逊著称的。“我们依照您的命令做了,但所有人都没看见昨晚有人靠近玛丽甘的帐篷。”
“那些男人里面有几个记得看到了哈丽玛,”芙芮恩面色阴沉地说,她只是朝艾雯稍微屈了一下膝盖,“但除此之外,他们几乎连自己是不是回帐篷睡过觉都记不住了。”有许多姐妹不喜欢黛兰娜的这个秘书。芙芮恩又用更加恼怒的声音说道:“我们在外面的时候遇到了提亚娜,她命令我们立刻回床上去睡觉。”她不自觉地揉搓着披肩上的蓝色流苏。新任两仪师总是会戴着她们的披肩,即使是在没必要的场合里,史汪是这么说的。
艾雯给了她们一个微笑(她希望这个微笑里能有足够的鼓励神情),然后小心地坐到小桌子后面。那把折叠椅还是歪了一下,直到她用力蹬直双腿,才把椅子稳定住。一份折叠起来的文件从石雕墨水瓶下露出一角,艾雯立刻想把手伸向它,但又阻止了这个冲动。有太多姐妹把礼貌看得过轻,她不想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员,而且,她对这两个人负有责任。
“很为你们的难处感到抱歉,女儿。”她们是艾雯成为玉座时提拔成为两仪师的,所以也面临着和她一样的困境,而且她们没有玉座圣巾的保护,大多数两仪师仍然把她们像见习生一样对待。宗派内部的事务很少会为外人所知,但有传闻说,她们确实是在经过恳求之后才被允许进入宗派的,而且宗派还为她们指定了监护人来监督她们的行为。没有人曾经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然而所有人都把这个看作是理所当然的。艾雯一直没有帮助过她们,虽然这也是一件有必要做的事情。“我会去和提亚娜谈一谈。”也许这样能有些作用,也许这样的作用能持续一天,或者是一小时。
“谢谢您,吾母,”瑟德琳说,“但这不需要麻烦您。”她的手指还是在揉着披肩。过了一会儿,她才又说道:“提亚娜想知道为什么我们那么晚还没睡,我们没有告诉她。”
“这件事不需要保密,吾女。”但她们没有找到目击者实在是很可惜,魔格丁的援救者总应该留下一个影子,这种毫无线索的情形是最令人害怕的。她又瞥了那份被压住的文件一眼,心中渴望着要阅读它。也许史汪已经发现了什么。“谢谢你们两个。”瑟德琳意识到这是艾雯在请她们离开,但芙芮恩仍然立在原地。
“我真希望能握住誓言之杖,”芙芮恩带着挫折的神情对艾雯说,“那样您就能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现在不是打扰玉座的时候。”瑟德琳说道,然后交叠起双手,再次转向艾雯。她的脸上除了耐心之外,还有着另外的情绪。她的导引能力显然比芙芮恩强,所以她一直都是她们两个之中的领导者,而这次她却打算退让,艾雯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并不是誓言之杖让女人成为两仪师。”无论一些人是怎么以为的,“对我说实话,我会相信的。”
“我不喜欢您,”芙芮恩用摇头来强调自己的语气,她的一头黑卷发也随之摆动起来,“您一定知道这一点。当您还是初阶生时,当您结束逃亡,返回白塔时,您一定认为我对待您很恶劣,但我现在仍然相信,您得到的惩罚还不到您应得的一半。也许我承认这些能帮助您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即使是现在,我们仍然并非别无选择,罗曼妲就提出她可以保护我们,蕾兰也说过同样的话。她们说,返回白塔时,她们就会让我们经历试炼,并正式成为两仪师——”芙芮恩的脸上出现了怒意。瑟德琳转了一下眼珠,插话道:
“吾母,芙芮恩一直在旁敲侧击,但她想说的是我们并非是别无选择才会依附您,而我们这样做也不是为了感谢您给予我们披肩。”她咬了一下嘴唇,仿佛是在让自己相信,艾雯以这种方式提升她们成为两仪师,并不是真的要获取她们的感激之心。
“那是为什么?”艾雯靠回到椅子里,椅子晃了一下,但稳住了。
没等瑟德琳再张开口,芙芮恩立刻就说道:“因为您是玉座。”她的声音仍然很愤怒。“我们能够看见发生了什么。一些姐妹认为您是雪瑞安的傀儡,但大多数人相信是罗曼妲或蕾兰在命令您向什么地方前进,何时该迈步,这是不正确的。”她紧皱起眉头,脸上满是阴霾。“我离开白塔是因为爱莉达的行为不正确。她们让您成为玉座,所以我就是您的人,如果您能接纳我,如果您能信任我,即使没有誓言之杖,您一定要相信我。”
“还有你,瑟德琳?”艾雯飞快地问道,同时努力让自己的面容保持平静。知道那些姐妹的想法已经让她非常不舒服了,而亲耳听到却是……那么痛苦。
