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市号驶入东平城码头时,郑司楚已经在码头上等候多时了。
宣鸣雷一走,他一直坐立不安。宣鸣雷此行很是冒险,他比谁都清楚。远远看到天市号的影子出现在江上,他便坐不住了,急急走上码头。
天市号靠岸,天色已是熹微。待天市号靠近,看到船头斑斑驳驳的印迹,郑司楚的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宣鸣雷此番出击,他其实并不看好,可毕竟还盼望能够出现奇迹,宣鸣雷一战成功。看到船上装甲打成这样,天市号不知中了多少炮,想来敌舰也中了那么多炮,郑司楚不由得便产生了一丝期望。等天市号还没完全停稳,他已急不可耐地冲了上去。一上船头,只见宣鸣雷正和赵西城说着什么,陪着几个躺在担架上的伤员出来,他冲了过去叫道:“宣兄,怎么样?”
宣鸣雷听得郑司楚的声音,倒吓了一跳,因为他也没想到郑司楚这么快就上船来了。他微微摇了摇头,苦笑道:“一败涂地。”
其实也不能算一败涂地,天市号上伤损很小,士兵伤亡也不多,但伏击没有成功,就表明着彻底失败。虽然早有预料,但郑司楚还是失望得一怔忡,又问道:“北军,也有铁甲舰了?”
这句话其实也是问得多余。但郑司楚仍然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北军只是倚多为胜,天市号仍是绝无仅有的铁甲舰。但宣鸣雷点了点头,低声将北军有了火枪之事说了,又低低说道:“郑兄,这一局,只怕我们是输定了。”
他说得很轻,也只有边上的赵西城听到。若是平时,赵西城听得宣鸣雷说出这般丧气的话来,多半会大惊失色,但这时却微微点了点头。北军的铁甲舰纵然不能凌驾于天市号之上,也已毫不逊色,从此以后,天市号再不能在江面上横行了,王除城的那支北军也马上就可以得到补给,更牢固地扎在那儿。再造共和联盟如今已被死死压制住,而接下来北军的全面攻势,将是旷日持久,不可抵御的。迟钝如赵西城,亦是很清楚这个前景。
宣鸣雷和郑司楚走下船时,谈晚同与崔王祥正好也过来。看见他两人,谈崔两人行了一礼道:“郑帅,宣将军。”
郑司楚和宣鸣雷也还了一礼。在这个时候,他们谁也不想多说什么,谈晚同马上道:“郑帅,东阳城的北方水军现在已有异动。”
北方水军一直坚守不出,现在也拥有了铁甲舰,他们终于就要行动了。不论是郑司楚的奇袭王除城,还是宣鸣雷的偷袭铁甲舰,两次行动同归于失败,如今面临的就是一场硬碰硬的仗。只是谁都知道,以南方现在的实力,只是一个能坚持多久的问题。
刚回到议事厅,郑司楚心想现在城中水陆两军的主将只缺了个叶子莱,正要让人请他来议事,却见叶子莱一头冲了进来。高鹤翎一直在闽榕组织防御戴诚孝军团的攻击,东平城里的陆军就只靠郑司楚和叶子莱两人。叶子莱以前对郑司楚一直有点敌意,不过现在对郑司楚倒很是敬服。郑司楚见他闯进来,相比较其他人,叶子莱最为生份,礼数也势必要多一些,忙站起来道:“叶将军。”
叶子莱的脸涨得通红,神情却大是兴奋,脚还没跨进议事厅便道:“郑帅,好消息!”
现在居然能有好消息,议事厅里所有人都呆了呆,最为持重的谈晚同这回最沉不住气,叫道:“什么好消息?”
叶子莱将手头一个卷轴扬了扬,说道:“北方有五省民众同时起事,北虏后院失火,他们完了,哈哈!”
方才人人都忧心忡忡,觉得末日将领,哪想到叶子莱居然说出这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谈晚同叫道:“什么?”伸手要来拿,叶子莱却已走到郑司楚跟前,说道:“郑帅,刚收到的消息。北虏此番,末日到了。”
郑司楚听到叶子莱一开口,心头雪亮。毫无疑问,狄复组的行动开始了,并且已见成效。他实在说不清现在心里是什么感受,自己和宣鸣雷的努力都失败了,眼看着已至绝境,北军却后院失火,这一次全面攻击看来很大可能会胎死腹中,南方又能逃过一劫,然而这样的事发生,却也使得整个局面更加恶化。见叶子莱将卷田轴递过来,他打开来看了看。这是狄复组发来的,很简洁,就是说行动已获成效,北方五省发动民众暴动,其中乙支省闹得最凶,甚至饥民冲入粮仓,将积粮哄抢一空。乙支省本是穷省,也没有驻军,加上上一回昌都军开赴前线,乙支省为了提供补给很是压榨了一番,那一回昌都军就抓到过十来个前来偷取军粮的饥民。正因为饥民众多,乙支太守金生色又是新来乍到,毫无根基,狄复组的煽动更见成效。北方共有十省,现在有五省动荡,如果冯德清不能正确应对,动荡会愈演愈烈。
这个消息对南方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但东阳城里正在准备着三箭合围计划正式开始的傅雁书听得这消息时,却不由大吃一惊。
其实陆明夷和他说起过这个隐忧,但傅雁书一直不觉得这是个破绽。因为他计算过,虽然总攻会消耗大量粮草,可是积粮加上今年的收成足够应付。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态会突然间恶化成这样。
傅雁书收到的消息比郑司楚看到的要详细得多。今年的收成不是太好,但也不是太差。然而,就在收割前夕,突然各省疯狂传播一个流言,说今年因为收成不太好,冯大统制决定优先保证军队,平民就任由其自生自灭。这个流言越传越真,尤其当冯德清下令加紧征收秋粮时,各省百姓都觉得那是事实了。为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北方诸省百姓紧衣缩食,日子越来越艰难,现在更是雪上加霜,本以为秋粮打上来,多少可以宽裕一点,哪曾想冯大统制居然不松反紧,比往常更要加倍地上缴。压到了极处的怒火,只消有一个突破口就不可收拾地喷发出来,随着一开始的零星饥民盗割粮食,到大举聚集,公然抢收,还有不断发生的粮田失火,使得这类事件层出不穷。盗割尚可理解,失火定是人为。屡屡发生的此类事件使得各省征收秋粮时困难重重,尤其是乙支省,民变最为严重,饥民将粮仓哄抢一空后,还将粮仓付诸一炬。而拱卫雾云城的三池省,当一支运粮队刚离开雄关城,竟遭一伙饥民堵截。这伙饥民行动异常迅速,进退有序,押粮队虽然百般保护,最后也只保住了不到三分之一。那伙饥民抢走了三分之二粮草后,马上又化整为零,四散逃开。这样的行动,已绝非一伙乌合之众所能,背后肯定有人主使。
这是南方负隅顽抗,所施展的计谋么?傅雁书马上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他实在很难相信南方会有如此的能力。要煽动民变,不是一两个隐藏的细作所能,恐怕早有预谋。南方是不是深谋远虑到这个地步勿论,有没有这个能力却值得怀疑。更有可能,是狄复组所为。狄复组一直都在北方活动,他们应该有这个基础。只是这件事对狄复组自身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们为什么要不惜自身,去全力救授南军?
