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们必须留在这里,”艾雯小心地在她的折叠椅里挪了挪身体,有时候,这把椅子会自己折叠起来,“加雷斯大人说军队已经开始缺乏补给了,我们的营地里所有的东西都很缺乏。”
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两根短牛油蜡烛,这张桌子也是折叠的,但它比艾雯坐的椅子更稳固一些。这顶帐篷的正上方架着一根横杆,杆子上挂着一盏油灯,那两支蜡烛只是为了补充油灯光亮的不足。昏暗的黄色光线闪烁着,让同样昏暗的影子在帐篷布上舞动。这里和白塔恢弘堂皇的玉座书房完全无法相比,但这点并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困扰。艾雯知道,自己和玉座应该拥有的威望仪表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她很清楚,自己身上只有肩头的七色圣巾能够让别人知道她是玉座,或者更多的人只会认为这是一个愚蠢的笑话。白塔的历史上倒是发生过不少奇怪的事情——史汪曾经告诉过她一些秘密的细节——但肯定没有发生过像她这样奇怪的事情。
“四或五天会好一些。”雪瑞安沉思着说道。她一直在研究放在腿上的一叠纸张。雪瑞安有些微胖,还有着高颧骨和一双眼角上翘的眼睛,虽然穿着深绿色的骑装,坐在桌前一张不太稳的凳子上,她仍然显得端庄典雅。她戴着撰史者的雪瑞安似乎是相信那条七色的条纹圣巾就披在她自己的肩头。“也许应该更久一些,充分补充一下食粮不会有坏处。”
史汪坐在桌前另外一张摇晃的凳子上,微微摇了摇头,但艾雯并不需要她的提醒。“一天。”艾雯也许才十八岁,缺乏玉座的威仪,但艾雯并不傻。有太多两仪师在寻找理由,想要停下脚步(其中宗派守护者绝不在少数),如果她们停太久,想让她们重新上路也许就不可能了。雪瑞安张大了嘴。
“一天,女儿。”艾雯坚定地说,无论雪瑞安是怎么想的。事实是,雪瑞安·巴杨那是撰史者,艾雯·艾威尔是玉座;如果她能让雪瑞安明白这一点。白塔评议会就更糟糕了。艾雯想要大声喊叫,想砸东西,但在将近一个半月之后,艾雯仿佛已经用了一生的时间来练习在比这更严重的刺激面前保持面容的平静。“如果停留得更久,我们就要将这附近的区域吃成一片荒地了,我不会让人们遭受饥饿的苦难。从实际利益而言,如果我们从这里的人身上拿走太多东西,即使我们付了钱,他们也会给我们造成数以百计的问题。”
“当地人会袭击、偷取我们的牲口和运货马车。”史汪低声说。她没有看任何人,而是盯着自己灰色的裙裤,似乎是不经意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男人会在晚上用冷箭攻击我们的卫兵,也许还会放火。这不是好事,饥饿的人会因为绝望而不顾一切。”加雷斯大人也是这么对艾雯说的,辞句也几乎一样。
那名火色头发的女人严厉地瞥了史汪一眼。有许多两仪师都很难和史汪相处,她的面孔也许是这个营地里最著名的——年轻得就像见习生,甚至是初阶生,这是被静断的副作用,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只要史汪一出现在营地里,几乎立刻就会有姐妹盯着她。这位曾经是玉座的女人,遭到废黜并被切断了与阴极力的联系,随后却又得到治疗,恢复了至少一部分的力量。而在此之前,所有人都知道静断是绝对不可能被治疗的。有许多人热切地欢迎她再次成为姐妹的一员,既是为了她,也是为了在她身上发生的奇迹。在那之前,两仪师害怕遭到静断胜过害怕死亡。但也有同样多,甚至更多的人,给予史汪的只有冷漠和傲慢。她们认为都是因为史汪,她们才会落到现在这样的处境。