“我也是您的人,”瑟德琳叹息着说,“如果您愿意接纳我。”她沮丧地摊开手。“我知道,我们并不算什么,但看起来我们似乎是您所拥有的一切了。必须承认,我仍然心存犹豫,吾母,芙芮恩一直坚持我们要这样做,坦白说……”她又一次整了整披肩,声音变得坚定了。“坦白说,我看不出您怎么能赢过罗曼妲和蕾兰,但我们要像两仪师那样做,即使我们还不是真的两仪师。吾母,无论您怎么说,我们依然还不是两仪师,必须要其他姐妹也都将我们看成是两仪师的时候才可以,而这要一直等到我们接受试炼,并立下三誓时。”
艾雯从墨水瓶下面抽出那份叠起的文件,一边思考着,一边用手指抚摸着那张纸片。这是芙芮恩一直坚持的?感觉上就像狼要成为牧羊人的亲密朋友一样不可能。艾雯觉得“不喜欢”完全不足以形容芙芮恩对她的感觉,而这个女人一定也知道艾雯并不把她当作是一个可以成为朋友的人。如果她们接受了宗派守护者的安排,告诉艾雯这件事也是一个消除艾雯疑虑的好办法。
“吾母……”芙芮恩刚刚开口,又停了下来,对自己这么做感到惊讶,这还是第一次她对艾雯这样说话。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吾母,我知道要让您相信我们一定还有一段艰难的时间,因为我们从没握住誓言之杖,但——”
“希望你不要再提起那件事了。”艾雯说。还是小心点为妙,但她不能因为害怕阴谋而拒绝一切帮助。“难道你们认为人们相信两仪师是因为那三誓?了解两仪师的人都知道,如果一名姐妹愿意,她能够随意玩弄事实,将事实变化成各种模样。我认为三誓对我们造成的伤害和它带来的帮助一样大,也许更大。我会相信你们,直到我知道你们对我说了谎;我会信任你们,直到你们向我表明,你们不值得信任。所有人对于其他人都是这样做的。”艾雯觉得那些誓言并不会真正改变这种待人方式。对于一名姐妹,她仍然只能像信任一般人那样给予信任。那些誓言只是让人们对此保持警觉,不断地思考两仪师是否在玩弄权术,怎样在设置骗局。“另一件事,你们两个是两仪师,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必须接受试炼,或是握持誓言之杖的话题。你们不得不承受那些流言蜚语已经很糟糕了,你们自己也不要再这样说,明白吗?”
站在桌子对面的两名女子急忙低声响应说自己已经明白了,然后她们两个又对视了不短的一段时间,这次显出犹豫神色的是芙芮恩。最后,瑟德琳绕过桌子,跪到艾雯的椅子旁边,亲吻她的戒指。“以光明和我救赎与重生的希望起誓,我,瑟德琳·戴柏,发誓忠诚于您,艾雯·艾威尔,我将忠实地侍奉您,遵从您,无论痛苦或光荣。”她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着艾雯。
艾雯能做的只有向她点点头。这不是两仪师的方式,这是贵族向君主立誓的方式,甚至有一些君主也不会强迫贵族立下如此重的誓言。瑟德琳刚刚带着一丝放松的微笑站起身,芙芮恩已经取代了她的位置。
“以光明和我救赎与重生的希望起誓,我,芙芮恩·欧兰代……”
艾雯不可能要求得更多了,至少不会有其他姐妹对她这么做。如果艾雯想让那些姐妹为她拿防尘斗篷过来,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芙芮恩说完之后,仍然跪在地上,只是僵直地抬着头。“吾母,我需要进行苦修,因为我对您说了我不喜欢您。如果您同意,我会为自己进行安排,但这是您的权力。”她的声音像她的动作一样刚硬,其中没有一丝恐惧,看起来就像是准备好瞪走一头狮子,而且还非常渴望这么做。
艾雯咬住嘴唇,差点大声笑了起来,她觉得想让自己的张脸保持平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许她们会误以为她在打嗝。无论她们如何坚称自己不是真正的两仪师,芙芮恩的表现却和两仪师完全一样。有时候,为了维持自尊和谦逊的适当平衡(这种平衡被认为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它一般是两仪师苦修的唯一理由),姐妹们会选择苦修,不过不会有人想要被命令进行苦修。被别人强加于己身的苦修被认为是一种严厉的方式,而由玉座下达命令比由宗派下达命令更加严厉,但不管是哪种方式,有许多姐妹在被迫服从上级制裁时都会表现得极度傲慢。因为谦逊,所以傲慢——史汪如此称呼这种状态。艾雯一时倒是很想叫芙芮恩吃下几块肥皂,再看看她的表情——芙芮恩的舌头总是让艾雯觉得不高兴——不过实际上她当然不能这样做……
“我不会因为有人说实话而命令她苦修,女儿,也不能因为某个人不喜欢我就命令她苦修。是否喜欢都随你的心情,只要坚守你的誓言就可以了。”除了暗黑之友外,任何人都不能违背这个誓言,当然,任何事也都有其他方法可行。但在一个人要抵挡一头熊时,即使是细棍子也总比没有好。
