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日,陆明夷一整天都在坐立不安。本以为以冯德清一个仕人,自己有魏仁图与方若水为援军,自是手到擒来,没想到冯德清的反击竟会如此凌厉。
坐以待毙么?自然不能。他心里默默地想着。冯德清让彭启南来取代自己的命令应该不假,然而从西靖城赶到王除城,最快也得十来天,除非他能飞,否则二十三号总攻前彭启南应该不能抵达。所以更可能的是让傅雁书来控制住自己。之江军区,与自己和傅雁书齐名的年轻将领霍振武是战死了,但如果让聂长松来接管昌都军,应该也能压得住阵脚。
算起来,这是冯德清对自己最有可能的处置办法了。如果真是如此,自己应该怎么办?公然反抗傅雁书么?如此一来便失去了合法性,昌都军能不能再听从自己都不一定了。陆明夷很清楚“合法性”这三个字的意义。当初万里云为了控制全军,不惜将中级以上军官统统劫持。现在轮到了自己,难道也去劫持全军军官么?
他摇了摇头。这不现实,而且也只会让全军离心。然而这一次弄巧成拙,却也让陆明夷顿时焦头烂额。他这一生,一直在努力往上爬,不惜一切代价地往上爬。现在到了这个位置,他怎么都不愿丢弃。
这一天,他很早就让人将王离秘密请了过来。王离自然不知昌都军即将面临的这一大变动,当听得陆明夷说冯德清可能不愿听从自己的建议时,王离沉默了。但沉默了没一会,他便说,无论如何,一切都听从陆明夷安排。
如果是以前的王离,恐怕会建议铤而走险吧。不过经历了万里云事变后,王离已经多了许多顾虑,甚至太多顾虑了。不过陆明夷也知道,王离应该不会辜负自己的信任——至少,只要自己还是军区长的时候。
同样的问题摆在夜摩王佐跟前时,夜摩王佐的回答毫不犹豫。他说冯德清既不知兵,又不肯纳谏,那就不配当大统制。夜摩王佐虽然比他族兄夜摩千风沉稳许多,但大概他们夜摩一族向来都有点冲动,因此夜摩王佐虽然读了不少书,说起话来仍然很冲。他这天水军神鬼人三枪仅存的一个,是陆明夷重用才有现在的地位,在夜摩王佐心目中,当然陆明夷这军区长比冯德清这大统制更值得效忠。
这两人的回答都让陆明夷放心。但陆明夷有点担心的,还是沈扬翼。虽然论枪马,沈扬翼应该是君子营三统领中相对而言最差的一个,但在陆明夷心中,沈扬翼的份量却是最重,因为沈扬翼有着不逊色于自己的谋略。君子营三将中,沈扬翼比王离与夜摩王佐都更可能是个帅才。当他对沈扬翼说出这番话时,沈扬翼的眼神闪也不闪便道:“一切听从陆将军指示。”
他的眼神没有闪烁,陆明夷的眼神却闪了一下,淡淡道:“沈兄,若大统制要治我以罪,你也能听我指示么?”
这回沈扬翼再不能闪烁其辞了。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道:“是。”
这虽然只是一个字,其实沈扬翼已经想了一天一夜。陆明夷是个极有野心的人,而且一切都是以自己为重。这一点沈扬翼并不很认同,然而他也知道,当今之世,只怕再没有一个人能与陆明夷比肩——除了郑司楚。可是沈扬翼更不认同南方的做法,在他看来,郑司楚不论是能力与人品都值得追随,可是他却造成了如今的南北分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郑司楚一样有着野心,甚至野心比陆明夷还大。这两个人都是认为自己是对的便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任何人无法改变他们。既然一样,那么和自己一样,更认同北方的陆明夷就更值得追随。
当然,更主要的,是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沈扬翼无法容忍自己到了现在这时候才改弦易辙去投奔已朝不何夕的南方。所以,就算走错了,那也只有走下去。
我虽然能力不如他们,但其实与他们两个也是一样啊。沈扬翼正默默地想着,听得陆明夷道:“那就好。沈兄,事已燃眉,我即刻便要赶往雾云城兵谏。明日,你与我一同出发。若你不认同我此举,还请明言,我不强求。”
沈扬翼险些要摔倒在地。他没想到陆明夷会说得如此直接,虽然陆明夷说什么“不强求”,但他要带着自己求,便已是强求了。陆明夷要兵谏,那只是一句说辞,真正的用心乃是准备发动兵变,直接解决冯德清。叫上自己,也是要让自己再不能首鼠两端,非得跟着他走而已。虽然沈扬翼已经决定了追随陆明夷走下去,但他心中仍是极其不舒服。
陆明夷的确是个能力远超侪辈,人品也相当不错的人,但他却总是以权术驭人。在陆明夷身上,沈扬翼看到了太多的大统制的影子。虽然沈扬翼对大统制同样视若神明,可是当知道郑家父子逃往五羊城,举旗造反时,他的惋惜还在愤怒之上。郑昭与郑司楚这一文一武两父子,都是不世出的英杰,而这样的英杰最终竟然会背弃大统制,纵然他们有千般不是,也不能说大统制一无错处。想起来,大统制用人也是一味以权术机变,总不能真正做到用人不疑,所以郑氏父子这等才华杰出之士也与他最终不能相容。陆明夷样样都好,但就在这一点上却与大统制相类。如果是旁人还没什么,但沈扬翼本以为找到了一个最值得追随的人,现在的失望实在难以言说。可失望归失望,他仍是深深行了一礼道:“末将遵命。”
君子营三将,陆明夷最倚重沈扬翼,却也最担心这个人。见他答应了,陆明夷神色依然不变,心里却舒了口气,深深行了一礼道:“沈兄,多谢。”
陆明夷对沈扬翼向来客气,却也没有行过这等大礼。见他行礼,沈扬翼不敢坦然承受,也一躬还了一礼道:“陆将军,末将愧莫敢当。”
陆明夷直起身,正色道:“沈兄,明夷此礼,不为我自己,乃是为了这个国家。现在事已紧急,不敢再说什么,但明夷可说,我胸中此心,可昭天日,一切都为了这个国家。”
也许吧。然而,为了一个大义的名份,就可以不择手段么?这话沈扬翼却没有说出口,只是道:“陆将军,您既然准备兵谏,可曾想过即使成功,万一中央军区认定陆将军为反叛又该如何?西靖城的彭将军和朱将军会怎么想?还有傅将军会有什么反应?”