傅雁书皱起了眉头。冯德清大统制发来的这份公文里并没有说要取消三箭齐出的计划,但傅雁书隐隐觉得,这次行动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照这样的态势,总攻发起后,一旦后援跟不上,就将全功尽弃,而且反而会造成大败。接下来究竟该如何处理?
沉思了半晌,他将亲兵叫进来,要他传令,在铁甲舰押送王除城补给队时,请陆明夷紧急赶回东阳城密议。
八月十一日,陆明夷搭乘铁甲舰之江号秘密抵达东阳城。一到东阳城,傅雁书马上将他请到帅府中,两人进行了一番密议。密议的结果,是暂且将原定的八月二十三日总攻日期押后,以粮草储备完备后再正式进攻。虽然在等候期间也要消耗许多粮草,这部份实是超出了预估,但两人都觉得这是值得的。与其仓促行动,以至于葬送这个大好局面,不如宁缓勿急,步步求稳。
就在他们准备向冯德清递交汇报的同时,一个亲兵突然来报:“傅将军,冯大统制来了。”
屋里的两人都是一怔,傅雁书问道:“是冯大统制?”
“是,就在门外。”
冯德清坐在马车里,车帘拉得死死的。这一趟是秘密跟着运粮队前来,他轻车简从,坐的马车亦是朴实无华。
就在最后胜利指日可待,“冯德清”这个名字将要与结束内战,重建和平密不可分之际,突然在一向号称“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共和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民变,实在令冯德清不敢相信。而且,各省的民变显然并不是孤立的,接二连三,显然连成了一体,那几省还都没有驻军,单靠一点本省卫戍根本无法控制局面。甚至有消息说,因为卫戍基本上也是本省人,与闹事的沾亲带故,因此大抵都不肯真正出力。照这样下去,傅雁书所定下的全面攻击计划要泡汤不说,整个北方都将会根基不稳。他这一次紧急赶赴前线,就是要向傅雁书与陆明夷这两个前线指挥官面授机宜。
马车在院子里停下了,外面传来了傅雁书的声音:“禀大统制,末将傅雁书,与陆明夷将军恭迎大统制。”
冯德清推开了车门。陆明夷也在此处他有点出乎意料之外,本来还要派人叫他来,这回倒是不必了。他道:“好,好,两位将军都在便好,进去吧。”
他下了车,向一队随从道:“我要与傅陆两位将军议事,你们在外守着,不要让人进来打扰。”
以前大统制很少在公众前露面,冯德清继任大统制后,别的都谨守成规,唯独这一条大为不同,经常到各处视察,以示亲民。随从中的首领答应一声,等冯德清与傅雁书、陆明夷进了屋,便带人立在外面。
一到屋里,冯德清在上座坐下了,说道:“两位将军不必拘礼,请坐。”
冯德清和傅雁书、陆明夷的密谈并没有多久,谈晚后,冯德清便匆匆离去。他来得匆忙,走得也急,甚至连军中都没有几个人知晓。等送走了冯德清,傅雁书和陆明夷两人都默默无语了良久。
冯德清此来,其实就一件事。冯德清说,虽然现在有小丑跳梁,但不必顾虑,军队的补给定然有保障,所以仍然按原定的八月二十三日发起总攻。
虽然冯德清胸脯拍得山响,但有句话却让傅陆两人都有点惴惴不安。冯德清问他们,能不能在十一月前结束战争。显然,冯德清也觉得如果十一月还不能结束战争的话,民变只怕就压不下去了。这个要求让傅雁书与陆明夷都很是不安。战事瞬息万变,虽然按估计,总攻发起后,只消攻破东平城防线,一个月内定能扫灭所有南方残余势力,可这到底仅仅是一个估计,冯德清大概是把战略评估当成了铁板钉钉的日辰表了。傅雁书说一般如此,还没来得及别说的,冯德清马上就说一定要在十一月前结束,再不由分说。
陆明夷听到这话,心已凉了半截。先前他向冯德清上书,被冯德清驳回后就已经觉得冯大统制有点自以为是,现在看起来,冯德清比大统制能力自然远远不及,唯独刚愎自用这一点上却是青出于蓝。他并不知兵,又根本不肯听从将领的建议,如此下去,实是前景叵测。
送走了冯德清,傅雁书看了看一边的陆明夷。陆明夷抿着嘴,也不说话。
“陆将军,你说两个月能够结束这场战争么?”
陆明夷抬起头,看了看天道:“恕我无能,实在说不上来。”
如果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总攻发起后,两个月结束战斗应该可以。在冯德清想来,他肯定会竭尽全力保证军队的供给,所以不会有什么变化。但冯德清漏算了一点,就是北方民变对南军士气的影响。南军得知北方民变不断,很有可能会士气大振,因为他们在必死的局中看到了一线生机。人的士气是最不好说的事,不要说南军仍然保留着相当的实力,就算是一支残兵败将,一旦众志成城,就会如铁石之固。就如上一次薛庭轩已经攻到了西靖城的东门,马上就要将昌都军尽数歼灭,就是因为自己的援军赶到,而西原楚都营已是强弩之末,最终竟然来了个大翻盘,西原军反而被赶出了西靖城。这件事,很有可能就在东平城重演。可是方才傅雁书说了这事时,冯德清根本不以为意,说这是过虑。
傅雁书是当世名将,岂有不知,陆明夷说他说不上来,这意思不言而喻。他叹道:“希望,这一战能够顺利。”
冯大统制亲自到前线来,就为了发这条密令,显然他是铁了心,无论如何都要尽快解决南方。只要结束了战争,什么乏粮,什么民变,全部迎刃而解。冯德清自然是这么想了,北方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亦到了支撑的极点,与期再这样南北对峙,拖到军民两边都疲于奔命,索性就把民这一头再压一压,给南北天平北方这面增添一颗砝码,结束了战争后,再对受苦的平民以补偿。这种想法也不能算错,甚至可以说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陆明夷道:“傅将军,八月二十三日仍要发起总攻么?”