芙芮恩睁大了眼睛。艾雯示意她站起来,同时叹了口气。如果芙芮恩和她易位而处,芙芮恩一定会用力把她的鼻子压到泥地里去。
“我要让你们去完成两个任务,做为这个誓言的开始,女儿。”艾雯继续说道。
她们全都仔细地听着,芙芮恩甚至完全没有眨眼,瑟德琳用一根手指若有所思地按着嘴唇。这一次,当艾雯让她们离开时,她们同声说道:“遵从您的命令,吾母。”又以相同的幅度行了屈膝礼。
但艾雯的好心情很快就跑掉了。瑟德琳和芙芮恩一离开,茉丽就捧着装有早餐的托盘走了进来。当艾雯为玫瑰香囊感谢她时,她只说了一句:“我有一点空闲时间,吾母。”看她的表情,就像是在指责艾雯逼她做了太多的工作,而艾雯自己整天游手好闲。这肯定不会让炖水果变得香甜,这个女人的表情甚至会弄酸薄荷茶,让焦皮小面包硬得好像石块一样。所以艾雯在开动之前就让她离开了。茶水还是有些淡,茶叶现在已经非常短缺了。
压在墨水瓶下的那份文件并不能让艾雯的心情变好。“梦里没有任何有趣的东西。”是史汪精细的笔迹,那就是说,史汪昨晚也进入了特·雅兰·瑞奥德。她一直在那里搜集大量情报,那些一般都是和魔格丁无关的情报。如果要让史汪去梦的世界里追踪魔格丁,那简直是发疯的愚蠢行为,而且肯定会一无所获。
艾雯皱起眉头,不只是因为史汪的一无所获。史汪昨晚在特·雅兰·瑞奥德,意味着今天莉安会来找她抱怨。自从史汪教导一些姐妹关于梦的世界的知识后,她就被明确地禁止拥有任何可以进入梦的世界的特法器。实际上史汪知道的并不比其他两仪师多多少,而在教导的过程中,史汪的舌头一直很尖刻,也没有任何耐心。大部分时间她还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但有两次她高声叫骂起来,甚至还挥拳相向。她只是被禁止使用那些特法器对她来说应该算是一种运气。莉安可以要求使用这种特法器,但经常是莉安拿到之后,由史汪秘密使用。这是她们真正为之而争吵的不多几个问题之一。如果她们能做到,她们恨不得每晚都进入特·雅兰·瑞奥德。
艾雯皱着眉导引了一点火之力,将那张纸的一角点燃,拿着它直到火苗快烧到自己的手指。即使有人搜遍了她的一切物品,也不能找到任何可以引起怀疑的东西。
早餐几乎吃完了,她仍然是一个人,这种情况并不常见。雪瑞安也许是在躲着她,但史汪应该已经来了。她将最后一块圆面包塞进嘴里,用最后一口茶冲下去,站起身打算去找史汪——她要寻找的目标也恰好在这时走进了帐篷。如果史汪有一根尾巴,现在那根尾巴一定已经把她的帐篷甩倒了。
“你去了哪里?”艾雯一边问,一边编织出一个防止偷听的结界。
“亚尔丁把我从毯子里揪出来,”史汪满脸怒容地坐到了一张凳子上,“她还以为能从我的嘴里套出玉座的眼线,没有人能做得到,没有人!”
当史汪刚刚到达沙力达时,她只是一名被静断的逃亡者,一个全世界都以为已经死掉的废黜玉座。只是因为她知晓玉座情报网的密探信息,姐妹们才收留了她,而且她还掌握着蓝宗的情报网。在成为玉座之前,她已经是那个情报网的管理者了,这些让她有了一定的影响力,就像莉安在塔瓦隆的密探让莉安有了影响力一样。而亚尔丁·斯通勃利的到来改变了史汪的状况。她是史汪下一任的蓝宗情报主管,在知道史汪已经联系到一些蓝宗的密探,并将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情报交给宗派之外的人后,亚尔丁愤怒异常。而亚尔丁本身职位的暴露(即使在蓝宗内部,也只有两三名姐妹知道这件事)更是让她几乎要被气死,她不仅夺回了蓝宗情报网的控制权,用一里外就能听到的粗野喊声咒骂史汪,更恨不得要掐断史汪的喉咙。亚尔丁来自于安多境内,迷雾山脉中的一个矿业村落,据说她的歪鼻子就来自她还是女孩时的一场拳脚斗殴。而亚尔丁的行为则引起了其他人的思考。
艾雯坐回那张不稳定的椅子里,将早餐托盘推到一旁。“亚尔丁不会从你手中夺走那些资源的,史汪,其他人也不行。”当亚尔丁重新接管蓝宗的眼线时,其他人已经在考虑蓝宗不该同时也接管玉座的情报网,但是也没有任何人认为那个情报网应该由艾雯控制。评议会本想得到它,罗曼妲和蕾兰都对此发表了意见,当然,她们都想成为第一个从玉座情报网接收情报的人。亚尔丁认为既然史汪是蓝宗的,这部分情报网就应该加入蓝宗情报网中。而现在,雪瑞安很满意能像以往那样,首先获得史汪的所有报告;至少通常是如此。“她们不能让你放弃这个资源。”
