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毫不费力地穿过混乱的人群,走了出去。也许是因为有枪姬众和殉道使为他开路,也许是兰德或那些黑衣人使用了至上力,他所到之处,人群就会立刻分散开来。明挽着他的手臂,安诺拉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总是想要和他说话。罗亚尔试图一边扛着他的斧头,一边费力地做着记录。佩林和菲儿一直都在望着对方,合拢的人群很快就将他们和兰德一行人隔开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菲儿一直没说话,佩林也没有。他想说的话并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的,而且亚蓝就站在他们身边,像忠诚的猎犬般注视着他们。还有多布兰,那名凯瑞安人看着要由自己处置的、仍然不醒人事的女人,皱起了眉头。高台上就只剩下这几个人,海芬已经跟着兰德去找贝丽兰了。兰德一离开,其他近侍也全都朝门口跑了过去,没有再多看佩林或菲儿一眼。她们也同样没有理睬克拉瓦尔;她们看也不看她,拉起裙子就跑。现在人群里充满了抱怨和咒骂声——并不全都是男性的声音。即使兰德离开了,这些人仍然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也许他们以为留在这里的佩林会监视他们的行为,并向兰德报告。但他们都没有回头看上一眼,所以没人知道佩林的视线根本不曾转向他们。
佩林登上高台,拉住菲儿的手,用力地嗅着她的气息。离她这么近,那些仍然盘旋在大厅里的香水味已经无法影响他了,任何其他的事情都可以等到以后再去处理。菲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红绸扇子,在打开扇子之前,她先用扇子碰了碰自己的脸颊,然后又碰了碰佩林的脸颊。在沙戴亚的习俗中,有一整套用扇子表达的语言,菲儿曾经教过佩林一些。佩林希望自己知道这种碰触脸颊的动作是什么意思,那一定是某种美好的意思。不过,她的气息中还是带着一种佩林太过熟悉的尖刻意味。
“他应该送她去断头台的。”多布兰喃喃地说。佩林不安地耸了耸肩,从这个男人的语调中,佩林听不出他的意思是这样做才符合法律规定,还是那样做才更仁慈。多布兰不明白,兰德是绝对不可能这么做的。
扇子在菲儿的手里动得非常缓慢,最后完全停住了,菲儿越过扇缘侧眼瞥着多布兰。“她的死也许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最好的,原本的法律要求就是死刑。你会怎么做,多布兰大人?”虽然她是侧眼望着多布兰,但她的眼神却非常直接,并且意味深长。
佩林皱起眉头。菲儿不对他说一句话,反而是和多布兰搭话?菲儿的体香中仍然混杂着嫉妒的气息,让佩林不由得叹了口气。
那名凯瑞安人漠然地看了菲儿一眼,同时将自己的铁手套插在剑带上:“依照命令行事。我要遵守我的誓言,菲儿女士。”
扇子猛然被打开,又猛然被合上,速度比佩林能想象得更快。“他真的把两仪师送到艾伊尔人那里去了?作为囚犯?”菲儿的声音中流露出不相信的意味。
“其中一些,菲儿女士。”多布兰在回答之前犹豫了一下,“有一些两仪师已经跪在他面前宣誓效忠了,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她们也都去了艾伊尔人那里,但我不认为她们可以被称为囚犯。”
“我也看见了,女士。”亚蓝站在台阶上插嘴道。菲儿瞥了他一眼,他的脸上立刻出现欢快的笑容。