“是。”
陆明夷没再说什么,只是行了一礼,说道:“那我即刻回去准备。另外,这两日必须准备至少十天的补给,请傅将军务必要保证。”
现在昌都军还在王除城里,又刚得到一批补给,近期尚不必发愁。但大军一旦推进,粮草必须跟上。一旦粮草不济,攻击势必成为泡影。傅雁书道:“这个自然,祝陆将军一切顺利。”
到了码头,傅雁书正想让之江号送陆明夷回王除城,陆明夷却道:“傅将军,不必了,军情紧急,只需以翼舟一艘送我即可。”
虽然路程也并不算长,但陆明夷来时是搭之江号随同送粮队一起来的。因为北军有了之江号,南军的天市号已不敢轻出,只能严守东平城,但如果仅仅是一艘翼舟,万一碰上了南军什么巡视舰,陆明夷这个军区长岂不是要白白送死?傅雁书还在犹豫,陆明夷已然道:“傅将军,现在这当口,南军也在随时窥视我方。如果阵仗摆得太快,只会引起他们注意。请放心,翼舟的速度很快,现在是最合适的。”
翼舟虽快,但坐着可是极不舒服,因为连船篷都没有。只是看陆明夷如此坚持,傅雁书也暗暗赞叹。虽然觉得坐翼舟有点冒险,但也佩服他的自律与刻苦,而且上一次陆明夷提醒自己而自己没当一回事,事实证明陆明夷是正确的。现在傅雁书明白这个比自己小一点的同僚实是比自己想得更为周全,不知不觉对陆明夷已有了三分敬意,下意识总觉得他说的定然是对的,便道:“那也好。陆将军,请千万小心,静候好音。”
坐上了翼舟,陆明夷站在船尾向傅雁书拱了拱手道:“傅将军,有一言还请将军千万著意。”
傅雁书见陆明夷临别还有赠言,忙上前几步道:“陆将军请说。”
陆明夷犹豫了一瞬,说道:“士卒皆我兄弟,人命无价,还望傅将军不可急于求成,过于贪胜。”
这话实是说入了傅雁书的内心。他道:“多谢陆将军良言。”心中却有点苦涩。爱惜士兵,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冯德清微服前来,强令他们按时出兵,傅雁书不得不从。只消一出兵,每个人的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何况勿论士卒,名将又如何?毕上将军大败后身死,胡上将军大胜后身死,师尊则是看到了铁甲舰后吐血去世。这些不可一世的名将,也一样转瞬间就成为古人,再不可见。
送走了陆明夷夷,傅雁书回到帅府,挑亮了灯,开始写信。
一封写给妻子费云妮。费云妮现在在雾云城与可娜夫人住在一起,虽然只有妹妹正式过继给师尊,傅雁书并没有义子的身份,但师尊去世后,傅雁书便正式拜可娜夫人为母,所以虽然他岳父,吏部司司长费英海也在雾云城,费云妮还是跟着可娜夫人住。和费云妮成婚刚要快到一年了,不过这个结婚纪念日显然已不能一同度过。傅雁书字斟句酌地想着给妻子解释的话,他为人一直有点古板,不擅说什么情话,可是想到娇妻,心里总是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柔情。
写完了给妻子的信,又给可娜夫人写了一封。写到“军情万变,儿身为军人,若有不测,还望义母照料云妮为感”时,觉得这话未免不似母子的口吻,而且也更像是遗书,实在不吉利。他将信团作了一团,又抽出一张信笺写下去,可怎么写都觉得不妥当。正想着,外面传来了更点。
军中每晚都要打更,一方面是巡逻,二来也是让人随时知道时间。此时已交三更二点,夜很深了。傅雁书这时觉得身上有点闷热,顺手推开了窗,却见窗外正下着濛濛细雨。这是第一场秋雨,吹进来的风将残余的暑意驱得一丝不剩,吹到人脸上时还有几分寒意。天上,却是漆黑一片,星月皆无。傅雁书看着这一片暮色,无声地叹了口气。
人生如梦啊。他想着。
他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今夜,真觉得这人生如一场让人哭笑不得的噩梦。为了一个口号,本来没什么两样的一国之人成了血战不休的仇敌,这一切让傅雁书越来越茫然。不说别人,妹妹嫁给了郑司楚,自己和妹夫却是交战双方的主将。这种纠结的关系,在士兵中也会有不少吧。那么,这场仗的意义到底何在?无论哪一边胜利的,建立的还是共和国,历史仍然回到了原点,那么战争到底有什么意义?惨烈的战争,使得人口在急剧减少,而为了夺取胜利,双方又都在拼命地征兵。这种近乎涸辙而渔的做法,又到支撑到什么时候?即使北军此次总攻很快就取得全面胜利,得到的,也是一个已经残破不堪,国力大大衰退的国家。可以说,这场战争,注定不会有胜者了。
夜风吹过来,“啪”一声,将案头一只木马吹得倒了下来。傅雁书拣了起来,拿在手中看着。这是师尊的遗物,听可娜夫人说,师尊生前最爱惜这些,因为这本是一个故人所雕。那故人去世后,师尊就在拼命搜罗故人的作品,已收集了不少,其中最爱惜的还是这匹马。看这匹马,刀法流畅自然,马的形态维妙维肖,照理定是个有名的大匠所作,可是底座也根本没有落款。这马神采飞扬,似乎随时都会腾空跃起,飞扬而去。他看了看,将木雕马在案头放好,关上了窗。
郑兄,妹妹,我如果战死,你们肯定会照顾云妮的,我又有什么放不下?
