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金在科学家村落满是泥泞的大街上找着容易落脚的地方。他向前走去,看起来非常像是一只全身羽毛明亮的鸟正在阴郁的砖块丛林里徘徊。许多在附近工作的人用小心翼翼的纳闷表情注视着他,那反应好像看到一只稀有的鸟突然出现在他们之中,几个人沉下脸摇头,咕哝着绝非奉承的批评。穿着华丽俗气的年轻人走过街道,小心地让他的斗篷避开泥泞。到处都有少数几人快乐地向他大叫问候,辛金对咒骂和问候的反应完全一样,一如往常地挥舞着他覆满蕾丝的手臂,或是脱下一顶粉红羽毛帽致意,刚刚他在思索之后,决定再加上这顶帽子来让他整套衣服更加出色。
然而村里的孩子们却很高兴能够再看到他,对他们来说,他是个很受欢迎的消遣娱乐,很好下手的恶作剧对象;他们围着他跳舞,试着去摸他奇怪的衣服,取笑他穿着丝绸的双腿,或是互相挑逗看是否有人敢对他丢泥巴,他们之中最大胆的:一个肌肉发达,号称是小镇恶霸的十一岁小孩,被怂恿对准肩胛骨中间来个结实的一击。小孩爬到年轻人身后,正准备丢出手中的泥巴,辛金突然转身。他没有对小孩说什么,只是凝视着他,尖叫一声。小孩匆忙地撤退,并马上痛揍了他在路上第一个碰到的,比他矮小的小孩。
辛金不屑地吸着鼻子,防护性地将斗篷拉起围绕着自己,并继续向前走去。一群女人在这时走过来向他攀谈,她们穿着粗鄙、没受过教育、双手因粗重的工作而红润粗糙,但无论如何,她们仍然是小镇中身分重要的女士们。一位是铁匠的妻子,另一位是矿坑工头的妻子,第三位则是烛台师傅的妻子。她们围着辛金,急切并有些可悲地要求知道宫廷中的最新消息。除了透过辛金眼睛所见的一切之外,她们从未见识过宫廷生活,宫廷生活对她们来说几乎有如月亮跟太阳之间的距离一样遥不可及。
让她们高兴的是,辛金欣然回答:“女皇跟我说:‘你是怎么叫这种绿色的,辛金,我的宝贝?’我这么回答:‘我并没有叫它,女皇陛下。它其实是趁我吹口哨的时候自己来的!’哈,哈,什么?该死,你刚刚说什么,亲爱的?我被这些可恶的敲打声吵得什么都听不到!”他用苛刻的目光瞥了熔炉一眼。“健康?女皇?糟透了,只能说糟透了,但她坚持每晚继续举行社交晚宴。不,我没说谎,如果你问我的话,晚宴的品味简直是贫乏到了极点。‘你想她得的病会不会传染?’我对老男爵马尔达克这么说。可怜的人,我并非故意让他生气。他抓住他的触媒圣徒,走了,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从没想过这个老小子居然有这种本事。你说什么?是的,这确实是最新的流行时尚。虽然把我的腿都磨破了……我现在得走了,我正在为我们高贵的领袖跑腿,你有看到那个触媒圣徒吗?”
是的,女士们有看到他,他跟安顿去了一趟熔炉,然而两个人回到了安顿的家,触媒圣徒突然身体感到不适。
“这我一点都不怀疑。”辛金躲在胡髭下咕哝说道。脱下帽子,深深地向女士们鞠躬致意,他继续上路。最后他终于到达一间在营地中较大也较古老的住处。敲敲门,他在手上旋转着自己的帽子并耐心地等候着,口中吹着一首舞曲。
“进来,辛金,欢迎你。”一个老女人打开门,和蔼地说道。
“谢谢你,玛塔。”辛金说道,在进门时停步亲吻女人满是皱纹的脸颊。“有关你对她健康的关怀,女皇致上她最高的祝福和谢意。”
“你省省吧!”玛塔斥责道,挥舞着她的手驱散一波当辛金走过后包裹住她的栀子花香气。“什么女皇!你要不是说谎成精就是傻子,年轻人。”
“啊,玛塔。”辛金说道,倾身靠近她,大胆地低语道:“皇帝本人也问过完全相同的问题:‘辛金。’他说道。‘你是说谎成精还是个傻子?’”
