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里的走廊宽敞高大,但佩林却觉得很狭窄。尽管有灯光从装有镜子的镀金高灯架上散发出来,但周围仍然相当阴暗。墙上悬挂的织锦并不多,上面的内容大多是狩猎和战争的场面,画中人物和动物的动作都很不自然。稀疏的壁龛里放着杯碗和花瓶,偶尔会有一尊金、银,或是白色大理石的小雕像。就连这些雕像似乎也在强调它们冷硬的金属或岩石质地,仿佛雕刻它们的人对于曲线相当厌恶。
这里也弥漫着和城市中一样的寂静,他们的靴子踏在地上,响起一阵阵回声,一种空洞的不祥感似乎正在向他们逼近,佩林并不认为自己是唯一有这种感觉的人。罗亚尔几乎每走一步都会打个哆嗦,并不停地向两旁的岔道里窥望着,仿佛是在害怕有什么东西会突然跳出来。明的身体僵硬,迈出的每一步都很用力。当她偷看兰德时,脸上就会露出悲悯的神情,她似乎是在努力不让自己靠近兰德,同时又很讨厌自己这么做。那些年轻的凯瑞安人都像孔雀般昂首阔步地向前走,但当他们脚步踉跄时,这种傲慢的姿势就被破坏了。就连枪姬众们也如此,在她们之中,只有苏琳不会时常将手伸向垂在胸前的面纱上。
当然,到处都有仆人在忙碌着。面孔苍白窄长的男人和女人们穿着暗色外衣和裙装,在左胸绣有朝阳图案,袖子上缀着代表克拉瓦尔的纹饰。有些认出兰德的人惊愕地张大了嘴。有几名仆人跪倒在地,低垂下头,大多数仆人只是在深深鞠躬或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后,就又开始忙着做自己的事情了,就像在广场上那些人的模样。对于上位者表示恰当的尊敬,无论他们是谁,遵从他们,忽视他们的所作所为,也许你就不会被麻烦缠上。这种生存方式总是让佩林感觉恼怒——没有人应该以这种方式生存。
两名穿着克拉瓦尔侍从服装的人站在通往太阳大厅的镏金大门前,紧皱眉头看着面前这些枪姬众,还有那些年轻的凯瑞安人。年长的人们就像艾伊尔一样,经常会以质问的目光去看那些效仿艾伊尔的年轻人。有许多父母都想结束自己孩子的这种蠢行,他们命令自己的儿女回归正道,让自己的武装部下和仆人赶走与儿女志同道合的伙伴,就像驱赶游民或流氓一样。如果这些看门人横起他们的镀金手杖,阻止赛兰蒂和她的朋友走进大厅,而不管他们是不是贵族,佩林丝毫不会感到奇怪,即使是枪姬众,也很有可能会被他们挡在门外。已经极少有凯瑞安人还敢称呼艾伊尔人为野蛮人了,至少不会当着艾伊尔人的面这么称呼他们,但他们大多数私底下还是这么想的。而当这两名看门人站直身体,深吸进一口气的时候,他们看见了枪姬众身后的兰德。他们的眼睛几乎从眼眶里突了出来,他们都侧目瞥了自己的同伴一眼,然后同时跪了下去。其中一个死死地盯着地面,另一个紧闭双眼,佩林听到那个紧闭双眼的人正以极其低微的声音祈祷着。
“他们是如此敬爱我。”兰德轻声说道。他听起来似乎变了个人。明碰了碰他的手臂,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兰德拍拍她的手,但并没有去看她,不知为什么,这似乎让明感到更痛苦了。
太阳大厅非常巨大,以直线折角式拱起的天花板,在最高处距离地面有一百五十尺。大型黄金吊灯悬挂在镏金锁链上,那些锁链粗得足以拉动城堡的大门。但这么宽广的大厅里,现在却显得非常拥挤。在中央走道两侧立着两排粗重的蓝黑条纹大理石方柱,人们都簇拥在这两排石柱后面。站在最后面的人首先发现了这些新来者。这些拥挤在大厅里的人穿着或长或短的外衣,有些人的衣服颜色鲜亮,或者装饰着绣花,有些人的衣服已经因为长途旅行而破损了。他们全都好奇而专注地盯着兰德一行人。在大厅后面的少数几名女子都穿着骑装,面孔像男人般坚毅,看人的时候也像男人一样毫不掩饰。
佩林认为他们是号角狩猎者。多布兰说过,所有能到这里来的贵族都会前来,而大多数号角狩猎者都是贵族,或者自称为贵族。不管他们是否认识兰德,他们肯定感觉到了什么。有许多只手都在下意识地寻找腰间的佩剑和匕首,但他们今晚并没有携带这些东西。大多数狩猎者在寻找瓦力尔号角的同时,也在寻找其他利益和名垂史册的机会,即使他们不认识转生真龙,他们也能够察觉到危险的征兆。