坐在案前,傅雁书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给可娜夫人的信也写得顺畅起来,不过无非是一些寒暄。人命由天,一切都让上天去决定吧。再过几天,总攻就要开始了。
傅雁书在房中这样想着。此时的江上,陆明夷却在想:总攻多半不会开始,一定要未雨绸缪,做好准备了。
虽然冯德清亲自前来,严命总攻要按时开始,但陆明夷总觉得,总攻不会按时开始。上书遭斥,以及这一次冯德清微服前来,这两件事让陆明夷对冯德清失去了信心。这个新任大统制,能力远不及大统制,却更加执拗,如此之人,绝对成不了大事。
其实在来东阳城之前,他安排的细作已然将北方各省发生民变的事都报过来了,甚至比傅雁书接到的还要详细一些。
只有狄复组有这个能力。在看过了一遍汇报后,陆明夷已然得出这个结论。说实话,他对狄复组其实一直没有多在意,觉得这只是一伙乌合之众,成不了大事,只是异想天开地要谋求狄人复国。连狄人中的大部份都很认同共和国,狄人复国这个目标无异于痴人说梦,可见这个组织的不切实际。然而现在却证明,这个组织岂但没有不切实际,还非常实际,具有极其强大的力量。冯德清并不知兵,偏生胆子还大,居然敢微服赶到东阳城来。这样一个众矢之的,还敢如此妄为,实属轻而无备,虽贵为万众之尊,无异于孤身独行。而狄复组既然要竭力阻止北军这一次总攻,最好的办法还不是发动动民变,而是刺杀冯德清。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冯德清回雾云城的归途中,狄复组就会下手。
这当然并不一切。不过,陆明夷也已算定了,即使冯德清安然回到雾云城,现在发动总攻也仍然不是时候。总攻想要一举胜利,必须要两个条件,一是充足的后勤保障,二是高昂的士气。但目前第一条做不到,各省民变的消息传来后,第二条都做不到了,相应的是南军得到这个消息后,士气定然大振,守御也一定会更加得力。因此目前最好的办法还是以静制动,看情形的发展,不要急于求成。可惜傅雁书虽然是天下名将,却仍然没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如果二十三号那天他真的发起了总攻,多半要啃上一块硬骨头。
现在,应该先做好准备了。希望傅雁书只是啃上硬骨头,而不是一败涂地。那么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陆明夷坐在船头,夜风一阵阵吹来,他脑海中却已将将来的事分门别类,一样样考虑周详。
如果冯德清遇刺,那其实是件好事。新大统制,十有八九是五部司司长中产生。兵部司司长傅雁书,资格太浅,不太可能。刑部司司长扈邦裕资格虽老,但一直没有什么建树,也没有当大统制的资格。至于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位上将军,资格和威望一般都够,但方若水已经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多半不会出任,魏仁图连兵部司长都没有争,更不会接任大统制了。这样一来,有可能接任大统制的,多半便是吏部司司长费英海与礼部司司长程敬唐两人中的一个。费英海是傅雁书的岳父,如果他当大统制,这一对翁婿的权势太大了,为了制衡,所以基本上就是程敬唐。陆明夷与程迪文有过一番交涉,对程迪文的印象很不错,而程迪文军人出身,对魏仁图和方若水向来尊敬,他当大统制的话,应该对自己有利,这样自己更说得上话。
这是冯德清遇刺后的情形,如果他没有遇刺,又该如何?陆明夷皱了皱眉。他没有遇刺,八月二十三日总攻仍然要如约发起。总攻有三种结果,一是一路顺利,两月后扫平南方;二是开局不顺,一直打不下东平城;三是失败。算起来,三的可能性最小,一的可能性则比二要小,最大的可能还是在东平城下对峙。然而这其实是对北方最不利的情形,对峙中会消耗大量的粮草,而这样势又使得民变不住爆发,结果是粮草接应不上,然后总攻失败。所以冯德清如果不遇刺,最大的问题倒不是削平南方,而是平定民变了。只是民变造成的损失一定很大,用强硬手段固然可能减少损失,却也大失民心。用怀柔手段呢?总攻开始后,更不可能,完全不会有余粮去安抚暴动的民众。那么,最后结果,就是只消不能一举得胜,北方这一次弄巧成拙,反而比南方更快陷入绝境。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如何在这样的变数中,得到最大的利益。
陆明夷淡淡地笑了起来。夜色浓得粘稠,他又坐在船头,划船的士兵一个都看不到这位陆军区长的神情。也只有这个时候,陆明夷才觉得如此坦然。
计划是傅雁书定下的。如果一切顺利,最大的功劳自然也属于傅雁书,自己永远都站不到他前面去。所以,这个变数虽然是北方的不幸,却是自己的良机。陆明夷自从军以来,想的就是如何出人头地。为了这个目标,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所以,就算北方有可能遭到前所未有的大困境,却也是自己从未有过的大好机会。现在自己想的,就是该如何把握这机会。
只是,这个机会实在太难以预料了,或者一飞冲天,或者就是万劫不复……然而只要在冯德清手下,离经叛道总是不会得到他赏识的,所以自己与傅雁书两人中,冯德清更欣赏一板一眼的傅雁书一些。难道,应该除掉他么?陆明夷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惊呆了。除掉冯德清!除非干得干净利落,天衣无缝,否则只消漏出一点风声去,自己也会成为全国上下口诛笔伐的国贼叛逆了。他不由有点心虚地看了看身后。好在,正在划船的水兵根本不知道这位长官在想这些,仍是闷着头划着,另一些则在趁机休息,准备着轮换。
要除掉冯德清,自然不现实。但假如冯德清真如自己所料,被刺杀了,接下来上台的是程敬唐,自己会有机会超越傅雁书么?陆明夷想着。很快,他就有点沮丧。因为不论从哪一点来看,傅雁书都是会比自己更具优势,除非是……陆明夷不敢再往下想了。然而,念头已起,就再也打消不掉。从王离开始,他已经在一个个地超越着对手,现在,也许就是最后一程了。而这一程,也许将是自己越超一切人的契机。