“那你的答案是?”玛塔问道,她的嘴唇颤抖,仍然试着让自己听起来很严肃正经。
“我说,‘如果我说我都不是,皇帝陛下,那我就是其中一个。如果我说我只是其中一个,那我就会是另外一个。’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玛塔?”
“如果你说你两个都是呢?”玛塔歪着头,将她的手放进上衣外的围裙里。
“这正是皇帝陛下提出的问题。我的回答:‘那么我两者都是了,不是吗?’”辛金鞠躬。“想一想,玛塔,这花了皇帝陛下至少一个小时的时间思索。”
“这么说来,你又去了一趟王宫,是不是,辛金?”安顿问道,出来迎接年轻人。“哪个王国的王宫?”
“马理隆、杰司艾尔,这无关紧要。”辛金张口打呵欠回答道。“我向你保证,先生,他们全都一样,特别是每年的这段时间,为收获祭做准备或是诸如此类的,无聊死了。以我的名誉发誓,我真的很想留下来闲聊,特别是——”他饥饿地嗅闻着。“——晚餐闻起来无疑是非常棒的,就像一个半人马提到那个他正在炖煮的触媒圣徒一样,可是——我说到哪里了?喔,触媒圣徒——是的,这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他在吗?”
“他正在休息。”安顿沉重地说道。
“我猜他没生病吧?”辛金满不在乎地问道,他的视线在房间中游移着,并恰好盯上一个正在阴暗角落吊床上伸懒腰的身影。
“没有。恐怕是因为今天早上我们散步走的距离已经超过他的极限所致。”
“真是可惜。老黑锁要找他。”辛金冷冷说道,手中转动着他的帽子。
安顿的表情阴郁起来。“如果能够等——”
“恐怕不行。”辛金回答,又打了一个呵欠。“紧急等等诸如此类的,你也知道黑锁。”
玛塔走到她丈夫身边,脸上的表情十分担忧,将手放在他丈夫的手臂上。安顿轻轻拍着。“没错。”他轻声说道。“我知道他,可是,我——”
床上的身影自行起身。“别担心,安顿。”沙里昂说道,他站起身来。“我感觉已经好多了。我想应该只是蒸汽或是烟的缘故,它让我的头有点昏——”
“神父!可不是吗。”辛金用哽咽的声音吼道,他向前一跃,并用手臂缠住吓坏了的触媒圣徒。“看到你起来到处走动真的是好极了,我很担心你!我非常非常地担心你——”
“好了,好了。”沙里昂说道,他困窘得脸都红了,试着挣脱正在他肩膀上啜泣的年轻人。
“我没事了。”辛金勇敢地说道,往后退了一步。“对不起,原谅我这个……”他双手合十摩擦着,露出笑容。“都准备好了吗?如果你累了,我们可以搭马车……”
“马什么?”
