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二十六年的春天珊珊来迟,立春已经七日,仍是满天风雪。礼部司司长林一木走出天牢大门,看着地上又渐渐堆起来的积雪,暗暗叹了口气。
就在刚才,他还很是踌躇满志,但现在却有点沮丧。因为四年前代理国务卿发起了对大统制的不信任案,林一木也在不信任案上署名,此后就一直被大统制架空。林一木也知道自己的地方已是岌岌可危,所以这几年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从来不敢有什么触犯大统制之举,连话都不敢多说,礼部的事更是全部交给了侍郎程敬唐接手。这种日子简直要让他窒息,直到十几天前这件事。
十几天前的冬至日,大统制带人赴西山闲行。可谁也想不到,神明一般,不,就是神明的大统制居然会在此行中遇刺。当得知大统制的死讯,林一木都来不及高兴,只有愕然,甚至还有点惊恐,因为他生怕这是个假消息。可是当消息得到了确认,他和共和国十来个高官看到了大统制的尸身,林一木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仿佛头顶一直悬着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随时都有可能被压得粉身碎骨,突然间云开日现,林一木反而有点不太适应了。然而最初的不适过去,他马上想到了将来。
兵、刑、吏、礼、工五部司,其中兵部司司长是大统制兼任,其余四部司司长可谓是共和国权力最高的四人了。这四人中,吏部司司长费英海是刚提上来的,资历最浅,不必多虑,另外三人都是当年共和军初期到现在的老人了。虽说自己一直被架空,但职位到底还在,当大统制去世后,能够填补这个权力的空缺的人选中也包括自己在内。工部司司长冯德清性情恬淡,一直不与人争,只有刑部司司长龙道诚,因为一直主管刑部,性情也有点咄咄逼人,最大的对手就是此人了。
龙道诚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刑部掌握着雾云城的卫戍部队。手中有实力的人,自然更容易获得权力。只是林一木却仍然不甘心,因为他一直有个念头。
总有一天,我也要成为大统制。
这个念头,很久以前就有了。那时他年纪还轻,却已经成为五羊城远人司主簿,是城主何从景的重臣。那时他已经给自己规划好了一条长远之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林一木的蓝图中,将来的共和国大统制非己莫属,即使意外地成为帝国,那么太师的权柄也是稳稳的。只是现实却给了他一个大耳光,虽然成为了共和国的最高层,可前面却一直横亘着座座高山,不说别的,有若神明化身的大统制,似乎要活到天荒地老去。也正因为如此,林一木才铤而走险,在当初顾清随提出的不信任案上署名。
那一次弄巧成拙,根本没能撼动大统制,林一木也明白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神明一样的大统制居然也这么快就消失了,林一木心底的欲望又死灰复燃。他明白,作为大统制的对立面,想要靠继承大统制的遗志掌握权力,那是根本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共和国上下,虽然都对大统制敬畏无比,可他也知道不满大统制的同样大有人在。如果自己能够充当否定大统制的举旗人,事亦有可为。
这是最后一搏。林一木在冬至日当天不得知了大统制的死讯,他马上就展开了行动。当初在不信任案上署名的官员虽然大多或撤或贬,可到底还在职位上,这些天他每天都在联络这些人,商量着该如何行动。最终,达成的共识就是将大统制的前任文书伍继周抬出来。
伍继周一直是大统制的文书,就在大统制死于非命的前几天,他突然被加以图谋叛逆之罪关入天牢。知道大统制底细的,舍伍继周以外无他,只要把他拉过来,肯定极有说服力。林一木想到这一点,马上就去天牢探望伍继周。然而当他说出来大统制的死讯后,伍继周却痛哭失声,说道:“大统制英明伟大,纵然偶有失察,总会水落石出,只是现在永无此日了。”等林一木说了自己的来意,伍继周却一口回绝,说他从未见过大统制有私心杂念,大统制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而且私德极好,贪墨枉法之事,向来与大统制绝缘。
这个回答让林一木瞠目结舌。他没想到这个已被在天牢里被拷问过好几次,身上尽是伤的年轻仕人仍然对大统制如此死心塌地。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林一木回到自己府邸时,只觉得天是如此的冷,不由紧了紧衣领。
“林大人。”
迎上来的,是林一木的文书俞蛟。俞蛟一直是林一木的文书,当林一木失势后,他也一下子清闲了,现在就似林一木的门客。不过虽然是个门客,但此人足智多谋,林一木对他向来信任。见他迎上来,林一木小声道:“伍继周不愿从命。”
俞蛟也是一怔。拉拢伍继周,就是俞蛟提议的。在他看来,伍继周刚被大统制打入天牢,现在有重起的机会,定然求之不得。但他没料到伍继周居然宁可呆在天牢里也不肯就范,不由叹道:“还有这么蠢的人。”
林一木也叹了口气道:“世上的蠢人,总是有的。刑部现在怎么样了?”
“一直以追查行刺的幕后主使者为名,四处派出卫戍。”俞蛟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林大人,若再不当机立断,便要被刑部抢到先手了。”
林一木皱起了眉头。他顿了半晌才道:“确实。看来唯有速速召来外援,才能与龙道诚抗衡。”
“林大人,想过哪一支么?”