艾雯重新倒满了茶杯,又将茶壶和蓝釉蜜盅放到靠近史汪的桌边上。史汪却只是盯着它们,怒意已经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消失了,她颓然坐在凳子上。“您从没有考虑过力量,”她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您知道这一点,是否您比其他人更强,但您不会去考虑它。您只是知道,她顺从您,或者您顺从她。以前,没有人比我更强,没有人,自从……”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那双手正不安地在膝头绞动着。“有时候,当罗曼妲教训我,或者是蕾兰教训我的时候,那就像是一阵强风向我迎面撞来。她们现在远远超过了我,我应该管住我的舌头,直到她们允许我说话,甚至连亚尔丁也是一样,而她只不过是中等水平而已。”史汪强迫自己抬起头,绷紧的嘴唇中发出苦涩的声音。“我想我应该把自己调整到现实中来。这种习惯在我们之中已经是根深蒂固了,在我们为披肩接受试炼之前就已经深植在我们心里。但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
艾雯从墨水瓶和沙罐旁边拿起钢笔,一边摇着笔杆,一边字斟句酌地回答道:“史汪,你知道我是怎样看待改变的。有太多事情,我们会这么做只是因为两仪师总是这样做,但情况在改变,无论有谁相信一切都应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在我之前,就没有过非两仪师而成为玉座的先例!”艾雯的这句话其实又牵涉到了白塔的秘密记录——史汪经常说,没有任何事是白塔历史上没发生过的,但这件事确实是第一次发生——但史汪仍然是气馁地坐在对面,像一只空虚的麻袋。“史汪,两仪师的方式不是唯一的方式,甚至不可能永远都是最好的方式。我要让我们能够一直以最好的方式做事。任何不能学会改变,或者不愿学会改变的人,最好都要学着忍受它。”艾雯向前倾过身子,竭力让自己的表情充满了鼓励。“我从没弄清楚智者们如何决定该服从谁的意见,但那绝对不是由至上力的强弱决定的,即使是能够导引的智者也要服从不能导引的。在她们之中,索瑞林的力量比不上任何一名见习生,但即使是力量最强的智者也会依照她的吩咐跳舞。”
“野人。”史汪不以为然地说,但她的声音缺乏力度。
“而对于两仪师,我被选为玉座并不是因为我是最强的。评议会也总是选择最聪明、最富有技巧的两仪师作为使者和资政,而不是力量最强的。”最好不要说明是什么样的技巧,史汪本人肯定也极为擅长这些技巧。
“评议会?评议会也许会派我去煮茶,然后等她们坐定后就会把我轰出去。”
艾雯坐回到椅子里,将钢笔扔在桌上。她很想用力摇晃这个女人。史汪在无法导引时也一直在努力奋斗着,难道现在她的膝盖发软了?艾雯很想告诉她关于瑟德琳和芙芮恩的事,这应该能帮助她振作一下,也能让她承认艾雯的能力。但这时,艾雯看见一名橄榄色皮肤的女子骑马从敞开的帐篷门外经过,她戴着遮挡阳光的灰色宽边帽,仿佛正陷入沉思之中。
“史汪,那是麦瑞勒。”说完这句话,艾雯就冲了出去。“麦瑞勒!”她喊道,史汪需要一个胜利好从她嘴里洗去被欺凌的味道,也许这正是她所需要的。麦瑞勒是雪瑞安那个小团体里的人,而她显然有着自己的秘密。
拉住栗色阉马的缰绳,麦瑞勒向周围看了一圈,当她看见艾雯时不禁愣了一下。从她的表情判断,这名绿宗姐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走过的是营地的哪个部分,一件薄防尘斗篷遮住了她浅灰色的骑装。“吾母,”她犹豫地说,“请您原谅,我——”
“我不会原谅你。”艾雯打断她的话,让她打了个哆嗦。毫无疑问,昨晚雪瑞安已经和她们商议过了,“我要和你谈谈,现在。”
史汪也走了出来,但她没有去看战战兢兢地从马鞍上下来的麦瑞勒,而是把目光投向那一排排帐篷。那里站着一名身材健壮的灰发男人,他穿着浅黄色外衣,外面套着一副有凹痕的胸甲。他正朝她们这里走过来,身后还牵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他的出现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加雷斯经常只是通过信使与评议会沟通,即使在很偶尔的情况下他来到两仪师营地,等到艾雯听说的时候,往往也已经走了。史汪的面容恢复了两仪师的平静,那种神色甚至会让看到的人忘记她的年轻与秀美。
加雷斯瞥了史汪一眼,然后下意识地以优雅的姿势将佩剑扶到一旁,单膝向艾雯跪倒。他是个饱经风霜的男人,个子不算高,而他的动作身姿让他比看上去要更高一些,但其中没有任何艳俗的成分。他满脸汗水的宽脸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吾母,我是否能和您单独谈一谈?”
