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佩林并没有朝山坡下他前进的地方看过去,他应该在今天早晨和兰德一起去那个地方。现在,他只是待在这一圈马车的边缘,环顾着周围其他的地方;然而这里所有目光可及的东西,都让他的肠胃开始痉挛,就像是铁锤打在肚子上一样。
重击。东方一座平缓山丘上的十九座新出现的坟墓,埋葬着十九名再也无法看到家乡的两河人。通常,一名铁匠不可能看到人们因为自己的决定而死。所幸两河人听从了他的命令,否则这里会出现更多的坟墓。重击。一片片方形的土堆沿着山坡向旁边伸展开来,那是将近一百名梅茵人和更多凯瑞安人的坟墓,他们来到杜麦的井时就已经有了赴死的觉悟。不论他们原先前来的理由为何,他们听从佩林·艾巴亚的命令。重击。在西边起伏的山丘上,有一千座以上的坟墓,上千名艾伊尔人站立着被埋葬在那里,面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足足一千人,其中有许多是枪姬众。死去的男人让佩林心中绞痛,死去的女人让他想坐在地上大哭。佩林努力告诉自己——来到这里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们会不顾一切地来到这里。这是真的,但下达命令的是他,他要为这些坟墓负起责任。不是兰德,也不是两仪师,而是他。
活下来的艾伊尔人刚刚停止为他们死去的同胞歌唱,那是让人无法忘怀的歌声,它们的残断旋律一直萦绕在佩林的脑海:
生命是梦——不容阴影。
生命是梦——常怀苦痛。
梦的源头——我们祈求苏醒。
梦的源头——我们苏醒并启程。
谁会沉睡——当黎明在等待?
谁会沉睡——当甜美的风吹来?
梦必终结——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梦的源头——我们苏醒并启程。
他们显然在这些歌曲中寻到了安慰。佩林希望自己也能得到安慰,但到目前为止,他觉得艾伊尔人似乎真的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这样太疯狂了。任何心智健全的人都想活下来,任何心智健全的人都会用最大的力气逃离战场,逃到最远的地方去。
快步甩了甩头,下方传来的气味让它的鼻孔不停地翕动着,佩林拍了拍褐色坐骑的脖子。亚蓝看着那些佩林竭力躲避的情景,嘴角露出了笑容。罗亚尔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是硬木的雕像,他的嘴唇在轻轻开合,佩林觉得自己听到他说:“光明啊,让我永远也不要再见到这种景象吧!”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其他人一起望向了杜麦的井。
从某种角度来说,那里并不像那些坟墓一样可怕——那些坟墓中的人有些佩林从小就认识——但那里的一切都向他迎面扑来,滞留在鼻孔中的气味仿佛也凝固成坚硬的岩石,砸在他的两眼之间。他想忘却的回忆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神经。杜麦的井曾经是一个杀戮之地,一片死地;而现在,那里的情景只有更加可怕。就在不到一里远的地方,烧焦的马车残骸立在一片小树林周围,树林里掩藏着低矮的石砌井沿,而在那周围……
一片沸腾的黑色海洋,组成它的是数以万计的秃鹫和乌鸦。它们形成此起彼落的波浪,覆盖了残破的地面,佩林甚至有些感激它们遮住了一些更加残忍的景象。殉道使的手段是佩林所见过最残忍的手段,他们以同样漠然的态度摧毁血肉和土石。有太多的沙度人死在那里,埋葬他们不知道需要多少人,多少时日,于是他们都被填进了秃鹰和乌鸦的肚子。死去的狼也都在那里,佩林想埋葬它们,但那不是狼的方式。三名两仪师的尸体也在那里被找到,她们的导引能力没能在那场疯狂的战争中拯救她们。死在那里的护法则有六名之多,他们被埋在靠近水井的空地上。
盘旋在死者身边的并不只是那些鸟。黑色羽毛的波浪不停地翻腾着的同时,穿行在其中的还有多布兰·塔波文大人和他超过两百名的凯瑞安骑兵,以及领军长海芬·努瑞勒和他的梅茵翼卫队。凯瑞安军官的背上都插着两支蓝色的小旗,旗上绣着白色的菱形花纹。多布兰自己并没有这样的装饰。梅茵人披挂着红色的盔甲,骑枪上飘扬着红色细带。他们的样子很勇敢,但多布兰并不是唯一用布捂住鼻子的人,不时会有骑兵在马鞍上倾斜身子,想要把已经吐空的胃吐得更空一些。徒步行走的马瑞姆·泰姆几乎像兰德一样高,他穿着黑色的外衣,两只袖子上缠绕着蓝金色的游龙图案,跟在他身后的是百余名殉道使,他们之中也有人不停地呕吐。那支队伍里还有为数众多的枪姬众,斯威峨门的数量超过了凯瑞安人、梅茵人和殉道使的总和,率领他们的是几十名智者。由这么多人组成这支队伍,是为了防止沙度发动反击,或是有人装死,对他们实施突袭。但佩林觉得任何在这里伪装成尸体的人很快就会疯掉。所有这些人都围绕着一个中心——兰德。
佩林原本也应该率领两河人到那里去,兰德曾经这样要求过。他对佩林说过,家乡的人是可以信任的,但佩林没有答应他。他必须满足于只有我一个人前往,而且是再过一会儿,佩林心想。再过一会儿,等到他能镇定地直视下面这一片屠宰场时。不,屠夫的刀子不会砍在人类身上,它们比不上斧头的凶狠,比不上秃鹰的贪婪。
那些黑衣殉道使融进了黑鸟的海洋里,死亡吞噬了死亡,其他人也总是被飞起的乌鸦遮挡住,但兰德在其中却非常显眼,他现在还穿着获救时那件破烂的白衬衫。佩林已经不确定他是否真的需要他们的营救了。佩林又看到了明,她紧随在兰德身旁,穿着粉红色的外衣和紧身裤,这让佩林的眉头紧皱了一下,那不是女孩应该去的地方。但自从兰德被救出之后,她就一直跟在兰德身边,比马瑞姆还要贴近。兰德在殉道使和佩林冲破两仪师的防御之前,就已经救出了他自己和明,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现在佩林怀疑兰德在明的心目中已经成为唯一安全的保障。
兰德偶尔会拍拍明的手臂,或者低下头,仿佛是在对明说话,但他并没有把注意力完全放在明身上。黑云般的食肉鸟盘旋在他们周围,小型鸟会躲开他们,去别的地方觅食;但秃鹰却总是不情愿让出自己的地盘,有的秃鹰甚至完全拒绝飞起,即使在后退时也要伸长没有羽毛的光脖子,发出挑衅的叫声。兰德不时会停下脚步,弯腰查看一具尸体,有时候,火焰会从他的手中喷出,击向不让路的秃鹰。每一次兰德检视尸体,枪姬众的首领南蒂拉或是她的副手苏琳都会和他发生争论。有时候智者也会参与这种争论,她们会拉着那具尸体的衣服,仿佛是在向兰德展示什么。兰德则会点点头,继续前进,但他也经常会回头看看,直到自己的注意力被另一具尸体所吸引。