红绸扇面快速地扇动着。菲儿却似乎没注意到她用扇子做了什么。“你们两个都看见了。”她的语气似乎是松弛了下来,她的气息也是一样。这样的松弛来得如此突然,让佩林愣了一下。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菲儿?为什么兰德要说谎?而且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件事了。”
菲儿并没有立刻回答佩林,她只是皱眉看着克拉瓦尔:“她还没醒过来?我想,现在应该没有关系了,她知道的比我能在这里说的更多。我们那么努力地隐瞒,她却把它透露给了麦芮,她知道的太多了。”
多布兰伸出拇指,用不算轻柔的动作拨开克拉瓦尔的一只眼睛。“就像是被铁锤给敲了一记,她没有在台阶上跌断脖子真是可惜。但她将要踏上流放之途,像农人一样生活了。”菲儿的身上飘出一阵短暂的恼怒、为难的气息。
佩林突然被一个念头击中——他的妻子对兰德说那些话的意图,还有多布兰间接拒绝了的动作。他身上的每一根毛发仿佛都要竖直起来。佩林早就知道,他娶了个危险的女人,但他一直都不知道菲儿有多么危险。亚蓝正盯着克拉瓦尔,咬住了嘴唇,身上散发出阴暗、危险的气息。为了菲儿,他能够做出任何事来。
“如果有什么事阻止她前往那个农场,我不认为兰德会高兴,”佩林轮流看着亚蓝和菲儿,坚定地说道,“我也不会喜欢。”他很为自己感到骄傲,他的话像他们的一样有着另外的含意。
亚蓝点了一下头——他明白了,但菲儿一边轻轻扇着绸扇,一边仍然想要表现出无辜的模样,仿佛是她并不明白佩林在说什么。突然间,佩林意识到并非所有的畏惧气息都来自于仍然拥挤在门口的人们,一股同样的气息正若隐若现地从菲儿身上飘出来,仿佛一根颤抖的细线。菲儿控制着自己的畏惧,但她的畏惧真实地存在着。
“怎么了,菲儿?光明啊,你原先以为是柯尔伦她们赢了,而不是——”菲儿的表情没有改变,但那一丝畏惧的气味变得更重了。“所以你没有一开始就把一切都说出来?”佩林轻声问,“你害怕我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傀儡,而控制线的是她们?”
菲儿看了在大厅门口迅速缩小的人群一眼,他们距离王座高台都已经很远了,而且人群中充满了嘈杂的噪音,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两仪师能做出这种事,我听说过。我的丈夫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即使是两仪师想让你变成傀儡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驯服你要比驯服那个转生真龙更困难。但是当你走进来的时候,我比你离开之后的任何时刻更感到害怕。”愉悦的细流涓涓而出,在他的鼻子里像是一个个细小的泡沫,然后是温暖的欢喜、爱意,充盈在她的气息中,清晰、纯粹、强烈,但最后所有这些又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根若隐若现的、颤抖的细线。
“光明啊,菲儿,这是真的,兰德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多布兰和亚蓝的话你也都听到了。”菲儿微笑着点了点头,继续扇着扇子,但那根细线仍然在佩林的鼻腔中颤抖。该死,要怎样才能说服她?“如果兰德让维林跳撒莎拉,你是不是就会相信了?如果兰德命令的话,维林会跳的。”佩林其实是在开玩笑,他知道女人跳撒莎拉绝不是件好事。菲儿曾经承认自己知道如何跳这种舞,但现在她总是会回避这个问题,就差直接否定自己以前说过这些话了。佩林只是想开个玩笑。但菲儿合上了扇子,在手腕上敲了敲,佩林知道这个意思: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