……
江上,夜风不时吹过来。翼舟行进得很快,虽然是逆水,仍然如同贴在水面上飞行一般。照这个速度,明天夜间就可以抵达王除城。陆明夷知道,在抵达王除城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是自己下决心的唯一机会。如果下定了决心,接下来的一切都将是另外一番景像了。他默默地看着江上,仍由江风吹面。夜已深,这个年轻的名将眼里越来越亮,直如两团火苗燃起。
他是八月十一日连夜离开东阳城的。三百里水上路程,仅仅花了一天两夜便走完了。十三日早上,天亮了还没多久,这艘翼舟便已平安抵达王除城码头。陆明夷一上岸,君子营三将和新接任的冲锋弓队统领秦纪亭便前来迎接。陆明夷回来得这么急,而且也居然是坐翼舟回来的,实在让他们都有点想不到。
一回到设在王除城中心的临时帅府,陆明夷便将冯德清刚发来的密令说了,也说了各省民变之事。四将听了都默然不语。后方民变,他们都还不知道,好在昌都省因为董秉义采取了纳款以代兵役之制,使得家中有当兵之人都得到了一笔足可应付的款项,又有军区坐镇,因此昌都省虽然地处较偏,土地也比较贫瘠,反而相对最为安定。然而这样的安定实在说明不了什么,一旦全面进攻开始,每个省都必须承担一笔几乎难以承受的粮草供应任务,后方的担子实不比前线轻。
这个前敌会开得很是简洁。陆明夷转达完了冯德清的密令,说道:“诸位将军,还有四天就要发起总攻了,若没有问题,请诸位回营速作准备。”
秦纪亭站起来道:“遵命。”哪知他一站起来,见君子营三将都没站起来,不由大感尴尬。陆明夷道:“好,秦将军,你先回营去吧。”
秦纪亭心想自己是刚提拔起来的,冲锋弓队人数也最少,但君子营三营每个都有好几千人,乃是作战的主力,事情自不会像自己那样简单,陆明夷多半还要与他们商议一番,便行了一礼道:“是。”他军衔最低,又向君子营三将行了一礼,告辞出去了。
秦纪亭一走,陆明夷道:“三位将军看样子都还有些顾虑吧?不必拘礼,请畅所欲言。”
王离看了看夜摩王佐跟沈扬翼两人,见两人都沉默不语。自从那次牵连到万里云叛乱事件中,他差点也被当成一党被处置。若不是得到陆明夷援手,就算那回没被斩首,这辈子也永远再升职了,因此平时一反常态,变得相当寡言。但听了陆明夷的话,他实在是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站起来拱了拱手道:“陆兄,傅将军的三箭齐发之策虽好,但这计划依靠的是充足的后勤保障。现在后方诸省民变,谁能保证补给一直能够畅通无阻?虽然刚接到一批补给,也不过是十天之粮。进攻发起后,一旦粮草不继,只怕要前功尽弃,甚至被叛军翻盘。”
王离一开口,一边夜摩王佐也道:“王将军所言极是。陆将军,古人有云:‘未闻内有不安,而能立功在外者。’此事还须三思。”
夜摩王佐因为编入昌都军并不很久,所以向来不多说。他现在一有空便读书,谈吐倒是大有长进。说着,眼睛不由瞟了一眼边上的沈扬翼。君子营三将,王离是戴罪立功之身,自己本是天水人,只有沈扬翼年纪最大,资格最老,也最受陆明夷看重,心想这件事沈将军务必也要表个态才行。
陆明夷听王离和夜摩王佐都对按时总攻有点异议,看向沈扬翼道:“沈将军呢?”
沈扬翼见陆明夷点了自己的名,抬起头道:“急于求成,欲速则不达,智者不取。只是,陆将军,傅将军是什么意思?”
陆明夷慢慢点了点头:“确实,欲速则不达。傅将军也曾表示现在有点不是时机,但冯大统制之意已决,如之奈何?”
沈扬翼道:“兵法虽然也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是,陆将军……”
这话说了半截,沈扬翼也说不下去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然是句老话,可是真个这么做的话,冯德清只怕会恼羞成怒,当场压个叛乱之罪上来也有可能。何况,傅雁书和戴诚孝两军若都按时发起总攻,偏偏昌都军逗留不前,不被加以叛乱之罪,玩忽职守的罪名却多半逃不过。只是沈扬翼无论如何都觉得,现在在这种后方不稳的情况下发起总攻,实属不智。陆明夷见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想说什么,叹道:“话虽如此,但终不能公然抗命。但若是出击,粮草万一接应不上,这大好局面又将葬送,如之奈何?”
沈扬翼怔了怔,小心道:“不能向冯大统制晓以利害么?”
陆明夷摇了摇头:“能说的,都说了,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冯大统制决定了的事,旁人再无办法。”
沈扬翼再说不出什么来了。他降级后好几年未得晋升,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句话,他比谁都更有体会。王离在一边听得着急,说道:“可是……,陆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本来说好的要准备一月之粮,现在只有十天的份,现在后边胸脯拍得山响,到时运不上来,又该找谁去?他们饿一顿没事,前线的兄弟若是一挨饿,南边的叛匪手里刀枪也不是吃素,郑司楚那家伙一冲出来,陆兄,我军的大好局面很可能会毁于一旦。”
王离也有点急了,这话说得相当直。话一说完,他不由有一丝后悔,心想自己这么说法,万一陆明夷翻脸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可是陆明夷却丝毫不以为忤,点了点头道:“王离兄所言也甚是有理,但大统制之命亦不可违,总应该要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王离心想既要听从冯德清之命,又要保证军队不出乱子,世上哪有这等好事。不过这话到底不敢再说了,只是道:“是啊,是要想个万全之策,只是实在想不出来,请陆兄教我。”
陆明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夜摩王佐和沈扬翼,说道:“沈将军与王佐将军有什么好计么?”