“他在干什么?”靠近佩林膝盖的地方传来一个傲慢的声音。根据气息,佩林已经知道说话的人是谁。这名像雕像般典雅端庄的女性,穿着绿色的丝绸骑装和一件薄亚麻防尘斗篷——科鲁娜·奈齐曼是艾拉非国王培塔的妹妹,也是一名握有强权的贵族,成为两仪师之后,她的威仪当然不会有丝毫减损。佩林刚才一直在专心眺望下方的情景,并没有注意到她走到了自己身边。“为什么他要去那里?他不该这样做的。”
营地中的两仪师并非都是囚犯,那些不是囚犯的两仪师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出现在众人面前,佩林怀疑她们一定是在私下谈论些什么,或是在试图搞清楚目前的状况,甚至,她们也可能正在思索能够让她们钻过漏洞的办法。现在,她们突然全体出现在众人面前。碧拉·哈金是另一名绿宗两仪师,她正站在科鲁娜的身侧,虽然她有着光洁无瑕的面容和工艺精良的羊毛长裙,也有着和科鲁娜一样的傲慢神情,但她看上去还是像一名农妇。佩林知道,这位农妇会用严厉的口吻命令一名国王在走进她房间的时候脱下靴子,并警告他小心一点。她和科鲁娜一同领导着和随佩林前来杜麦的井的两仪师,或者这个领导权是轮流掌握在她们两人手中。佩林并不很清楚实际状况,更不清楚两仪师的任何状况。
另外七名两仪师像一群鹌鹑般聚集在不远的地方,但或许她们更像是一群骄傲的雌狮,因为她们的气息中有着掌控一切的气势。她们的护法排立在她们身后,如果说两仪师们有着外表的平静,这些护法则仿佛没有了任何情绪。他们是一群参差不齐的人,变色斗篷让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似乎是完全消失了,不管高或矮,粗壮或削瘦,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群被磨损的皮带系着的纯粹暴力物。
那些女人中有两个是佩林认识的——维林·玛瑟雯和埃拉娜·摩斯凡妮。维林是褐宗两仪师,她的个子很矮,身材圆胖,有时候,她有着母亲般的慈祥,但有时候她却会像一只鸟审视虫子般看着你。埃拉娜属于绿宗,她肤色黝黑,身材苗条,相貌非常漂亮,但不知为什么,最近她的眼睛周围出现了许多憔悴的皱纹。这九名两仪师里有六名是绿宗的。以前,维林曾经告诫佩林不要对埃拉娜太过信任,而他确实也有这样的想法,不过,佩林更不信任的则是维林本人。他不信任任何两仪师,兰德也不信任她们,虽然她们昨天曾经为兰德奋力作战,虽然在战斗之后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佩林仍然无法相信真的有那种事情发生,即使他也是在场的见证人之一。
十几名殉道使在距离这九名两仪师二十几步外的一辆马车周围闲晃着。一名叫查奥·葛德芬的趾高气扬的家伙今天早晨是他们的领头,这个表情严厉的男人即使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也显得十分骄傲。这些人全都在外衣的高领上别着一只剑形的银色徽章。除了查奥之外,还有另外四五个人——包括葛德芬——在另一侧的衣领上别着用金红色珐琅镶嵌成龙纹的徽章,佩林相信这是一种表示阶级的标志,他在别的殉道使身上也看到了这些徽章。这些殉道使并不真的是在看守这九名两仪师,但他们会出现在两仪师出现的任何地方,并且总是睁大眼注意着这些两仪师。两仪师们表面上仿佛完全没注意到他们,但两仪师的气息中有警觉、困惑以及愤怒,她们会有这种情绪一定多少跟殉道使有些关系。
“嗯?”科鲁娜的黑眸不耐烦地闪烁着。佩林怀疑她从未容忍过谁让她等待。
“我不知道,”佩林说谎了,他又拍拍快步的脖颈,“兰德并没有将所有的事情告诉我。”
实际上,佩林知道一些(最起码他以为自己知道),但他并不打算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所有人,有权告知别人这些事的是兰德。兰德目光所注视的全都是枪姬众的尸体,佩林确信这一点。战场上只剩下沙度的枪姬众,但佩林不认为她们在兰德眼中会有什么差别。昨晚,佩林一个人离开马车,想独自静一静。当劫后余生的欢笑声远离他的时候,他看见了兰德——震撼世界的转生真龙坐在地上,一个人淹没在黑暗里,用手臂环抱着自己,身子微微前后摇摆着。
在佩林眼中,月光几乎像日光一样明亮,但就在此时,他宁可视野会模糊一些。兰德的面孔阴冷扭曲,既像是要嚎叫,又像是想哭泣,他的每一块肌肉一定都在奋力抗争着。两仪师那种阻隔外界炎热的方法,兰德和殉道使们也知道,但兰德现在并没有使用。这时的夜晚已经和酷暑时没两样了,滑过兰德脸颊的汗水和滑过佩林脸颊的一样多。
兰德并没有转过头,但佩林的靴子在干草中发出很大的声响。兰德一边摇晃着身体,一边沙哑地说道:“一百五十一人,佩林,一百五十一名枪姬众在今天死了,是为我而死的。你知道,我答应过她们。不要跟我吵!闭嘴!离开!”尽管汗流不止,但兰德还是在不停地打着哆嗦。“我不是指你,佩林,不是你,我必须守住我的承诺,你明白。不管那有多么痛苦,我必须守住,自己一个人守住,不管有多么痛苦。”
佩林竭力不去思考能够导引的男人的命运,那些幸运的会在发疯前死去,不幸的在死前还要经历疯狂。不管兰德会是幸还是不幸,一切都要取决于他,一切的一切。“兰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
兰德似乎并没有听到,他不停地前后摇晃着,摇晃着。“查林艾伊尔加莱氏族的伊丝安,今天她为我死了。米雅各布马艾伊尔岩脊氏族的楚恩蒂,今天她为我死了。达茵艾伊尔的爱基林……”
除了停住脚步,倾听兰德用痛苦至极的声音背诵那一百五十一个名字之外,佩林什么都不能做。他一边倾听着,一边希望兰德还能够保持健全的神智。
但不管兰德的神智是否健全,佩林相信,即使现在他们发现身边少了一名枪姬众,她也必定跟其他战死的人一起被郑重地埋葬在了山丘上,他的名单也会增加到一百五十二个名字。这些事情——以及佩林自己的疑虑——与科鲁娜无关。只是兰德一定要保持清醒,至少是足够的清醒,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光明啊,一定要这样!
