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轮旋转不息,岁月来去如风,世代更替只留下回忆;时间流淌,残留的回忆变为传说,传说又慢慢成为神话,而当同一纪元轮回再临时,连神话也早已烟消云散。在某个被称为第三纪元的时代,新的纪元尚未到来,而旧的纪元早已逝去。一阵风在末日山脉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时光之轮的旋转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这确实也是一个开始……
风向东北方吹去,焦热的太阳在无云的天空中愈升愈高。风吹过干热的树林,在棕褐色的树叶和枯瘦的枝干间穿行。风吹过零散的村落,那里灼热的空气也似乎在发出刺眼的光亮。风中没有凉爽,没有一丝雨意,更没有下雪的预兆。风吹过一道雕刻精致的高大石拱,有人说那曾经是一座巨型城市的城门,又有人说那是一座纪念碑,纪念的是一场早已被遗忘的战役。巨大的石块上只留下久经磨蚀、难以辨认的刻痕,无声地记述着科尔曼达失落久已的光荣。距离石拱不远的地方有几辆马车正沿着塔瓦隆大道缓缓前进,徒步的人们都用手遮挡着被马蹄、车轮和风掀起的灰尘,其中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世界已经被颠覆,最后一些幸存而有秩序的地方也开始陷入混乱。恐惧将一些人赶离了家园,另外一些人因为他们也不明白的理由被吸引到了路上,虽然他们的心中也都满怀着恐惧。
风继续向前,越过灰绿色的艾瑞尼河。接连不断的航船仍然在把旅客和货物运往南方和北方,即使在这样的时刻,贸易仍然不可缺少,虽然没有人知道现在还有哪个地方的贸易是安全的。在河东岸,森林开始变得稀疏,出现愈来愈多覆盖着黄色枯草和零星小树丛的低矮丘陵。在一座这样的山丘上环绕着一圈马车,其中有许多马车的帆布车篷烧焦了,或者彻底被烧掉,只剩下一副铁框架。一棵枯死的小树被当成旗杆,绑在铁框架上。旗杆顶端飘扬着一面猩红色的旗帜,旗帜的中央绘着一只黑白两色的圆碟。有人称这面旗为光明之旗,或者是兰德·亚瑟之旗;还有一些人给这面旗取了个相当黑暗的名字。当他们在窃窃私语中说出这些名字时,总是会伴随着一阵颤栗。风将那面旗帜猛烈地抖动了两下,随后就迅速地离开了,仿佛很高兴能摆脱它。
佩林·艾巴亚坐在地上,宽大的后背靠着一只马车轮。他希望这阵风能够多吹一会儿,至少有风的时候感觉上还是会凉快一些,而且这阵从南方吹来的风带走了他鼻孔中死亡的气味,这股气味一直在提醒他应该要身处何地——他最不喜欢的地方。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比那里好多了:他坐在马车圈里,背向北方,竭力想要忘掉在那个方向发生的事情。在战火中残存下来的马车都在昨天下午被拉到了这座山顶上,士兵们在感谢过光明仍然让自己呼吸之后,就积攒起力气做了这件事。现在,太阳又爬出了地平线,向大地投射下恼人的热浪。
佩林焦躁地搔着卷曲的短须,愈来愈多的汗水让他觉得刺痒难耐。除了艾伊尔人外,汗珠正在从所有人的脸上滚落。而水源在北方将近一里外之处——那个地方已经充满了恐怖和死亡的气味。大多数人会认为这是个公平的交易。佩林应该履行他的职责,但这一点愧疚感并不能让他站起来。
今天是迎新日,两河家乡的人会整天庆祝,整夜舞蹈。这是一个追念的日子,你要回想起一生中所有美好的事情。如果有人在这一天说出一句怨言,立刻就会有一桶凉水泼在他头上,替他洗去一年的晦气。在寒冷的季节里,没有人想受到这种祝福,但现在一桶凉水肯定是最让人高兴的事情。对一个运气好活下来的男人而言,佩林发现很难让自己有什么好心情。他在昨天,或者是在今天早晨,一切都结束之后,又了解了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