夜摩王佐的嘴动了动,却没出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他也想说,可是看样子也不能真个这么做。他皱了皱眉道:“陆将军,粮草补给真的就这么不靠谱么?如果供应能跟上,那便没事了。”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话是此理不错,但未料胜,先料败,终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事事顺利上。”
夜摩王佐不再说话了。未料胜,先料败,也是兵法中的不二法门。军情瞬息万变,不可能样样都按最好的打算来。总攻发起后,粮草补给说不定也能跟上,但万一出了个变故,战势就将急转直下。傅雁书这三箭齐发的计划虽然好,但后方一起民变,就已经出现了软肋,无论如何都不能以心存侥幸。夜摩王佐现在读书极勤,这些自然一清二楚,因此陆明夷只驳了一句他便闭上了嘴。王离虽然有点不服气,想说冯大统制既然保证能后勤能跟上,那就不用多想。可是这话他终不敢说,冯德清并不知兵,而且他这样的保证实在让人怀疑。先前后方安定,要保证后勤都如此艰难,何况现在后院起火?
陆明夷见他们都不再说话,又喃喃道:“可是不出击又不成,实在难以定夺。贸然出击,有可能引起全军崩溃;抗命不从,又形同叛逆。实在想不出两全之策。”
王离说道:“陆兄,不能与傅将军商议好,先只是佯攻,等粮草都备齐了再发起总攻么?”
夜摩王佐虽然不爱说话,但听王离这般说也忍不住了,说道:“王将军,这样只怕不成。就可是总攻,全军都得上前。”
王离话说出便觉得自己说错了,可夜摩王佐一驳,他又有些不服气,说道:“那你说怎么办?”
夜摩王佐又不说话了。这事已经成了个死局,他们都说不出有什么两全之策。沉默了片刻,陆明夷叹了口气道:“唉,冯大统制虽然英明,却也不是事事皆知,这条密令,只怕真是条乱命。”
王离再忍不住了,说道:“确是乱命!乱军不从,陆兄,无论如何,都不能听从!”
陆明夷似乎吓了一跳,说道:“噤声!就算是乱军,现在若是不从,岂不授人口实?”
王离本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被徐鸿渐说动,参与万里云的叛乱了。吃过一回苦,他本已不敢多说,可现在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似乎又回来了,说道:“陆兄,现在正是该当机立断的时候了!这事一步错,步步错,会万劫不复的啊!”
陆明夷道:“可是……若冯大统制怪罪下来……再说,公然违抗大统制之命,就算是乱命,也会让军心不稳。”
王离已是焦急万分,抢道:“陆兄,既然是乱命,弟兄们哪个也不会嫌命长,非要去送死不可。只消将利害说明,军中肯定会支持你的。不从乱命,这可不是叛乱,而是力挽狂澜。何况,现在议府已经恢复了,这样的事,冯大统制本来就不该私自来下令,而是早该付议府商议才对。他这样做,本身就是有违共和之道!”
王离这句话一出,陆明夷仿佛如梦访醒,说道:“是啊,冯大统制这条密令,确实没说经过了议府讨论。”
议府有弹劾元首之权,以前大统制解散了议府,就是将自己摆在了有赢无输的地位。而冯德清的能力远不及大统制,身边也没有一个能力堪比郑昭的国务卿,因此又恢复了议府,把很多政事放权给议府处理。只是他对大统制奉若神明,总觉得大统制做的事样样都是对的,而大统制在军务上屡屡直接向前线指挥官下达命令,直到后期才放权。冯德清准是认为,下达密令和议府讨论并行不悖,根本没想过有什么冲突。王离并不是个精于政事的人,偏偏一眼看破了这一点,一边夜摩王佐说道:“王将军所言极是!陆将军,现在最好的办法,我想应该是与傅将军联手,一同向议府提交复议书,要求大统制改变成命。”
陆明夷呆呆地想了想,说道:“这确是良策。只是三位将军想过没有,这么一来,就是与冯大统制公然对着干了。如果议府也认为冯大统制的密令是正确的,那连一点转寰的余地都没有了?”
有一阵没说话的沈扬翼忽然道:“陆将军,此事便应向魏方两位上将军禀明,请他们助一臂之力。两位上将军都是宿将,他们不似冯大统制一般不知兵,而且德高望重,对议府的影响力极大,定有效用。”
王离右拳在左掌上一打,说道:“正是!陆兄,魏方两位上将军不还是你先父的弟子么?那可是你师兄啊。他们一定会支持你的,这样扳倒冯德清也并非奢望,他哪会对你秋后算帐?何况总攻发起,胜负已定,到时他一没理由,二没胆子来找茬了。”因为这么干就是公然与冯德清对着干,王离口中自然也不用再对冯德清客气,已是直斥其名。
陆明夷看了他们一眼,说道:“那三位将军,你们有信心稳住君子营,不让弟兄们军心涣散么?”
三人不约而同地同时立起,齐声道:“定不辱命!”