大厅里的其他人并不像他们那样习惯于面对危险,或者说,比起直接的危险,他们更熟悉隐藏的阴谋。佩林前行到中央走道三分之一处停下脚步,紧贴在兰德身后。这时,惊讶的呼声已经像风一样吹遍了整座大厅。面色苍白的凯瑞安领主们在暗色丝绸外衣的胸口上绣着彩色横纹,其中有一些剃光了前额,并敷了粉。凯瑞安女贵族在暗色高领长裙装的胸前同样有彩色横纹,从袖口延伸出来的丝绸缎带遮住了她们的双手;她们的头发被编成花样繁复的塔形发髻,其高度经常会超过一尺。提尔大君和地方领主们留着涂油的尖胡子,他们的天鹅绒帽子和外衣有红、蓝和其他各种颜色,灯笼袖上都绣着彩色条纹。提尔女贵族们穿着颜色更加鲜艳的长裙装,有着宽阔的缎带环领;她们头顶的小帽都装饰着珍珠、月长石、火滴石和红宝石。他们认识佩林,也认识多布兰,甚至是海芬和明,但最重要的是,他们认识兰德。这些人全都瞪大眼睛,张大了嘴,僵硬的模样几乎让佩林以为殉道使用至上力把他们绑了起来,就像是对付外面那些卫兵一样。大厅里充满了香水的气味,在那气味下却是汗水的咸味,在这些味道中流露出来的则是恐惧,一股瑟瑟发抖的气息。
佩林的注意力却全都集中在大厅的远端,放置太阳王座的深蓝色大理石高台上。那个王座闪耀着名副其实的金光泽,高高的椅背上是光芒四射的朝阳图案。克拉瓦尔缓慢地站起身,盯着站在走道中的兰德。她那身几乎是黑色的长裙装上没有半点代表贵族的横纹,但她头顶的无数发卷显然经过特别的修整,好让王冠能合适地戴在她的头上——那顶用黄金和黄钻制成的日升王冠。七名年轻女子站在太阳王座的侧旁,她们穿着暗色的紧身长裙装,缎带环领服贴着她们的下巴,裙子上的垂直条纹则是代表克拉瓦尔的黄色、红色和银色。看来,凯瑞安女王和女王近侍的衣着样式,与一般凯瑞安人是不同的。
王座后面的一丝晃动让佩林看到了第八名年轻女子,她藏在那里,但佩林只在乎克拉瓦尔右边的那名女子。菲儿,她那双眼角微扬的凤目也死死地盯着佩林,就像是两轮晶莹的黑色月亮。她冷静自若的面容虽然没有丝毫改变,但佩林觉得她脸上的肌肉正在变得愈来愈紧。佩林的鼻子能闻到她的气息,但大厅中的香水味和恐惧的气味几乎掩去了一切。菲儿出现在这座高台上是有原因的,是一个非常必要的原因,一定是。
兰德碰了一下苏琳的袖子,说道:“在这里等。”苏琳皱起眉头,脸上的伤疤变得像她的头发一样白。她仔细地看着兰德的脸,然后才带着明显的不情愿点了点头。她用空出的一只手打了个手势,大厅里立刻响起另一阵惊呼声,枪姬众全部都戴上了面纱。这种局面其实有些好笑。那八个身穿黑衣、监视四周的男人也许能在枪姬众掷出第一根短矛前,就杀死大厅里的所有这些人。不过人们并不知道他们是谁,有着什么样的能力,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他们只是一小群带剑的男人而已,枪姬众才是值得注意的,还有兰德。难道这些人没注意到,这一小群男人像兰德一样一滴汗都没流?佩林觉得自己简直是已经在汗水中沐浴了。
兰德从枪姬众之中走了过去,明仍然紧跟在他身边。当兰德停住脚步时,以佩林为首,多布兰和海芬也跟了上来;当然,还有亚蓝,他就像佩林的影子一样。兰德将他们每一个人都仔细地审视一遍,然后缓缓点点头,他看佩林的时间最长,也花了最长的时间才对佩林点头。那名灰发的凯瑞安人和年轻的梅茵人面容如同死人一般。佩林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紧咬的牙关。没有人能伤害菲儿,无论菲儿做了什么,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无论他要用什么样的手段保护她。
他们走过镶嵌在蓝色地板上的巨型黄金日升图案,直到王座前面才停住脚步,靴子敲击地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中显得十分宏亮。克拉瓦尔双手抓住裙子,不停地舔着嘴唇,她的目光一直在兰德和大厅门口之间来回游移着。