“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足够的证明,佩林。”菲儿轻轻打了个哆嗦,“如果白塔下达命令,有什么事是两仪师做不出来,或是无法忍受的?我研究过历史,我也学过该如何读取隐藏在文字里面的信息。玛什拉·多纳维为一个她憎恶的男人生了七个孩子;伊丝贝勒·德班易将她钟爱的兄弟们连同阿拉多曼的王座交给了他们的敌人;还有捷斯蒂安·雷迪尔……”她又哆嗦了一下,这次不是那么轻微了。
“放心,不会有事的,”佩林喃喃地说着,将菲儿搂进怀里。佩林也看过几本史书,但他从不曾读到过这些名字,贵族女儿受到的教育和铁匠学徒确实不一样。“是真的。”多布兰移开了目光。亚蓝也这么做,只是他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菲儿一开始抵抗了一下,但并不是很用力。佩林从来都不知道,菲儿什么时候不喜欢自己在别人面前抱她,什么时候又喜欢他这样。不过,如果菲儿不喜欢,肯定会明白让他知道。这一次,菲儿把脸依偎在他的胸口,也抱住了他,非常用力地抱着。
“如果任何两仪师伤害了你,”她悄声说道,“我就把她杀掉。”佩林相信菲儿是认真的。“你是属于我的,佩林·德·巴歇尔·艾巴亚,属于我的。”佩林也相信她的这句话。她将他抱得愈来愈紧,那股荆刺般的嫉妒气息也愈来愈浓,佩林差点就笑出了声,看来菲儿还是保留了在他身上捅一刀的权力。但那一丝没有消失的畏惧让佩林笑不出来,还有菲儿说的关于麦芮的事。佩林闻不到自己的气味,但他知道自己的气息中有什么——畏惧。旧的畏惧,新的畏惧——对于下一次的畏惧。
最后一批贵族从大厅里挤了出去,幸好没有任何人被踩倒在地上。佩林命令亚蓝去告诉丹尼带两河人进城(他很想知道亚蓝会怎么对两河人描述这里发生的一切),然后他搂住菲儿,两人一同走出了大厅,只留下多布兰和刚刚有清醒迹象的克拉瓦尔。佩林不打算让克拉瓦尔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在旁边,菲儿也是一样。她把手搭在佩林的手腕上,两人快步前行,想尽快地赶往他们的房间;虽然不一定是为了同样的理由。
那些贵族在离开大厅之后显然并没有减慢逃跑的速度,走廊里除了默默忙碌的仆人之外,已经看不见其他人了。但没走多远,佩林就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判断,他们被跟踪了,现在应该已经没有人敢公开支持克拉瓦尔了,但如果还有忠心于克拉瓦尔的人,也许他们会想要利用兰德的朋友来打击兰德。
佩林猛地转过身,右手按在斧柄上,但他并没有拔出武器,而是愣在原地。跟着他们的是赛兰蒂和她的朋友们,除了原先那七个人之外,又有了八九张新面孔。佩林转过身时,他们吓了一跳,都用不安的眼神互相望着。他们之中有一些是提尔人,其中有一名提尔女子比在场大部分的人都要高,只比最高的那名凯瑞安男人矮一点,她穿着一件男式外衣和紧身马裤。赛兰蒂和其他女人也都是同样的装束,并在腰间佩着剑。佩林还不知道这种胡闹也传到了提尔人之中。
“为什么你们要跟着我们?”佩林问道,“如果你们想用你们那些羊毛脑袋的事情来烦我,我发誓我会把你们一脚踢到立春节去!”他以前曾经被这些白痴们骚扰过。他们脑子里想的只有他们的荣誉、决斗、俘获奉义徒,而最后这件事是让艾伊尔人咬牙切齿的真正原因。
“小心听我丈夫的话,”菲儿严厉地说道,“他可不是好惹的。”刚才那些瞠目结舌的表情消失了,那些人开始向后退去,忙不迭地向佩林鞠躬行礼,很快就从走廊的转角消失了。
“该死的小白痴们。”佩林嘟囔着,再次让菲儿挽住自己的手臂。
“我的丈夫虽然很年轻,但已经很有头脑了。”菲儿喃喃说着。她的语调相当严肃,但她的气味就是另一回事了。
佩林努力不哼出声来。确实,刚才那些人里有几个甚至比他还要年长一两岁,但他们全都像孩子一样,把艾伊尔的传统当作游戏。现在菲儿终于有了好心情,看来是可以和她谈一谈的时候了,关于这些事,他必须和她谈一谈。“菲儿,你怎么会成为克拉瓦尔的近侍?”