“好!我即刻修书。不过,事不宜迟,不能先与傅将军商议了,而是直接向他表明我们的态度。傅将军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昌都军不动,他不会贸然进攻的。”
王离心想这倒也是。只是现在这情景,隐隐又似当年万里云决定自立时的情景了。那回万里云自立,王离不过是徐鸿渐的副将,根本不能参与到万里云与一干亲信将领的密议中去,现在却成了直接策划此事的关键,他心中实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商议已定,三将告辞了陆明夷,各自回营。沈扬翼跳上了马,也不多说一句,打马便走。
他的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与意气风发的王离和夜摩王佐不同,沈扬翼想到的其实要多得多。方才这件事,一开始他也觉得头痛,难以定夺,但越听越觉得陆明夷不是来与自己三人求计,而是一句句地引出话来,他早就拿定了这个与冯德清对着干的主意了。对这个年轻的主将,沈扬翼一直都只有钦佩和敬服,但现在却有了点另外的意思,让他想到了交往不很多,却同样让他钦佩的郑司楚。和陆明夷相比,郑司楚就要坦荡得多,陆明夷的心思,却显得有点阴沉。
可是,陆明夷的这个决定,沈扬翼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冯德清不知兵,却要下这种密令,实是刚愎自用,有可能毁了目前的大好局面,陆明夷也是不得不这样做吧。本来他早就可以与傅雁书商议,他有魏方两位上将军支持,和傅雁书说明这一切,相信以傅雁书之能,一定会同意陆明夷的看法,一同进退。现在这样做,实是将傅雁书排除在外,陆明夷真正的目的,也在于此。傅雁书是北军主将,又代理了兵部司司长,迫使冯德清收回乱命的话,功劳最大的自然也就是傅雁书。陆明夷舍易求难,也正是希望能够超过傅雁书。计是好计,可沈扬翼越来越感到了其中的一丝阴险。陆明夷什么都好,雄才大略,武勇过人,就是为人不够光明磊落。只是,沈扬翼虽然看破了这点,却又不能说出口,只能顺从。而且,第一次,沈扬翼对陆明夷产生了一丝惧意。
陆明夷的密报很快就写成了,连夜以特急羽书发往雾云城。十四日黄昏,雾云城里,魏仁图便收到了这个小师弟发来的密函。甫一读完,魏仁图便大惊失色,连夜赶往方若水府邸,将正在吃饭的方若水叫出来商议。两人商议到半夜,觉得陆明夷所言不是过虑,硬要按时发起总攻很不现实,有可能葬送现在的大好局面。就在当夜,他二人分头造访吏部司长费英海,礼部司长程敬唐和刑部司长扈邦裕,说明此事,要求第二天紧急召开议府秘密会议,商讨冯德清违制一事。
这件事不亚于一场大地震。总攻的日期乃是绝密军机,极少有人知晓。现在担任总攻任务的三个主将中有一个公然指责大统制违制,不能不让人想起当初顾清随提交大统制不信任案一事来了。不过冯德清虽然坐在了大统制的位置上,威望与能力却远远不能与大统制相提并论,而且这事由两位上将军发起,弹劾大统制又确实是国法所允许,因此明天的议府紧急会议倒没有人反对。只是冯德清自己还在路上没回来,明天的会议将是一场缺席会议,冯德清很可能会认为这是故意与自己做对,说不定事情会越弄越僵。
通知程敬唐的是方若水。当方若水离开程宅,程敬唐只觉后背尽是冷汗。刚把方若水送走,他马上让家中工友将程迪文叫起来。程迪文刚结婚,新婚燕尔,不过十来天,还在婚假中。被父亲从床上叫起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揉着眼听父亲说竟是这事,睡意也被吓醒了,说道:“是陆明夷发来的密函?”
程敬唐点了点头,说道:“你上回和他交涉过,这人年纪很轻,是不是很冲动?”
大统制和前线主将发生这么大的冲突,就算能圆满解决,也会在两人中间造成极大的裂痕,对军心没半点好处。程敬唐并不是个领兵的将领,但这一点却也清楚。程迪文道:“陆明夷年纪是很轻,但这人极其老成。”
程敬唐皱了皱眉头道:“是么?看来冯兄是真的胡乱发令了。唉,他又不是大统制,也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冯德清现在是不折不扣的大统制,不过程敬唐心目中,大统制永远只是南武,不会是旁人。他与冯德清相识也有几十年了,交情一直不错,觉得这人恬淡谦让,只是一坐上这位置,却也变得不知天高地厚。程敬唐对大统制的崇敬可谓无人能比,不要说冯德清确实远不如大统制,就算他能力比大统制还强,程敬唐也不会觉得他能超过大统制去。现在出了这事,如果冯德清一意孤行,事情闹僵了,眼看着就要取得全胜的战事只怕又将大起波折。他道:“迪文,明天议府要召开紧急会议,我会尽量反对。但如果不信任案通过,我就马上去找冯德清。”
程迪文道:“爹,你是要让冯大统制收回成命么?”
程敬唐点了点头道:“隔行如隔山,冯德清不知兵,却要乱下命令,若是闹得将帅离心,他就是共和国的大罪人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平息下去,不能闹大,我要劝他别冲动。”
北方好几个省都在闹民变,冯德清的命令是对民变者严厉镇压。这种铁腕手段虽然短其有效,但程敬唐也知道高压之下,必有后乱。铁腕镇压只是激化了矛盾,这样下去,很可能造成更大的混乱。无论如何,此事都必须尽快平息,就算从此冯德清与陆明夷两人会形成对立,也只能只顾眼下了。
程迪文想了想,皱皱眉头道:“只是冯大统制若认为此事乃是针对他的阴谋,采取针锋相对的对策,又该如何?”
程敬唐叹道:“那我就劝他退位让贤吧。”
程迪文惊道:“万万不可!爹,你是什么身份?如果冯大统制退位了,你说继任者谁最有可能?”
程敬唐一怔,想了想道:“难道是我?”
“正是。傅将军只是兵部司代司长,又在前线,自不可能。刑部司扈司长人望不足,也不太可能。能接位的,就是爹你和费司长两人最有可能了。冯大统制肯定会这么想,甚至会觉得你是此事主谋,这个没来由的仇若是结下了,就麻烦了。”
程敬唐还真没想到自己接任大统制的可能,听儿子一分析,觉得很有道理。如果不信任案通过,冯德清见自己去劝他,很可能认为自己在策划此事,结果更会抵触。息事宁人办不到,倒把事态弄得更复杂。他道:“那你说怎么办?”
程迪文道:“爹,这事是陆明夷提起的,这人雄心勃勃,又有魏方两位上将军支持。他当时不直接反对,采取的是这种一刀两断的做法,定然已经准备和冯大统制直接对着干了。你觉得,冯大统制能压得住他么?”
程敬唐道:“压不住么?”
程迪文知道父亲以前一直在金枪班,致仕后又是大统制亲自把他拉出来担任礼部司司长,对政客们的勾心斗角父亲知道得并不多,倒是程迪文,在军中从小军官做起,受挫后去礼部又从小吏员做起,侵轧之事他见得多了,又曾和陆明夷交谈过好一阵,知道这个年轻将领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很不一般。他压低了声音道:“爹,这个时候,其实就是要站边的时候了,不能想着做好人,息事宁人。冯大统制被推上这位置,就是因为大统制遇刺后,几派人为了这把交椅斗个不休,冯大统制能登顶,只是因为他向来恬淡谦让。他的大统制位置,只是暂时。爹,你别怪儿子说,你若继位,也只是个暂时的傀儡罢了。冯大统制就是没看清自己的位置,以为自己真是大统制了,才力不足,才闹出今天这事。”
程敬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儿子在自己心目中,一直是个未成年的人,但现在才猛然醒觉,程迪文已经是个快三十岁的人了。不知不觉,在军政两边都打过滚,程迪文已然有了远比父亲清醒的头脑与锐利的眼睛。本来连夜叫醒他,只是想关照一下,没想到程迪文提出来的几点都是深中肯綮,洞若观火。他道:“那你说,就是要支持陆明夷么?”