让光明烧了我吧,我怎么会如此冰冷地思考这种事。佩林想道。
佩林从眼角看到科鲁娜的嘴唇立刻紧绷了起来,她不喜欢等待,更不喜欢不了解状况。她是个美女,但太过威严,脸上全都是颐指气使的神情。她不是个坏脾气的人,只是坚信她的一切想法都是正确的,必须得到实行。“有这么多乌鸦聚集在一个地方,其中一定有几百只,也许是几千只魔达奥的眼线。”她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焦躁,仿佛那几千名魔达奥的密探都是他带来的。“在边境国,我们一看见乌鸦就会杀死它,你有士兵,而且他们都有弓箭。”
这话并没有错,乌鸦很可能是暗影的间谍,但厌恶感立刻涌入他的胸中。厌恶和疲惫的感觉。“这样有什么意义?”这么多鸟,两河人和艾伊尔人即使射光所有的箭,也仍然会有间谍回到魔达奥那里去。没有人能分清楚哪只鸟是真正的间谍。“这里的杀戮还不够吗?很快又会有更多的杀戮了。光明啊,女人,即使是那些殉道使也觉得够了!”
那些望向这里的两仪师们纷纷挑起眼眉,没有人会这样对两仪师说话,即使是国王也不行。碧拉看着佩林的眼神仿佛是要把佩林从马鞍上揪下来,甩他一记耳光。科鲁娜则仍然盯着那片屠场,双手整了整裙子,她的脸上显露出冰冷而决绝的神情。
罗亚尔的耳朵颤抖着,他对两仪师有一种深厚但不安的尊敬。他的身高几乎是两仪师的两倍,但有时候,他却觉得似乎只要自己碍着了两仪师,她们就会直接踩着他的头顶走过去,完全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佩林没让科鲁娜有机会说话。给两仪师一根手指,她就会把你整只手臂都拉过来,然后还会向你索取更多。“你一直与我保持着距离,但我有一些事要告诉你。昨天,你没有服从命令,你是否想称此为改变计划?”科鲁娜张开嘴,但佩林继续说了下去,“那么就用这种说法也可以,如果你认为这样会好一些的话。”她和另外八名两仪师被命令要留在智者们身边,那里距离实际战场相当远,有两河人和梅茵人的守卫,但她们在战斗一开始时就冲进了战况最激烈的地区,一直停留在那些人们挥舞着枪矛,努力将彼此砍得粉碎的地方。“你将海芬·努瑞勒一直带在身边,半数的梅茵人因此而死亡。从现在起,你不能再为了实现你的计划而不顾一切,我不会再让你因为一个自以为正确的、心血来潮的想法,将别人的心思都抛到暗帝那里去,而导致这么多人的死亡。你明白吗?”
“你说完了吗,乡下男孩?”科鲁娜的声音平静得让人害怕,她看着佩林的面孔如同黑色的冰雕,而冰层下正燃烧着被冒犯的怒火。虽然站在佩林的坐骑旁,她却好像是在俯视着佩林。这不是两仪师的能力,佩林以前就看见菲儿这样做过,他怀疑大多数女人都知道这个办法。“对于昨天的状况,我会告诉你一些理由,但即使是最没有大脑的人也应该能推敲出原因。根据三誓,除非是抵抗暗影生物或者保卫自己和其他两仪师与护法的生命,否则两仪师不能使用至上力作为武器。我们可以听从你的命令,袖手旁观,很有可能直到末日战争爆发,我们都无法有所作为,直到我们自己陷入危险。我不喜欢为我的行为做解释,乡下男孩,不要再让我这样做了。你明白吗?”
罗亚尔的耳朵紧缩起来,他用力地盯着前方,显然,他希望自己能待在除了这里之外的任何地方,甚至回到一直希望他结婚的母亲身边也好。亚蓝大张着嘴,他总是装作两仪师不会对他有任何影响的模样。乔丁和托德爬下马车轮,乔丁还在故作悠闲地走向一旁;托德却已经在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窥望。
科鲁娜的解释听起来很有道理,也许她并没有说谎。不,根据三誓的另外一条,她只能说实话。但两仪师的话总是有另外的含意,她们不会告诉你全部的事实,或者她们会避开事实。两仪师可以让自己身临险境,从而能够使用至上力,但如果她们在那时不曾想过要抢在所有人之前得到兰德,佩林情愿把靴子吃下去。没有人能知道那时会发生什么事,佩林只是确信,她们的计划和实际发生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
“他来了,”罗亚尔忽然说道,“看啊!兰德来了。”然后他的声音又压低成一阵耳语:“小心,佩林,”这是巨森灵的耳语,亚蓝和科鲁娜应该能清楚听见,也许碧拉也能听到,“她们没有对你立下任何誓言!”罗亚尔的嗓音又恢复成正常的隆隆声。“你认为他会跟我谈论营地里发生的事情吗?这样我才能写好我的书。”他正在写一本关于转生真龙的书,至少是在为这样的一本书做笔记。“当……当战斗开始的时候,我就什么都看不清了。”在战场上,罗亚尔一直和佩林并肩奋战,他的武器是一柄几乎和他等高的大斧,想要在那种环境里活下来,任何人都不可能太注意周围。如果光听罗亚尔的话,一般人会以为他在战况激烈时根本就不在场。“你认为他会跟我聊聊吗,两仪师科鲁娜?”