他还能感觉到几匹狼,在那场战斗中活下来的狼几乎是屈指可数,现在它们正朝各个方向分散开来,远离这个地方,远离人类。狼已经成为这座营地中的一个话题,人们都在不安地思索着它们是从何处来,为什么要来这里。有几个人相信它们是应兰德的召唤而来,大多数人相信它们是被两仪师召唤来的,而两仪师们从不会说出她们的想法。狼对佩林没有任何指责,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只有佩林仍然无法适应它们的宿命观,它们来到这里是因为佩林向它们发出召唤。魁梧的肩膀让他看上去没有他实际上那么高,而现在,将他身躯压得更矮的是沉重的责任。他不时能听到其他没有来的狼正在用轻蔑的语气和幸存的狼交谈:这就是参与两条腿事情的下场,不可能再有其他的结果。
佩林总是需要花费相当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思绪。他想回到两河的家乡,但他也知道这个愿望不太可能会得到满足,也许他永远都回不去了。他想要大声嚎叫说那些没有来的狼是对的。他想要和自己的妻子随便去什么地方,去过以前的那种生活。比起回到家乡的愿望,这个希望实现的几率也没好到哪儿去,也许更低。而比起缅怀家乡,比起狼的思维,更沉重地压在他心上的,是对菲儿的焦虑。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头鼬鼠正在咬穿他的胸膛。菲儿在看着他离开凯瑞安时似乎真的是很高兴。他该怎样对她?他想不出有什么词汇能够形容自己对妻子的爱恋,对她的需要。但菲儿总是毫无理由地产生嫉妒之心,在他什么事也没做时感到受伤,又在他不明所以的状况下发火。佩林必须做些什么,但他该做什么?那个答案一直在躲避着他。他所能做的只有谨慎地思考,而菲儿却是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那些艾伊尔人应该穿上些衣服。”亚蓝拘谨地嘟囔着,紧皱眉头的双眼盯着地面。他就蹲在佩林身边,一只手用力地抓着一匹长腿灰阉马的缰绳。他很少会远离佩林身边,绑在他背后的那把剑和他绿色条纹的匠民外衣极不协调。因为炎热的天气,他将外衣敞开着,又将一条手绢绑在额头上,防止汗水流进眼睛里。佩林曾经觉得这个男人的模样实在是太过俊秀,但现在亚蓝的脸上多了一层阴狠,也经常流露出愤怒的表情。“这太下流了,佩林领主。”佩林不情愿地将对菲儿的思念放到一旁。如果有时间,他总可以把关于菲儿的难题想清楚,他必须想清楚。“这是他们的方式,亚蓝。”
亚蓝的面孔扭曲了一下,仿佛是想吐口口水出来。“或许是吧!但这样是不成体统的。我想,这样可以控制住他们——没有人会在光着身子时跑很远,或者是制造麻烦——但这样很不体面。”
当然,他们身边到处都是艾伊尔人——高大、冷漠,穿着灰色、棕色和绿色的衣服,他们身上唯一的亮色是系在他们额头上的一条红头巾,红头巾上也有那种黑白两色的圆碟图案。他们自称为斯威峨门。有时候,这个词会刺激到佩林的记忆,仿佛他应该知道这个词似的。佩林问过一名艾伊尔人这个词的意思,而那名艾伊尔人只是瞪着佩林,好像佩林正在胡言乱语。艾伊尔人好像都在努力对这些红头巾视而不见。没有枪姬众会系上这种红头巾,所有的枪姬众,不管是白发苍苍还是乳臭未干,全都会用带着挑战意味又有些得意的眼神看着斯威峨门。而那些斯威峨门则会向她们报以冰冷的眼神,同时散发出一种渴望,或者是嫉妒的气味。佩林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管这其中有什么隐情,这种情形并不是刚刚才出现的,不过它也不像是会引发暴力冲突的样子。有几位智者也在马车圈里,她们穿着宽大的裙子和白色外衫,尽管天气热得要命,她们依然围着披巾,黄金、象牙制成的手镯与项链闪烁着光泽,和她们身上朴素的衣衫形成鲜明的对比。有些智者似乎觉得枪姬众和斯威峨门之间的关系很有趣,而另外一些则显然对这点相当生气。所有这些智者、枪姬众和斯威峨门对于那些沙度人都视而不见,就像佩林对待一张凳子或者是一块地毯一样。