“马车。”辛金耐心地说道。“你知道的,在地面上行走,马在前面拉,有着轮子的东西——”
“呃,算了,我宁愿走路。”沙里昂急忙说道。
“好吧,随便你。”辛金耸肩。“好啦,必须出发了。”年轻人赶着面前的触媒圣徒,几乎是将他从门口给推了出去。“再见,玛塔,安顿,希望我们来得及回来吃晚餐,如果没办法的话,别等我们了。”
在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沙里昂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大街上。他揉着眼驱除睡意,理解到自己几乎睡了一整个下午,因为他看见太阳开始慢慢落在河堤上一排排的树木后方。但他根本没有感到好一点,而且他宁愿自己根本没有睡着。他现在头痛不已,觉得自己没办法清楚地思考。
有那么多机会能够去见黑锁——一个不论是安顿,或随遇而安的辛金都十分害怕的人。不知道乔朗是怎么想他的?沙里昂思索着,接着他生气地摇头。真是个愚蠢的想法,好像这是什么重要的事一样,希望走点路能让我清醒,他这么告诉自己,辛金一直在后面督促着他跟上自己的步伐。
“关于黑锁,你有什么能够告诉我的?”沙里昂用非常低的声音对辛金耳语道。黄昏的光线慢慢昏暗,他们沿建筑物逐渐延伸的阴影走着。
“我能说的都告诉你了,没告诉你的全都是你在一时之间还不会发现的。”辛金不在乎地说道。
“我听说你常常花时间跟他相处。”沙里昂发表意见,锐利地盯着辛金,但年轻人用冷静讥讽的微笑回敬了他的目光。
“再过不久,他们也会这样说你的。”他这么说道。
沙里昂颤抖着拉起长袍包裹住自己。一想到这个巫术士,这个执法官变成的亡命之徒或许会要求他做些什么事,他便觉得惊惧不已。为什么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我之前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活着来到这里。沙里昂苦涩地回答自己。现在我身在这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他充满希望地对自己说道,也只不过是赐予这些人足够的生命之力,好让他们能够更轻松地去做他们的工作。他突然想起他估算过的新式数学计算,这当然是他们对他的期盼……
“告诉我。”沙里昂突兀地对辛金说道,他很高兴能换个话题,让自己的心思藉由调查另一件事来放下原本的烦恼,“你是怎么能够施展出那个……那个魔法的?”
“喔,你很喜欢我的帽子?”辛金满意地问道,他拨弄着帽子上的羽毛。“事实上,最困难的部分不是召唤整个物体,而是在决定该用哪种色调的粉红色;颜色太深,会让我的眼睛看上去好像肿起来一样——梵维克公爵夫人是这么跟我说的,而且我想她说得一点都没错——”
“我不是说你的帽子。”沙里昂暴躁地吼道。“我是说……那棵树,把你自己变成一棵树!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补充说道。“在数学上面来说,我一次又一次地研究过算式……”
“喔,我对数学根本是一窍不通。”辛金耸肩说道。“我只知道可以这样做,打从我还是个小鬼时我就学会这个本事了。莫西亚说,这一定就像是蜥蜴会改变它们皮肤的颜色,来符合岩石和其他有的没有的东西。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么学到的。很遗憾我们还有一段路要走。”他的眼神望向高耸的建筑物。建筑物逆光矗立在西沉落日的红光下,明显、黑暗的影子笼罩着整个营地。
“我在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就被遗弃在马理隆。”辛金以压抑的语气说道。“被遗弃在门廊前,独自一人。我从来不知道父母是谁,或许我是个不该存在的孩子,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他耸耸肩,强颜欢笑。“一位老太太收留了我,我向你保证绝不是因为她起了善心。我五岁时就开始工作,在垃圾堆里捡拾有价值的东西再拿给她去卖,再加上她常常揍我,最后我终于逃跑了,我在下层城市的街道上长大,你从水晶螺旋屋顶上是绝对看不到那里的,你知道那些杜克锡司是怎样处理被遗弃的小孩吗?”
沙里昂震惊地看着他。“被遗弃的小孩?可是——”
“我也是。”辛金带着紧绷的浅浅笑容继续说道。“他们就这么……消失了……我目睹过,我的朋友消失不见,从此之后永远无声无息。有一天,执法官突然在街上现形,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没办法逃跑,我仍然能够听到——”辛金的眼神变得朦胧。“——他们黑袍的窸窣声,离我这么近……我吓呆了,你根本无法想象……我唯一的念头就是他们绝对不能看见我,而我用尽全力将思绪集中在这个念头上。”他突然微笑。“然后,你知道吗?他们没有看到我。杜克锡司就这么走过我……好像只不过是走过街上的一个水桶一样。”
沙里昂擦擦头。“你是说,因为极度的恐惧,你学会如何——”
“做出如此卓越非凡的变形过程?没错。”辛金用带着一点谦逊的骄傲语气回答道。“不久,我学会如何控制这种能力,所以,我存活了许多、许多年。”
沙里昂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严厉地说道:“那你的姊姊呢?”