史汪应该教导新任玉座关于礼仪和类似的问题——雪瑞安属于这样认为的人之一。所有人都相信史汪痛恨这么做,除非是被点到,否则肯定只会紧闭双唇。她失去了往日的辉煌,不再是玉座,也不再拥有原来那么强大的力量。不过在两仪师看来,让史汪做这个工作并不算是残忍。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一切都必须被接受,否则只会造成更大的痛苦。大体上,两仪师接受改变的速度很慢,然而一旦她们接受了,她们就会认为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
“一天,吾母,如您所愿。”雪瑞安最后叹了口气,微微低下头。艾雯相信,那不是因为屈服了,她只是在掩饰顽固的表情。只要雪瑞安能服从艾雯,艾雯会接受她的顽固。在这个时候,艾雯只能这样。
史汪也低下了头,为的是藏住一丝微笑。姐妹们会被分配不同的工作,但姐妹之间的尊卑次序是严格的,史汪的地位远低于雪瑞安,这是原因之一。
雪瑞安膝上的纸张是史汪报告的副本,正本放在艾雯面前的桌上。那是关于所有事情的报告,包括从蜡烛和豆子的数量到马匹的状况,以及加雷斯大人军队中相同方面的情况。那支军队的营地环绕着两仪师的营地,两个营地之间有一片大约二十步宽的环形空地。不过在很多方面上,或许两个营地之间的距离应该拉到一里远。令人惊讶的是,加雷斯大人像两仪师一样坚持必须有这样的距离。没有多少男人在两仪师身边会觉得舒服,这样的女人也不多。
身为撰史者,雪瑞安很想将这些小事的管理权从艾雯手中拿走。为此她向艾雯建议过许多次,玉座不该把精力耗费在这种日常杂务里。史汪则站在与雪瑞安对立的角度,强调一名优秀的玉座应该亲自关注这些事情,而不只是拿着几十名姐妹和职员的报告照本宣科,所以玉座每天都应该挑选其中一些事务进行检查,这样玉座就能了解有什么事情发生,需要采取什么措施,而不必等到有人带着紧急状况跑来求救,往往那时候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史汪称这个叫“时常感觉一下风向”。确保这些报告到艾雯的手里可能需要几个星期的时间,而艾雯相信,一旦她将这些交给雪瑞安,她以后所知道的将只能是一切行动的结果,或者一无所知。
当她们开始仔细阅读下一页报告时,帐篷里陷入了一片寂静。
这里并非只有她们三个。琪纱坐在帐篷一角的垫子上。“光线太暗对眼睛不好,”她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手里正织补着艾雯的丝绸长袜,“我就不会在这么暗的光线里阅读。”艾雯的这名侍女双眼清亮,总是带着愉快的微笑。她的脾气很随和,总是用自言自语的方式向艾雯提各种建议,现在她仿佛已经服侍艾雯二十年,而不是短短的两个月。有时候,她的年纪仿佛比艾雯大了三倍,而不是实际上的一倍。今晚,艾雯怀疑琪纱这么说只是为了填补寂静造成的空虚。自从洛根逃走之后,营地里就出现了一种紧张的气氛。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已经被屏障,并且被严密地看管着,但他却像一团雾般溜走了。每个人的心中都在揣测这是为什么,他在什么地方,他要做什么。艾雯比其他人更迫切地希望自己能知道洛根·埃布尔拉在哪里。