科鲁娜和碧拉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一言不发地向维林等人走去,佩林看着她们的背影。罗亚尔叹了口气,如同一阵风吹过洞穴。
“你真应该小心一些,佩林,”巨森灵低声说道,“你说话总是太过轻率。”他的声音就像是一只猫一样大的蜜蜂发出来的,至少现在已经不是一只獒犬那么大的黄蜂了。佩林觉得罗亚尔还是应该学习一下如何说悄悄话——毕竟他们还要在两仪师身边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他示意巨森灵不要说话,这样他才能听楚清别人的声音。那些两仪师又开始议论了,但没有一个字能传进佩林的耳朵,很显然,她们用至上力制造了一个结界。
殉道使们也发现了这个结界,现在他们已经不再保持着悠闲的姿态,而是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两仪师身上。佩林看不出他们是否维持着阳极力,但他愿意拿快步当赌注,他们正在这样做。查奥冷冷地哼了一声,佩林觉得他正准备要使用阳极力。
过了一会儿,两仪师们应该是落下了她们的结界。她们都交叠双手,一言不发地向山下望去。殉道使们交换着眼神,查奥挥了挥手,他们又恢复成那种百无聊赖的模样。查奥则显得很有些失望。佩林不悦地发出一声咆哮,转头向马车外望去。
兰德挽着明的手臂走上山坡,他不时会拍拍明的手,和她说几句话,有一次,他还仰头笑了两声。明也和兰德一同笑了起来,黑色的发卷在她的肩头来回晃动,看上去,他们就像是乡下的一对年轻情侣。但兰德的腰上挂着佩剑,有时候,他会将手放在剑柄上。马瑞姆走在他的另一侧。智者们紧随在他身后,枪姬众和斯威峨门环绕着他,后面则是凯瑞安人和梅茵人。
佩林松了口气,他不必走进那片屠场了,但他还是需要警告兰德今天上午他在营地中看到的混乱的敌意。如果兰德不听他的,他该怎么办?自从离开两河之后,兰德就变了,被柯尔伦率领的两仪师绑架之后,他变得更多。不,兰德一定要有清醒的神智。
兰德和明走进马车圈。那支队伍的大部分都留在外面,不过他们的身边绝不会缺少随员。
马瑞姆肯定会跟在兰德身边,他的肤色黝黑,稍微有点鹰钩鼻。佩林相信大多数女人都会被那副面孔所吸引,一些枪姬众就总会多看他几眼,她们从不会掩饰这种事。当马瑞姆走进马车圈时,瞥了查奥一眼,查奥极轻微地摇摇头,马瑞姆的脸上出现了一片阴霾,又立刻消失了。
南蒂拉和苏琳肩并肩紧跟在兰德身后,她们的身后没有跟着二十名枪姬众,这让佩林有些吃惊。佩林觉得,如果没有枪姬众在澡盆旁边守卫,她们甚至不会让兰德洗澡,佩林不明白为什么兰德能容忍这种事情。南蒂拉和苏琳的束发巾都围在肩上,头发剪得很短,只是在颈后垂着一根小辫子。南蒂拉是一位强健有力的女子,头上的金发已经有大部分变成了灰色,不过她冷峻的面容仍然相当俊美。苏琳的肌肉如同钢丝一般,脸上留着疤痕,她的头发已经白了,脸上都是皱纹,南蒂拉和她相比都变成了一名漂亮而柔弱的女人。她们也似乎是无意地瞥了殉道使一眼,然后用审慎的眼光看着那两群两仪师。南蒂拉用手指打出一段枪姬众手语,佩林总是希望自己能弄懂她们在说些什么,但枪姬众宁愿放弃枪矛,嫁给一个丑陋的男人,也不会教任何男人枪姬众手语。佩林一直没注意到的一名枪姬众跪坐在距离查奥几步外的一辆马车旁,用手语回应着南蒂拉;另一名正在囚犯旁边和自己的同伴玩着翻绳游戏的枪姬众,也立刻响应了南蒂拉。
艾密斯带着智者们走进马车圈,和索瑞林以及另外几名已经等在那里的智者碰了面。艾密斯的齐腰长发已经变成白色,与之相比,她的面容却显得非常年轻,她是一位重要的人物,在智者中的地位仅次于索瑞林。她们并没有用至上力遮蔽她们的谈话,但立刻有七八名枪姬众环绕住她们,开始轻声歌唱。这些枪姬众或站或坐,动作也不一致——她们在行动之前并没有人给她们统一的号令,但只有傻瓜会以为她们的行动出于巧合。
佩林叹了口气,似乎他与两仪师和智者们搅在一起之后,就总是在叹气。还有那些枪姬众。女人们的行动总是出乎他的预料。
多布兰和海芬牵着他们的坐骑,率领少数部下走在队伍的最后方。海芬终于见识了一场战斗,佩林想知道他是否急于再上战场,他的年纪和佩林差不多,而今天他的样子已经不像昨天看上去那样年轻了。多布兰留着灰色的长发,但前额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这是标准的凯瑞安士兵发式。他已经不年轻了。昨天那场战争肯定也不是他经历的第一场战争,但他看上去同样显得更老了,满是皱纹的脸上布满了忧虑。海芬也是一样。他们的眼睛都在望着佩林。
如果换作别的时候,佩林会等着看他们想说些什么,但现在,他只是滑下马鞍,把快步的缰绳扔给亚蓝,向兰德走去。其他人却已经抢在他前面来到兰德面前。只有苏琳和南蒂拉保持着沉默。
当兰德走进马车圈时,科鲁娜和碧拉就已经迈开了步子。佩林走近时,科鲁娜正庄重地对兰德说:“昨晚你拒绝医疗,但任何人都能看出你还在痛苦之中,即使埃拉娜真的不打算跳出她的……”碧拉碰了一下她的手臂,让她停了一下,但她几乎立刻又开口了:“也许你现在已经准备好接受治疗了?”她的语气听上去就像是在说:“也许你已经明白自己的愚蠢了?”
“关于两仪师的事情必须进行处理,不能再耽搁了,卡亚肯。”艾密斯坚定地说道,她的声音盖过了科鲁娜。
“她们应该由我们来照管,兰德·亚瑟。”索瑞林说道。同时,马瑞姆也开口了:“两仪师的问题不需要再处理了,真龙大人,我的殉道使知道该如何对付她们,她们可以被安全地拘禁在黑塔。”一双眼角微微上扬的黑眼睛对着科鲁娜和碧拉闪动了两下。佩林这才惊骇地意识到,马瑞姆指的是所有的两仪师,而不仅仅是现在的那些囚犯。虽然艾密斯和索瑞林都朝马瑞姆皱了皱眉,但她们看着那两名两仪师的眼神却带着同样的意思。
科鲁娜朝马瑞姆微笑着,朝智者们微笑着,那种冷冷的微笑很适合她的嘴唇。对于那名黑衣男子,她的表情似乎更加严厉,但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马瑞姆的意图。“在这种情况下,”她以同样冰冷的语气说道,“我肯定两仪师柯尔伦和她的人会向我立下誓言,你不必担心……”
另一些人同时开口了:
“这些女人没有荣誉。”艾密斯轻蔑地说。这一次,她的语气明显地包含了所有两仪师。“她们的誓言能有什么用?她们——”
“她们是‘歹藏’。”索瑞林用更加严厉的声音说道,仿佛是在对两仪师进行宣判。碧拉向她皱皱眉。佩林觉得那个词是古语(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这个词),但他不知道两仪师为什么会因为这个词而皱眉。或者为什么苏琳要忽然点头赞同那位智者,而那位智者还在说话,那势不可挡的样子就如同滚落山坡的巨石。“她们不该比其他——”
“真龙大人,”马瑞姆仿佛是在不耐烦地陈述显而易见的事实,“你当然想得到两仪师,想得到她们所有人,让你信任的人管束她们。这样的人还要有对付她们的能力,有谁会比——”