艾伊尔人昨天抓获了大约两百名的沙度俘虏,其中也有为数不多的枪姬众。看样子,这些俘虏并没有受到任何行动限制。如果能有人看守他们,再让他们穿上衣服,佩林一定会觉得更舒服一些,但他们却像出生时那样赤裸着身体,都在为诸如送水之类的差事忙碌着。在其他艾伊尔面前,他们像老鼠般恭顺,而艾伊尔之外的人如果注意到他们,他们就会回以骄傲而挑衅的目光。佩林不是唯一竭力装作丝毫不注意他们的人,亚蓝也不是唯一对此有微辞的人,营地中的许多两河人都像他们一样,有许多凯瑞安人在看见沙度俘虏时都显出一副惊骇不已的样子。而那些梅茵人只是摇摇头,仿佛这不过是个玩笑,他们还向那些赤裸的女子抛去一个别有意味的眼神。这些梅茵人就像艾伊尔人一样不知羞耻。
“高尔向我解释过这件事,亚蓝。你知道什么是奉义徒吗?为了负担节义,他们要在一年又一天的时间里侍奉别人。”亚蓝点点头。这很不错,佩林自己其实并不很明白这些事。高尔关于艾伊尔习俗的解释经常会让他更加迷惑,高尔总是认为这些都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嗯,奉义徒绝对不能穿那些雅加德斯威的服装——这个词古语之意为‘持枪矛者’。”他看到亚蓝起了眉头,连忙补充了这一句。这时,佩林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注视着一名女性沙度,而那名沙度正朝他的方向小步跑过来。那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年轻金发女子,虽然她的下巴上有一道细长的伤疤,全身其他地方还有不少伤疤,但她依然非常漂亮——而且是赤裸着。佩林急忙清了清喉咙,将视线转到一旁。他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热度。“不管怎样,这就是他们……他们的方式。奉义徒只能穿长袍,但他们现在没有长袍。就是这样。”烧了高尔和他的解释吧!佩林心想,他们总能找到些东西把身体遮住的!
“金眼佩林,”一名女子的声音说道,“卡莱辉想知道你要不要水。”亚蓝的面孔已经变成了紫色,他转过身,背对着这名女子。
“不,谢谢。”佩林不需要抬头就知道说话的人是那名金发的沙度女子。他一直在望着另一个方向。艾伊尔的幽默感非常奇特,而枪姬众——卡莱辉就是一名枪姬众——的幽默感是艾伊尔人中最奇特的。他们很快就清楚了湿地人对于沙度俘虏的反应——实际上,只有瞎子才会看不出来——于是湿地人的身边忽然就多了许多奉义徒。而艾伊尔人看见湿地人脸红、口吃,甚至是大声斥骂的模样时,都笑得差点就要在地上打滚了。佩林相信那个卡莱辉和她的朋友们现在一定在看着他,这至少已经是第十次奉义徒女子被派来问他是不是需要水,或者是一块磨刀石,或者是其他什么愚蠢的东西了。
突然间,佩林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念头,那些梅茵人就很少会被这样打扰,还有屈指可数的几名凯瑞安人和年纪大一些的两河人,他们也像梅茵人一样喜欢那些裸体的女子,虽然他们表现得不像梅茵人那样明目张胆,但奉义徒同样不会往他们那里跑。而奉义徒最经常去找的人是……斥骂声最大的凯瑞安人,还有两三个年轻的两河人,他们在女奉义徒面前害羞得几乎要钻进地里去了。他们都被骚扰得拔腿就跑,现在根本不敢接近马车……
佩林努力地抬起头,看着那名奉义徒的眼睛。盯紧她的眼睛,佩林慌乱地想。那是一双绿色的大眼睛,眼神中丝毫没有柔顺可言,她的气息里更是只有愤怒。“替我谢谢卡莱辉,告诉她如果她不介意的话,你可以为我的马鞍上些油。另外,我也没有干净的衬衫了,她介不介意你洗洗衣服?”