雪瑞安用力捏了一下手中的纸张,皱起眉看着琪纱。她不明白为什么艾雯会让她的侍女留在这样的会议之中,更不明白艾雯为什么会允许这名侍女如此胡言乱语。她也许没想到,琪纱的在场和她的胡言乱语经常会干扰她的思绪,让艾雯将不想接受的建议和不想做出的决定蒙混过去。琪纱自己则肯定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她抱歉地笑了笑,又开始手中的织补工作,只是偶尔还会自顾自地嘟囔几声。
“如果我们继续,吾母,”雪瑞安冷冷地说,“我们也许能在黎明之前结束。”
艾雯盯着这下一页的报告,揉搓着自己的额角。琪纱对于照明的建议也许是对的,她又开始觉得头痛了。不过,这也许是因为报告上载明了她们现有的金钱数量。艾雯读过的故事里从没提到过维持一支军队需要多少钱。还有两张纸条钉在这页报告上,它们来自两名宗派守护者——罗曼妲和蕾兰,她们都建议付给士兵薪饷的周期应该延长,这样就可以减少金钱开支。实际上,这不能被看作单纯的建议,因为罗曼妲和蕾兰也不仅仅是两名宗派守护者,其他的守护者都会听从她们,虽然不是在所有事情上。艾雯唯一能指望的守护者只有黛兰娜,但也绝不能指望她太多。蕾兰和罗曼妲很少能在某件事上达成共识,但无论她们在什么事情上达成共识,都要比这件事好一些。确实有一些士兵已经立下了誓言,但更多的士兵留在这里只是为了钱,以及在可能的胜利之后进行掠夺。
“士兵要像以前那样得到薪饷。”艾雯喃喃地说着,将那两张纸条揉成一团。她不打算让她的军队瓦解,更不会允许他们进行掠夺。
“遵命,吾母。”雪瑞安的眼里闪烁着喜悦。她一定也清楚金钱短缺的问题。任何以为雪瑞安缺乏智慧的人都是犯了很大的错误,但雪瑞安也有她的盲点,如果罗曼妲和蕾兰都说太阳将会升起,那么雪瑞安很可能会坚称太阳正在落下。反之也是一样,那两个人会不假思索地反对雪瑞安的一切提议。雪瑞安曾经对评议会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但正是罗曼妲和蕾兰终止了她的这种影响力。不管怎样,艾雯可以对此加以利用。
艾雯的手指敲击在桌面上,当她发觉的时候,立刻停止了这个动作。一定要想办法筹到钱,但她没必要让雪瑞安看到她的忧虑。
“那个新人会做好的。”琪纱一边织补,一边嘟囔着,“当然,提尔人总是高扬着鼻子,不过赛勒梅知道一名侍女需要具备些什么。茉丽和我很快就能让她步入正轨了。”雪瑞安气恼地翻了翻眼睛。
艾雯则偷笑了一下。艾雯·艾威尔有三名侍女,这一点就像肩头的圣巾一样让艾雯难以置信。不过这个笑容眨眼间就消失了。侍女也要有薪酬,和三万名士兵相比,她们的薪酬很少;而且玉座也不可能自己洗衣服、缝补衬衣。不过即使只有琪纱一个人,艾雯也觉得绰绰有余了。如果她能够选择,她会把另外两名侍女立刻遣走。不到一个星期以前,罗曼妲决定玉座需要另一名侍女,于是在难民中挑出了茉丽(那些难民壅塞在每一个村庄里,直到他们被赶走)。很快地,蕾兰也不甘落后地从难民中挑出了赛勒梅。在艾雯知道这件事以前,这两个女人已经和琪纱一起挤在她的小帐篷里了。
这实在是件荒谬的事情:艾雯的钱不够支持她的军队前进到塔瓦隆一半的路程,却拥有三名侍女。而实际上,艾雯还有另一名仆人,只是她一个铜板也不会要——所有人都相信玛丽甘是玉座的女仆。
在桌子下面,她摸索着自己腰带上的荷包,感觉到里面的手镯。她应该再戴上它,这是她的责任,于是她从荷包里取出手镯,将它套在手腕上。这个银圈是用至上力制造的,在扣紧之后就看不到接痕了。而艾雯将它扣紧时,又恨不得立刻将它扯开。
情绪的洪流冲进了她意识中的一角,情绪和感觉仿佛集中在一只小口袋里,仿佛艾雯正在想象它,但那不是想象,那太真实了。这只手镯是罪铐的一半,它在艾雯和戴着另一半罪铐的女人之间造成了一种连结。另外那一半罪铐是一条银项链,戴着它的女人自己是无法将它摘下来的。这个连结不需要她们两个人拥抱阴极力就可以持续,而戴着手镯的艾雯永远都是这个连结的主导者。“玛丽甘”正在睡觉,她的双脚已经因为连续几天的奔波而酸痛不已。即使是在睡着时,恐惧仍然在她的情绪中占据着主要位置,只有憎恨偶尔会接近于恐惧的强度。艾雯不愿意戴上手镯,部分因为那个女人的恐惧不断啮咬着她,部分因为她曾经被系在罪铐的另一端,还有部分则因为她知道那个女人真正的身份。她痛恨分享那个女人的任何心情。