“在找两仪师?”兰德的声音在大厅中响起一阵回声,他的微笑让人很不安,“我命令她们去了艾伊尔营地。如果艾伊尔人不能教会她们懂得礼貌,那么就没有人能做到了。”一阵惊骇的议论声在人群中响起,很快又沉寂了下去。恐惧的气息更强了。
克拉瓦尔哆嗦了一下,“为什么我要找——”她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庄严的神态。她是一名容貌俊美的中年女人,黑发上还没有半点灰丝,即使没有头上的王冠,她也有着帝王般的雍容仪表。她天生就是统治别人的人,至少她自己这样认为。她那双善于审时度势的眼睛显露出一种严酷的聪慧。“真龙大人,”她行了个非常深的屈膝礼,反而让这个动作看起来带有一点嘲讽的意味,“欢迎您回来,凯瑞安欢迎您回来。”
兰德缓缓地走上了王座高台,明仿佛要跟随他,但她只是双臂交叠站在原地。佩林则跟了上去,他要靠近菲儿,但他却突然停住。是菲儿的目光让他停下了脚步,那目光像克拉瓦尔的一样充满了刺探的意味。既是对兰德,也是对他。佩林希望能嗅到菲儿的气味,不是为了发现其中的原委,只是为了能嗅到她。但香水和恐惧的浪涛太过强烈了。为什么她不说话?为什么她不朝他走过来?或者给他一个微笑?一个微笑就好。
克拉瓦尔稍显有些僵硬,但也仅此而已。她的头顶不超过兰德的胸口,但加上塔形的发髻几乎就和兰德一样高了。兰德的目光扫过她的面孔,又依次扫过王座旁的那些女子。看到菲儿时,他也许停了一下,但佩林并不确定。
兰德用手按住太阳王座一侧厚重的扶手:“你知道我要把这个交给伊兰·传坎。”他的声音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
“真龙大人,”克拉瓦尔用平缓的声音回答道,“凯瑞安已经太久没有统治者了——一名凯瑞安人的统治者。您亲口说过,您对太阳王座没有兴趣。伊兰·传坎确实拥有些许的继承权,”她做了个小小的、否决意味的手势,“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有传闻说她已经死了,就像她母亲那样。”说出这件事是一个冒险的举动——有许多谣言说是兰德杀死了她们母女——但克拉瓦尔不是个胆小的人。
“伊兰还活着。”这句话就像兰德前面说的话一样刻板,但兰德的眼里燃烧着火焰。佩林也无法分辨出兰德的气味,但他不需要鼻子就知道,愤怒的风暴正在他面前凝聚。“她将戴上安多的王冠,以及凯瑞安的王冠。”
“真龙大人,已经做过的事不可能取消,如果您觉得遭到了冒犯……”
克拉瓦尔拼尽一切努力保持庄严和勇气,让自己不至于颤抖,但兰德已经伸手抓住了太阳王冠,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折裂声,王冠断开了。当它离开克拉瓦尔的头顶时,她的塔形发髻几乎没有遭到破坏。然后王冠被缓缓拉直,有几颗闪亮的黄色石头从镶嵌它们的凹槽中蹦落在地上。兰德举起那根被拉直的金属条,缓缓地,那段金属又自行弯回成圆圈的弧度,直到接合在一起……也许殉道使们能看清发生了什么事,但佩林完全看不懂。那顶王冠明明断裂了,但只是一瞬间之后,它又完整如初。贵族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没有任何脚步挪动的声音。佩林觉得这种反应也许是因为恐惧所致,在他的鼻子里,彻底的惊骇已经压倒了任何其他气息,它所代表的不是颤抖,而是惶恐的痉挛。
“任何能做出来的事,”兰德轻声说,“都可以被复原。”
克拉瓦尔的脸上完全没了血色,从头顶垂下来的几绺发丝让她的样子显得有些狂乱,仿佛是被逼到了绝境。她咽着口水,反复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声音:“真龙大人……”那是一阵带着喘息的耳语。但她接下来的声音愈来愈响,其中夹杂着绝望的情绪,她似乎已经忘了在场的所有其他人。“我一直遵循您制定的法律,施行您的政策,即使它们有悖于凯瑞安古老的律法,有悖于所有传统。”她可能指的是那种允许贵族在杀死农夫或工匠后可以摆脱罪名的法律和传统。“真龙大人,太阳王座应该由您指任的人坐上去,我……明白这一点,我……我错了,我不该在没有得到您的允许时就占据它。但我有这样的权力,这是血统赋予我的权力。如果我必须经由您的手才能得到它,那么就请把它给我吧!我有这个权力!”兰德只是看着她,什么都没说。他似乎是在倾听,但并不是在听克拉瓦尔说话。