“够了!”兰德喊道。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但他们的反应完全不同。马瑞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身上散发出狂怒的气息。艾密斯和索瑞林交换着眼神,用几乎一致的动作整了整披巾,她们的气息也是相同的,和她们的表情一样,充满果断,她们要得到她们想要的,不管对方是不是卡亚肯。科鲁娜和碧拉也在交换眼神,她们用极小的声音交谈着——佩林从中得到的信息还比不上他从气味中得来的多。他眼中见到的是两名平静的两仪师,维持着颐指气使的威严,但他的鼻子却嗅到两个忧心忡忡的女人,而且恐惧不止一点。他确信,那是对于马瑞姆的恐惧,她们似乎仍然以为可以用某种方式影响兰德和智者们,但马瑞姆和殉道使却让她们感到畏惧。
明拉了拉兰德的袖子——她一直不停地端详在场的每一个人,她的气息几乎和两仪师一样充满了忧虑。兰德拍拍明的手,同时瞪着周围所有的人。当佩林张开嘴时,他也瞪了佩林一眼。从两河人到两仪师囚犯,营地中的每个人都看着这里,但只有少数站在附近的艾伊尔人能听清楚他们的谈话。人们会注意兰德,同时也会尽量远离他。
“智者们将负责看管这些囚犯。”兰德最后说道。索瑞林身上突然传来十分满意的气息,让佩林不由得用力揉了揉鼻子。马瑞姆恼恨地摇摇头,没等他说话,兰德已经转过头直视着他。兰德的一根拇指叉在腰带扣的后面,紧握住腰带扣的手指节都泛白了(那是一只雕成龙形的镀金带扣);他的另一只手握住了裹着暗色野猪皮的剑柄。“殉道使的任务是训练和征募新兵,而不是负责看守,特别是看守两仪师。”佩林察觉到兰德在望向马瑞姆时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不由得寒毛直竖——憎恨,以及一点恐惧。光明啊,他千万不要疯掉。
马瑞姆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听从您的命令,真龙大人。”明不安地瞥了那名穿黑衣的男人一眼,朝兰德更靠近了一些。
科鲁娜散发出松懈的气息,但她最后看了碧拉一眼,然后顽固地昂起了头。“这些艾伊尔女人很有价值——她们之中的一些人如果进入白塔,能够做得很好——但你不能将两仪师交给她们。这是不可想象的!两仪师碧拉和我会——”
兰德举起一只手,两仪师的声音消失了。也许是因为科鲁娜看见他那双铁蓝色的眼睛,也许是看见从他破损的衬衫袖子里露出的前臂——一条金红色的游龙正盘绕在前臂上,在阳光中闪耀着虹彩。“你是否已经向我宣誓?”科鲁娜的眼睛突了出来,仿佛胃部被狠狠地打了一拳。
片刻之后,虽然神情极为不愿,她仍点点头,脸上就像昨天那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那时她在激战之后跪倒在那几座井旁,以光明和救赎与重生的希望立誓,会遵从转生真龙,侍奉他,直到最后战争的到来及结束。佩林理解她的震撼,即使没有三誓,科鲁娜也不可能否认这个誓言,否则佩林一定会怀疑自己的记忆力。九名两仪师跪在兰德面前,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念诵着誓词,脸上带着震惊的表情。就是现在,碧拉的嘴唇紧皱了起来,仿佛她咬到一颗坏掉的杏。
一名艾伊尔男人加入这一小群人之中,他的身高和兰德差不多,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深红色的头发中带着一点灰。他向佩林点点头,又轻触了一下艾密斯的手臂,艾密斯也按了一下他的手。鲁拉克是艾密斯的丈夫,但艾伊尔人在旁人面前并不会有过于亲密的表现。鲁拉克还是塔戴得艾伊尔的部族首领——他和高尔是这里仅有的两名不系斯威峨门头巾的男人。从昨晚开始,他和一千名艾伊尔人一直在外面执行巡逻任务。
即使是一名远在别的城里的瞎子也能感觉到兰德周围的气氛,而鲁拉克并不是傻瓜。“现在时机对吗,兰德·亚瑟?”等到兰德示意他可以发言后,他才开口说道:“沙度的狗仍然在以最快的速度向东逃窜。我看见穿着绿色衣服的人骑马向北方去了,他们在躲避我们。你说过,如果他们不惹麻烦就放过他们。我想他们正在搜索逃亡的两仪师,有几名女人和他们在一起。”冰蓝色的眼睛瞥了那两名两仪师一眼,目光如同铁砧般平板而坚硬。鲁拉克曾经会在两仪师面前放轻脚步,那时候任何艾伊尔都会这样做,但这种行为在昨天以前就消失了。
“好讯息,如果能捉住盖琳娜,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不过这仍然是个好讯息。”兰德又握住剑柄,让剑刃在鞘中动了动,这个动作似乎是无意的。盖琳娜是一名红宗两仪师,也是囚禁兰德的两仪师首脑。今天兰德的反应已经相当平静了。昨天,得知盖琳娜逃走的讯息,兰德曾经暴跳如雷;即使是现在,兰德的气息仍然让佩林感觉皮肤发麻。“他们要付出代价,他们每个人都要付出代价。”没有人知道兰德所指的是沙度还是两仪师,或者两者皆是。
碧拉不安地摇摇头,兰德将注意力转回她和科鲁娜身上。“你们已经发誓效忠,我相信你们的誓言。”他抬起一只手,拇指和食指几乎贴在一起,似乎是在向两仪师们表明他信任的程度。“两仪师总是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或者她们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相信你们会按我的吩咐去做。但如果没有我或智者的许可,你们想洗个澡也不可以。”
这次是碧拉看上去被打了一下,她浅棕色的眼睛转向艾密斯和索瑞林,其中充满了忿恨。科鲁娜颤抖着,努力不做出同样的表现。两位智者只是整理了一下她们的披巾,她们又一次散发出同样的气息—— 一阵阵心满意足的气息,毫无同情心的心满意足。佩林觉得两仪师没有和他一样的嗅觉是件好事,否则她们很可能立刻发动战争,或者是抛下威严,拔脚就逃。如果换作是他,他就会这样做。
鲁拉克悠闲地站在一旁,端详着他短矛的矛尖。这是智者们的事情,他总是说,他不会在意智者们做了些什么,只要她们的手指不触及部族首领的事务。但马瑞姆……他也表现出不在意的模样,将双臂抱在胸前,用无聊的眼神扫视着营地。他的气息很奇怪,也很复杂,佩林只能认为这个男人现在的心情很愉快,觉得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很有趣。
“我们立下的誓言,”碧拉将双手叉在宽大的腰臀上,“足以约束除了暗黑之友以外的任何人了。”她说出“誓言”这个词时的语气几乎和她说出“暗黑之友”这个词时一模一样,不,她们不喜欢她们立下的誓言。“你竟敢污蔑我们……?”
“如果我是那样想的,”兰德打断她的话,“你们就要和马瑞姆一起去黑塔了。你们发誓要遵从,好吧,那就遵从吧!”