营地里只有三个女人知道魔格丁是这里的囚犯,正隐身于一群两仪师之中。如果这件事被揭发,魔格丁很快就会遭到审判,静断,并处以死刑。随后就会是艾雯,以及史汪和莉安——她们是另外两个知道这个秘密的女人。一旦被揭发,艾雯至少会被剥夺掉圣巾。
因为藏匿弃光魔使,让她逃避公正的审判,她严厉地想,如果我只是被她们踢回到见习生的身份,那也许是我的幸运。她不自觉地用拇指转动着戴在右手食指上的巨蛇戒。无论这样的惩罚有多么公正,那也不是艾雯会喜欢的。她原来被灌输的理念是——最睿智的姐妹才会被选为玉座。不过现在她已经学到了更多的东西。选举玉座是一场激烈的竞争,就像两河人选举村长一样,也许还要更激烈。当然,在伊蒙村没有人想过要反对艾雯的父亲,但艾雯听说过戴文骑和塔伦渡口的选举。史汪之所以能成为玉座,只是因为她之前的三位玉座都是在成为玉座后几年内就去世了,评议会想要一个年轻点的玉座。和一名姐妹谈论她的年纪就像是掴她的脸颊一样粗鲁无礼,不过艾雯已经有些了解两仪师能够活得多么长久。一名两仪师通常都是在得到披肩的七八十年之后才有可能被选为宗派守护者,而有资格被选为玉座的时间一般都比这个更加漫长得多。当时,评议会选择玉座时,候选者恰巧是四名获得披肩不到五十年的两仪师,那时白宗的希安妮·荷瑞蒙更是推荐了一名戴上披肩只有十年的女子。当评议会陷入这种僵局时,也许守护者们最终拥护史汪的原因是出于疲于应付,而不是她的管理才能。
而艾雯·艾威尔,这个在许多人眼中应该只是一名初阶生的女孩呢?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政权,轻易就可以被揪着鼻子向前走;一个和兰德·亚瑟在同一个村子里长大的女孩,最后这点肯定是让守护者们做出决定的原因之一。她们不会收回艾雯的圣巾,但艾雯也发现,她原来辛苦积攒下的一点威信已经荡然无存了。罗曼妲、蕾兰和雪瑞安也许真的有一天会开始甩彼此的耳光,打起来的原因肯定是应该由谁来揪住艾雯的脖子。
“那看上去很像是我见伊兰戴过的一只手镯。”雪瑞安向前倾过身体,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她膝上的纸张随之发出一阵窸窣的声音。“奈妮薇也戴过,我记得她们都戴过。”
艾雯愣了一下,她还不够谨慎。“是同一只手镯,是她们离开时留给我的纪念。”转动着手腕上的这只银环,她感觉到一阵负疚的刺痛。这只手镯的做工非常精巧,让人看不出它的接合处。自从奈妮薇和伊兰前往艾博达之后,艾雯就几乎没想过她们了。也许她应该让她们回来,看样子,她们的搜索行动并不成功。但如果她们能找到那件东西……
雪瑞安皱起了眉。艾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手镯,但她不能让雪瑞安对这只手镯有太多关注,如果雪瑞安又注意到“玛丽甘”脖子上的项链和这只手镯很配,那就是个让人头痛而难以应付的问题了。
艾雯站起身,抚平裙摆,绕过桌子。史汪今天得到了一些信息,艾雯可以充分地利用它们——她并不是唯一隐藏着秘密的人。当艾雯站到雪瑞安面前,近到对方没有空间站起来时,雪瑞安看起来很是吃惊。
“女儿,我听说在史汪和莉安到达沙力达的几天后,有十名姐妹离开了,除了蓝宗之外,每个宗派都有两名姐妹参与其中。她们去哪里了,为什么?”