“那些仆人,佩林。”菲儿轻声说道,任何距离他们两步以外的人都绝对听不到她的声音。菲儿了解丈夫的听力,她完全清楚自己的丈夫和狼的关系;一个男人不可能向妻子隐瞒这样的事。她用扇子碰了碰自己的耳朵,这是在提醒佩林小心说话。“仆人很容易被忘记,但仆人也有耳朵。在凯瑞安,他们会倾听许多事情。”
在佩林眼中,这些穿制服的人们完全没有在注意听他们说话。他们不是很快就消失在岔路上,就是用接近于小跑的步伐匆匆而过。他们的眼睛全都盯着地面,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在凯瑞安,任何讯息都传得很快,在太阳大厅里发生的事情应该已经流传出去了,它会成为街上人们的话题,也许它已经传到城外去了。毫无疑问,凯瑞安城里有两仪师、白袍众和各国君王的眼线。
尽管警告了佩林,菲儿还是用那种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克拉瓦尔知道我的身份以后,就迫不及待地接纳了我,我父亲和堂姊的名字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稍微点了一下头,仿佛已经回答了佩林的一切问题。
这是个好答案,几乎是好的。菲儿的父亲是达弗朗,巴歇尔家族的家主,巴歇尔、泰尔和辛多纳的领主,妖境边界卫士,心地守卫者,沙戴亚女王泰诺比的元帅,而菲儿的堂姊就是泰诺比本人,这样的理由足以让克拉瓦尔邀请菲儿成为她的近侍了。但佩林现在才有充分的时间来理清这些事情。让他感到骄傲的是,现在他已经开始习惯菲儿的方式了,结婚会教会男人关于女人的事,至少是关于一个女人的事。菲儿没有正面回答他,让他更加确认了自己的一些想法。菲儿对于危险完全没概念,即使是她自己将会面临的危险。
当然,佩林不能在走廊里说这些事。即使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菲儿没他那样的听力,而且毫无疑问,菲儿会坚持说距离他们五十步以内的仆人都在偷听他们说话。坚持着自己的耐心,佩林一直和菲儿走回他们的房间。回到这里,佩林几乎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房里的灯已经点亮了,灯光照射在暗色的抛光墙板上,让墙壁也似乎在微微发亮。那些墙板表面都雕刻着以同一中心向外展开的矩形,方形的石砌壁炉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里头只放了几根羽叶木树枝,它们几乎还都是绿色的。
菲儿朝一张小桌子走去,那里放着两只金色的大水罐,罐壁上凝结着小水珠。“他们为我们准备了蓝莓茶和调味酒,我想,这酒是赛隆出产的,他们在宫殿地窖的水池里为饮料降温。你想喝哪一种?”
佩林解开腰带,将腰带和战斧一同扔在一张椅子上。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非常仔细地想好自己该说些什么。菲儿可是个多刺的女人。“菲儿,我想念你,想念的程度我无法以言语形容,我也在担心你,但——”
“担心我!”菲儿猛地向佩林转过脸。她挺直身体,火烈的眼睛就像与她同名的猛禽“猎鹰”一样。她用扇子朝佩林的肚子指了一下,这不属于任何扇语,有时候她也会用匕首这样做。“你见到我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在问……问那个女人!”
佩林惊讶地张大了嘴,他怎么能忘记刚才那股充满他鼻腔的气味?他几乎要摸摸鼻子,看那里是否流血了。“菲儿,我想要她的捕贼人,贝……”不,现在说出这个名字绝不是明智之举。“在我离开之前,她说她有了下毒的证据,那时你也听到了!我只是想要得到证据,菲儿。”
这没用,那股钉子般锐利的气味没有丝毫软化,其中还出现了一丝受伤害的刺鼻气息。光明在上,他说的哪句话伤到她了?