“姊姊?”辛金困惑地看着他。“什么姊姊?我是个孤儿。”
“那个被巫教抓去当人质的姊姊,还记得吗?还有你的父亲呢?那个被执法官抓去的父亲,那个只要你看到我就会联想到的……”
“我说,老兄——”辛金非常关心地看着他。“——你一定是在我们跳下悬崖的时候脑袋狠狠撞了一下,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我们根本就没有跳。”沙里昂咬牙说道。“我们是因为你烂掉才掉下去的——”
“烂掉!”辛金突然在大街上停步,他愁眉不展。“我受伤了,伤得很深,拿去,拿着我的匕首——”一把匕首出现在他的手心里。“——然后刺进我的心脏!”他拉开锦缎外套,露出一大块绿色衬衫。“在受到这种侮辱之后我再也没办法活下去了!”
“喔,拜托!”沙里昂说道,察觉到附近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们。
“除非你跟我道歉!”辛金引人注目地说道。
“好,我道歉!”沙里昂咕哝道,他迷茫地注视着年轻人,没办法提出任何问题。
“我接受你的道歉。”辛金优雅地说道,匕首消失,一块橘色丝巾立刻取而代之。
当沙里昂深深注视着乔朗的眼睛,看到了一个灵魂,一个痛苦、黑暗、怒火中烧的灵魂,但仍然是一个灵魂;热情给了它生命。然而当沙里昂深深注视着巫术士的眼睛,只看见一片虚无,无情、黑暗的眼睛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好一阵子,接着眼皮快速地动了一下,黑锁请他坐下。
沙里昂顺从,那对眼睛跟任何咒语一样有效,将他的意志从他身上吸去。
杜克锡司是一个备享特权的阶级,在辛姆哈伦,他们全身黑袍身影的出现即代表了安全及和平,如此的代价并不低廉,但仍铭记着古老年代的人们非常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虽然有着极大的差异,但在许多层面来看,巫术士阶层对应着和他们对立的另一个阶层,也就是触媒圣徒们;他们的法力强大,正好和触媒圣徒们微弱的法力相对照。在世上也只有极少数的婴儿在出生时拥有火之道的天赋,他们在非常年幼的时候就被带离家庭,安置在一间确切地点至今不明的学校里。在这里,年轻的女巫及巫术士们被教导并灌输强大的法术,他们在这里接受严格苛刻,并在自此之后督导着他们人生的纪律教诲。训练十分严格,因为约束及控制住这种能力是非常重要的。这在很久以前的古老黑暗世界里成为一切祸乱的起源。传说故事是这么说的:再也不满于隐藏自己魔法能力的女巫及巫术士们走进世界,并试着夺取一切据为己有;他们让普罗大众因此迁怒于他们这一类人身上,迫害于是开始,最后终于使得他们之中的许多人逃离这里,并在星辰之中寻找新家园。
许多出生而有火之道天赋的人成为了执法官杜克锡司,亦即辛姆哈伦的执法者;少数法力最为强大的成为烈火战将狄康杜克。当然总是会有失败者,这些人从未被提及,他们从来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中。他们就这么消失不见,一般相信是被送到来世之境去了。
这种严格、黑暗的人生赐予了他们什么样的奖励呢?无穷尽的力量。即使是皇帝本人,无论再怎么努力想要隐藏,他总是带着恐惧看着这些黑袍身影无声地滑行过皇宫。杜克锡司们拥有某种只被他们所掌控的魔法咒语,如同触媒圣徒有赐予生命之力的能力一样。执法官们拥有将生命之力夺走的能力,他们鲜少被看到,鲜少开口。杜克锡司在街道上、大厅中或是田野里行走,在隐形的掩护下,武装着能够吸取法师或巫师的生命之力,并让他们跟婴儿一样无助软弱的反魔法咒语。
黑锁是其中之一的失败者,对仅拥有力量而不满。据谣传,他追求着更富裕、物质享受的回报,没人知道他是如何逃出来的。这绝对不是件简单的事,而这也证明了他卓越的技巧以及绝佳的勇气,原因是杜克锡司们全都住在一起,被隔绝在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团体里面,并以监视一般人民所用的相同严格标准监视、督导着。
沙里昂在坐下时思索着这一切,他在黑袍巫术士的面前感到胆寒紧张。黑锁又再度回到帐本上工作,更确切地说,他只在其中一位打手将辛金及沙里昂引见进来时,将工作稍稍搁置了一下子。