佩林清了清嗓子。为什么兰德要做这种拖延?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或者是几乎结束了,就赶快把其他所有该做的事情解决掉吧!然后自己就能带着菲儿离开,好好和她谈一谈。于是佩林问道:“你是否有权力谋杀马林金大人和麦朗大君?”他确信这是克拉瓦尔干的,他们是克拉瓦尔在王位争夺中最大的竞争对手。至少克拉瓦尔和他们两个会这样认为。为什么兰德只是站在那里?这些事他也全都知道。“贝丽兰在哪里?”
这句话刚一说出口,佩林就恨不得把它再咽回去。菲儿只是瞥了他一眼,她的面容仍然像是罩着一副彬彬有礼的冰冷面具,但那一瞥足以让水中爆起火焰。俗话说,嫉妒的妻子就像是你床垫里的黄蜂巢,无论你怎么躲闪,早晚总是会被叮到。
“你竟敢用如此卑劣的罪行指控我?”克拉瓦尔问道,“你没有任何证据,本来就不可能有证据!我是无辜的。”突然间,她似乎回想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正有无数贵族肩并肩地站在这里,听着、看着所发生的一切。不管怎样,她是有勇气的。她站直身体,努力瞪视着兰德的眼睛,同时又尽量不让自己的头仰得太高。“真龙大人,九天前,日出之时,我根据凯瑞安的律法和传统加冕为凯瑞安女王,我会遵守效忠您的誓言,但我是凯瑞安女王。”兰德只是盯着她,仍旧一言不发。佩林现在能确认,兰德感到了困扰。“真龙大人,我是女王,除非您废除我们所有的法律。”兰德保持着沉默,不眨眼地盯着她。
为什么他不结束这一切?佩林暗自寻思。
“这些对我的指控是虚假的,他们疯了!”看到兰德一直没说话,克拉瓦尔不安地转过头:“安诺拉,给我一些建议,安诺拉!给我建议啊!”
佩林觉得她是在对菲儿身边的某一名女子说话。从王座背后走出的那名女子并没有穿着近侍的条纹裙装,她有一张宽阔的脸、一张大嘴和鸟嘴般的高鼻子,她的一头黑发编成了几十根细长的辫子,她有一张光洁无瑕的脸。令佩林惊讶的是,海芬的喉咙里响了一声,然后那名梅茵人就露出了笑容,而佩林身上的汗毛早已竖直起来。
“我不能这样做,克拉瓦尔,”那名两仪师带着塔拉朋的口音说道,她的双手整理着有灰色流苏的披肩,“恐怕我让你误解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不……不需要这样,兰德大人。”她的声音一时间变得有些不稳定。“或者是真龙大人,如果你希望我这样称呼你。我向你保证,我对你绝无恶意。如果我有的话,在你知道我的存在之前,我就会攻击你了。”
“如果你这样做,你早就死了。”兰德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铁,他的表情比他的声音更加冷酷。“我并不是屏障你的人,两仪师。你是谁?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回答我!我没有太多耐心对付……你这种人,或者你想被揪到艾伊尔营地去?我打赌,那里的智者会让你供出所有的话。”
这个安诺拉不是个脑筋迟缓的家伙。她瞥了亚蓝一眼,又转头望向走道上殉道使站立的地方。她知道兰德所指的就是那些身穿黑衣的人,他们的脸上像她和兰德一样,看不见半点汗滴。年轻的佳哈看着她的样子,就像是鹰看着老鼠。罗亚尔也站在他们中间,一把大斧靠在他的肩头,看上去极不协调。而巨森灵的一只大手正努力地同时握住一只墨水瓶和一本书册,他笨拙地将书册的另一端顶在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根比佩林的拇指还要粗的钢笔,用最快的速度在书册上记录着什么。他竟然在这个地方做笔记!