麦瑞勒转过身,似乎是要离开的样子,艾雯喊道:“你就留在这!站在原地!”麦瑞勒的下巴垮了下来。麦瑞勒的惊诧一方面是因为艾雯命令般的声音,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的服从。但出现在她脸上的失败情绪很快就被冰冷的镇定所替代了,只有她的手指还在紧握着缰绳。
加雷斯甚至没有眨一下眼,但艾雯相信,他至少对艾雯现在的状态有了一点了解。艾雯怀疑没有什么事能让这个男人感到惊讶或不安。只是看了他一眼,史汪就已经在准备反击了,虽然显然是史汪挑起了他们之间大多数争端。她已经将拳头叉在腰间,一双眼睛直瞪着他,这种怒气勃勃的瞪视会让所有人感到不安,更何况有这种目光的人还是一位两仪师。而现在麦瑞勒也正用不善的眼神看着加雷斯。“我本打算今天下午让你来的,加雷斯大人,所以请你原谅,我们可以那时再谈。”艾雯确实有一些问题要问他。
加雷斯并没有接受艾雯的拒绝。“吾母,我的一支巡逻队在日出前找到了一样东西,我想您应该亲自去看看,我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护卫——”
“不需要护卫。”艾雯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麦瑞勒,你跟我们来。史汪,你是否可以去叫人带我的马过来?不要耽搁。”
如果史汪那些零碎的线索真的指出了某个重点,那么跟麦瑞勒骑马离开这里要比在这里与她对质更好,而且艾雯可以在马背上向加雷斯提出问题。不过这两件事都不会让她着急。艾雯刚刚看见蕾兰从帐篷群里大步向她走来,塔其玛走在她身边。除了一个特例之外,所有在史汪被废黜前就成为宗派守护者的人或者追随了蕾兰,或者追随了罗曼妲,而大部分新选出的守护者都依照自己的决定行动。在艾雯看来,她们比那些老守护者稍微好一点——只是很少一点。
即使还有一段距离,艾雯已经能看出蕾兰强硬的气势,似乎无论是什么东西挡在她面前,她都会一举冲破。史汪也看见了她,但史汪完全没有停顿地跑走了,并没有向她行屈膝礼。除非艾雯立刻跳上加雷斯的马,否则大概是没办法躲开蕾兰了。
蕾兰站到艾雯面前,但钉子般的目光指向了加雷斯。她一定是在考虑加雷斯在这里干什么,不过她还有更大的鱼要放到锅里。“我必须和玉座谈一谈。”她不容分说地朝麦瑞勒那里指了一下,“你等在那里,我也有话要跟你说。”加雷斯微一鞠躬,牵着坐骑朝蕾兰指的地方走去。任何有脑子的男人很快都会知道,和两仪师争论不会有什么好处,和宗派守护者争论的结果只会更糟。
没等蕾兰开口,罗曼妲突然也出现在艾雯面前,身上散发出迫人的压力,让艾雯一开始甚至没注意到瓦瑞琳跟随在她身后——这名红头发、身材苗条的灰宗守护者比大多数男人还要高几寸。唯一让艾雯惊讶的是罗曼妲这么晚才出现,她和蕾兰总是像鹰一样盯着对方,绝不让对方单独靠近艾雯。这两个女人身上同时出现了至上力的光晕,而且她们各自编织了一个阻止偷听的结界,将这五个女人包覆在其中。她们用挑战的目光彼此瞪视着,神情冰冷肃穆,都拒绝消去自己的结界。
艾雯咬住了舌头,在公共场合里,一场谈话是否要设立结界保护要由在场最强的姐妹决定。理论上,玉座在场时当然要由玉座来决定,当然,艾雯并不期待她们会为此而向她道歉。如果艾雯一定要求道歉,她们会道歉的,但那种道歉的样子就会像是在安慰刚刚会走路的坏脾气小孩。艾雯咬住了舌头,但心中如同热油翻滚。史汪去哪了?这不公平——她知道,为马备好鞍需要一些时间——但她真希望能抓住自己的裙子,好让自己的双手不会去揉搓额角。
罗曼妲首先移开了瞪视蕾兰的目光,并非因为她失败了。她突然一步绕到艾雯的另一边,让蕾兰的瞪视落了空,反而显得有些愚蠢。“黛兰娜又在惹麻烦了。”罗曼妲高亢的声音几乎可说有着甜美的音色,但是当她用加重的语气说出那个没有头衔的名字时,嗓子里如同喷出一根刀刃般。罗曼妲的头发已经完全变成了灰色,在颈后盘成一个整齐的圆形发髻,但漫长的人生岁月肯定没有消磨她的锐气。塔其玛有一头黑色的长发,肤色如同年代久远的象牙。她身为褐宗守护者几乎有九年时间了,无论是在教室还是在评议会,她都是一个强有力的角色,但她现在只是恭顺地站在罗曼妲背后一步的地方,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罗曼妲一直在用和索瑞林一样的强硬手腕统率着她的小团体,她是一名坚决认为力量压倒一切的人。在这一点上,蕾兰似乎也比她差不了多少。
“黛兰娜计划要在评议会中发表一个提议。”蕾兰气恼地插话道。现在她完全不去看罗曼妲了,罗曼妲竟然和她有相同的见解,罗曼妲竟然抢在她前面说话,这些都让她感觉更加气愤。察觉到蕾兰恼恨的心情,罗曼妲的嘴角扬了扬,算是笑了一下。
“关于什么的提议?”艾雯问。艾雯在拖延时间。她相信自己知道那个提议的内容,所以她很费力气才压抑住自己叹息的冲动,才没有用双手去揉搓额角。
“当然是关于黑宗的,吾母。”瓦瑞琳答道。她抬起头,仿佛是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她应该会感到惊讶。黛兰娜对黑宗的问题有着近乎偏执的兴趣。“她想让评议会公开指称爱莉达为黑宗两仪师。”蕾兰抬了一下手,她立刻闭上嘴,蕾兰对于她的追随者比罗曼妲更宽容一些,或者也许她只是没有罗曼妲那么强硬的手腕。
“您必须和她谈一下,吾母。”有必要的时候,蕾兰会使用很温暖的微笑。史汪告诉过艾雯,她们曾经是朋友,蕾兰也曾经以欢迎的姿态接纳史汪的回归。但艾雯觉得这个微笑更像是一个熟练的工具。
“要跟她说什么呢?”艾雯的双手拼命想去揉一下额头。这两个人都在努力确保评议会只会通过她们各自想要通过的议题(其中与艾雯想法相符的并没有多少),结果是评议会几乎无法通过什么决议。她们现在却想让艾雯来调解宗派守护者的矛盾?黛兰娜确实会支持艾雯的意见——当那些意见符合她的意思时。黛兰娜更是一棵墙头草,最后会随着确定决议而见风转舵,即使她最近几乎总是站在艾雯这边,也没什么意义,黑宗似乎才是她唯一确定不移的方向。是什么拖住了史汪?
