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魔法。”乔朗说道,视线移到放在地上的长剑。
——《剑之淬炼》
沙里昂和我最近刚刚在BBC上看过古诺的《浮士德》。所以当我等待着与科技术士的头子会面时,脑子里立刻蹦出墨菲斯特的形象。斯密瑟和电视里的墨菲斯特并不太像,他身材中等,头发火红,鼻子上有一点雀斑。但他那双光芒闪烁、变幻莫测、如同钻石般冰冷的亮蓝色眼睛,的确拥有恶魔才有的魅力。魔鬼就是用这种眼睛引诱人类堕落的。
潇洒倜傥、光彩耀人的斯密瑟,仿佛是将阳光和空气带进我们这个阴暗沉闷的小房间。他肯定知道加洛德亲王和波利斯将军一直在说他的坏话,但他不在乎。斯密瑟没有为自己进行任何辩解,也没有说任何有损于加洛德亲王和波利斯将军的话。实际上,他尊敬且愉快地向那两个人问好。但,那两个人的回应冰冷又勉强,完全表露出他们的忿恨、痛苦和内心的折磨。
“沙里昂神父,”柯芬·斯密瑟握住我主人的手,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光辉完全淹没了沙里昂,让沙里昂不由得眨了眨眼,仿佛在看着一个发光的灯泡。“很荣幸,终于和你见面了。我听说过许多关于你,还有乔朗的事迹,全都令人心驰神往。我对你实在是很着迷。请告诉我,神父,”他一边说话,一边在一把被安排好的椅子里坐下——是一张高背硬椅,而不是另外两个人所坐的长软椅。“请告诉我乔朗和闇黑之剑的故事。我对此有些了解,但我更愿意你亲口说给我听。
“很抱歉,鲁文,”他又看着我说道:“我还没读过你的著作。已经有很多人告诉过我,你的故事写得非常好。虽然一直挂在心上,但我总是无法抽出时间拜读。你的书放在我的图书室最显眼的位置,等我卸下压在肩头的领导工作时,我一定会认真阅读它们的。”
奇怪的是,我心中真的涌起一股喜悦之情,就好像他对我的书做了最好的赞美。不过我也明白这个枯燥的事实——他肯定已经从他的下属那里得到关于我的书的摘要资讯。但他也许真的有我的书,也许他真的想要看一看。
更奇怪的是,他知道要在别人心中造成截然不同的感觉,他是故意这么做的。我为他着迷,却又对他有着深深的排斥感。在他面前,所有人,包括加洛德亲王和波利斯将军都显得平淡无奇。虽然我喜欢并信任他们,不喜欢也不信任他。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如果他振臂一呼,我就会跟随他。
我知道沙里昂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他真的开始谈起了乔朗。他原先并不喜欢跟陌生人谈这些事的。
“……辛姆哈伦是梅林建立的,梅林建立那个世界是为了让受魔法祝福的人能和平地生活,利用他们的艺术创造美好。那里有九个生命支派。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会获得一个支派的天赋。”
柯芬·斯密瑟张开嘴,悄声说了个“十三”。寒意立刻涌过我的身体。四个黑暗宗派,他们被留下了,所以一共是十三个。
沙里昂没注意到这个词,他只是继续说道。
“九个支派,其中八个营造各种生命或魔法。在辛姆哈伦,生命就是魔法。一切事物或者因艾敏的意志而生——在我们祖先到达那里之前,祂已经将辛姆哈伦放置在那里;或者因‘塑造、构造、召唤、衍生’而生,这就是自然创造四原则。每个支派都与控制四原则的一个因素相关:时间、灵魂、气、火、地、水、影和生命。在这些支派中,只有前五个在闇黑之剑创生时存在了下来。时间和灵魂支派在钢铁战争中失落了。他们毁灭了祖先的知识——探察未来的技能和与往生者交谈的技能。
“至于最后一个支派,被行走在黑暗中的人继承下来。他们的名字是死亡,另一个名字是科技。”
“有趣,”柯芬·斯密瑟发出愉快的笑声。“有人对我说过你们的这些信仰。那两个……嗯……你们所说的支派,时间和……什么……灵魂?它们没有了?或许这样也好。就像马克白所说的那样,窥看未来是危险的。难道我们的所作所为真的都是命中注定的?或者是需要我们自己努力才能走出来的道路?当然,我认为从能够预见未来的人那里接受指引,人生之路应该会更安全,也更诚实一些。你认为呢,沙里昂神父?”
我的主人在沉思、反省。“我不知道。”最后他说道:“落在乔朗和所有辛姆哈伦人身上的悲剧,从某种角度而言,是由一个对未来的预视所带来的。一个可怕的预视。如果我们从不知道那个关于活死人的预言,我们是否还会造成我们自身的毁灭?”