黑锁处在自己族类一贯的沉默中,凝视着沙里昂。从这个人坐着的样子,从他脸上的线条,双手及手臂的位置以获得比他花费一小时审问来得更多的资讯。
虽然沙里昂奋力保持着平静以及无动于衷,在审查下仍感到坐立不安。他在圣山上因犯罪而和执法者短暂遭遇的恐怖记忆让他的喉咙干燥,掌心汗流不止。黑色的长袍、合十的双手、面无表情的脸孔,威吓是它们存在的主要效用之一,这全都是被精心教导的,被教导用来引发恐惧的情绪。
“你的名字,神父。”这是黑锁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这根本不算是什么确定身分的问题。
“沙里昂。”触媒圣徒支吾其词地回答道。
巫术士将手放在书桌上,手指交错,跟他身上黑袍一样浓厚重实的沉默笼罩在房间里,黑锁毫无感情地凝视着触媒圣徒。
沙里昂越来越烦躁不安,感觉到那对穿透性的视线深深刺进他的灵魂里,即使连辛金都压抑了自己的举止,也没有让他感到安慰一点,辛金身上的俗艳盛装在巫术士的黑影面前渐渐变淡。
“神父。”黑锁终于说道。“村中有个从不过问一个人过往的传统习俗,我保持着这项传统,基本上是因为一个人的过往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是你脸上有些东西我不太喜欢,触媒圣徒。在你眼睛周围的线条我看到了一位学者,而不是一个叛逆分子;从你晒伤的皮肤上我看到一个习惯在图书馆里,而不是在田里待上几个小时的人;从嘴巴、肩膀的姿势、双眼的表情中,我看见软弱的象征。但有人这么跟我提过,你是——反抗你的教会并跑进世界上最危险、致命的地方——化外之地,所以,沙里昂神父,告诉我你的故事。”
沙里昂看着辛金,辛金正玩弄着一方橘色丝巾,他假装很有兴趣地将丝巾绑在位于双膝的帽子上,年轻人并没有看着他,甚至根本完全没注意到事情的进行。他孤立无援,只能继续玩着这个苦涩的游戏直到结束。
“你没说错,杜克锡司——”
黑锁看来对这个他早已没资格使用的头衔安之若素,沙里昂选择这么称呼,因为他听到黑锁的打手之一如此称呼他。
“我是个学者,我的研究领域在数学。十七年前。”沙里昂用着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平静语气说道。“我因为对知识的渴望而犯下过错,我因阅读禁忌书籍而被逮捕——”
“哪些禁忌书籍?”黑锁插嘴问道。身为一位杜克锡司,他当然熟悉所有最禁忌的文字记载。
“那些有关第九支派的书。”沙里昂回答道。
黑锁的眼皮轻轻眨了一下,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任何表示。沙里昂停下来确定巫术士是否还有其他问题,感觉到而非看到辛金非常专注地聆听着一切。他对此事的兴趣很不平常,触媒圣徒吸了一口气。“我被发现了。因为我还年轻,但其实我更相信是因为我的母亲是女皇的远方亲戚,我的罪行被掩盖下来了。我被送到马理隆去,他们希望我能够忘却自己对黑暗工艺的兴趣。”
“是的,到目前为止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触媒圣徒。”黑锁说道,双手仍是动也不动地合十在一起,置放在他的书桌上。“继续。”
沙里昂面色苍白,他感到一阵紧绷紧抓住他的胃。他的猜测是正确的,黑锁对他多少已经有了点认识,毫无疑问地,这个人还跟执法官们有联系,而这一类的资讯并不是那么难取得。当然还有辛金,有没有人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然而,我——我发现我根本克制不住自己,我被……黑暗工艺深深地吸引住。我变成了……宫廷中教会的耻辱。要申请回到圣山,以便继续我私底下的研究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然而事情之后的发展却不是这样。我的母亲最近去世了,我跟宫廷的社交圈并没有任何强而有力的联系,因此,我被当作是个威胁,并被流放到瓦伦村去。”
“驻村圣徒的生活确实是悲惨无比,但至少还算是有保障。”黑锁说道。“当然比起在化外之地的生活来说好多了。”黑锁的两根食指缓慢、不慌不忙地移动着,自行松弛张开,自两人进来之后,他终于有所动静。辛金和沙里昂只能着迷地注视着手指再度合十,如同一把由血肉跟骨头所构成的匕首一样,指着触媒圣徒。“为什么你要离开?”