这三个问题确是陆明夷兵谏后面临的三个最大的难关,而且一个比一个重大。但陆明夷早有打算,不慌不忙地道:“第一,中央军区不会认为我为反叛。冯德清将魏方两位上将军下狱,已是棋差一着,现在他才是在为中央军区有可能的变乱而担心;第二点么,彭启南和朱震两将军与我份属同僚,纵然冯德清命令他们对我不利,但只消拿下冯德清,这条命令自然马上能够撤销。至于第三点么……”说到这儿,陆明夷顿了顿。傅雁书现在是兵部司代理司长,又是全军主帅,地位还在自己之上,他的反应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他道:“傅将军才华绝世,而且深明大义,不是个会莽撞行事之人。因此只消兵谏成功,将苦衷向傅将军说明,并说明合则两益,分则两败的道理。若之江军与我军公然对抗,首先他将担起叛逆之名,其次,内斗只让南军得军。傅将军权衡之下,为国为民,定会从长计议的。至于已深入南方的戴诚孝一部,保障其粮草供给,让他继续保持攻势,他是不可能有异议的。”
从长计议是好听的话,其实就是威胁傅雁书,若不肯听从,便会引发一场北方的内乱,唯一得利的只是南方。这等威逼利诱,以大局为重的傅雁书最终多半会忍让。虽然这一点多少有点一厢情愿,但也已是最有可能的结果了。兵谏这种事,想要一点险都不冒是不可能的。沈扬翼皱起了眉头不说话,心里不住地转着念头。他也知道魏方两位上将军是陆明夷在雾云城的后台,现在他们两人被冯德清清洗下狱,陆明夷业已失去了强有力的内援,确实只有行险兵谏一途。他抬起头道:“那么,兵谏该如何实行?”
“以冲锋弓队强袭!”
沈扬翼又皱了皱眉。这一幕,依稀又是那一回林一木与龙道诚争位时的重演。上次因为有魏仁图与方若水居中斡旋,最后陆明夷得到了最大之利,成为昌都军的正式军区长,并且是平定内乱的大功臣。正如陆明夷所说,冯德清将魏仁图与方若水下狱乃是一步败着,将这两个在军中有着崇高威望的上将军下狱,肯定会招致现在在中央军区主持军务的下将军翟式秋的不满。只消兵谏成功,让魏仁图与方若水出面,平息中央军区就仅是一句话的事。而领兵在外的戴诚孝与傅雁书两将虽然不一定会对魏方二人俯首帖耳,但多半会退让。傅雁书是为了大局,戴诚孝则是正需要后方粮草源源不断地接应。此时再发起总攻,消灭了南方之后,生米已成熟饭,两人也不可能再向陆明夷发难。只是沈扬翼还有一个颖虑,他慢慢道:“陆将军,若冯德清被我方擒获,大统制之位便已产生空缺,陆将军难道准备接任此位么?”
陆明夷摇了摇头道:“明夷此生,永远不会做大统制。”
沈扬翼舒了口气。陆明夷这计划胆大包天,可与计划相比,沈扬翼更担心的是成功后陆明夷功成身不退,假如竟然成为大统制,这便是不折不扣的军人干政。他最担心的就是陆明夷也有做大统制之心。按照陆明夷做事的一贯风格,很有可能走上当初大统制独断专行之路。然而陆明夷明白承诺他不会做大统制,沈扬翼不禁暗暗称幸。
陆明夷的确是世上难得一见的人杰,但能力越强,就会越缺乏自省之心。大统制晚节不保,最终遇刺身亡,正是肇因于此。只是一想到要用冲锋弓队强袭雾云城,沈扬翼便不由得冷汗直冒。固然陆明夷是为了救援被冯德清关押的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位上将军,可这样做,完全就是叛乱了。不成功的话,自然是死罪一条,就算能成功,发兵袭击都城,擒拿大统制,这样的做法能够被认同么?他看了看陆明夷,正想问,门外那亲兵又敲了敲门道:“陆将军,有急报。”
千里眼这么快又有急报来了?难道情形有变?陆明夷一下跳了起来,走到门边,一把拉开门。那亲兵正站在外面,陆明夷道:“是千里眼的?”
“不是。”
那亲兵将手中一个小小卷轴递了过来。果然,这卷轴用油布包裹,火漆封住,不是千里眼密报的格式。陆明夷不由有些诧异,接了过来便撕开了,门都没掩上便开始看。扫了一眼,他便吃了一惊,又急急回到沈扬翼身边,微笑道:“沈将军,真是天助我也。”
沈扬翼见他少有地面露喜色,心想不知是什么好消息,接过陆明夷递过来的卷轴一看,失声道:“什么?竟有这事?不要是欲擒故纵之计。”
陆明夷道:“岂有此理,此事定无差错。沈兄,你速速回去准备,成败在此一搏,我们即刻出发!”
密信是程迪文发来的。程迪文是通过军中的羽书发来,也不知他一个礼部主簿怎么找到的门路。密信写得很简单,不过几句话,但这几句话的内容却是石破天惊。
“冯大统制为人挟持,两上将军乃程司长皆已下狱。非常时期当以非常之举以解燃眉,祈请陆明夷将军三思。礼部司主簿程顿首百拜。”
这几句话意思很明显,就是说再不动手,悔之晚矣。沈扬翼一看到,便有点担心这是冯德清的计策,但见陆明夷说得斩钉截铁,忖道:原来你准备得如此充份了,连程敬唐父子也早就站在了你这一边。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陆明夷虽然保证不做大统制,但他已经将共和国的高层官员收买了这许多,无论如何都难逃“军人干政”之嫌了。
其实这也是沈扬翼想得太多。程迪文向自己求援,其实也大出陆明夷意料之外。虽然冲锋弓队战力很强,可到底没多少人,这般千里奔袭,如果雾云城里没有内应,想要一举擒获冯德清不异痴人说梦。但程迪文竟然主动前来联系,无异于从天上掉下来一块馅饼。但陆明夷其实也不无怀疑,但他与程迪文见过一面,不信这个人会被冯德清收买。有程迪文为内应,成功的机率也能高很多。他最怀疑的,还是冯德清被人挟持这句话。看了程迪文的密信,陆明夷才恍然大悟。自己并没有看错冯德清,以冯德清的能力,是做不出突然提前返回,扭转局面的事来的。挟持冯德清的是谁?这股势力到底从何而来?陆明夷以前根本想不到会有这事,现在也实在想不出来。现在以冯德清的名义下的令,仍是要按时攻击,那么挟持冯德清的自然不是南方,以及与南方一体的狄复组了,也不太可能是与南方同盟的句罗人。虽然句罗多半在盼着中原内乱更剧烈为好,但如果南方失败,句罗是不会得到什么好处的。那么到底是什么人?