贵族们和安诺拉同时听清楚了兰德的话。他们刚才一直在不安地看着那些戴面纱的枪姬众,现在他们则开始拼命从那些殉道使身边退开来,以至于他们挤得像是桶里的鱼。不时有人晕倒,但因为被挤在人群里,才没倒下去。
安诺拉颤抖着,调整了一下披肩,才恢复了两仪师的镇静和威仪。“我是安诺拉·勒瑞森,真龙大人,属于灰宗,”她完全没提及自己被屏障的事,以及有男人导引的事,仿佛她做出回答是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愿,“我是梅茵之主贝丽兰的资政。”所以为什么海芬会像个疯子一样笑了起来,他认出了这个女人。佩林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您明白,这是必须保密的,”她继续说道,“因为提尔对于梅茵和两仪师的态度都很差。但我想,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对这个身份保密了,是不是?”安诺拉又转向克拉瓦尔,语气也变得严厉:“我让你思考你应该想到的事情,但两仪师不会仅凭别人的命令就成为资政,尤其是当她们已经成为别人的资政时。”
“如果贝丽兰确认了你的故事,”兰德说,“我会让她负责监管你。”他又看了王冠一眼,才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这堆黄金和宝石还在自己手里。他非常轻柔地将它放到覆盖着丝绸的太阳王座上。“我不认为所有两仪师都是我的敌人,并不完全是,但我不会被阴谋陷害,不会被控制,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选择权在你手上,安诺拉,但如果你选择错了,你就会到智者那里去,或者那时你已经没命了,我不会捆缚住殉道使的手脚,而你将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殉道使,”安诺拉平静地说,“我明白。”但她还是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真龙大人,克拉瓦尔密谋要毁弃她立下的效忠誓言。”佩林是那么希望菲儿能开口说说话,但当菲儿真的开口说话时,他却吓了一跳。这时,菲儿已经走出了近侍的队伍,她谨慎地选择着言辞,并且以将要捕食的猎鹰般的姿态俯视着那个将要成为女王的人。光明啊,她真是美极了!“克拉瓦尔发誓在所有事情上遵从您,支持您的法律,但她在暗地里拟定计划,要从凯瑞安驱逐艾伊尔人,让他们前往南方,并在您回来之前将一切恢复旧貌。她还说,即使您能回来,您也不敢改变她所做的任何事。她把这些都告诉了她的近侍麦芮,麦芮把这些告诉我以后,很快就消失了。我没有证据,但我相信她已经死了。我相信克拉瓦尔在后悔自己向别人暴露了太多想法。”
多布兰抬步向高台上走去,他将头盔夹在胳膊下,面孔如同一块铁板。“克拉瓦尔·赛甘,”他庄重的声音传遍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以我光明之下不朽的灵魂,我,多布兰,塔波文家族的家主,指控并确认你有背叛之罪,对此的处罚将是死刑。”
兰德仰起头,闭上了眼睛,他的嘴唇在微微翕动。佩林知道,只有自己和兰德能够听见他在说些什么。“不,我不能,我不会的。”佩林明白了他迟迟不行动的原因。兰德正在寻找解决的办法,佩林希望他能找到。
克拉瓦尔肯定没听见兰德在说些什么,但她也在寻找出路。她慌乱地向周围看着,看着太阳王座,看着其他近侍们,看着群集在下面的贵族,仿佛他们会上来保护她,但那些人的脚仿佛黏在地板上。他们都保持着谨慎的漠然,汗涔涔的面孔对着她,目光却在躲避着她。一些人的眼珠不时偷偷转向殉道使,没有人敢正眼瞧他们。贵族和殉道使之间原本已经拉开很远的距离,现在正进一步变得更远。
“谎言!”克拉瓦尔嘶声说道,她的手拉扯着裙摆,“全都是谎言!你这个卑鄙的——”她朝菲儿走进一步。兰德伸出手臂挡在她们中间,但克拉瓦尔似乎没看见他的这个动作。菲儿看上去则仿佛是希望兰德让克拉瓦尔这样做,任何攻击菲儿的人肯定会大吃一惊。
“菲儿没有说谎!”佩林咆哮着。至少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克拉瓦尔再次恢复了镇静,虽然她个子不高,但她努力让自己的每一寸身高都发挥作用,佩林甚至对她的努力有些钦佩。但她谋杀了麦朗、马林金和那个麦芮,只有光明知道她还杀死了什么人。“我要求得到公正的对待,真龙大人,”她的声音冷静、庄重而高贵,“对于这些……恶行,没有任何证据。难道凭一个已经不在凯瑞安的人就能指控我说过我从没说的话?我要求真龙大人秉公判决。以您自己的法律,必须有证据才能指控罪名。”
“你怎么知道她不在凯瑞安了?”多布兰问道,“她在哪里?”