程迪文点了点头道:“爹,你只要想一想,魏方两位上将军接到了陆明夷的密函,连夜就各处通知,便可以知道此人能量极大。和他对着干,只会自讨苦吃。何况,”他顿了顿,又说道:“现在民变四起,未闻国有内乱而将能立功于外者。陆明夷说的,并没有错。”
程敬唐本来打算是在议府会议中做好人,尽量要议众反对不信任案,保留冯德清的面子,再去劝说冯德清要他息事宁人,但听了儿子的分析,他已明白自己想的全然错了。他道:“那么,总攻也是要推迟?可是民变一时要平息不了,这一推迟不知何时才能重启,时机又要浪费了。”
程迪文深深地吸了口气,却没有开口。这是最关键的问题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爹,凡事若是从众,便只能泯然众人。只有提出自己的见解,才能出类拔萃。”
程敬唐呆了呆,也不由压低声音道:“难道要取消总攻?”
“百胜百胜,非善之善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兵家至高境界。南军也应该知道自己走投无路了,与其再枉作牺牲,不如让他们谈判,最多允许他们有条件投降,这样战争也就能够结束,而现在这大好时机也不曾浪费。”
“与他们谈判?”
程敬唐皱起了眉头。其实这个念头他也有过,不仅是他,先前同样是五羊城出来的龙道诚和林一木其实亦是一直有这想法,这两人若在,只怕自己提出此议会得到他们附和。但现在五部司司长,就剩下自己和兼工部的冯德清是广阳人了,而冯德清又是执意要用兵,自己只怕会孤掌难鸣。程迪文见父亲有点犹豫,接道:“爹,此事也要说得有理有节。我想过了,有三点理由可以服众。”
“哪三点?”
“第一,刀兵无情,战火旷日持久,已让国力消耗殆尽,民心也已思安。停止战争,可以尽快平息民变。”
程敬唐点了点头。诸省民变,起因就是要将秋粮大部运往前线供应军队。战事一停,各省自给有余,民变自然也就容易平息了。他道:“第二点呢?”
“第二,南北本是一家,北方有不少南人,南方也有不少北人。现在人为分裂为两半,自相残杀,实有违‘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共和之旨。”
这一点虽然有点空洞,却也很能打动人,程敬唐自己就是南人,而南军主将中的宣鸣雷则是北人。议众里出身南方的官员,大约也有三分之一强,他们在故乡仍然有不少亲朋好友,自然不想他们在战火中白白丧生。程敬唐道:“是。那最后一点呢?”
程敬唐说到最后一点时,却有点犹豫。他咽了口唾沫,说道:“南方举起再造共和的旗帜,起因是什么?”
程敬唐一怔。南方举旗,就是因为大统制取消了议府,申士图和郑昭指斥他违背共和信念,所以说要再造共和。可是大统制是程敬唐最敬仰的人,他做梦都没有想过大统制有什么错,可是静下心来想想,却也觉得大统制未免有点刚愎自用。郑昭在程敬唐心目中虽然比不得大统制,但程敬唐也敬重郑昭的人品和才干,虽然后来大统制发文说申士图与郑昭二人乃是狼子野心的逆贼,程敬唐仍然无法把郑昭归入逆贼中去。他咬了吹牙道:“那是因为大统制决策有误,过于独断。”
一听父亲说这话,程迪文长舒一口气。这第三点,其实应该是第一点,不过他知道父亲对大统制奉若神明,如果一开始就说这一点,只怕会被父亲怒斥一顿,后面的话不用说了。但听得父亲承认大统制也有决策失误的时候,他松了口气,心想父亲并非铁板一块,这话便可说了。他道:“是啊。爹,南方举旗的原因,就是因为大统制。他们说大统制取消议府,一意孤行,独断专横……”
他还没说话,程敬唐怒道:“大统制虽然也有小错,岂会如此不堪!”
程迪文吓了一跳,心想父亲对大统制的景仰根深蒂固,倒不能说得过份了,于是道:“是啊,大统制日月之光,这只是南方的一个借口。但如今大统制已然归天,议府也已恢复,那他们举旗最大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向他们提出和谈,我想以郑国务卿之能,他应该能够明白过来,否则他们的罪名便更多一点,就算战争还是避免不了,也能让他们民心大失,战力大损。所以我方最好的办法,便是在这绝对优势之际提出和谈,一方面昭示我方诚意,一方面也可以借这时候安定后方。”
程敬唐听完了,双手一拍,叫道:“迪文,没想到你小子已有了这等长进!好,明天议府会上,我便提出这三点。”说到这儿,又叹道:“你小虽然也是生在五羊城的,不过很小就出来了,大概都忘了五羊城是什么样子吧?你先去睡吧,明天议府会议,你也参加吧。”
程迪文已是礼部主簿,自然也有议府议事之权。他“嗯”了一声,向父亲告辞,回到了房里。他的新婚妻子名叫邱芫菲,是礼部致仕侍郎邱南云的孙女,父亲外放三池省的一个知县,论级别比程迪文的主簿还要低一级,因此这门亲事邱家算是高攀了。不过程迪文性情很随和,新婚妻子是个眉清目秀的美女,两人琴瑟甚和。邱芫菲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得丈夫被公公叫了出去,也不知他们在商议什么,见程迪文回到房里,说道:“迪文,出什么事了么?”
程迪文把外套脱了,说道:“没事,再睡一会吧。”
虽然睡下了,程迪文却已没了睡意。天也快要亮了,新的一天马上就要来临。这一夜,会是这个世界的分界线吧。他想着,脑海中不由浮现起郑司楚的模样。这个至交好友已经好几年没看到了,他的名字倒是越来越响亮,从“叛将”到“叛首”。
司楚,虽然我的力量很微弱,但我也已经尽力了,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好意。
程迪文想着,眼里不禁有些湿润。这场战争持续得太久了,他越来越觉得无谓。那么多人白白送了性命,而平民百姓流离失所,痛苦不堪,越来越让他感到了人生的无常。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即使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
黑暗中,他睁大了眼,躺在床上。身边,妻子重又沉入梦乡,搂着她柔软的身躯,程迪文无声地长叹了口气。
天色,终于渐渐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