他看向沈扬翼,却见沈扬翼眼中分明也是愕然。沈扬翼见陆明夷看向他,张了张嘴道:“陆将军……”
陆明夷深深吸了口气:“沈将军,你是想说,还有第三方是吧?”
沈扬翼点了点头:“末将实在猜不出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
“他们不是一朝一夕出现的。”陆明夷的眼里突然闪现出一丝寒光,“以大统制之能,他一定会调查过这股势力,看来兵谏更多了个理由了。”
沈扬翼见他说起大统制,自然不是指冯德清,而是指南武,点了点头道:“可是,万一大统制的资料已被这伙人毁去……”
这股能够挟持冯德清的势力到底是什么,他们都猜不出来,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势力是独立于南北双方之外的第三方,而这第三方,看来真正的是目的是为了要让南方两边两败俱伤。一想到竟然在南北交战那么久之后,才发现有这样一股力量,陆明夷不由打了个寒战,喃喃道:“事不宜迟,即刻出发!”
就在陆明夷紧锣密鼓地准备秘密北上进行兵谏的当口,雾云城里的一座小宅院里,狄复组第一组长屈木出和第三组长兀良台两人正在楼下焦躁不安地等着大师公的召见。
狄复组的处境,从未如现在一般困难过。以往狄复组一直在暗中活动,风声一有不对马上就走人,因此南北两部星君和天星庄的人虽然一直在追踪狄复组,但损失并不很大,狄复组的新人随时都可以补上。只是今年大师公突然要求狄复组各地组织全都发起攻势,或挑起民变,或纵火焚烧粮库,成果是取得了不少,但狄复组也因此遭到了极其严厉的打击,民变最厉害的几个省,狄复组受到的损失尤其巨大。仅仅一月,狄复组多年积聚下来的有生力量竟然已丧失一半,照这样下去,虽然响动闹出不少了,但狄复组势必也要成为过去。以前一直是第二组长伯颜直接与大师公联系的,但现在屈木出与兀良台都坐不住了,前来求见大师公,要求大师公放慢进度,不要做这等杀鸡取卵之事。
要见大师公并不容易。屈木出是狄复组的第二号人物,兀良台则是第四号,但他们仍然在楼下等了好一阵。正在焦急万分的当口,却见于逢走下楼来。
于逢是大师公身边与外界联系的。屈木出和兀良台见过于逢也有很多次了,但见他一直以黑纱蒙面,现在也仍然蒙着。于逢向他们行了一礼道:“屈木出大人,兀良台大人,大师公有请。”
两人上了楼,于逢领着他们到了一间房间前,说道:“大师公,屈木出与兀良台两位大人到。”
“让他们进来。”
于逢推开了门。里面窗帘拉得死死的,点着一支昏暗的蜡烛,而一张薄帘将大师公与他们隔开了。屈木出与兀良台走进来,向跪下行了一礼,说道:“屈木出、兀良台见过大师公。”
“两位坐吧。”
狄人过去游牧,住的都是帐篷,因此总是坐垫子。不过屈木出和兀良台现在一直在中原活动,早已习惯了中原起居,平时也是坐凳椅惯了,但大师公这儿仍然放着几张草垫。两人各坐了一张,互相看了一看,屈木出清了清喉咙道:“大师公,早上刚收到急报,三池组昨日因为组织城民抢夺运往前线之粮,被驻军镇压,损失殆尽。”
帘后的大统制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知道了。”
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让屈木出有点忍不住,接道:“大师公,现在三池组损失了四成,汲昂组损失了七成,乙支组损失更达九成以上,另外一些省份的组员也有不少程度损失。若再这样下去,狄复组恐怕要元气大伤,难以恢复啊。”
这句话屈木出已然想说很久了,现在一口气说出来,心里还是堵了一块什么似的。乙支和汲昂,因为毗邻雾云城,人口也不多,因此向来以农业为主,这两省乃是北方的耕作大省,向有粮仓之称,狄复组在这两省的发展也一直不错。但这一月来,狄复组在两省的势力大受打击,特别乙支省,损失了九成以上,几乎全军覆没,想要重组机构,短期内几乎不可能。狄复组的发展一直不算很顺利,损失却如此惨重,屈木出想到这儿,哪里还忍不住,因此说到最后,话又急又快。哪知他刚说完,却听帘后的大师公道:“知道了。”
狄复组是大师公一手建立的,真正着手出力的是屈木出他们这三组长。这么多年来,大师公一直以狄复组最高领导人定计,所定之计无不有中,因此屈木出他们对大师公景仰无比,只觉有大师公在,狄人复国只是个时间问题。这个信念,直到刚才也没有动摇,可此时屈木出却也真个急了,说道:“大师公,这等不惜代价地妄动,狄复组将会遭到灭顶之灾啊!”
屈木出说完,兀良台也双手伏地,高声道:“天法师明鉴,屈木出大人所言,句句属实。”
帘后的天法师沉默了片刻,说道:“你们可知道伯颜去哪里了么?”
屈木出和兀良台都是一怔,心想伯颜乃是与大师公直接联系的,怎么大师公反而问起伯颜?难道伯颜出什么乱子了么?屈木出壮了壮胆道:“大师公,不知伯颜到哪里去了?”
“伯颜已经入驻大统制府了。”
这话并不响,但屈木出与兀良台都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兀良台才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师公,是因为面具?”
人皮面具乃是狄人的独得之秘,当初与顾清随合作刺杀南武大统制,刺客明客也是用了人皮面具混入文书队里。但人皮面具虽然精致,却是要从原来的人脸上割下来人皮才能做得天衣无缝。如果伯颜真的是冒充大统制入驻大统制府,这话只有一个意思,就是冯德清已然被杀了。可是冒充冯德清比冒充南武更困难一些吧,因为南武还是深居简出,冯德清却是喜欢在大厅广众之下公开露面的。短时间里尚可瞒过去,时间一长,哪里还能冒充过关?他们实在想不通大师公到底在打什么念头,“狄复组谋杀大统制并且冒充其身份”,这一条败露出来,狄复组可以说从此再无可能实现狄人复国的梦想了。屈木出也道:“是啊,大师公,伯颜是戴了人皮面具么?”