“她不会介意的。”这名女子用绷紧的声音说道,然后就转身跑走了。
佩林急忙将视线转到一旁,但还是看到了她的身体。光明啊,亚蓝是对的!但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也许能指望刚才的行动会阻止奉义徒继续打扰他。他也许能把这个方法告诉亚蓝,还有两河人,也许凯瑞安人也会听他的。
“我们要如何处置她们,佩林领主?”亚蓝仍然将头转向一旁,他所说的已经不再是奉义徒了。
“这要由兰德来决定。”佩林缓缓地说着。刚才一点满意的心情退去了,裸体的人们在身边走来走去只是个小问题,这个问题才是他真正极力避免的,就像他在避开北方的那些事物一样。
马车圈的另一边,有近二十几名女人坐在地上,她们全都穿着上等的旅行服装,其中许多人穿着丝绸,大部分都披着轻亚麻防尘斗篷。她们的脸上看不到一滴汗水,其中有三个人的面孔还很年轻。如果没有和菲儿结婚,佩林甚至可能会邀请她们跳舞。
但她们是两仪师。佩林冷冷地想。他曾经和一位两仪师跳过舞,那一次,当他发现自己面前是谁的时候,他差点把舌头吞下去。而那位两仪师是他的朋友,如果两仪师可以成为朋友的话。必须是多么近期加入的两仪师,我才能看出她们的实际年龄?其他两仪师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岁月的痕迹,也许她们才二十几岁,也许她们已经四十多岁了,佩林永远都无法确定这点。只有几名两仪师头发上显露出的灰丝说明她们已经上了年纪。对于两仪师的任何事情,佩林都无法确定。
“至少那些人已经不再危险了。”亚蓝说着,又朝稍远一些的三名两仪师瞥了一眼。
那三名两仪师之中的一个将脸埋在膝盖之间,不停地哭泣;另外两名形容枯槁,双眼失神,一个正漫无目的地拉着自己的裙子。她们从昨天开始就是这副模样,不过现在至少已经不再尖叫了。如果佩林理解得没错,她们应该是在兰德夺回自由时被静断了,她们再也不能导引至上力,对于两仪师,这样也许还不如当场死亡。
佩林本以为其他两仪师会安慰她们,照顾她们,但那些两仪师对她们这三名姐妹完全视而不见。而且佩林看得出来,她们是故意这样做的。被静断的两仪师也拒绝理睬那些两仪师。一开始,至少还有几名两仪师会单独走到那三个人身边,虽然她们的眼神依然保持着平静,但她们的气息中却充满了厌恶和不情愿。她们什么都没得到,甚至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也没有。从今天早晨开始,就再没有两仪师靠近她们了。
佩林摇摇头,两仪师似乎总是忽略她们不想承认的东西,比如那些站在她们身边的黑衣男子。每一名两仪师身边都有一名殉道使看守,即使是那三名已经被静断的两仪师也不例外。那些殉道使似乎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而他们在两仪师眼中却仿佛是完全不存在的。
佩林很佩服两仪师这点,他自己就无法忽视这些殉道使,而他甚至还不是他们的囚徒。这些殉道使中既有模样清秀的男孩,也有头发花白的老者、秃头的大叔,他们的危险并不来自于他们样式冷酷的高领黑外衣,或者是他们系在腰间的佩剑,每一名殉道使都能导引,也正是他们让那些两仪师无法导引至上力。能够使用至上力的男人——这是许多人的噩梦,当然,兰德能做这件事。但他是兰德,还是转生真龙。而这些人只会让佩林感到不寒而栗。
那些被俘两仪师的护法有许多在战斗中幸存下来,现在全都坐在和两仪师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三十多名多布兰大人手下戴钟形头盔的凯瑞安士兵,和同样数量、穿着红色胸甲的梅茵翼卫队在看守着他们。所有卫兵都保持严正警戒,仿佛是在看守一群老虎;佩林对卫兵的态度感到很满意。被俘的护法比两仪师还多,因为绿宗两仪师都有不止一名护法,而卫兵的数量则要比护法多许多,不过佩林觉得这些卫兵可能还是不够。
“光明啊,不要再让他们发生什么悲剧了吧!”佩林低声说道。昨晚,护法们曾经两次试图夺回自由,而镇压他们的主要力量并不是凯瑞安和梅茵人,而是殉道使。在暴动中并没有护法丧命,但至少有十来名护法断了骨头,且他们只得到了一般的治疗,因为那些两仪师被禁止对他们进行医疗。
“如果真龙大人不能做出决断,”亚蓝压低声音说,“也许应该另外有人来做,这也是为了保护他。”
佩林瞥了亚蓝一眼。“什么决断?两仪师们已经命令护法不要再企图暴动了,他们会听从他们的两仪师。”现在那些护法已经伤痕累累,被夺取了武装,双手又被绑在身后,但他们看上去仍旧像等待命令、随时都会勇猛冲杀的狼群,除非他们的两仪师获得自由,或者除非所有的两仪师获得自由,否则他们绝不会安定下来。两仪师和护法——简直就是一堆溅上一点火花就会燃起熊熊大火的橡木干柴,但两仪师和护法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殉道使。
“我不是指那些护法,”亚蓝犹豫了一下,然后靠近佩林,将声音压低成沙哑的耳语,“两仪师绑架了真龙大人,他不能信任她们,永远也不能,但真龙大人同样不会去做他必须做的事情。如果两仪师在他知道之前死掉——”
“你在说什么?”佩林几乎要窒息了,猛地站起身。他已经不止一次怀疑亚蓝身上是否还留有一点匠民的特质。“她们已经没了力量,亚蓝!她们只是一群无助的女人!”