雪瑞安眯起眼睛,但她的表情依然保持着平静。“吾母,我很难回想起每一个……”
“不要绕圈子,雪瑞安。”艾雯又靠近了一些,直到她们的膝盖几乎碰在一起。“不要用虚言掩饰,说实话。”
雪瑞安的额头上出现了一道皱纹:“吾母,即使我知道,您也不能让所有这些小事麻烦您的——”
“说实话,雪瑞安,完整的事实。我是否必须在全体评议会前质问你,为什么我不能从我的撰史者那里得到事实?我要知道,女儿,不管用什么方法,我要知道。”
雪瑞安转了一下头,仿佛是在为自己寻找出路。她的目光落在正忙于缝纫的琪纱身上,立刻显露出松了口气的模样。“吾母,明天,等到周围没有别人时,我肯定可以对所有的事给您一个满意的解释,我必须先和几位姐妹说一下。”
那么她们就能杜撰出雪瑞安明天应该告诉她什么了。“琪纱,”艾雯说,“请到外面去。”琪纱的样子像是专心地在做缝补,完全不在意周围发生了什么,但艾雯一说话,她立刻跳到地上,几乎跑着离开了帐篷。当两仪师发生口角时,任何聪明人都知道要离开现场。“现在,女儿,”艾雯说,“事实,你所知道的一切。现在这样是你能得到的最私下的场合了。”当雪瑞安又瞥向史汪时,艾雯这样对她说。
片刻之间,雪瑞安调整着自己的裙摆(或者不如说是在撕扯它),不停地躲避艾雯的目光。毫无疑问,她仍然在寻找借口,但三誓约束着她,她不能说不实之言。无论她怎么看待艾雯的真实地位,无论她在艾雯背后如何独断专行,但当着艾雯的面否定她的权威是不可能的,就连罗曼妲也要维持着表面上的恭谨,即使在很多时候这种恭谨非常勉强。
雪瑞安深吸一口气,将双手交叠在双膝间,低垂下头,不带感情地说道:“当我们知道红宗要为支持洛根成为伪龙而负责的时候,我们感觉到一定要为此采取一些行动。”这个“我们”所指的肯定是聚集在雪瑞安身边的那几名姐妹——卡琳亚、波恩宁和其余几个影响力与守护者相差无几的人。“爱莉达发出命令,要求所有姐妹回归白塔,所以我们选择了十名姐妹去服从她的命令,这是能够渗透进去的最快办法。现在她们应该已经进入白塔了,她们会不动声色地让白塔中的所有姐妹知道红宗对洛根所做的一切,而不必……”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又飞快地说道,“即使是评议会也不知道这件事。”
艾雯后退了一步,再次揉了揉额角。不动声色地,希望能藉此废黜爱莉达,这确实是个不坏的计划,它甚至有可能会产生效用。但那需要若干年的时间。而对于绝大部分姐妹来说,愈是无所事事地度过这段时间就愈好。等到足够久的岁月之后,她们就能让世界相信,白塔从不曾真正分裂过,那时知道现在这种状况的人也许就已经屈指可数了。也许,如果有足够长的时间,她们真的能找到办法把一切事情调整过来。“为什么要向评议会隐瞒这件事,雪瑞安?你肯定不会认为她们之中会有人将你的计划出卖给爱莉达吧!”现在营地中有一半姐妹会斜眼瞥着另一半姐妹,害怕她们在暗中支持爱莉达。
“吾母,任何以为我们现在的事业是个错误的姐妹,都不会让自己成为我们的宗派守护者。实际上,这样的姐妹早已应该都离开我们了。”雪瑞安并没有放松下来,但她的声音变成了那种耐心的、指导性的腔调,她认为这种腔调对艾雯的影响力最大。她是很善于改变话题的。“人们心中的疑虑是我们要面对的最糟糕的问题,大家彼此之间都没有真正的信任。如果我们能想办法——”
“黑宗,”史汪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这才是让你血液发冷的事情,就像一条银梭子鱼钻进了你的裙子里。有谁能知道哪个人是黑宗的,有谁能确定黑宗姐妹会做什么?”