“我听说过巫教的存在。”沙里昂回答道,他让自己的语气保持镇定平稳。“我在村子里待到几乎要烂掉了,我的心灵正一步步变得腐朽,我来这里是想研究跟学习……黑暗工艺的。”
黑锁动也不动,不发一语,手指继续指着沙里昂。如果它们只是抵在咽喉上的匕首,他将感觉到痛苦及恐惧。
“很好。”黑锁突然说道,声音让精神恍惚的触媒圣徒吓了一跳。“你可以做研究,只要你能先学会别一看见熔炉就昏倒。”
血液涌上沙里昂的脸颊,他在那对无情眼神的凝视下低头。他希望自己的举动会被当作出自于困惑,而不是出自于罪恶感。他之所以感到心烦意乱,并不是因为看到了熔炉,这跟看到乔朗比较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们会给你一栋在村中的住所跟一份口粮,但是,就像这里的所有其他人一样,你必须为我们工作以作为回报……”
“我很高兴能够为营地里的人提供协助。”沙里昂说道。“治疗师跟我提到孩子们的夭折率实在是高得吓人,我希望——”
“我们会在一个星期后离开。”黑锁继续说道,他完全无视触媒圣徒所说的话。“并为冬天的储粮做准备。我们在熔炉跟矿场的工作花费了太多的人力,所以你也该猜想到,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时间来准备粮食,因此农奴法师们的营地将提供我们所必须的粮食。”
“我会跟你去,如果这是你要的。”沙里昂说道,他感到有些困惑。“可是我想,如果我留在这里,应该能替更多人服务——”
“不对,神父,你将为我一个人服务。”黑锁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该知道,其他村庄的人还不了解他们将帮助我们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天。在以前,我们被迫得倚赖四处劫掠、在夜晚偷取食物,如今这类鸡鸣狗盗勾当所能获得的食物越来越少,但是——”他耸耸肩,手指放在嘴唇边。“——我们没有魔法。现在我们有了你,也有了生命之力,更重要的是,我们掌管了死亡,今年我们应该会度过一个不错的冬天。是不是,辛金?”
如果这个突然冒出的问题是想吓这个年轻人一跳的话,它并没有成功,辛金很显然正非常专心地将绑在羽毛上的橘色丝巾解开。他发现结绑得太紧了,徒劳无功地拉扯着,他恼怒地让帽子跟丝巾消失无踪。
“我真的对你将怎样度过你的冬天一点兴趣都没有,黑锁。”他用厌烦的语气说道。“反正我会在宫廷里度过大部分的冬季时光,不过劫掠一下听起来还挺好玩的……”
“我——我不会帮你做这种事的!”沙里昂结结巴巴地说道。“抢夺——这些几乎快要无以维生的人已经——”
“触媒圣徒,逃跑的惩罚是转化之刑。你有看过行刑吗?我看过。”嘴唇边的手指动了,慢慢降下,并再一次指着沙里昂。“我看得出来你在想什么,学者。是的,和你所臆测的一样,我跟我的教派之间还有联系,告诉他们要在哪里找到你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我甚至还能拿到一笔钱,虽然不会跟我利用你能够赚到的一样多,但也多到能让我平静地考虑一下这个想法。我建议你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学会怎么骑马。”
合十的双手展开分离,他伸出一只手抓住触媒圣徒的手臂。“真可惜只来了你一个触媒圣徒。”黑锁说道,双眼凝视着沙里昂不放。“如果我们有更多触媒圣徒,我可以突变几个人,使他们长出翅膀,让他们能够从空中攻击。我花了一些时间研究过狄康杜克的技能。”他抓得更紧,更令人痛苦。“他们之前认为我或许有能够成为烈火战将的资质,但我却被评鉴为表现不稳定。不管怎样,如果我在北方王国的计划一切顺利,谁知道,或许我还是能成为一位烈火战将。现在,触媒圣徒,在你离开之前,赐予我生命之力。”