“告诉她,她必须停止这样做,吾母。”蕾兰的微笑和声音就像是在安慰一名正在向她倾诉的女儿,“这种愚蠢的行径——比愚蠢更糟糕的行径——会让我们所有人都坐到匕首尖上的,甚至已经有一些姐妹开始相信这件事了,吾母。很快这种说法就会在仆人和士兵之间传开来。”她带着疑虑的眼神看了加雷斯一眼。加雷斯似乎正试图和麦瑞勒聊天,麦瑞勒则盯着这五名被结界包覆的女人,用戴手套的手不安地抚摸着缰绳。
“相信一件明白的事情不能被说成是愚蠢,”罗曼妲喊道,“吾母……”在她的嘴里,这个称谓听起来很像是“孩子”。“必须阻止黛兰娜的原因是她这么做不会有什么好效果,反而很可能会受到伤害。也许爱莉达真的是黑宗,我个人对此表示强烈的怀疑,但黛兰娜的依据只是那个下流的哈丽玛带来的一些流言蜚语。爱莉达是个顽固而不知错的人,但我不能相信她是邪恶的。即使她真的是,鼓吹这种事情只会让外人对所有两仪师产生怀疑,并让黑宗藏得更深。我们不该吓跑那些黑宗,总有办法可以把她们挖出来。”
蕾兰重重地哼了一声:“即使这些胡言乱语是真的,任何有自尊的姐妹都不会屈从于你的手段,罗曼妲,你的建议已经近乎审讯了。”艾雯困惑地眨眨眼。对于这件事,史汪和莉安完全没有对她透露过丝毫的讯息。幸运的是,守护者们并没有多注意她,就像平时一样。
罗曼妲将双拳叉在腰间,绕过艾雯,站到蕾兰面前。“非常时期需要非常手段,当然,我不排除有人要坚持把自己的尊严放在揭发暗帝奴仆的工作之上。”
“你这句话很危险,听起来就像是一种指控。”蕾兰眯起眼睛。
现在微笑的人变成了罗曼妲,只不过这个微笑冰冷而坚硬。“我会是第一个照我的方法去做的人,蕾兰,如果你愿意做第二个。”
蕾兰真的发怒了,她朝罗曼妲走了半步,罗曼妲也向她倾过身体,用下巴对着她,她们看上去像是立刻就要抓住对方的头发,把对方推到地上乱打一通。两仪师的尊严都已经被她们抛在了脑后。瓦瑞琳和塔其玛也彼此凶狠地瞪视着,如同支持各自主人的女仆,又像是一只长腿鹭鸶和一只鹪鹩正在酝酿着一场激战,她们好像全都忘了艾雯。
史汪戴着一顶大草帽跑了过来,她牵着一匹有白色后蹄的褐色母马。当她看见结界中的情景时,马上停住脚步。她的身边还跟着一名马夫,那是一个高瘦的家伙,穿着一件磨损的长背心和一件满是补丁的衬衫,牵着一匹高大的花色马。他是看不见这两重结界的,但他能看清这些两仪师的样子,立刻就瞪大了眼睛,然后又舔了舔嘴唇。路过这里的人都已经远远地绕到了帐篷群里,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这些人里有护法、仆人,也有两仪师。只有加雷斯皱起眉头审视着她们,仿佛是在好奇这些两仪师正在争吵什么。麦瑞勒正在重新系紧她的鞍囊,显然打算离开了。
“等你们决定我应该说些什么之后,”艾雯对四名宗派守护者宣布,“我就能决定该做什么了。”她们真的已经忘记她了。当她从罗曼妲和蕾兰之间穿过去,走出两重结界时,她们都愣住了,四双眼睛惊讶地盯着她。当然,她穿过结界的时候没有多费半点力气,这种结界是不会阻挡任何有形物体的。
当艾雯骑上花色马时,麦瑞勒深吸了一口气,顺从地也骑上了马背。结界消失了,但至上力的光晕仍然包围着两名守护者。她们两个看着艾雯,一脸挫败的神情。艾雯急忙从马鞍上拎起轻亚麻防尘斗篷,披在背后;又从斗篷的口袋里找出一副骑马手套,从高鞍头上拿起一顶宽边帽。这顶深蓝色的帽子很配她的衣服,帽子前面用别针固定着一簇白色的羽毛。这肯定是琪纱的手艺。炎热她可以忍受,但刺眼的阳光就是另一回事了。她摘下别针和羽毛,将它们放进鞍袋里,然后将帽子戴在头上,系好勒住下巴的缎带。
“我们可以走了吗,吾母?”加雷斯问道。他早已经上了马。刚才还挂在马鞍上的头盔已经罩住了他的头,将他的脸挡在一片钢栅后面。那种样子看上去很自然,仿佛他天生就是穿戴盔甲的人。