“我们会的。我相信会如此。”加洛德亲王说:“我们的堕落早在乔朗出生前就开始了,就像钢铁战争那么早。不管有没有乔朗和闇黑之剑,偏狭、歧视、恐惧、盲从、贪婪、野心——这些最终还是会毁灭我们。”
加洛德亲王说话时一直看着柯芬·斯密瑟。但如果陛下想用这些话教诲斯密瑟,那么他肯定是在白费力气。斯密瑟的注意力(也许是他的魔法,如果他的魅力是由魔法造成的话)一直集中在沙里昂身上,其他一切都已被他置之度外。
“对于我,辛姆哈伦象征着乔朗的母亲,我们的女皇。”沙里昂悲哀地轻声说道:“她的丈夫拒绝承认她已经死了,但宫廷中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一点。他用魔法让妻子的尸体依旧可以活动。臣子们向她鞠躬、致敬,和她说话……和一具没有生命、正在腐败的躯壳狂欢。依旧将她当作是那位充满活力、美丽的女子。这可怕的戏不能永远演下去。
“乔朗的故事实际上非常简单。一个预言在钢铁战争以后出现,它的内容是:‘王廷中将诞生一个死了,但仍将活下去的人。他会再次死亡,并再次复生。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的手中将持有这个世界的毁灭。’乔朗是马理隆皇帝和女皇的儿子,他出生时就是死亡的——他不拥有任何魔法。我知道,”沙里昂叹息了一声,“当他们对他进行测试的时候,我就在场。
“凡亚主教知道并畏惧那个预言。他命令断绝那个婴儿的一切生机。凡亚将那个孩子带走,要让他失去生命。但艾敏不是这么轻易就能被否定的。一位名叫安雅的疯女人找到这名婴儿,偷走了他,将他带到靠近荒野之境的农场,当成自己的儿子养大。
“乔朗被当作一名农奴法师,由一个农夫培养成人。他在那里遇到了莫西亚。后者成为乔朗真正的朋友。同样是在那里,当乔朗还只是个少年时,他杀死了一个人,一名严苛的督工。他发现了乔朗的秘密。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安雅攻击那名督工,结果反而被那名督工杀死。乔朗便在暴怒中杀死了他。
“乔朗逃到荒野之境。第九支派的教团在那里找到了他。科技支派也生存在那里。他们违背了辛姆哈伦的法律,用科技支持他们的魔法。在他们中间,乔朗学习到了冶炼金属的技术。在那里他发现了黑暗之石和黑暗之石消除魔法的特性。乔朗想到了要用黑暗之石铸造一件武器,一件可以弥补他魔法缺陷的武器。他可以从这件武器中得到他所渴求的力量。
“因为我自身的原因,我帮助他铸造了闇黑之剑。”沙里昂为了让斯密瑟明白,又特别解释说:“黑暗之石必须透过一名触媒圣徒以获得魔法生命,否则,它和一般的金属没有差别。”
斯密瑟热切地说:“真有趣啊!请继续,神父。”
沙里昂耸耸肩。“没什么可以说的了。不过这个故事确实很长。可以说,透过一连串遭遇,乔朗开始明白他是谁,并知道了那个预言。他被宣判死刑。他本来可以摧毁攻击他的人,但他选择离开那个世界。他穿越边境,进入被我们认为是死亡领域的地方。但他实际上只是到达了被我们称为辛姆哈伦这颗行星的另一个部分。在那里,他和那位爱他的女子被地球的边境巡逻队找到。他被带往地球,并和他的妻子葛雯德琳一同在那里生活了十年之久。
“乔朗发现地球上有人正在谋划前往辛姆哈伦,并征服那里。于是他带着闇黑之剑返回辛姆哈伦,与那些图谋毁灭我们族人,毁灭我们生活的人作战。他遭到背叛,且将被暗杀。但命运又一次发生诡异的转折。意识到地球军……”沙里昂瞥了波利斯将军一眼。将军脸涨得通红,显得很不舒服。“节节取胜,我们的族人可能会被奴役,或者被屠杀,乔朗选择结束这场战争。他将闇黑之剑插入祭坛,释放了圣井中的魔法。魔法的洪流冲入宇宙,战争结束了。