“她们是两仪师。”黑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佩林的金眼,“她们不能信任,她们也不能被放走。谁能强迫两仪师违背自己的意志?她们使用那种力量的时间比那些殉道使要长久得多,她们一定更加了解那种力量。她们对于真龙大人来说是危险的,对您来说也是危险的,佩林领主,我已经看到她们在注意您了。”
在马车圈的另一边,那些两仪师正在悄声议论着,即使是佩林也听不到她们在说些什么。她们之中不时有人转过头来看他和亚蓝一眼,但她们真正注意的是他。佩林已经知道其中一些两仪师的名字:耐苏恩·比哈莱、依莲安·波罗黎、嘉德琳·亚鲁玎、柯尔伦·希尔丹、萨伦妮·耐姆达、爱萨·潘弗、简妮恩·帕莱拉、柏黛恩·尼拉姆和玛瑞斯·利芬,最后这几名是年轻的两仪师,但不管是年轻还是面容已经变得光洁无瑕,她们都用静如止水的眼神看着佩林,仿佛她们并不是被殉道使看押的囚犯,而是掌控全局的人。击败两仪师并不容易,让她们承认自己的失败就更不可能了。
佩林强迫自己相互紧握的双手分开,把它们放在膝盖上,尽量表现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她们知道他是时轴,因缘会因为他而改变形状,更糟糕的是,她们知道他以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和兰德有着紧密的联系,这种方式即使是佩林和兰德自己也不清楚。麦特是另一个时轴,是他们这个三角形中的一角,只是佩林和麦特都不像兰德那么强。只要有机会,这些女人一定会将他和麦特、兰德一起拘禁在白塔里,就像把山羊拴住,等待狮子的到来。她们刚刚还绑架了兰德,并且虐待他。亚蓝在一件事上是正确的,她们不能被信任,但亚蓝的建议……不,他不会那么做,他做不到!虽然这个建议似乎是个合理的推断。这个念头让佩林哆嗦了一下。
“我不要再听这些了。”佩林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这名前匠民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佩林打断了他的话:“一个字也不要说,亚蓝,你听到我的话了吗?一个字都不要说!”
“听从佩林领主的命令。”亚蓝嘟囔着,低下了头。
佩林希望自己能看到这个年轻人的脸。在亚蓝的气息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这是最糟糕的,就在亚蓝提出那个谋杀的建议时,他也没有半点怒意。
有两名两河人爬上旁边一辆马车的车轮,越过车厢,向北方山下望去,他们都是在右侧腰上挂着一只箭囊,左侧腰上别着一柄几乎是短剑的长匕首。有三百多名两河人离开家乡,追随佩林来到这里。佩林不止一次咒骂过第一个称他为佩林领主的那个人,咒骂过他没有阻止别人这么称呼他的那一天。即使营地里充满了各种嘈杂的声音,佩林还是能清晰听到那两个人的交谈。
托德·亚卡比佩林年轻一岁,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山下的那一片地方,佩林几乎能感觉到这个身材瘦长的小伙子下巴的动作。托德的母亲很高兴自己的儿子能够追随金眼佩林,争取自己的光荣。“一场名垂青史的胜利,”托德最后说道,“这就是我们赢得的,对不对,乔丁?”