“我相信她已经走了,”克拉瓦尔向兰德回答道,“丢下了服侍我的工作,我用莉艾尔替换了她。”她朝左侧的第三名近侍指了一下。“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如果她还在这座城市里,就把她带来吧!让她当着我的面用那些荒谬的罪行指控我,我会把她的谎言摔回她的脸上。”菲儿用杀人的眼光看着她。佩林希望菲儿不会向她掷出藏在身上的匕首,在极度愤怒时她很有可能这样做。
安诺拉清了清嗓子,她一直过于仔细地审视着兰德,甚至让佩林都感到不舒服。她忽然让佩林想起了维林,维林也曾经用这种鸟观察虫子的眼神审视过他。“能否让我说一句,兰……啊……真龙大人?”看到兰德点头,她便整了整披巾,继续说道:“对于年轻的麦芮,我只知道有一天上午她还在这里,但没有等到天黑,她已经不见了踪影,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但马林金大人和麦朗大君就不一样了,梅茵之主带来了她的两名最优秀的捕贼人,他们擅长于侦破罪行。他们已经将两个人带到我面前,就是这两个人在街上刺杀了麦朗大君。不过这两个人坚称他们当时只是拉住了麦朗的手臂,实行刺杀的另有其人。捕贼人还将一名仆人带到我面前,就是她在马林金睡前爱喝的调味酒中下了药。她也说自己是无辜的,如果马林金不死,她那有病的母亲和她就都将性命难保。我相信她说的是实话。她供认后解脱的神情不可能是假装的。两名匪徒和那名女仆都承认了一点:他们得到的命令是出自克拉瓦尔女士本人之口。”
随着两仪师的陈述,挑衅的神情从克拉瓦尔脸上消失了,她的身体也像浸湿的抹布一样,一点点软了下去;她还能站着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她们承诺过,”她喃喃对兰德说着,“她们承诺过你永远也不会回来。”克拉瓦尔急忙用双手捂住了嘴,但已经太迟了,她的眼睛从眼眶中突了起来。佩林希望自己没听到过从她喉咙中发出的声音,那不该是人类发出的声音。
“背叛和谋杀,”多布兰的声音听起来很满意,那种尖锐的呜咽声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处罚仍然是一样的,真龙大人。死亡,根据您的新法,谋杀犯将被绞死。”不知为什么,兰德现在注视的人是明,明望向兰德的眼神里充满深深的哀伤。不是为了克拉瓦尔,而是针对兰德。佩林有些怀疑明看到了某个幻象。
“我……我要求被斩首。”克拉瓦尔用一种像是要被勒死的声音说道,她的脸上显露出颓丧的表情,此时,她似乎苍老了许多,眼睛里闪动着赤裸裸的恐惧,但仍然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争取最后那些微不足道的权利。“这是……这是我的权利,我不要……像平民一样被吊死!”
兰德似乎在和自己争斗着,他以那种令人不安的方式摇着头。当他最后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如同冬夜般冰冷,和铁砧一样坚硬。“克拉瓦尔·赛甘,我剥夺你的爵位,”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像一根深深打进墙壁的铁钉,“我剥夺你的领地、宅邸和财产,你所拥有的一切,除了你穿的这身衣服。你是否……你有没有一片农场?一个小农场?”