“保护辛姆哈伦的魔法护盾破碎,曾经席卷这片大陆的可怕风暴回来了。人们不得不迁往安全的地方。于是他们被带到这里——地球,被安置在再安置营。只有两个人留下了:乔朗和他的妻子葛雯德琳。乔朗现在变成了全宇宙最憎恨的人,他知道,如果他回到地球,他的妻子就有危险。他选择单独留在辛姆哈伦,被他摧毁的世界。就像预言中所说的那样。”
沙里昂的故事,绝不可能在柯芬·斯密瑟在这里逗留的半个小时内说完,但柯芬·斯密瑟没有任何要打断的意思,甚至没有朝他的手表瞥上一眼。他只是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仿佛全部身心都沉浸在沙里昂的故事里。至于加洛德亲王和波利斯将军,两者都是这个故事的一部分。他们只是不停地瞥着自己的手表,暗自忍耐。但他们不会将斯密瑟单独留在这里。我看了窗外一眼,他们的部下正在用移动电话联络别人,显然是在重新安排日程表。
我只是在想,如果他们逗留太久,我就要为他们准备吃喝了。家里可能没有足够的饼干。这时,沙里昂的故事结束了。
“确实,”柯芬·斯密瑟显得很为这个故事而感动。“闇黑之剑真是很吸引人。应该对它进行分析,肯定会找到能造福全人类的发现。我知道已经有人提出一些关于它的理论,并进行了研究。我觉得对这些理论进行测试是非常重要的。
“在我的一家企业里,我拥有一个科学家团队,他们都是在他们自己的领域中最顶尖的人才。而且现在他们已经做好研究那件武器的准备。他们明白……”斯密瑟微笑着瞥了一眼怒不可遏,已经站起身的加洛德亲王,“那件工具具有极大的价值。那些科学家会以最大的尊敬对待它,只从它上面取下尽量小的部分做为研究用。一旦测试结束,那件武器就会被郑重地交还到辛姆哈伦人手中——”
“你这个恶魔!”波利斯将军也站了起来。
加洛德亲王的面孔已经变成了青紫色。“当然,我们全都知道,这种测试永远不会结束。它会吗,斯密瑟?永远都会有新的测试要进行,有新的理论需要确认。而与此同时,你就能使用闇黑之剑的力量——”
“去做好事。”柯芬·斯密瑟平静地说:“而如果让它落在另一些人手上,比如你的那些黑袍执法官,他们就会用它来做坏事。”
加洛德亲王脸上的肌肉扭结。他想说话,却因愤怒而发不出任何声音。斯密瑟则继续说下去。
“神父,你应该劝说乔朗意识到自己有责任帮助全人类度过这个困难而危险的时刻,这是你对人类应负的责任。乔朗使用闇黑之剑进行破坏,现在是让他做出补偿的时候了。他要用闇黑之剑进行创造,为我们所有人创造一个更好的生活。”
加洛德亲王克制住说话的冲动,他正密切注意着沙里昂。加洛德亲王和我都知道,斯密瑟犯了个错误,他对自己的魅力过于自负,无论那是来自他的魔法,还是他的天赋。但他的魅力并不足以掩饰他的错误。如果他真的读过我的书,而不只是让手下为他提供摘要,那么他的表现一定会好得多,那样他就会知道他要对付的是怎样的一个人。
沙里昂的面孔阴沉了下来。
但如果加洛德亲王以为敌人的错误让他赢得了胜利,那么他也错了。我知道主人的决定,即使他还没说出口。所以我不像他们那么吃惊。
沙里昂站起身,看着那三个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谴责。
“乔朗和他的妻女正单独居住在辛姆哈伦。他们处于地球军的保护下,没有人能以任何方式猎捕他们、打扰他们、侵害他们。这是法律所规定的。”他转向柯芬·斯密瑟。“你信口说着‘做出补偿’之类的话,但这种话只有艾敏才能说。审判乔朗的将是祂,不是你,不是我,不是加洛德亲王,也不是任何其他凡人!”
沙里昂向后退了一步,昂起头,用毫不动摇的目光看着他们。“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昨晚我就决定了。我不会去见乔朗,我绝不会出卖他,引诱他告诉你们闇黑之剑在哪里。他已经受了很多苦,让他能平安度过余生吧!”