“她的证据!我所搜集的毫无用处,她的证据却将克拉瓦尔推上了断头台,或是原本应该会这样。”佩林抓住空档想开口,但菲儿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向他走过来,眼神有如匕首,同时也像挥舞匕首般挥舞着扇子,佩林只能一步步向后退去。“你知道那个女人在散播怎样的故事吗?”菲儿几乎发出了愤怒的嘶嘶声,即使是一条毒蛇也喷不出这么多毒液,“你知道吗?她说你不在这里是因为你去了离城不远的一座庄园,她可以去那里拜访你!我说了我准备好的故事——你去打猎了,只有光明知道你会用多少天去打猎!但所有人都相信我是在为你和她掩饰!为你们两个掩饰!克拉瓦尔对此感到很高兴。我相信,她接纳那个梅茵妓女成为近侍,只是为了能将我们凑在一起。‘菲儿,贝丽兰,来为我系好裙子。’‘菲儿,贝丽兰,来为发型师举镜子。’‘菲儿,贝丽兰,来为我搓背。’……然后她就能站在旁边,看着我们把对方的眼珠抓出来!这就是我所忍受的一切!为了你,你这个毛耳朵的——”
佩林的背撞在墙上,他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忽然断裂了。他原本为菲儿感到害怕,简直是吓坏了,他愿意为了她与兰德或是暗帝本尊对抗。他确实是什么也没做,他根本没怂恿过贝丽兰,为了能将那个女人赶走,他已经用尽一切办法了,而她却是这样回报他的。
佩林温柔地握住菲儿的肩头,将她举起,直到那双清亮的凤眼平视着他。“听我说,”他平静地说道,至少,他是在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不过那声音还是很像从他喉咙里喷发出来的咆哮,“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你怎么能?我害怕你受到伤害,担心得都快死了。我爱你,只爱你一个,我心里的女人只有你。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听到了吗?”他将她抱在胸前,用力地抱着她,想让她永远留在那里。光明啊,他是那么害怕,直到现在,他甚至还在为那些可能发生的可怕事情发抖。“如果你出事了,我就活不下去了,菲儿,我会躺倒在你的墓前死去!你以为我不知道克拉瓦尔会盯上你吗?你却把自己送到她面前去了。”菲儿曾经对他说过,刺探情报是妻子的工作。“光明啊,女人,你很可能会落得像麦芮那样的下场。克拉瓦尔知道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佩林·艾巴亚,兰德·亚瑟的朋友,你难道没有想过她会怀疑你?她可能会……光明啊,菲儿,她可能会……”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菲儿在他的胸前发出声音,但他听不清楚菲儿在说什么,他很奇怪自己怎么没听到菲儿肋骨发出的吱嘎声。他一边咒骂自己,一边急忙松开菲儿,但还没等他道歉,菲儿的手指已经抓住了他的胡子。
“那么你是爱我的?”她轻声说,声音非常轻,非常温暖。她在微笑。“女人喜欢听这样的话,以正确的方式说出来。”她已经丢掉了扇子,空出的一只手从佩林的脸颊上滑了下来,指甲差点就抠出了血,但她有些喘息的笑声充满了热情,燃烧在她眼睛里的火焰和愤怒全无关系。“幸好你没有说你绝没有去看别的女人一眼,否则我会以为你已经瞎了。”
佩林惊讶得说不出话,惊讶得张不开口。兰德懂得女人,麦特懂得女人,但佩林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弄懂女人。菲儿有时像猎鹰,但她也像翠鸟,变化的速度永远比佩林想象得更快,而现在……那些刺鼻的气味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佩林熟悉的气味——属于菲儿的,纯粹、强烈、洁净。还有她的眼神,就像是收获季节的乡村女孩,当然,是性格如火的沙戴亚乡村女孩。
“至于说,你要躺在我的坟墓上,”菲儿继续说道,“如果你这样做,我保证我的灵魂一定会缠住你。你要哀悼我一段时间,然后你就要为你找一位新妻子,我希望,是一位令我满意的妻子。”她抚着他的胡子,轻声笑了出来。“你真的不太会照顾你自己,你知道的,我希望你答应我。”
最好不要咬牙。如果自己说不答应,她美妙的心情也许会立刻变成火焰风暴,那种变化的速度是他无法想象的。如果对她说自己会……根据她的气息判断,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光明般真实,但即使是马都住到了树上,佩林也不会相信这些话。最后佩林清了清喉咙:“我需要洗个澡,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肥皂了,现在我的气味一定像是从老畜栏里爬出来的。”