沙里昂惊骇地注视着这个人,震惊得一时之间完全无法记起仪式祈祷文里的任何一个字。
黑锁的手抓得更紧了,钢铁般的手指抓住触媒圣徒的手臂。“赐予我生命。”他柔声说道。
沙里昂鞠躬听命,开启自己跟魔法的连接。他将魔法吸收至体内,并让其中一部分透过自己流进巫术士的身体里。
“再多一点。”黑锁说道。
“我没办法——我还很虚弱——”
在魔法能量的强化下,黑锁更加用力地紧握住沙里昂。针刺般的痛楚穿进触媒圣徒的手臂,他喘息着让魔法汹涌流过自己,让巫术士体内充盈着生命之力,接着,他精疲力竭地向后倒在椅子上。
黑锁面无表情地放开了他。“你可以走了。”
虽然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任何手势,房间的门却自动打开,一位打手踏步进来。沙里昂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麻木地转身,蹒跚走向房门。辛金打着呵欠,也站了起来,但在注意到巫术士眼皮细微地眨了一下之后,他又坐了下来。
“如果你找不到回去的路,秃头兄。”辛金闷闷不乐地喊道。“等我一下。我马上出来。”
沙里昂没听见他说了什么,他耳朵里血液奔流的声音喧闹吵杂,并让他重心一度不稳,他唯一还能够做的,只有走路。
望着窗外渐渐黯淡的傍晚光景,辛金看到触媒圣徒蹒跚而行,同时几乎跌倒,接着他疲倦地靠在一棵树上。
“我真的得去帮帮那个可怜的家伙。”辛金说道。“毕竟,你对他还挺粗鲁的。”
“他在说谎。”
“老天,我亲爱的黑锁,根据你们杜克锡司的说法,这个星球上所有年纪超过六星期大的活人全都没说过真话。”
“你知道他来这里的真正原因。”
“我跟你说过了,无情大师凡亚主教派他来的。”
巫术士凝视着年轻人。
辛金脸色苍白。“这是真的,他是来追捕乔朗的。”他咕哝道。
黑锁扬起一条眉毛。“乔朗?”他重复道。
辛金耸肩。“就是那个半死不活地被抬进营地里的年轻人,留着一头长发的黑小子……他杀了督工,他在熔炉里面工作——”
“我知道他。”黑锁愠怒地说道。他继续专注地凝视着正看向窗外沙里昂身影的年轻人。“看着我,辛金。”巫术士柔声说道。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虽然我觉得你是个无趣至极的人。”辛金回答道,试着忍住不打呵欠。他懒懒地靠在椅子上,一只穿着丝绸的腿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礼貌地看着黑锁。“我说,你的头发是不是用了柠檬润丝?如果是的话,你的发根已经开始有点变黑了——”突然,辛金全身僵硬起来,原本嬉闹的语气渐趋严厉。“停下来,黑锁,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他说话的声音因昏昏欲睡而越来越小声。“我之前……就被你这样……恶搞过……”
摇摇头,辛金试着挣脱,但执法官无情的蓝色眼眸迅速以坚定不动摇的凝视制服住他,慢慢地,年轻人的眼皮颤动、眨眼、双眼圆睁,接着又颤动、眨眼,接着阖了起来。
黑锁喃喃念着力量强大且迷惑人心的古老咒语,慢慢起身,安静地站起来,走过书桌站在辛金的身旁,一遍又一遍反复吟诵着令人放松的叠句咒歌,将手放在辛金平滑闪亮的头发上,巫术士闭上眼睛,接着猛然将头一仰,将他集中心力的力量全部灌输在年轻人身上。“让我看入你的心灵,没错,辛金,将所有你知道的事告诉我……”
辛金开始喃喃自语着什么。
黑锁露出微笑,弯下腰聆听。
“我把它……称之为暗紫蔷薇……小心有刺……我相信……它们应该没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