头发花白的乔丁·巴兰像是一棵粗糙的老橡树,他是两河人队伍中少数几名上了年纪的人。除了谭姆·亚瑟以外,他是两河人中最好的射手,他的狩猎技艺也比任何其他两河人都要强。不过他在两河的名声并不好,在他年长到离开他父亲的农场前,除非必要,否则他没有多工作过一天,森林和狩猎才是他的最爱,他也喜欢在节日里痛饮到酩酊大醉。现在他大声地啐了口痰:“你是这么想的吗,男孩?真正赢得这场胜利的是那些该死的殉道使。要我说,我倒是欢迎这场胜利。可惜的是他们没有远远离开我们,去庆祝他们的胜利。”
“他们并不是那么坏,”托德表示反对,“我就不会介意自己成为一名殉道使。”托德的语气很像是在吹嘘自己的胆量,他身上也散发出外强中干的气味。佩林没有看他,但相信他一定在舔嘴唇。托德的母亲在几年前肯定还在用能够导引的男人吓唬这个孩子。“我是说,兰德……真龙大人,这个称呼听起来真奇怪,不是吗?兰德·亚瑟不就是转生真龙吗?”托德发出一个短短的、不安的笑声。“嗯,他能导引,而那并不会……他不会……我的意思是……”他吞了口口水,“而且,如果没有他们,我们该怎样对付那些两仪师?”这句话他是用耳语说出来的,现在他的身上散发出畏惧的气息。“乔丁,我们该怎么做?我是说,对那些两仪师战俘!”
年老的两河人又啐了口痰,声音比刚才更加响亮,他根本没有放低声音。乔丁总是不分场合、不分听众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也是他坏名声的由来之一。“如果她们昨天都死了才好呢,孩子,我们迟早会因为她们而吃苦的。记住我的话,要吃大苦头了。”
佩林没有再听下面的话,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不太容易。先是亚蓝,现在又是乔丁和托德,虽然他们两个的话不像亚蓝那么直接。乔丁这个浑球!不,也许和这个家伙相比,麦特也能算是个老实人,但他把话说出来,其他人总是会思考。没有两河人愿意伤害女性,但其他人又会如何看待这些两仪师战俘?会不会有人将心中的想法付诸行动?
佩林不安地扫视着马车圈,想到也许自己不得不充当那些战俘的保护人,这个想法让他一点也不觉得愉快,但他并没有将这个想法推开。他对两仪师没什么好感,尤其是对眼前这群两仪师,但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让他坚信,只要得到女人的许可,男人就必须保护这个女人的安全,哪怕要为此承受风险;至于是否喜欢这个女人,或者是认识这个女人,并不重要。确实,两仪师能够用许多办法紧紧掌握住一个男人,但现在她们被割断了与至上力的联系,她们就变得跟普通人一样了。每次佩林看她们的时候,内心都要如此交战一番。二十几名两仪师,二十几名如果没了至上力,也许就不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的女人。
佩林又瞥了那些殉道使卫兵一眼。他们的面孔都像死人般冷峻,只有那三个看守被静断两仪师的人还好一些。他们也竭力装出那种阴森的样子,但他们的努力中却夹杂了一些别的意味,佩林觉得是满意。但他无法靠近去探察他们的气息。看起来,殉道使们时刻都感觉到两仪师的威胁;当然,殉道使也在威胁着两仪师,也许他们只是会将这些两仪师静断。从佩林了解到的一点信息来看,被静断的两仪师虽然不会横尸当场,也没有几年的寿命了。
无论有什么样的道理,佩林只能不情愿地承认,不能干涉殉道使的行动,唯一能命令他们的人是兰德。他们只和同伴交谈,对战俘说话,佩林怀疑除了兰德之外,他们不会听任何人的话。现在的问题是,兰德会说出什么话?如果兰德说错了,他又该怎么做?