艾雯点点头。宗派守护者们并没有拦阻他们。蕾兰不会在公开场合大声喊叫让艾雯停下,这有失她的颜面,但罗曼妲……当坐骑向前行进时,艾雯终于松了口气,但她还是觉得脑袋就要爆开了。她能对黛兰娜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这个地区的主要道路是一条宽阔而坚硬的实土路,马蹄踩在上面并不会溅起尘土;这条路穿过军营,沿着军营和两仪师营地之间的空地绕了一圈。跑在最前面的加雷斯拐了过去,带领她们穿过另一边的军营。
虽然军营中的人是两仪师营地的三十倍,甚至更多,但这里的帐篷肯定没有两仪师的营地那么多。这些帐篷零散分布在平地和山丘上,但大多数士兵是露天而眠的。已经很难记起上次下雨是什么时候了,天空中肯定看不见一丝云彩。奇怪的是,这里的女人比两仪师营地里的还要多——虽然夹杂在这么多男人里,而且第一眼看上去她们的数量好像很稀少——这些女人中有正在大锅旁忙碌的厨师,有努力清洗脏衣堆的洗衣妇,还有一些人的工作位置在马匹和马车旁。其中有相当数量的人是士兵们的妻子,她们或者在缝补衣服,或者在小锅旁烹调菜肴。到处都有兵器工匠在用大铁锤锻打钢铁;造箭人增加着他们脚边箭矢的数量;蹄铁匠检查着马匹。到处都是各种样式和大小的马车,也许有几百甚至几千辆。这支军队似乎把一路上所有的马车都带来了。大多数征收粮草的人已经被派出去了,只有不多的几辆高轮大车和载重马车正离开营地,去寻找农场和村庄。当艾雯一行人骑马经过时,到处都有士兵站起身高喊“加雷斯大人!”和“公牛!公牛!”公牛是加雷斯·布伦的徽记。没有人为两仪师和玉座欢呼。
艾雯在马鞍上转过身,想确认一下麦瑞勒是否还跟在后面。她还在,正任由她的坐骑向前奔跑,只是和艾雯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她的脸色有点苍白。史汪跑在队伍的最后面,好像是牧羊人在照管落单的羊;或者她只是害怕让她的马跑到前头去。那匹褐色马体型圆胖矮小,但即使是一匹马驹对史汪来说也像战马那样难以对付。
艾雯对自己的坐骑有些气恼。这匹马的名字叫戴夏,在古语中是光荣之意,而艾雯更愿意骑着贝拉。那匹多毛的小母马只比史汪现在骑的这匹褐色马稍微瘦一点,艾雯就是骑着那匹马离开了两河。艾雯觉得现在这匹可以被当作战马的坐骑,让自己显得像是个小娃娃般。但玉座必须有符合身份的坐骑,绝不能用多毛的拉犁马凑合,这种规矩让艾雯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名处处受限的初阶生。
艾雯转回身问道:“你认为前面会有敌人吗,加雷斯大人?”
加雷斯瞥了她一眼。离开沙力达时,艾雯就问过同样的问题;在穿过阿特拉时,艾雯又向他问过这样的问题。问这个问题的次数应该还不至于让他起疑心,艾雯心想。
“莫兰迪就像阿特拉一样,吾母。邻居总是把全部精力用在谋划、算计邻居上,或者直接和邻居作战。除了战争之外,没有别的理由能让他们结盟;而且即使他们有了盟约,也会非常薄弱。”加雷斯的语调中带着嘲讽的意味。他曾经是安多女王的卫队大将,和莫兰迪人有着长年累月的小规模冲突。“恐怕安多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并不期待前往那里。”他转向另一边,爬上一座山丘的缓坡,以躲过三辆在岩石地面上隆隆驶过的马车。
艾雯竭力不让自己的面孔扭曲。安多。以前,加雷斯对那个地方绝口不提。这里是昆巴丘陵的末端,再往北就是莫兰迪的首都卢加德了。即使他们的运气好,至少也要十天以上才能到达安多边境。
“当我们到达塔瓦隆时,加雷斯大人,你计划如何攻占那座城市?”