很长一段时间里,碧拉犹豫着,却又在一瞬间恢复了任何两仪师都拥有的帝王般的尊严。一位两仪师可以让坐在王座上的女王也变得如同一名乡下蠢妇。碧拉行了个轻微的屈膝礼,僵硬地微微低下头。
科鲁娜想要控制住自己的努力显而易见,她的声音也和她故意做出的镇静神情一样脆弱。“那么我们必须征得这些有价值的艾伊尔女人的许可,才能询问你是否愿意进行治疗了?我知道盖琳娜很粗暴地对待你,我知道你从肩膀到膝盖都是鞭痕,接受治疗吧,求求你。”就连这句“求求你”听起来也像是一句命令。
明推了推兰德的手臂:“你该对此感到高兴的,牧羊人,就像我一样。你不喜欢伤痛的,必须有人对你进行治疗,否则……”她淘气地笑了笑,就和佩林记忆中被绑架前的明一样,“否则你连马鞍也坐不稳。”
“年轻男人和傻瓜,”南蒂拉忽然自言自语地说,“总是会忍受他们不必忍受的伤口,作为他们自豪的徽章,也彰显他们的愚蠢。”
“卡亚肯,”苏琳冷冷地朝自己面前的空气说道,“不是傻瓜,我觉得不是。”
兰德亲切地向明微笑了一下,然后斜眼瞪了南蒂拉和苏琳一眼。但是当他再次抬眼看着科鲁娜时候,他的目光又变成了石头。“好吧!”当科鲁娜向前迈步时,他又说道,“但不是你。”科鲁娜的表情僵硬得仿佛要裂开来一样。马瑞姆的嘴唇抽了一下,仿佛露出了一丝冷笑,然后朝兰德走去,但兰德并没有将目光从科鲁娜身上移开,只是伸手朝马瑞姆背后指了一下。“让她来,过来,埃拉娜。”
佩林愣了一下。兰德看都没看就准确地指出了埃拉娜,这让佩林觉得自己的后脑似乎被刺了一下,但他并没有想起什么确切的信息。兰德的行动似乎也刺激了马瑞姆,那个男人的面孔变成一张冰冷的面具,只有黑色的双眼在兰德和埃拉娜之间不停地闪动着,从他身上翻涌而出的气息在佩林的概念里只能被称之为“疑惑”。
埃拉娜也愣了一下,不知什么原因,和佩林一起赶往这里的路上,她的神情一直非常紧张,她表面的平静顶多也只是一层脆弱的掩饰。现在她抚弄着自己的裙子,毫不掩饰地抛给科鲁娜和碧拉一个挑衅的瞪视,然后以平稳的步伐走到兰德面前。另外两名两仪师看着她,如同两位老师看着自己的学生,却仍然无法相信这名学生能有良好的表现。佩林完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们也许是这队两仪师的首脑,但埃拉娜也是两仪师,和她们是一样的。佩林知道,这些全都是他自己的猜测。两仪师就像水林里靠近沼泽的那些盘曲复杂的溪流,无论表面有多么平静,总会有奔涌的暗流将你卷入其中,这个地方似乎出现了愈来愈多的暗流,它们的源头并不止是两仪师。
让佩林大吃一惊的是,兰德伸手挑起了埃拉娜的下巴。碧拉倒抽了一口气。佩林这次也赞同两仪师的看法,在家乡时,兰德对舞会上的女孩也不会如此冒犯,而埃拉娜根本不是舞会上的女孩。更让佩林惊诧的是,埃拉娜的脸红了,身上只是散发出犹疑的气息。根据佩林的经验,两仪师绝不会脸红,她们也绝不会有任何犹疑。
“治疗我。”兰德说道。这是一个命令,不是请求。埃拉娜脸上的红晕更深了,气息中流露出愤怒。当她捧住兰德的头颅时,双手还在不停地颤抖着。
佩林不自觉地揉搓着手掌,那只手掌昨天被艾伊尔人的矛刃割开了,科鲁娜治愈了他身上的几个伤口。他以前也接受过治疗,那种感觉就像是头朝下插进结冰的池塘里,你会大口喘气,全身哆嗦,膝盖发软,通常还会伴随着剧烈的饥饿感,但兰德只是一阵轻微的颤抖。
“你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痛苦?”埃拉娜低声说。
“那么,已经结束了。”兰德说着,挪开埃拉娜的双手,从她面前转过身,连一声“谢谢”都没说。他仿佛是要说话的样子,却停了一下,半转过身望向杜麦的井。
“她们已经全部被找到了。”艾密斯轻声说。
兰德点点头,然后用更有精神的声音说道:“应该是离开的时候了。索瑞林,你能不能任命智者们去从殉道使手中接管囚犯?以及陪同科鲁娜和……其他从属于我的那些女人。”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我不想让她们因为无知而犯错。”
“听从您的吩咐,卡亚肯。”满脸皱纹的智者坚定地拉了拉披巾,望向那三名两仪师。“加入你们的朋友之中,直到我找人来牵住你们的手。”碧拉愤怒地紧皱眉头,科鲁娜的表情犹如严霜,这都在佩林的预料之中,埃拉娜却只是顺从地盯着地面,几乎可说是相当消沉。索瑞林并没有理会她们的反应,而是响亮地拍着手,催促着:“听到没有?快点!快点!”
两仪师不情愿地听从着索瑞林的命令,同时还得表现出仿佛她们的行为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艾密斯靠近索瑞林身边悄声说了一些话,佩林没能听得很清楚,但那三名两仪师一定是听到了。她们停下脚步,三张非常惊讶的面孔转回头看着智者们。索瑞林只是更加响亮地拍着手,催促着她们。
佩林挠着胡子,却看见鲁拉克正望着自己。部族首领朝他微微笑了笑,耸耸肩,这是智者们的事,与他无关,艾伊尔人像狼一样乐天知命。佩林瞥了查奥一眼,那家伙正看着索瑞林对两仪师们训话。不,他看的是两仪师,如同一只狐狸盯着鸡窝里的母鸡。智者们一定比殉道使要好一些,佩林想,她们一定会更好一些吧!
佩林不知道兰德是否注意到了索瑞林的训话,他完全没理会智者的行为。“马瑞姆,智者们接管囚犯后,你就率领殉道使尽快返回黑塔,愈快愈好。记住要注意学习进展过快的人,记住我说过的征募新兵的事。”
“我不可能忘记,真龙大人。”黑衣男子不带任何情绪地回答,“我会亲自负责返程的事,但请允许我再说一次……你需要一名适当的荣誉近卫。”
“我已经给过你答复,”兰德不耐烦地说,“我要将殉道使派往更需要的地方,我也不缺乏人选。佩林,你愿意——”
“真龙大人,”马瑞姆打断他的话,“你需要有殉道使围绕着你,而且数量不应该太少。”
兰德转头看着马瑞姆,他的面孔如同两仪师一样冷静,但他的气息却让佩林的耳朵不由自主地要紧贴在脑袋上——剃刀般锋利的怒气突然消失,变成了刺探的好奇和雾一样难以捉摸的警觉,巨大的、带着杀戮气息的怒火又将这两种情绪完全吞没。然后兰德微微摇了摇头,气味变得如同岩石般坚决。没有人的气息能够改变得如此之快,没有人。
当然,马瑞姆只能用眼睛观察,他能知道的只有兰德在摇头,而且动作很轻。“想一想,你已经选择了四名献心士和四名士兵,你应该选择殉道使。”佩林并不明白马瑞姆在说些什么,他以为他们全都是殉道使。
“你觉得我不能像你一样教好他们?”兰德的声音很轻,如同剑刃在鞘中滑动的轻响。
“我想真龙大人非常忙碌,没时间教导他们。”马瑞姆毫不迟疑地答道,那种愤怒的气息又出现了,“这太重要了,挑选出最不需要被教导的人吧!我可以选择在最大的程度上满足——”
“一名,”兰德打断他的话,“我会选择的。”马瑞姆露出微笑,以默许的神情摊开双手,但挫败的气息几乎淹没了他的愤怒。又一次,兰德看也不看地指了一下,“他。”不过这次他似乎很是惊讶于自己的选择——他准确地指中一名中年男人,那个男人正坐在马车圈另一边的一只倒扣的桶子上,完全没注意兰德和聚集在兰德身边的人。他用手肘顶着膝盖,手掌撑住下巴,正皱起眉望着那些两仪师囚犯,剑和龙的徽章在他黑色外衣的高领上闪烁着。“他叫什么名字,马瑞姆?”