这三个人彼此敌对,但他们有着同样的图谋。他们彼此对望了一眼。
柯芬·斯密瑟说:“柯尼弗不会让乔朗平安生活的。”
“他们会杀死他,”波利斯将军说:“就像千千万万已经被他们杀死的我们的同胞一样。我们所有的边哨站都已经被疏散,那里的人被送回地球以进行保护。我们的舰队已经遭受太大的损失,无法再分头御敌了。就在这里,在地球,我们将与侵略者进行最后一战。”
沙里昂阴沉地看着他们,心中充满困扰。“我不知道事态已经到了如此紧急的地步。”
加洛德叹了口气。“我们对你做的一切都犯了个错,神父。我们首先以最糟糕的形式让你看到我们最恶劣的争端。现在你不信任我们,我不能为此而责备你。但地球上还很少有人知道我们的现状是多么令人绝望。我们想要对此保密,虽然不知道再过多久人们就都会知道这件事。”
“混乱会接踵而至,随后就是无法计数的损失。”波利斯将军说:“我们需要准备好军队与敌人作战,而不是让他们去镇压街上的暴徒。”
“神父,你在这里听到的事情,”柯芬·斯密瑟说:“绝对不能告诉别人。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乔朗。你可以把事实告诉他,只要能让他明白我们危险的处境,然后我就只能希望并祈祷他会自愿交出闇黑之剑——无论是交给谁都行。毕竟我们正在为同一个目标而战斗。”
他看起来像一位谦卑且渴望自我牺牲的圣人,加洛德亲王和波利斯将军与他相比更显得寒酸凡俗了。但他刚才的魅力已经被沙里昂驱散,现在也无法再现了。
沙里昂坐回椅子里,担忧和焦虑让他就像生了病一样。我不顾应有的礼仪,丝毫不理会那三个人,走到沙里昂的椅子旁,俯下身,用手语问他是否想喝些茶。
他向我微笑,谢谢我的好意,然后摇摇头。不过他还是伸手按住我,示意要我留在他身旁。他坐进椅子里,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他的眼里尽是烦乱忧愁的神情。
加洛德亲王和波利斯将军也回到椅子里。斯密瑟则一直没站起来过。他们三人全都竭力表现出同情的样子,但他们的表情也都很不自然。他们都相信他们已经胜利了。
过了良久,沙里昂抬起头。“我会去见乔朗,”他低声说:“我会告诉他你们告诉我的事情。我会警告他,他和他的家人有危险,应该前来地球避难。我不会说任何与闇黑之剑有关的话。如果他将闇黑之剑带来,你们可以自己去劝说他,向他说明你们的需要。如果他没有带闇黑之剑来,你们可以去辛姆哈伦寻找它。”
这应该算是他们的胜利——某种程度的胜利。他们很聪明,没有继续对我的主人威逼利诱。
“那么,先生们,”沙里昂说:“你们在这里已经耽搁了太久。我不是要对你们无礼,但我还要为旅行做准备——”
“一切都为你准备好了,神父。”波利斯将军有些窘迫地说:“为了……呃……为的是你如果要进行这次旅行的话。”
“真是方便啊!”沙里昂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我们今晚就要离开。波利斯将军的一名助手会和我们在一起,帮我们打包行李,开车送我们去太空船发射场,护送我们上船。
柯芬·斯密瑟和我们亲切道别后就离开了,似乎也把阳光带走了。波利斯将军仿佛松了一口气似地,匆匆走出公寓。他的随员们立刻围拢在他身边,等待他下达命令。只有加洛德还没走。
沙里昂和我都在门口送我们的客人。加洛德亲王几乎像我的主人一样疲倦而虚弱。只有他还知道要向我的主人道歉。
“很抱歉让你背负上这样的重担,神父。但我也无能为力。你已经见过那个人了。”我们知道他说的是谁,不需要说出名字。“我也无能为力。”他又重复道。
“你可以坚定信念,陛下。”沙里昂温和地说。
加洛德亲王笑了,他看着沙里昂,在门口,他伸出手,紧握住我主人的手。“我会的,神父。我相信你。”
加洛德亲王的回答让沙里昂极为惊讶,就连我也不禁露出微笑。加洛德离开了,伟岸的身躯散发出王者的气势。波利斯将军正在轿车旁等他。柯芬·斯密瑟的车已经不见了。
沙里昂和我急忙回到屋里,勉强躲开大批记者的围堵。波利斯将军的助手很擅长控制这种局面。总之,记者没有给我们添什么麻烦。在只打破了一扇玻璃窗,踩烂了花圃之后,他们终于和平地离开了。我看见有几名记者在采访孟福德太太。
我认为庆祝一位老牧师的生日不该浪费掉如此多的时间和金钱,但如果那些记者知道了真相,他们一定会把这幢房子给拆掉。
另一名将军的助手正在书房里打电话,他在确认前往辛姆哈伦的太空船。
沙里昂在走廊里停了一会儿,脸上毫无表情。我碰了碰他的手臂,让他注意到我。
“你做得很对,”我向他打手势,然后又带着一点揶揄的神态告诉他,“你一定要坚定信念。”我希望能鼓舞一下他的士气。
他笑了,但那只是一个苍白的微笑。“是的,鲁文。我一定要。”
他叹息一声,低下头,走向他的房间,为我们的旅行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