“然。”
大师公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屈木出这回哪里还忍得住,说道:“大师公,此事万万不可……”
还没等他分门别类地说出万万不可的几点理由,大师公突然道:“屈木出,兀良台,此事乃是我狄复组存亡与否的关键时刻,不容尔等置喙。退下去吧,只消事事听我吩咐便行了。”
大师公的口气如此严厉,也是有史以来头一次。屈木出与兀良台都是狄复组的领袖人物,大师公以往接见他们,向来彬彬有礼,哪有这般不由分说地斥责过?因此听到大师公的口气成了这样,屈木出和兀良台都是一怔,没敢再说什么便告退了。
退出了这小院,屈木出一路无语。两人坐上马车时,屈木出仍是一言不发。兀良台忍不住了,问道:“屈木出大人,你觉得这样真合适么?”
狄复组一直是以反对者的面目出现的,但就算兀良台,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将大统制杀了来冒充的事。狄人的人皮面目固然神奇,但这种东西只能从权一用,不可能永远瞒得过去。伯颜冒充大统制到了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一旦穿帮,狄复组将要面临的是灭顶之灾。一想到这一点,兀良台就几乎要吓得发抖。
屈木出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也觉得不太合适。”
“可是,大师公他执意要这么做,那该如何是好?”
屈木出回答不上来了。他茫然地看着前面,心里也是无比茫然。
屈木出这一次下定决定来求见大师公,乃是收到了宣鸣雷的密信。虽然宣鸣雷目前是南军主将,狄复组的所为都是为了南军在求取生路,但宣鸣雷毕竟是狄人。他在信中说,狄复组近期的行动实在太过份了,这样下去,北方会大力注意狄复组的动向,再如此暴露实力,实属不智。收到这封信时屈木出还多少觉得这个侄子是狂妄了点,竟敢指摘大师公的计划,但随之而来各省传来的汇报让他明白过来,宣鸣雷并非是过虑,狄复组再这样干,的确有毁于一旦的可能。
南军固然是联盟,狄复组也是再造共和的一部份,但屈木出很清楚,这一切不过从权而已。表面上,狄复组的宗旨已由狄人复国改成了狄人复兴,可屈木出自然知道这仅仅是一句托辞罢了,南军只不过是狄复组能够利用的一股力量而已。可是这么干法,却似倒了过来,大师公似乎把南军放在了首位,狄复组的存亡反倒无所谓了。如果不是因为大师公组建狄复组要远远早于南北分裂,甚至比共和国正式成立还要早,屈木出真会怀疑大师公乃是南军的间谍。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屈木出正在百思不得其解,车子突然停了下来。屈木出一怔,心道:“到了?这么快?”
他们住在雾云城北的一座客栈里,离大师公的那个秘密据点有一段路,马车走得也不算快,按理顶多只走了一半。兀良台撩起车帘向外一看,诧道:“咦,怎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屈木出见兀良台的身子在微微颤动,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问道:“兀良台大人,怎么了?”
兀良台没有回答,车门却一下开了。兀良台本来靠在车窗上,人一下直摔下去。他一摔落,屈木出已然发现车窗上的一滩鲜血。
血是从兀良台喉咙口流出来的。就在兀良台方才撩车帘向外看时,也不知怎么一来,他的喉咙竟然被人割开,因此屈木出才会看到他的身体在颤动。屈木出惊出了一身冷汗,猛地一推另一边的车门,正待跳下车去,哪知人刚闪到车门边,咽喉处便是一凉,随之而来的就是窒息。
气已透不过来了,仿佛一霎时自己的七窍都被堵住。他伸手在喉咙口摸索着,可是摸到的却是一条可怕的伤口。屈木出的七窍自然并没有受堵,透不过气来的真正原因正是喉管被割断,鲜血一下堵塞了喉管。
一个人影出现在屈木出垂死时的眼中。这人黑纱蒙面,正是于逢。
“屈木出大人,真抱歉,您威胁到天法师了,只有将您除去。”
天法师是谁?这个名字仿佛听说过,但屈木出已经想不起来了。喉管被割断,与疼痛相比,无法呼吸的憋闷感让他更难以忍受。可是不管怎么努力,都已经无法再吸进一口气去。
宣鸣雷怀疑的,看来都是真的。屈木出用最后一点神智想着。宣鸣雷在密信中说,他怀疑大师公身份何疑,并不是真正为狄人着想,可能是在利用狄人,因此宣鸣雷要叔父千万小心。但屈木出一直都视大师公为神人,宣鸣雷这种话自然当成耳旁风,他的想法仍是向大师公讲谏,讲明此事利害,或者听大师公讲明利害。然而到现在才知道宣鸣雷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却也悔之晚矣。
好在我也留下了一手。无论如何,鸣雷应该能够知道了。
屈木出喉咙处的伤口里,血正不住地涌出来,被只出不进的气息吹成了许多泡沫。这些暗红色的粘稠泡沫将屈木出的脖子都染得通红,而屈木出的脸色,却露出了一丝诡秘的笑意。
“于逢,他们都死了么?”
说话的,正是狄复组称之为大师公的天法师。天法师极少出来,在屋里也总是拉上窗帘,搞得暗无天日,此时却破例站在屋檐前,看着院子里倒在地上的屈木出和兀良台。
“是。”
于逢答应一声。天法师蒙面之下的眼睛一闪,只是木无表情。屈木出和兀良台,再加一个伯颜,这三组长都相当能干,狄复组从无到有,最后成为一个不弱的组织,都是这三人之功。只是他们的用处到此为止了,狄复组这个组织也已经完成了使命。
让战火更猛烈一些吧,然后我们的神族才能登上舞台。
面纱后,天法师仍然没有一丝表情。现在又到了生死关头,刀已出鞘,便再没有收回的可能,只有拼命向前了。
天法师向西北望了望。在遥远的天子谷里,那两台孵化机正在按部就班地运行着。虽然效率很低,但神族的子民正在不断地增加。只要人类的战争还在持续,此消彼长,总有一天,神族将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再斗下去吧。天法师的眼里有一丝嘲弄的笑意。曾经也有同族提议与人类和平共处,但天法师从来不认为神族能和人类共存。如同白天与黑夜,神族永远都与人类格格不入。他见于逢正准备将屈木出、兀良台和那车夫的尸体拖到车上,轻声道:“于逢,把这三具尸体拖到地窖里去吧。”
于逢怔了怔:“天法师,不去埋在西山了?天气很热,恐怕很快就会被发现……”
“你以为伯颜还能瞒得多久?这地方已经没有用了,后天我们就离开这儿前往天子谷,等着好消息吧。”
于逢犹豫了一下道:“不去管伯颜了?”