兰德的每一句话都让这个女人踉跄一下,她仿佛喝醉酒般摇晃着,发不出声音地说着“农场”这个词,好像以前从没听过这个词一样。安诺拉、菲儿,所有人,都带着困惑或好奇的神情望着兰德。佩林也一样。农场?刚才这座大厅是寂静的,现在这里连呼吸的声音都快消失了。
“多布兰,她有没有一个小农场?”
“她拥有……曾经拥有……许多农场,真龙大人。”那名凯瑞安人缓缓地回答,很显然,他并不比佩林更了解现在的状况。“其中大多数规模都非常庞大,但靠近龙墙的土地一直都被分割成许多小块,一般不超过五十皮。在艾伊尔战争期间,居住在那里的人把它们全都抛弃了。”
兰德点点头:“应该是对此进行改变的时候了,有太多土地荒废过久,我希望人们能迁回到那里,重新在那些土地上耕种!多布兰,你要找出克拉瓦尔在龙墙附近拥有的土地中最小的一块,克拉瓦尔,我将你流放到那个农场去。多布兰会让你得到农耕工作所需的一切,会有人教你照料土地。有卫兵看守你,确保你终生不会离开那处农场超过一日的距离。这是你的任务,多布兰。我希望她在一个星期之内上路。”多布兰满脸困惑地犹豫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佩林现在听到大厅的人群中窃窃私语的声音,没有人明白为什么克拉瓦尔不会死,也没有人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处罚。财产没收的事情以前也有过,但从没有过没收一切财产和领地,爵位更是不可被剥夺的。贵族也会被流放,甚至是终生流放,但不会被流放到农场去做工。
克拉瓦尔立刻就做出了反应,她的眼睛向上一翻,全身瘫软地向下摔去,眼看就要从高台的阶梯上滚落。佩林冲过去想要扶住她,但已经有人在他之前行动了。还没等他迈出一步,克拉瓦尔已经停住了。她的脑袋歪在一边,全身无力地垂挂在半空中,显然已经失去了知觉。那股力量将她抬起,轻柔地放在了太阳王座前面。佩林相信这是兰德干的。殉道使们一定会任由她跌到地面上。
安诺拉啧了一声,她的脸上没有惊讶或不安的表情,只是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在不停地揉搓着。“我猜她应该宁愿被斩首。我会看管她的,如果你的手下,你的……殉道使……”
“她与你无关了,”兰德粗横地说道,“她还活着,而且……她是还活着。”他有些颤抖地、长长地喘了口气。明站在他的身边,仿佛很想为他做些什么。慢慢地,他的面孔恢复了坚毅的神情。“安诺拉,带我去见贝丽兰。放开她,佳哈,她不会惹麻烦,她只有一个,但我们有九个。我要知道我不在的时候都出了什么事情,安诺拉,还有贝丽兰瞒着我将你带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不,不要说话,我会听她对我的报告。佩林,我知道你想和菲儿待一段时间,我——”
兰德的目光缓缓扫过大厅,扫过所有鸦雀无声地在下面等待的贵族。在他的注视下,没有人敢动,恐惧的气味覆盖了一切,异常刺鼻。除了那些狩猎者之外,所有站在这里的贵族都像克拉瓦尔一样对兰德立下了誓言。也许只要站在这里就算是对兰德的背叛了?佩林不知道。
“觐见结束了。”兰德说,“我会忘记现在就离开的所有面孔。”
站在最前面的是位阶最高、最有权势的一些人,他们开始以不算匆忙的速度向门口走去,一边还在躲避着站在走道中的枪姬众和殉道使。其余的人都在等待着轮到他们行动的时候。他们的脑子里一定都已经把兰德的话回想了无数遍。兰德所说的“现在”是多长的一段时间?脚步开始逐渐加快,裙摆被提了起来。最靠近门口的狩猎者们开始抢先溜了出去,开始是一个接一个,然后是成群结队。看到这种情况,凯瑞安和提尔的低阶贵族们开始抢在高阶贵族前面向外跑去。片刻之间,门口处出现了混乱,男人和女人们互相推挤,用手臂为自己开路,没有人再回头看一眼那个曾经在太阳王座上短暂地坐过、现在躺卧在王座前面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