“柯朗,”马瑞姆审视着兰德,一边缓缓地说着。他的气息中有着比兰德更多的惊讶,并且同样含有恼怒。“柯朗·达西瓦,他来自黑丘的一处农场。”
“就是他了。”兰德说道,但他的声音并不是很确定。
“柯朗的力量成长得很快,但他的脑子经常是一团迷糊,总是不在清醒状态,也许是因为他喜欢做白日梦,也许阳极力的污染已经侵入了他的神经。你还是应该选择诺伊、罗查德,或者是——”
马瑞姆的反对似乎彻底消除了兰德的疑虑:“我说的是柯朗,告诉他,他要跟着我。然后将囚犯交给智者,你就可以离开了,我不打算用一整天时间争论这件事。佩林,让所有人做好上路的准备,然后来找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兰德转身走开了,明仍然挽着他的手臂,南蒂拉和苏琳像影子般跟着他。马瑞姆的黑眼睛闪烁着,他是独自走开的,临走时,他向查奥、罗查德、托沃和齐斯曼喝喊着发出号令,黑衣男人们立刻跑了过去。
佩林的面孔扭曲了一下,他有许多事要告诉兰德,却根本没机会开口。不过,也许远离两仪师和智者们后再说才是正确的选择。还有马瑞姆。这里已经没什么工作还需要佩林了。理论上,佩林是这次营救行动的主导者,但鲁拉克比他更清楚该怎样做。只要给多布兰和海芬一个讯息,凯瑞安人和梅茵人也都可以打理好自己。他们仍然有话要说,但他们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和佩林独处,佩林问起他们的时候。
海芬立刻说道:“佩林领主,真龙大人自己去搜检那些尸体——”
“这似乎有一点……过分了,”多布兰轻声插嘴道,“你知道,我们在为他担心,有许多事情都要依靠他。”多布兰是一名战士,但他也是一名凯瑞安贵族,已经在权力游戏中沉浸日久。现在他说话很小心,就像所有凯瑞安人一样。
佩林并不熟悉权力游戏。“他还是神智健全的。”他坦率地说道。多布兰只是点点头,仿佛在说这是当然的。然后他又耸了一下肩,表明自己从来没有质疑过这一点,但海芬的脸已经红了。佩林看着他们分别朝自己的部下走去,他希望自己没有说谎。
佩林聚集起两河人,告诉他们为马匹备好鞍。他没有理会他们向他鞠躬致敬,他们看上去都是不假思索就这么做了。就连菲儿也说,两河人有时候行礼太过频繁了,她说他们仍然在摸索该如何与一位领主相处。佩林想要对他们高喊“我不是领主”,他以前这样做过,却没有收到任何效果。
当所有其他人都跑向他们的坐骑时,丹尼·鲁文和特尔·鲁文却没有行动。他们是一对堂兄弟——两名瘦高的小伙子,长得很像,只是丹尼蓄出了塔拉朋风格的向下弯的尖髭髯;而特尔在镐尖般的高鼻子下面留了一道阿拉多曼风格的黑色窄髭髯。难民们把许多新东西带进了两河。
“那些殉道使会跟我们一起走吗?”丹尼问。看到佩林摇头,他轻松地长长吁了口气,把自己的胡子都吹起来了。
“那两仪师呢?”特尔忧虑地说,“现在她们要得到自由了,是不是?我是说,兰德自由了——我是说真龙大人。她们不可能被当成囚犯,两仪师不会被这样对待的。”
“你们两个让所有人准备好启程就行了,”佩林说,“两仪师就让兰德去担心吧!”这两个家伙甚至连哆嗦的样子都很像,两根手指若有所思地挠着胡子,佩林急忙将自己的手离开下巴,一个男人在这么做的时候就仿佛他的胡子里长了跳蚤。
营地很快就忙碌了起来,所有人都在尽快地行动,但所有人都有事情还没做完。被俘两仪师的仆人和马车夫们忙着将最后一些物品放进马车,开始在一片鞍鞯的响声中排列成队伍。检查马鞍和缰绳的凯瑞安人和梅茵人似乎到处都是。没有穿衣服的奉义徒四处奔忙,虽然艾伊尔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可准备的。
马车圈外面的一片闪光宣告了马瑞姆和殉道使的离开,这让佩林感觉好了一些。不过还是有九名殉道使留了下来,除了柯朗之外,还有另外一名中年人,那是个有着农夫面孔的粗壮家伙。另一个跛了一条腿,头发镶了一圈灰白,看样子已经到了祖父的年纪。其余的都很年轻,其中有些人刚刚脱离了男孩的年纪,但他们都以镇静自若的神态看着身边忙碌的人们,如同已经见识过许多事情的男人一般。他们总是聚在一起,只和自己的人彼此交流,但柯朗似乎被他们排除在外,他站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双眼茫然地盯着前方。佩林想起马瑞姆关于这个男人的警告,暗自希望他只是一个喜欢做白日梦的人。
佩林发现兰德正坐在一只木箱上,臂肘撑着膝盖。苏琳和南蒂拉轻盈地蹲在兰德两旁,全都刻意地避免去看兰德腰间的佩剑,她们的手里似乎是随意地握着短矛和皮盾。在这群忠于兰德的人之中,她们仍然警戒着任何靠近兰德的人或物。明盘腿坐在兰德脚边,朝兰德微笑着。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兰德。”佩林说着,挪开腰间的斧柄,让自己能蹲下来。除了兰德、明和两名枪姬众之外,其他人距离他都很远,不过佩林还是希望苏琳和南蒂拉能够到智者们那里去。没多说什么客套话,佩林直接把今天上午他所看到和嗅到的信息告诉了兰德,不过他没有说出自己靠嗅觉收集信息的手段。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和狼的关系,而兰德不包括在内。殉道使和智者们;殉道使和两仪师;智者和两仪师。在这片混乱而紧张的僵局中,冲突一触即发。佩林也没有忽略两河人。“他们都在担心,兰德。要知道,当有人开始担忧时,说不定已经有凯瑞安人和提尔人开始进行谋划了,他们也许只是要帮助囚犯逃走,也许还有更糟糕的想法。光明啊,我几乎能看到丹尼、班和另外五十个人就要帮助她们逃走了,如果他们知道该怎么做的话。”
“你认为还有另外一些事情会更可怕?”兰德平静地问。佩林感到皮肤一阵刺麻。
他直视着兰德的双眼,用同样平静的声音说:“更可怕一千倍。我不会参与谋杀,如果你这样做,我会阻止你。”两个人陷入一片寂静,不眨一下的蓝灰色眼睛望着不眨一下的金色眼睛。
明皱起眉看着他们两人,用怒气冲冲的声音说:“你们两个羊毛脑袋!兰德,你知道你绝不会下达那样的命令,或者让任何人发出这样的命令。佩林,你知道他不会那么做的。现在,你们两个要变得像两只被丢进同一个鸡栏的陌生公鸡一样吗?”