雪瑞安狠狠地瞪了史汪一眼,但那股力道很快就从她身上消失了,或者说,是一种紧张代替了另外一种。她瞥了艾雯一眼,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看到她嘴唇扭曲的模样,艾雯相信,她肯定又想要寻找逃避的借口,只是艾雯不会允许她这样做了。现在营地里的大多数姐妹都已经相信黑宗的存在了,但白塔已经连续三千年否认黑宗的存在,现在即使两仪师们相信了,也都伴随着深深的不安和怀疑。几乎没有人会谈及这个话题,无论她们有多相信。
“吾母,问题是,”史汪继续说道,“如果评议会发现了这个行动,会发生什么事。”她似乎又是在把自己思考着的事情说出来。“我想,任何守护者都不会接受这样的借口——她没有被告知这件事是因为她也许在暗中支持爱莉达。而如果说守护者们被怀疑是黑宗的……是的,我想她们一定会感到非常不愉快。”
雪瑞安的脸有些微微发白,不过她的脸没有变成惨白的颜色已经让艾雯感到奇怪了。宗派守护者们的反应绝不会是用一个“不愉快”就可以描述的,雪瑞安那时将要遭遇的问题更不止是“不愉快”那么简单。
现在应该是切实收取利益的时候了,但艾雯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雪瑞安和她的朋友们已经派了……应该怎么称呼那些人?不是间谍,应该是被送进屋里去捉老鼠的鼬鼠——如果雪瑞安已经派遣鼬鼠进入了白塔,是否……
一阵突然的刺痛从她脑海深处的那只小袋里涌了出来,将其他所有的意识都挤走了。如果艾雯直接触及到那种感觉,她一定会痛晕过去,即使这样,她的眼球也猛然鼓胀了起来。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正在碰触环绕在魔格丁脖子上的项链,这个连结不允许男人介入。痛苦,以及一些艾雯从不曾在魔格丁身上感知过的东西——希望。然后一切都消失了,那些知觉,那些情绪。项链断开了。
“我……需要一些新鲜空气。”艾雯努力地说道。雪瑞安和史汪都站起了身,但艾雯挥手示意她们坐下。“不,我想单独待一会儿。”她匆忙地说道。“史汪,向雪瑞安问明她对于那些鼬鼠所了解的一切。光明啊,我说的是那十名姐妹。”她们目瞪口呆地盯着她。不过感谢光明,当艾雯从横杆的钩子上提下油灯,跑出去时,她们并没有跟在她身后。
玉座不该慌不择路地奔跑,但艾雯现在已经差不多是在这样做了。她用空出的一只手提起裙裤,用近乎小跑的步伐向前走着。无云的天空中,月亮洒下充足的光芒,在帐篷和马车上留下斑驳的影子。营地中的人们大多已经入睡了,但不时仍然可以看到一堆堆低矮的营火。还有一些护法和少数的仆人保持着清醒。如果她用跑的,就会引来太多双眼睛注意她。现在她最不想出现的事情就是有人向她伸出援手。她意识到自己在剧烈地喘息,并不是因为剧烈的运动,而是因为惊恐的心情。
艾雯将脑袋和油灯探进“玛丽甘”的小帐篷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本来被拿来当成地铺的毯子被散乱地扔到了一旁。
如果她仍然在这里呢?艾雯心中寻思着。还有那个让她自由的人也在这里吗?颤抖着,她缓缓地退了出来。魔格丁有很多理由——私人的理由——不喜欢她,而唯一可以和这名弃光魔使单独对抗的姐妹——在她能够导引的时候——远在艾博达。魔格丁可以在其他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艾雯,甚至即使有姐妹感觉到了她的导引,在这样的营地里也不会非常惹人注目。更可怕的是,魔格丁也许不会杀死她,而直到魔格丁带着她远离此地之后,别人才会发现出现了异常。
“吾母,”琪纱在她身后惊诧地说道,“您不该暴露在夜晚的空气中,夜晚的空气是坏空气。如果您想见玛丽甘,我会为您叫她来的。”
艾雯差点跳了起来,她一直都没察觉到琪纱在跟着她。她逐一审视聚拢在附近营火边的人们。他们待在火边不是为了在这种邪恶的炎热中取暖,只是为了相互交谈、取乐。他们距离这里都很远,但也许有人看见过刚才谁进入了“玛丽甘”的帐篷。有些人来过“玛丽甘”的帐篷,但其中没有男人,男人来到这里是非常引人注目的。“我想她已经跑掉了,琪纱。”
“什么,那个坏女人!”琪纱喊道,“我一直都说,她有一张刻薄的嘴和一双卑劣的眼睛。您从难民之中救了她,她却像个贼一样溜走了,如果不是您,她早就在路上饿死了,这种人真没良心!”