佩林将这些问题放到一旁,用一根手指挠了挠胡子。凯瑞安人对两仪师过于紧张,不会考虑要伤害她们;梅茵人对两仪师则太尊敬,但他还是会注意他们的行动。有谁能想到乔丁会说出那种话?在凯瑞安人和梅茵人之中,佩林有一些影响力,但如果他们有了乔丁那样的想法,佩林的影响力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毕竟他只是一名铁匠而已。然后还有艾伊尔人。佩林叹了口气,他甚至不确定兰德对艾伊尔人有多少真正的影响力。
周围聚集了这么多人,佩林很难分辨出他们个别的气息,但气味向他提供的信息并不比眼睛向他提供的少。那些在他附近的斯威峨门都散发着镇定但警觉的气息,宁和而强大,他们并没有表现出注意两仪师的样子;而那些枪姬众芳香的气息中压抑着锋利的怒意,当她们望向那些战俘时,气息就会变得更加充满压迫感;还有那些智者……
每一位从凯瑞安来到这里的智者都能导引,但她们并没有光洁无瑕的面容,佩林觉得这是因为她们极少使用至上力。不过,无论是容貌俊秀的伊达拉,还是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索瑞林,她们都拥有不亚于两仪师的雍容与镇静。在她们优雅华贵的眼睛里,完全没有两仪师的位置。
索瑞林的目光毫无停滞地扫过那些战俘,她正在轻声对伊达拉和另外一位智者说着话。那是一名高瘦的黄发女子,佩林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佩林很想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
她们走过佩林身边,脸上的线条没有丝毫变化,但身上的气息就是另一回事了。当索瑞林的目光扫过那些两仪师时,她身上的气息显得冰冷、漠然、严厉而别有用心。当她向另外两位智者说话时,她们的气息也几乎变得和她一样了。
“一锅该死的杂烩。”佩林低声埋怨着。
“有麻烦?”亚蓝问道。他挺起身子,右手放在突出肩后的狼头剑柄上。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将这把剑练得十分纯熟,每次将这把剑抽出鞘时,他都没有半点不情愿的神情。
“没有麻烦,亚蓝。”这并不算是谎言。佩林把那些阴沉的想法甩到一旁,用认真的眼光去看面前这些人。他不喜欢自己看到的情景。两仪师只是他不喜欢的一部分。
凯瑞安人和梅茵人都带着猜疑的眼神看着艾伊尔人,而艾伊尔人回视他们的眼神中只有更多的猜疑,特别是对那些凯瑞安人。这并不让佩林感到惊讶,艾伊尔人对于出生在世界之脊这一侧的人没什么好感,尤其是凯瑞安人,事实上,艾伊尔人和凯瑞安人彼此痛恨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们双方至今也没有真正将敌意撇到一旁,只是双方都在忍耐而已。至少佩林相信他们还能继续忍耐下去——为了兰德。营地中笼罩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它正在侵蚀着所有人的心神。兰德被救出来了,暂时性的联盟还可以维系下去。艾伊尔人在看着凯瑞安人时都会握住他们的短矛;凯瑞安人的手指则会紧勒住他们的剑柄。梅茵人也是这样。他们和艾伊尔人没有什么争端,在艾伊尔战争时,他们和艾伊尔人打过仗,但那时所有人都在和艾伊尔人战斗。不过,如果营地里发生战斗,他们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投入其中。也许两河人也会搅进去。
情绪最为阴沉的是殉道使和智者们,那些穿着黑色外衣的男人完全不在意枪姬众、斯威峨门、凯瑞安人、梅茵人和两河人,但他们审视智者们的目光如同他们看着两仪师时一样阴森。这两种能够使用至上力的女人在他们眼中很可能并没有什么两样,她们是危险的敌人。十三名两仪师聚集在一起是极度危险的,而营地中聚集的智者远超过九十名。这个数量还不到殉道使人数的一半,但如果她们有这样的意愿,仍然能够造成巨大的破坏。那些女人能够导引,但看上去是服从兰德的;看上去是服从兰德,但她们仍旧是会导引的女人。
智者们看待殉道使的目光也几乎和她们看待两仪师的一样冰冷。殉道使是能够导引的男人,只是他们效忠于兰德,但……兰德是一个特例。根据高尔的说法,关于卡亚肯的预言中并没有提到他能导引。艾伊尔人似乎都装作这个令人烦恼的事实并不存在。但殉道使同样没有出现在预言里。这一定就像是发现自己要和一群狂暴的狮子并肩战斗,他们的忠诚能够持续多久?也许最好现在就把他们除掉。