“北方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伯颜的身份暴露,会让北方大乱,如此一来,南北之间的战事至久还要持续两年。两年后,”天法师突然发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我们神族就将正式接管这个世界。”
现在天子谷里的孵化机运行得很顺畅,第三台也马上就要建成了。照这样的速度,每年可以增加三到四百个族人。等有了上千族人的时候,中原多半已是残破不堪了。此时再动用西原的力量卷土重来,接管这世界已不再是一个梦。
天法师极少有这等意气风发的时候,于逢也不由听得心潮澎湃。他们这一族虽然寿数很长,但以前一直无法延续,死一个少一个,包括天法师在内的第一批神族已经只剩下五六个了。于逢是孵化器成功后出现的第二批神族。他们这一批本来有十个,但这十个里,旃蒙、柔兆、疆圉三个都生带残疾,接下来的著雍、屠维以降六个的能力也是参差不齐。后来以困敦为首的第三批则尚未长成,也不知能不能担当大用。但不管怎么说,神族终于延续下去了,将来就算天法师不在世上,也肯定会有继承者出现。也许,将来有一天,神族真的能够君临天下,人类都成为奴隶吧。
于逢低下头,低低道:“是。”
……
这是八月二十日的事了。当屈木出和兀良台被杀的当口,程迪文也正在焦躁不安。
十六日那天,他密见冯德清,看起来冯德清已被自己说动,他也舒了口气。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接连发布的大统制令,总攻仍要按时发起,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位上将军依然被关押在牢狱中,而父亲也仍然没有放出来,一切事务暂由程敬唐的文书接手。看这架势,自己的进谏竟然毫无用处,天色渐暗。这时一个工友走进了厅堂,向程迪文行了一礼道:“程主簿,有位许先生来访。”
一听许先生来了,程迪文的精神为之一振,说道:“快,快快有请!”
许先生的名字,听过的人并不多,不过程迪文倒曾经听父亲提起过。父亲说许先生乃是大统制麾下的天星庄庄主,这天星庄是个秘密所在,程敬唐还是金枪班队长时曾跟随大统制去过几次,与许寒川也有过数面之缘。而程迪文真正与许先生有接触,也只是这两天的事。从许先生口中,程迪文才算知道了天星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许先生原来在冯德清就任大统制后就与程敬唐有了密约。因为冯德清对天星庄极不看重,将天星庄分发给兵部听用。这一点让许先生极其不满,在他眼里,继任大统制最合适的人选,便是被大统制忠贞不二,做过多年金枪班首领的礼部司司长程敬唐了。当听得许先生说了此事,程迪文这才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父亲一听自己说了一通就表示赞同,在议府会议上公开反对冯德清了。父亲做不做大统制,在程迪文心里无关紧要,他注重的是父亲的安危。本以为冯德清能够听从自己的进谏,但冯德清的态度急转直下,现在想见都见不到,程迪文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听得许先生说冯德清的真身其实已然被杀,现在大统制府里的是个冒充的,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虽然程迪文当兵几年兵,也参加过实战,可是这说法实在太惊人了,他做梦都没敢想。许先生显然也料到了程迪文并不敢轻信,便带他去了城西一处冰窖里。
冰窖是夏天储藏瓜果之类的所在。每年冬天,从河中取来厚冰堆放在地窖中,到了夏天再开启使用。但这处冰窖里,除了一些生鲜瓜果,还放着一具被剥去了脸皮的尸体。虽然死得面目狰狞,但程迪文认得出,那正是冯德清。
冯德清那天在见过程迪文后,就秘密来到了城中某处小宅院。逗留一段时间后才出来,然后就性情大变,躲在大统制府极少见人了。而冯德清离开此处后,从宅院里又有一辆马车趁夜出城,到了西山一个无人的地方,车上下来一人,将一个包裹埋在了地里。许先生的人一直在暗中监视,等那人一走,马上将埋下的包裹挖了出来,发现里面正是冯德清被剥去了脸皮的尸首。
一看到冯德清被杀,许先生也知道事态已到了最后关头。暗杀了冯德清的这些人,定然不属于南方。许先生最怀疑的,便是狄复组。狄复组本来就是天星庄最大的敌人,只是南北两部星君和天星庄被冯德清划归兵部司后,已然成了细作,总在南方活动,对狄复组的监视已是基本上废除了,不过毕竟还保留着几个人。最近一段时间,狄复组特别活跃,作为狄复组的老对手,许寒川看在眼里,心里焦急万分。失去了大统制的直接指挥,他连见冯德清一面都很难。当南北两部星君潜入五羊城,炸毁了南军的船厂后损失殆尽,冯德清更是有取消南北两部星君的意思。到了这时候,许寒川再也坐不住了。
不能再任由冯德清这样下去了。许寒川心里起了这样一个念头,而他属意的大统制最佳人选,正是程敬唐。只是当冯德清打断了议府秘密会议,程敬唐也被下狱后,许寒种终于现身与程迪文联络。
议府秘密会议因陆明夷而起,陆明夷的声名也越来越响,如今直追兵部司代司长傅雁书。名将之后,百战百胜,年轻有为。这样的人,天生是挽狂澜于既倒的人物,何况陆明夷公然反抗冯德清,因此许寒川定下的计划便是让程迪文火急与陆明夷取得联系,要他秘密入都。只是陆明夷肯不肯下这决心,许寒川与程迪文也仍然无从预料,因此两人一直惴惴不安。直到现在,程迪文见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许寒川进来时面带喜色,他心中一宽,小声道:“许先生,是好消息么?”
许寒川点了点头:“是。我派去接应的天列方才已传来急报,他在双沙镇已经与陆明夷将军碰头,正在急速赶来,明日天亮之前应该便能抵达。现在我们出发去东门口吧,车就在外面。”
程迪文二话不说,便走了出去。本来陆明夷从王除城来,走南门要近好几里地,但雾云城作为首都天黑之后便四门紧闭,不得放行。但东门的守将名叫梁侍奇,乃是从金枪班出去的军官,当初是程敬唐的老部下,程迪文透过这层关系可以保证陆明夷一军顺利从东门进入。他上了车,待许寒川跟了进来,低声问道:“陆将军带了多少人?”