“还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吾母。”加雷斯以前的语气只是冷漠,现在则是明确的否定了。“等我们到达塔瓦隆的时候,如光明所愿,我的军队数量就是现在的两到三倍了。”艾雯想到要付给那么多士兵薪饷,不禁哆嗦了一下。加雷斯似乎并没注意到。“那时候,我可以包围那座城市。最困难的事情是寻找船只,将它们击沉,封锁北港和南港。那些港口和桥头城镇的封锁是攻城的关键,吾母。塔瓦隆比凯瑞安和凯姆林加在一起还要大,一旦食品供给中断……”他耸耸肩,“当不必行军时,大多数军人所做的事情只有等待。”
“那么如果你没有那么多士兵呢?”艾雯从没想过会让那么多人陷入饥饿,包括妇女和孩子。她从没真正想到过除了两仪师和士兵之外,其他人也会被卷入其中,无辜受难。她怎么会如此愚蠢?她曾经见过凯瑞安战争的结果。加雷斯似乎完全不在乎这些,当然,他是一名士兵,穷困和死亡已经成为士兵们的日常生活。“如果你只有……比如说……你现在统率的这些士兵呢?”
“围攻?”他们谈论的内容终于把麦瑞勒从沉思中吸引了过来。麦瑞勒踢了一下自己的栗色马,让它向前赶过来。有几个人急忙向一旁跳开,其中还有人摔在了地上。一些人愤怒地张开嘴,但当他们看到麦瑞勒不受岁月侵蚀的面孔时,又急忙把嘴闭上,只向麦瑞勒怒目而视,而他们对麦瑞勒来说也许是完全不存在的。“亚图·鹰翼用二十年的时间围攻塔瓦隆,最后还是失败了。”她忽然意识到还有别人在听,就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中仍然充满了尖刻的讽刺。“你想让我们等待二十年吗?”
这些尖酸的话语拂过加雷斯·布伦的耳朵,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那么您打算发动直接攻击了,两仪师麦瑞勒?”他的语气就像是在问麦瑞勒茶想要甜一点还是苦一点,“一些亚图·鹰翼的将军们尝试过直接攻击,但他们的士兵都被屠戮殆尽,没有军队能攻破塔瓦隆的城墙。”
艾雯知道,这种说法并不完全正确。在兽魔人战争中,一支由惊怖领主率领的兽魔人军队曾经攻掠并烧毁了白塔本身的一部分;在第二次龙之战争末期,一支想要援救桂尔·亚玛拉桑的军队也攻进了白塔。但麦瑞勒不可能知道,加雷斯更不可能知道,这些都只记载于白塔的秘密史籍中,收藏在白塔图书馆里。白塔有一条本身就是秘密的法律,如果泄露这部史籍的存在,或是泄露这条法律本身的存在,罪名都是叛乱。史汪说过,在阅读这部史籍时,也能从字里行间寻找到一些暗示,它们表明仍然有一些事实没有被记录在这部书中。两仪师非常善于隐藏事实,甚至是向她们自己隐瞒,只要她们认为这是有必要的。
“无论是有十万士兵,还是只有现在这些士兵,”加雷斯继续说道,“都会是由我带头冲锋,我的目标就是封锁港口,亚图的将军们没能做到这一点,两仪师总是能及时升起铁链,阻止他们的船只进入港口,那些船不等到达航线区就被两仪师们弄沉了。食物和供给源源不断地被运进塔瓦隆。您要求的直接攻击最终会发生的,但请容我说一句,必须等到城市被削弱之后才可以。”
麦瑞勒张开嘴,然后又缓缓地闭上,很显然,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有什么可说。加雷斯·布伦刚刚来到沙力达时,雪瑞安、麦瑞勒和其余那几个管理沙力达的人就已经向他承诺过独立领军的权力。不管麦瑞勒如何气恼,这一点是无法反悔的,即使是宗派守护者也无法忽略这个承诺,虽然做出承诺的并不是她们。至今为止,加雷斯都能避开两仪师对军队的干涉。
艾雯感觉有些难受。她见过战争,一些情景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男人们拼争着,在塔瓦隆的街道上杀出一条血路,然后死亡。她看见一个方下巴的男人一边用舌头舔着嘴角,一边在打磨一枝矛尖。他会死在那些街道里吗?那个灰发、秃顶的男人正用手指仔细地抚过每一支箭,然后将它们插进自己的箭囊里,他会死吗?那个小伙子正在炫耀他的高筒靴,他还那么年轻,甚至不需要刮胡子。光明啊,这里有这么多男孩。有多少人会死掉?为了她,为了正义,为了公理,为了世界,但实际上只是为了她一个人。史汪抬起手,又放下来,就算她离艾雯再近一些,她也不能在众人面前拍玉座的肩膀。
艾雯挺起后背。“加雷斯大人,”她用绷紧的声音说道,“你想让我看什么?”她觉得加雷斯在回答她之前又瞥了麦瑞勒一眼。
“最好您自己来看,吾母。”
艾雯觉得自己的脑袋就要裂开了。如果史汪的线索真的指向某些问题,她也许应该剥掉麦瑞勒的皮。如果那些事并不存在,她就应该剥掉史汪的皮,或许她应该同样把加雷斯·布伦算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