苏琳发出了笑声。佩林却想询问明对她刚才的判断有多确定,虽然这不是一个他能在这里提出的问题。兰德挠了一下头发,摇摇头,就像是一个人正在否定自己,一个精神有点问题的人。
“这肯定是不容易的,不是吗?”过了一会儿,兰德说道,他的表情很悲伤。“让人痛苦的事实是,我说不出什么是更坏的,我没有任何好的选择。她们要为她们自己负责。”他显得很沮丧,但愤怒正在他的气息中沸腾。“无论是生是死,她们都是压在我背上的重担,是生是死,她们都会把我的背脊给折断。”
佩林顺着兰德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了那些两仪师囚犯。现在她们都已经站起来,被聚拢在一起,即使这样,她们仍然努力要和那三名被静断的两仪师保持距离。围绕她们的智者正在执行命令。看着智者们的手势和两仪师们紧绷的面孔,佩林觉得也许智者们比兰德更适合管束她们,但他不确定。
“有没有看到什么,明?”兰德问。
佩林愣了一下,然后用警告的眼神瞥了一下苏琳和南蒂拉,但明只是轻声地笑了笑,她靠在兰德膝头,看上去真的很像佩林认识的那个明。从她在杜麦的井被救出到现在,她还不曾这样过。“佩林,她们知道我的事,智者们还有枪姬众,她们也许都知道了,她们不会在意的。”明有一种一直被她极力隐藏的能力,就像佩林一直隐藏他与狼的关系一样。“你不可能明白那是怎样的情形,佩林,当它开始的时候,我才十二岁,我还不知道要对此保密。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假装的,直到我说临街的一个男人会和一个女人结婚。那时那个男人已经结婚了,当他带着那个女人私奔后,他的妻子带着一群人来到我姑妈家,说我要为这件事负责,说我在她丈夫身上使用了至上力,或者是给她的丈夫和那个女人喝了某种药剂。”说到这里,明摇摇头,“她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只是要找到一个发泄的对象,那时开始有谣言说我是暗黑之友。那座小镇里一直有白袍众在兴风作浪。拉娜姑妈说服我,要我承认只是偶尔偷听到了那对私奔男女的悄悄话。梅伦姑妈向大家承诺会为了我乱说别人的事情而打我的屁股,姜恩姑妈说她会好好地教训我。当然,她们没有这样做——她们知道事实,但如果她们不这样为我掩饰,如果她们不让大家明白我只是个孩子,我也许就会受伤,甚至被杀。大多数人不喜欢有人知道他们的未来,也不想知道自己的未来,除非那是美好的,就连我的姑妈们也不喜欢。但对于艾伊尔人,我的能力会被他们好意地认为是一种智者的能力。”
“有些人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南蒂拉说,仿佛这样的解释就足够了。
明笑着拍拍那名枪姬众的膝盖:“谢谢你。”然后她重新坐好,抬头看着兰德,她笑起来的时候真是光彩耀人。直到她恢复严肃的表情,佩林觉得那种光彩仍然没有完全褪去。严肃,而且不高兴。“至于说你的问题,我没有看到任何有用的。马瑞姆在他的过去和未来都充满了鲜血,但你也应该能想到这一点,他是个危险的男人,他们似乎正在聚集像两仪师一样的影像。”明透过低垂的睫毛瞥了柯朗和其他殉道使一眼,表明了她话中所指的是谁。大多数人的身上很少会产生影像,但明说两仪师和护法身边总是有影像环绕。“问题是,我看到的全都很模糊,我想这是因为他们一直都在维持着至上力。两仪师身边的影像总是很清晰,但当她们导引的时候,影像就变得模糊起来。科鲁娜她们的身上有各种影像,但她们总是站在一起,让影像全都……嗯……绞缠在一起,变得比囚犯身上的更加模糊。”
“不必在意那些囚犯,”兰德对她说,“她们会一直保持那种样子的。”
“但是兰德,我一直觉得有某种重要的事情,只是我还没办法辨别清楚,那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
“‘如果你并不知道一切,你也必须利用你所知道的继续下去。’”兰德带着玩笑的意味说道,“我似乎总是有不知道的事情。大多数时候,我知道的都不太够用,但除了继续下去,我别无选择,不是吗?”这句话里当然没有疑问。
罗亚尔走了过来,他显然已经很疲倦了,但还是充满了力量。“兰德,他们说已经做好出发的准备,但你答应过要尽快和我谈谈。”他的耳朵突然不好意思地抖动了两下,那种带着轰鸣的嗓音也变得哀伤。“我很抱歉,我知道这不会是令人高兴的事情,但我必须知道,为了那本书,为了诸纪元。”
兰德笑着站起身,拉住巨森灵敞开的外衣。“为了诸纪元?作者们都是这样说话的吗?不必担心,罗亚尔,那些事我还记得很清楚,我不会忘记的。”虽然兰德还在微笑,但一股严酷、刺鼻的气味突然从他身上发出来,又突然消失了。“还是先让我们回到凯瑞安,洗个澡,躺到床上以后再说吧!”兰德挥手示意柯朗到他身边来。
那个男人并不瘦小,但他移动时却显得很犹豫、瑟缩。他的双手收在腰间,更加深了佩林的这种印象。
“真龙大人?”他歪着脑袋说道。
“你能制造出信道吗,柯朗?”
“当然!”柯朗开始揉搓起双手,用舌尖舔着嘴唇。佩林有点好奇,这个男人一直都是这么战战兢兢的呢,还是因为他在和转生真龙说话?“只要学生表现出足够的力量,米海峨就会教导穿行的技巧。”
“米海峨?”兰德眨眨眼。
“是马瑞姆·马瑞姆大人的称号,真龙大人,在古语里,它的意思是,领导者。”那个家伙的笑容显得既紧张,又骄傲。“我在那座农场里看了很多书,卖货郎带来的每一本书我都看过了。”
“米海峨,”兰德不以为然地嘟囔着,“嗯,就这样吧!为我造一个通往凯瑞安附近的通道,柯朗。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又应该为它做些什么。”然后他仿佛是有些悔恨地笑了笑。那笑声让佩林又觉得皮肤开始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