“一百。”
程迪文的神情微微一变。一百人的队伍,自然不大,但程迪文自己也当过兵,对军中之事知之甚多。王除城到雾云城,一般总要十来天,若是快马加鞭,五日也可抵达,但这样的速度得沿途替换驿马。陆明夷接到自己的信后,却只花了四天功夫就抵达雾云城,还带了一百人,这一路真不知他是如何赶来的。许寒川见他神色有异,问道:“程主簿,是不是力量不足?我可以将天星庄……”
程迪文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道:“不能用天星庄的人。许先生,此事一定要依靠陆将军出面。”
陆明夷固然麾下有数万雄兵,而且冯德清已经下令要撤他的职,陆明夷自然与冯德清势不两立,可是事态紧急,陆明夷又只带了一百人前来,与卫戍相比也是微不足道。不过这次行动乃是在暗处,本来就不需要太多的人,如果把天星庄的力量全部动员起来,许寒川相信也能揭破冯德清被假冒一事。而且天星庄里都是些拳脚好手,在这事上只怕比陆明夷的正规军更是得力,可是程迪文却坚持此事一定要陆明夷出面,否则绝对不能轻举妄动。许寒川来找程迪文纯粹是因为与程敬唐有密约,其实并不很相信程迪文,听他说非要陆明夷出面,不由有点不快,说道:“程主簿以为天星庄没有这个实力么?”心里却在忖道:你定然与那陆明夷有交情。可现在事态紧急,万一他赶来得晚了,时不待人,岂不贻误时机?
程迪文道:“许先生,这不是实力的事。雾云城卫戍也有数千,雄关城还有中央军区的驻军,这两支力量才是决定性的。许先生,您想过没有?如果天星庄出头,纵然成功,卫戍与中央军区会认同么?”
许寒川怔了怔,说道:“难道陆明夷将军出面,他们就会认同?”
“军政殊途,平时军人就认为政客只会空谈,而政客则认为军人只知动武,别的什么都不会。现在我们若能冯大统制被假冒一事揭破,安知军中会不会有趁火打劫之人,届时他倚仗手握兵权,宣称我等谋反,动用兵力来围剿,结果便是事事都为其所用,我等只是一场空而已。”
许寒川只觉背上一寒,心道:我怎么没想到!其实他本来也是个足智多谋之士,但因为从未当过兵,又一直呆在天星庄,对共和国军政两方的歧异根本不了解,这方面自然远远不如先从军、再从政的程迪文了。他道:“军中有这种人么?”
程迪文冷笑道:“岂会没有。不说别个,耿恭将军便一直有点非份之想,先前林一木龙道诚两人都想要拉拢他,他哪边都不靠,就是因为他自己其实也打过这主意,只不过碍于军人干政的骂名才不敢有所举动。若天星庄出手,正好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了。而陆明夷将军出面,耿恭再这么做便是要与一个军区为敌,他自然不敢这么做了。”
原来当中还有这等曲折!听得程迪文说了这几句,许寒川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来联络程迪文,本是没办法的办法,只因为程敬唐被下狱,也只有程迪文可以联络。此时他再也不敢小看程迪文,也明白过来看上去貌不惊人的程迪文绝非是个虚有其表的人物。
他比程司长可要厉害多了。许寒川想说,口气也不由恭敬了许多,问道:“程主簿,那么等陆将军他们赶到后,是不是先去天牢解救程司长和两位上将军?”
程迪文最希望的也是先把父亲从牢里接出来。程敬唐被下狱后,他想去探望父亲也没被允许,心中实是关切无比。但他顿了顿,还是道:“事有缓急,必须一鼓作气,先将冯大统制遭人冒名顶替的证据昭示天下。”
这其实也是许寒川心虽所想,只是故意这么说,若是程迪文因关心父亲同意先攻入天牢,他便要细细说明一番事有轻重缓急的道理。只是这么一来,准备的一席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他舔了舔嘴唇道:“甚好。我会让天星庄的人守在天牢外,一旦陆将军得手,便冲进天牢去。”
程迪文道:“这样也好。不过许先生,天星庄千万不然贸然行事。还有,”他顿了顿,看向许寒川,压低了声音慢慢道:“为防万一,最好准备好一些冯大统制被假冒的证据。”
许寒川又是一怔,问道:“程主簿难道不相信许某么?”
“许先生,不论什么事,都要名正言顺,又要未料胜,先料败。大统制被冒充,此事旁人乍一听都会觉得难以置信,因此解决了假冒者后,头等大事就是尽快掌控局面,要让人觉得确切无疑。做下此事之人胆识过人,安知他不会在最后关头将那假冒之人灭了口么?”程迪文说到这儿,只觉嗓子有点干,清了清嗓道:“俗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绝对不能授人以谋反叛逆的口实。”
许寒川此时对这个年轻的礼部主簿实是佩服得无以复加。按理程迪文也算将门之子,但他的将才没什么出色,政略却已远远超越了父亲。许寒川年纪比他大得多,这时却连连点头,说道:“是,是,我定然办好,程主簿放心。”
天星庄的人最擅长便是跟踪、暗杀一类事,伪造点证据更是小菜一碟,何况此事本来便证据确凿。他转身出去向等在外面的随从交待了此事,又转回屋来。两人在厅堂里对坐,偶尔说一两句闲话,心里却都是焦急万分。
陆明夷到底什么时候能够赶到?天一亮,就是二十一日。二十三日便是总攻发起的日子,揭破冯德清遭人假冒之事后,就算诸事顺利,掌控局面也定要一的时间不可。如果二十二日还不能让让傅雁书停止发起总攻,南北两边就会陷入两败俱伤的局面,一切都已晚了。所以实际上,今天天亮前陆明夷无论如何都必须赶到。
马车抵达东门时,天色已经很暗了。他们的车刚停下,便听得外面有人道:“是程公子么?”正是那梁侍奇的声音。程迪文推开车门道:“梁将军,是我。”
梁侍奇见果然是程迪文,这才松了口气。深夜引边兵入都,又是因为冯大统制被人假冒了,这种事听起来实在不甚靠谱,梁侍奇至今也不敢全信。但想到程敬唐已被下狱,就算程迪文为了救父捏造一个再荒诞不经的理由,梁侍奇也全无二话。他道:“程公子,到城头箭楼里等候吧,酒席已经备下了。”
程迪文哪有心思喝酒,也生怕喝醉了会误事,但梁侍奇亦是一番好意,他道:“多谢梁将军了。”
说是酒席,其实也就是一些卤味罢了。梁侍奇在一旁作陪,程迪文滴酒不沾,只是偶尔拈一片猪肝之类嚼嚼。渐渐已到四更,再过得片刻,天就要亮了,正在他们都有些坐立不安的时候,一个士兵突然抢了进来:“梁将军,有一支人马已到城下!”
程迪文猛地站了起来,问道:“多少人?”