佩林将头靠在马车轮上,闭起眼睛,挤出一丝沉郁的笑声,胸口无声地起伏着。在迎新日里,只能想美好的事情。烧了我吧!他带着讽刺的心情想,我应该和兰德一起去的。不,最好还是要知道,而且知道得愈早愈好,但光明在上,他应该做些什么?如果艾伊尔人、凯瑞安人和梅茵人因为这个讯息而开始彼此厮杀,或者发生更可怕的事情,那些殉道使和智者……这是一只装满蛇的桶子,从里面找出毒蛇的唯一办法只有将手伸进去。光明啊,真希望我还在家里,和菲儿在一起,铁匠炉在等着我去工作,没有人会称呼我该死的领主。
“您的马,佩林领主,您没有说是要快步还是毅力,所以我……”在佩林金色眼睛的瞪视中,肯利·麦金害怕地躲到他牵过来的深褐色牡马身后。
佩林向他做了个安慰的手势,这不是肯利的错,不能被纠正的事情就必须要忍耐。“放轻松,小子,你做得没错。快步是对的,你做了正确的选择。”他痛恨用这种方式和肯利说话。肯利个子不高,身躯壮实,刚刚到可以结婚或是离开家乡的年龄(虽然他在努力蓄出和佩林一样的胡子),但他曾经在伊蒙村英勇地和兽魔人作战,昨天也表现得很好。但该死的金眼佩林领主在赞扬他的时候,他还是会乐得合不拢嘴。
佩林站起身,从马车下面拿起战斧——他没办法彻底忘掉这把斧头,但至少可以暂时看不见它。他将斧柄插进腰间的带扣里。这是一把沉重的半月形战斧,斧刃背面竖着一根粗大的弯曲长钉,它的功用只有一个,就是杀戮。现在佩林的手掌已经非常适应斧柄了,这让他感到不舒服,他是否还记得铸铁锤的锤柄是什么样的感觉?除了“佩林领主”外,还有其他一些事情可能已经来不及改变了。佩林的一位朋友曾经劝告他要保留这把斧头,直到他开始喜欢使用它为止。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这个想法让佩林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佩林跨上快步的马鞍,亚蓝也骑上灰马,紧随在他身后。他们面朝南方,望着这一圈马车。罗亚尔这时刚刚小心地跨过交错在一起的车辕,他比最高的艾伊尔人还要高出半个身子,看上去只要踏错一步,就能将那些粗硬的车辕踩断。像往常一样,巨森灵的手里拿着一本书,一根粗手指插在他刚刚读到的书页处,他长外衣的大口袋也被书给撑得鼓鼓的。罗亚尔的早晨是在一片小树林中度过的,他说那里是一个宁静而且有阴凉的地方,但无论是否有阴凉,他也受到这种高热的影响。他看上去很疲惫,外衣没有穿好,衬衫的扣子没有扣,靴筒在膝盖下面翻卷了下去,或者影响他的不止是炎热。刚刚走进马车圈里,罗亚尔就停下了脚步,他偷偷望着两仪师和殉道使,毛茸茸的耳朵不安地抖动着。当他像茶杯般的大眼睛转向那些智者们的时候,他的耳朵又晃动了起来。巨森灵对于周围的情绪非常敏感。
当罗亚尔看见佩林时,便大步穿过了营地。佩林坐在马鞍上,比起罗亚尔还要矮两三拳。“佩林,”罗亚尔悄声说道,“这里完全不对,真的不对,而且这里很危险。”巨森灵的耳语听起来就像是一只体型有獒犬那么大的黄蜂发出来的。一些两仪师将头转向了他们这边。
“你说话的声音能再大一点吗?”佩林压低声音说道,“我想安多西部有些人还听不到你在说些什么。”
罗亚尔看起来很惊讶,然后他的面孔扭曲了一下,长眉毛垂到了脸颊上。“我知道该怎样小声说话。”这一次,大概距离他们三步之外的人都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了,“我们该怎么做,佩林?违背两仪师的意愿拘禁她们是错误的,非常绝对的错误,以前我就说过,现在我还要这样说。而这件事甚至还不是这里最糟糕的,这里的感觉……只要一点火花,这个地方就会像装柴火的马车般猛烈地燃烧起来。兰德知道这里的情况吗?”
“我不知道。”佩林用这个答案回答了罗亚尔的两个问题。过了一会儿,巨森灵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必须有人明白实际情况,佩林,必须有人采取行动。”罗亚尔向北方望去,目光越过了佩林背后的马车。佩林知道没办法再拖延了,不情愿地转过快步。他宁可就这样为两仪师、殉道使和智者担忧,直到自己的头发都掉光为止,但必须做的事情还是要去做。在迎新日里,只能想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