菲儿靠在他胸前,深吸一口气。“你的气味棒极了,就像你一样。”她用双手攀住了他的肩膀,“我觉得就像是……”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来。
“佩林,贝丽兰不在……抱歉,请原谅。”兰德来回挪动着脚步,完全没有转生真龙的样子。外面的走廊里站满了枪姬众。明将头探进门里,朝佩林笑了一下,又飞快地缩回门外。
菲儿安然自若地退到一旁,看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没人能猜到她刚刚说了些什么,或者她正打算说些什么,不过,在她的脸颊上出现了两片发亮的红晕。“您真是好心,真龙大人,”她用冰冷的语气说道,“在这个时候突然来访,很抱歉没听到您的敲门声。”也许那两片红晕中所包含的,除了羞窘之外,还有恼怒。
兰德的脸也红了,他用手抓了抓头发:“贝丽兰不在宫里,她整夜都待在河中的那艘海民船上,直到我快走到贝丽兰的寝室时,安诺拉才告诉我的。”
佩林很努力地不让自己打哆嗦。他为什么要一直提到这个女人的名字?“你是不是想跟我谈些别的,兰德?”他希望自己的语气中强调的意味不是那么强烈,但他也希望兰德能明白他的意思。他没有看菲儿,但他的鼻子在小心翼翼地探测着空气。没有嫉妒,还没有,不过有许多恼怒。
片刻之间,兰德只是盯着他——看穿他,在听着另外某些东西。佩林双手抱胸,不让自己发抖。
“我需要知道,”兰德最后说道,“你仍然不愿意统率攻击伊利安的军队吗?我必须知道,就是现在。”
“我不是将军。”佩林声音沙哑地说。在伊利安一定会有战斗发生。各种景象从他的脑海中逐一闪过。他的周围全都是人,斧头在他的手中飞舞,为他劈开一条路。然后是更多的人,无论他已经砍倒多少人,前面的人总是无穷无尽。在他的心中,一粒种子在萌发、成长,他不能再面对那些了,他不会了。“而且,我想我应该留在你身边。”明曾经这样说过,这是她看到的一个幻象中所表达的信息——有两次,佩林必须待在兰德身边,否则兰德就会遭遇灾难。杜麦的井也许是其中一次,但还有另外一次。
“我们全都必须冒险。”兰德的声音非常平静,也非常坚定。明又从门口探了探头,似乎是想走到兰德身边,但她最后瞥了菲儿一眼,还是留在了外面。
“兰德,那些两仪师……”聪明的人也许应该避开这个话题,但佩林从来就不被认为是个聪明人,“智者们一定是准备活剥了她们的皮,你不能让她们受到伤害,兰德。”门外的苏琳立刻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
而佩林面前这个他以为很了解的男人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喘息。“我们全都要冒险。”兰德重复了一遍。
“我不会让她们被伤害的,兰德。”
冰冷的蓝眼睛盯着他。“你不会?”
“我不会。”佩林毫不退让地说道,“她们是囚犯,对我们已经没有威胁了,而且,她们是女人。”
“她们是两仪师。”兰德的声音像极了亚蓝在杜麦的井那时候。佩林几乎要窒息了。
“兰德……”
“我在做我必须做的事,佩林。”片刻之间,他又变成了原先的兰德。片刻之间,他看上去几乎疲倦得快要死去。但这个瞬间很快就过去了,他又变成了那个新的兰德,坚硬得能在钢铁上留下痕迹。“我不会伤害任何不应该伤害的两仪师,佩林,我不能有更多的承诺了。既然你不想带领那支军队,我可以把你放在别的地方,你在那个位置能够发挥同样好的作用。我只能让你休息一两天,没有时间了,我们必须做我们要做的事。请原谅打扰了你,”他将手按在剑柄上,略微一鞠躬,“菲儿。”
佩林想要抓住他的手臂,但他已经走到了门外。没等佩林迈步,房门已经关上了。兰德已经不再是那个兰德了。一两天?光明在上,如果兰德不强迫他去军队聚集的马瑞多平原,那么又会要他去哪里?
“丈夫啊!”菲儿喘息着说,“你的勇气抵得上三个男人,但你的理智却像是个走路时要被牵着手的孩子。为什么男人只要有这么大的勇气,智力就会跟着下降?”
佩林气恼地哼了一声。他本来想说,有些女人明知道杀人犯在防备别人刺探自己,却还要冒冒失失去刺探那个杀人犯,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女人总是说自己比男人们更加理智,但佩林觉得自己几乎没看过这方面的实例。
“嗯,也许我并不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即使你有答案。”菲儿环抱住佩林的脖子,用喉音朝他笑了两声。“而且,我并不想让他破坏我们的气氛,我现在仍然觉得自己像是个收获季的乡下女孩……为什么你在笑?不要笑我,佩林·德·巴歇尔·艾巴亚!停下来,我说,你这个笨呆子!如果你不——”
结束她唠叨的办法就是吻她。在菲儿的怀抱里,佩林忘记了兰德、两仪师和战争,菲儿在的地方,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