“百十来人。”
应该就是陆明夷到了。程迪文快步走出了箭楼,走到一个垛口边,要过一个望远镜看去。黑暗中,也看不清什么,只能见到远处一些灯火上下翻飞,疾如流萤,夜风带来了一连串马蹄声。他拿起一盏号灯,向着夜色发出了几个灯语。
“风云。”
他打的,仅仅只有两个字。刚发出灯语没多久,便见远处有一盏号灯划了几下,打出了“天舞”二字,正是先前在密信中与陆明夷约定的暗号。程迪文看到这信号,不由长舒一口气,扭头道:“许先生,梁将军,陆将军到了!”
梁侍奇和许寒川身上都是一震,只不过许寒川是兴奋,梁侍奇多少却有点忐忑。如果不成功,现在他们做的就是叛乱了,梁侍奇没见过冯德清的尸首,也还是有点怀疑这一切不过是老上司这位公子的计谋。但即使是计谋,到了这当口也已经不能回头了,梁侍奇的心里尚存不安,许寒川却是如释重负。耳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那队人马终于来到了东门,他们三人急急下了城头,拉开城门。门一开,有一骑马已率先冲了进来,当先一个背插双枪之人沉声道:“程主簿!程主簿在么?”
程迪文听这声音正是陆明夷,忙上前道:“陆将军。”
陆明夷这一趟赶来,真个是不眠不息,一匹战马浑身也是湿淋淋的如同刚从水里捞上来,只是陆明夷神色虽有些疲倦,但双目炯炯,仍然亮得异乎寻常。他听得程迪文的声音,翻身下马道:“程主簿,不辱使命,终于赶到了。”
程迪文舒了口气,小声道:“陆将军,马已经备好了,要不要先歇息一下?”
陆明夷此行也已经不顾一切,因此毫不吝惜马匹,这些战马一匹匹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已不能再骑了。虽然陆明夷自己也很是疲惫,但仍是想都不想便道:“十万火急,不必了,快将马带过来吧。”
虽然陆明夷的名声如雷灌耳,一边的梁侍奇尚是第一次见到陆明夷。见陆明夷年纪虽轻,举手投足却大见气度,心里也在暗暗称奇,心想这少年将军果然是大统制破格提拔的人物。他见陆明夷要带马,忙过去道:“陆将军,让小将来吧。”
梁侍奇年纪其实比陆明夷大得多,却自称小将,陆明夷倒是客气,说道:“是梁侍奇将军吧?多谢了。”
陆明夷有过目不忘之能,何况这一次也是置诸死地而后生,一路上他将每一环都考虑得周详细致,以防哪个细节会出疪漏,对梁侍奇这个东门守将自然不会不放在心上。这一句话看似轻描淡写,但他也知道定会让梁侍奇有所触动。果然,梁侍奇见他一口便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大为感动,说道:“陆将军,听说您是陆经渔将军哲嗣?”
陆经渔这名字,在南武大统制在世时乃是禁止提起的。不过冯德清继任后,这种无关紧要的禁令便松了许多,何况陆明夷名声越来越响,连带着陆经渔的名头也大了许多,有不少人还是先知道有个陆明夷,才知道前朝曾经有过一个名叫陆经渔的绝世名将,乃是三元帅五上将中大多数人的恩师。梁侍奇并没有见过陆经渔,不过很早就听说过他,当知道陆明夷竟是陆经渔的遗腹子,更是惊叹莫名。陆明夷却是声色不动,说道:“经渔公正是先父,多谢梁将军尚能记得。”
陆明夷是陆经渔之子,这个事不仅在军中尽人皆知,就算寻常国民也有不少人知道。虽然年轻人不知陆经渔是什么人,但那些六七十岁的老人还对这位曾经的绝世名将记得很清楚。陆经渔传奇般的战绩,以及后来的不知所踪,更让人对他有谈论的兴趣。梁侍奇就算知道,但听陆明夷亲口说出此事,心里也是忍不住一阵激动,说道:“陆将军,令尊大人在天之灵,定会为你骄傲的。”
他这话实已在溜须拍马了,陆明夷却仍是不动声色,说道:“多谢梁将军。”
他说得很淡,梁侍奇更加钦佩,心想陆明夷年纪轻轻,如此沉稳,真不愧名将之后,真是个大将之才。照他的意思还想再说上几句仰慕的话,陆明夷却已在与许寒川说着什么。两人说得很轻,梁侍奇自不如硬凑到跟前去插话,正有点不自在,这时程迪文带着一匹马走过来道:“陆将军,这匹马你看行不行。”
梁侍奇的部下已已将准备好的马匹带了过来,陆明夷带来的人正见缝插针地歇息,准备换马。程迪文自己也当过军人,对骑术自不外行,给陆明夷挑的这匹马相当神骏。陆明夷一见便赞道:“好马!是卫戍可能出来阻拦么?”
程迪文道:“卫戍都已经打过招呼,都会回避,只是,”他说到儿,犹豫了一下才接道:“大统制府中,尚有金枪班驻守,周锡安将军不甚好说话。”
周锡安是继程敬唐之后为金枪班队长。南武大统制死后,金枪班仍然保留。本来何止是陆明夷,就算许寒川与程迪文自己,都觉得有程敬唐在,说动周锡安不成问题。哪知程迪文去请见周锡安,只旁敲侧击了两句,周锡安便一口回绝,说程司长虽然是旧上司,但自己只是大统制的侍卫,不能干预朝政,还请程公子稍安勿躁,冯大统制定不会加罪于无辜之人。
周锡安这人太忠于大统制了,以至于不论谁是大统制,他就会为大统制效死。听得周锡安这个回答,程迪文大失所望,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惶恐。金枪班人数并不多,现在不过二十几人,但这一队人马个个武艺精强,周锡安也根本不会相信大统制被人冒充这种事,看起来,最大的难关还是金枪班。
陆明夷听他说周锡安不好说话,只是淡淡一笑道:“既然冥顽不灵,那也顾不得了。连周锡安在内,金枪班有二十六人吧?”