琪纱跟着艾雯回到了艾雯睡觉的帐篷,一路上都在唠叨着“玛丽甘”的忘恩负义,以及应该如何处罚这种人。要抽这种人鞭子,要在他们逃跑之前抢先把他们赶走。她还拐弯抹角地提醒艾雯,最好检查一下珠宝首饰是否完好无损。
艾雯几乎没听见琪纱在说些什么,她的思绪在飞快地旋转着。这不可能是洛根干的,是吗?他不可能知道玛丽甘,更不可能回来救她,是吗?而兰德召集的那些男人,那些殉道使呢?所有的村庄里都流传着关于殉道使和黑塔的谣传,人们全都在悄悄地议论这件事。大多数姐妹都装作不在乎有几十名天生能导引的男人聚在一起——只是谣言比实际情况夸张许多,谣言总是非常夸张的。但艾雯想到那些人的时候,脚趾总是害怕得想要缩起来。殉道使是可以……但为什么?殉道使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他们跟洛根一样,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艾雯努力躲避着那唯一符合情理的结论,那是比洛根,甚至比殉道使更加可怕的事情——一名弃光魔使放走了魔格丁。奈妮薇告诉过她,雷威辛已经死在兰德手上。兰德也杀死了伊煞梅尔,或者据推测是这样的。阿极罗和巴萨摩也死了。沐瑞杀死了拜拉奥,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亚斯莫丁、狄芒德和沙马奥。沙马奥在伊利安,没有人知道另外两个在哪里。在女性的弃光魔使之中,沐瑞和兰飞儿同归于尽,但所有其他人都还活着,也没有人知道她们在哪里。“玛丽甘”的逃脱当然与她们无关,这是个男人干的。是哪一个?为了抵御弃光魔使对营地的攻击,她们早已制定了计划。这里没有任何姐妹能够单独抵挡弃光魔使,但如果她们连结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任何进入营地的弃光魔使都会发现身边围满了连结在一起的两仪师。但她们必须先认出弃光魔使来。不知为什么,弃光魔使并没有那种光洁无瑕的面孔,也许这是因为他们和暗帝的联系造成的。他们……想到这里,艾雯觉得不寒而栗,她必须让自己的思路清晰一些。
“琪纱?”
“……看样子您的头痛了,需要按摩一下……是,吾母?”
“找史汪和莉安来。让她们来找我,但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琪纱咧嘴一笑,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之后就跑开了。她几乎无可避免地要知道围绕在艾雯身边的暗流,但她觉得所有这些策划和密谋都很有趣。当然,她知道的不过是表面的一些东西,而且连这些也是所知有限。艾雯不怀疑她的忠诚,但琪纱如果了解了旋涡深处的那些事情,她的兴奋或许就会变成其他的情绪了。
艾雯导引至上力点亮了帐篷里的油灯,然后吹熄手中的提灯,小心地将它放到角落里。她应该要想清楚,但她仍然觉得自己只是在黑暗中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