程迪文却不知金枪班到底有几人,看了看许寒川,许寒川道:“不错,连他在内,确是二十六人。”
金枪班本来有三十六人,但上一次小王子刺杀,一路摧枯拉朽,有十个金枪班或死或重创。冯德清继位后,因为倚重子先生,金枪班虽然没撤销,也不曾补充,所以仍是二十六人,一直在大统制府吃吃闲饭。陆明夷道:“好的。等一会冲进大统制府,先控制住他们的马厩。金枪班最厉害的还是那个金枪阵,但失了坐骑,威力少说也要打个对折,何况措手不及之下,更难以发挥。”
程迪文本想跟陆明夷说是不是再想想说服周锡安的主意,但听陆明夷的意思,却是快刀斩乱麻,不由分说要消灭金枪班。他犹豫了一下,说道:“陆将军,周锡安将军虽然执拗,却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陆明夷打断了他的话道:“此时已不是通情理之时。程主簿,这件事必须步步都无差错,绝对不可将希望寄托在靠不住的人身上。”
程迪文被他抢白了一句,也说不出话来了。他知道陆明夷说的确是如此,心想郑司楚如果碰到这种事,多半亦会做同样的事,但说起来却要宛转得多。当初随毕炜西征,当机立断决定反扑楚都城时,他也是假传了毕炜的命令,但事后马上将前后因果都说明白了,让人自己选择。陆明夷的决断和郑司楚差不多,却比他要强硬得多。换句话说,郑司楚是在与别人同样的高度说话,陆明夷却是一直站在了高处,再和颜悦色,亦是居高临下。
不知为什么,自从第一次见到陆明夷后,总是会拿他与郑司楚相比。郑司楚天纵之才,枪马也是不二之选,但程迪文总觉得他的性格有点过于随和了,少了点霸气。而陆明夷有的,正是郑司楚缺乏的霸气,甚至可以说过于霸气了,再进一步就是刚愎自用。如果说郑司楚是水,那么陆明夷就是火,这两个人简直就是天生的对头。这件事如果成功,陆明夷定然一举超越傅雁书,成为北军的主帅了。这样的话,郑司楚的处境定然会越加困难。
司楚,想不到我是亲手把绞索套到了你的脖子上。程迪文暗自苦笑了一下。他虽然不认同南方举兵反叛的做法,可是对郑家父子却抱有同情之心,实在不希望看到他们有一个身首异处的结果。如果是傅雁书做主帅,也许可以谅解南方,可是陆明夷上位后,这个结果几乎就是板上钉钉,再无改变了。然而程迪文也很清楚,现在后悔已经晚了,自己已经把命运和陆明夷绑在了一起,岂止自己,包括父亲,还有天星庄,以及梁侍奇的命运,现在也都和陆明夷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的心里正如翻江倒海一般打着转,陆明夷却也不管他想什么,反身上了马,带转马头沉声道:“沈将军,传我之令,出发!”
随他同来的,也只是冲锋弓队的六分之一。冲锋弓队的主力仍由秦纪亭统领留在王除城候命,这一百人是冲锋弓队里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冲锋弓队本身就是全军中挑出来的,精中选精,现在便由沈扬翼临时统领。此时沈扬翼也已换过了马,刚歇了片刻,喝了两口水,听得陆明夷下令,他从鞍前摘下长枪,向空中一举,喝道:“冲锋弓队,集合!”
只这一句话,一百个冲锋弓队已齐齐排成一列方阵。骑兵要列为方阵,比步兵难得多。梁侍奇自己是从金枪班出来的,一直觉得以单兵能力而言,金枪班是天下至强,陆明夷带了一百人来时他心里还一直忐忑不安,心想别连周队长这一关都过不了,待看到沈扬翼一声令下,冲锋弓队马上列成方阵,他大吃一惊,眼睛都看得直心,忖道:不知这些人的枪术如何。单看骑术,只在金枪班之上,不在其下啊。
陆明夷见队伍已然集合,向程迪文道:“程主簿,天牢一路,还请程主簿费心。陆某事成后,会以三色号炮为信,请程主簿届时行动,勿失忽误。”
他向程迪文交待完了,又向许寒川行了一礼道:“许先生,也请费心。”
许寒川深深一躬道:“陆将军请放心。”
许寒川一直是南武大统制直接指挥,他极少对人下这等重礼。陆明夷倒不以为息,扭头向沈扬翼道:“沈将军,全速前进。”
现在聚在东门,尚不引人注意。但深更半夜,百来人马在大街上狂奔,怎么都不可能掩人耳目,所以与其徒劳地遮掩行迹,不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击。沈扬翼本来还想是不是马蹄包布,走得慢些,尽量不引起旁人注意,但陆明夷一说,他也马上明白过来,说道:“是。”
他二人并马在前,身后一百个冲锋弓队紧随其后。虽然远道而来,人大都疲乏,但马都已换过了生力,一跑起来,真如天崩地裂,东门一带的民居有不少人点亮了灯,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等他们一开窗,冲锋弓队早已去得远了。
沈扬翼骑在马上,忽然向陆明夷道:“陆将军,末将觉得,有点事还有点欠妥。”
这事也是沈扬翼突然想到的。陆明夷也不转头,只是道:“是什么?”
“事成后,万一不能取信于众……”
因为骑在马上,说话很不方便,沈扬翼又不敢说得太大声,因此说了一句便又停下来。他还没说完,陆明夷却道:“那位许先生已经准备妥当了,要什么证据都有。”
沈扬翼不再说话了。他的意思,其实是说此事也不能太过听程迪文的一面之辞了。他和程迪文有过一次交往,正是上回在毕炜手下的第一次西征。当时,也正是程迪文来假传了毕炜将令。虽然这件事其实是郑司楚的主意,但沈扬翼总是对程迪文有点不放心。现在仿佛轮回,又是程迪文来传递消息,沈扬翼记起旧事,总觉得有点不靠谱。
如果程迪文是因为父亲被冯德清关押,情急之下胡乱捏造一个消息,那如何是好?沈扬翼的真正用意正在于此。然而陆明夷的回答让他明白,陆明夷不是没想到这个可能,而是他根本不在意这消息是不是真的,仅仅是为了利用这一契机。
就算冯德清并没有被人假冒,只要准备好证据,假的也就是真的。沈扬翼心里实是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心里只是想着:“郑司楚……他定然不会如此不择手段。”
郑司楚和陆明夷,是沈扬翼最为敬佩的两个军人。然而他不认同郑司楚逃到南方举旗反叛的做法,想到郑司楚也只是惋惜。当遇到陆明夷时,他一直有点欣喜若狂,只觉陆明夷有郑司楚的长处,没有郑司楚的短处,是个最值得追随的人。可是此时,他却越来越觉得陆明夷其实也并不是自己完全一致,至少,有些事上,他更认同郑司楚的做法。
将来,到底会是怎样?沈扬翼有点茫然。这一次千里奔袭,雾云城里毫无防备,军政两方面,由于魏方两位上将军的缘故,军方几乎完全站在陆明夷一边,而因为程敬唐父子的关系,政方至少也有一半认同陆明夷。几乎可以说,这次行动有惊无险,九成九会成功。可是成功后又该如何?陆明夷不当大统制的承诺靠得住么?
想到这儿,他不由又看了看身边的陆明夷,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