中央军区以前一直是大统制亲自统领,现在大统制不在了,继中央军区长之位的戴诚孝一直在符敦城整顿兵马,留守人马便以下将军耿恭为首。耿恭与戴诚孝、翟式秋三人一直是胡继棠的左膀右臂,对大统制的忠心也不下于胡继棠。当大统制不在,耿恭谁的帐也不买,林一木早就去召揽耿恭,但见面后聊了半天,一直说不到正题。耿恭这人擅长迂回作战,说话也是九曲十八弯,林一木旁敲侧击,他一概当成不知道。虽然失望,但林一木听得龙道诚也和耿恭见了一次,耿恭跟他一样如此,显然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军人,并不想依附哪一方。耿恭态度如此,和他同枝连气的戴诚孝无疑也是一样的态度。算下来能引为臂助的,也就只有之江和昌都两个军区了。之江军区的军区长是邓沧澜,身为大统制的妹夫,在这当口说话更是举足轻重,如果他支持哪一个,几乎哪一个就是铁板钉钉的下任大统制。只是林一木仍有顾虑,就是邓沧澜的威望实在太高了。如果把他叫来,万一反客为主,自己和龙道诚两人反而捉篮打水,倒要让邓沧澜继任大统制也绝非不可能。所以能够利用的,其实只有昌都军区这一个地方。
“俞蛟,你即刻备好礼物,去西靖一趟。”
俞蛟自是明白林一木的用意。他道:“林大人,还有一点。边兵入京,必须有个理由,否则名不正言不顺……”
林一木笑了起来:“不必担心,这一点我已经准备好了。”
一月八日,俞蛟带了一批金珠作为礼物,向西而去。而此时的昌都军区,正在秣马厉兵,加紧训练。
昌都军区已连换了三个军区长,第三任的刘安国更是连屁股都没坐热,就被敌军兵临城下,自己一战身死,加上大统制去世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传来,在旁人眼里,这个军区显然就要变成一盘散沙,再不可收拾。然而,与旁人的预计不同,昌都军区并没有崩溃,在代理军区长陆明夷的指挥下,反而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元气,训练也完全步入正轨。
军队训练,向来无外乎单兵格斗和操练队形这两种。然而陆明夷成为代理军区长后,鉴于军中训练向来过于死板,与实战脱节,所以与诸将商议,编出了一套实战练习。说是练习,除了用的武器都是训练用的之外,别的和实战毫无二致。攻防调度,冲锋陷阵,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实战时而来,而被刺中要害后的士兵必须退出战团。虽然考虑得很周到,但真正实行,伤损率还是很高。
在这一次练习中,陆明夷将诸军分为黑红两队。两队实力相去无几,各占一方,但红队有齐亮和夜摩王佐所率的冲锋弓队,便占了大便宜。虽然黑队占据防守之利,开始两军胶著,可是当冲锋弓队冲上来后,黑队的防线立时被层层撕开。正当陆明夷以为红队必胜之时,哪知黑队斜刺时冲出一彪人马,以极快的速度在后方布下简易工事,然后凭借工事对冲锋弓队发射弓矢。冲锋弓队本来就是骑射见长,这回却陷入前后夹攻的境界,马上回身猛攻,可这支人马防御得极好,死战不退,以至于冲锋弓队久战不下,损伤却也极大。最终虽然冲锋弓队以强攻攻克了这座工事,可如果是实战的话,损失竟达六成以上。也正因为这支人马的死守,本来已岌岌可危的黑队重组阵形,立稳了脚跟。更让齐亮恼怒的是这支突然杀出的奇袭队在工事被攻克后,就极快地退后,竟有反攻红队主阵之势。最后,红队也只能鸣金收兵,退保大本营,算是打了个旗鼓相当。回来后,齐亮大为愤愤不平,说这支杀出来的人马太过无赖,竟然把工事带着跑,而且光躲着放冷箭,以至于冲锋弓队无用武之地。
齐亮说得恼怒,可陆明夷却不这么想。在齐亮面前不好多说什么,他心底却已觉得,齐亮实非领军之才。虽然齐亮和自己交情非比寻常,他也算个兢兢业业的军人,可能力到底还是有限,不但远不及同在冲锋弓队的夜摩王佐,也比不上黑队那个发起奇袭的将领。当他问起这支人马是谁率领,得到的回答是此人名叫沈扬翼,为军中辅尉。这沈扬翼其实早就升上了翼尉,但后来因为畏敌逃跑,被下降一级后,再无建树,这几年寸功未立,仍是辅尉。可是当陆明夷将沈扬翼叫来时,一见此人便有点心惊。沈扬翼人很瘦,但骨骼甚大,双眼极其明亮,直如鹰隼。
被陆明夷唤来,沈扬翼还有点莫名其妙。陆明夷问了他的经历,沈扬翼细细说了。陆明夷听得他居然是受郑司楚牵连才一直未得晋升,而且在东阳一战,还曾伤在郑司楚枪下,陆明夷这时才算明白那回先挡住郑司楚一阵的原来就是这个沈扬翼。只是沈扬翼说起郑司楚来却完全没有痛恨,反而有点赞扬之意。这让陆明夷既有些不服,也暗自击节。
沈扬翼虽然是个沉沦下僚的小军官,但胸怀却较常人大得多。陆明夷又和他说起这次演习的沈扬翼所用战术时,沈扬翼说,这实际套用了当时郑司楚随毕炜第一次远征西原的故智。敌军势大,但攻势越猛,后防漏洞就越多。此时以一支奇兵袭击敌人后方,当收奇效。不过话虽如此,但要担起此任的,必须是一支反应极快速的精兵。沈扬翼自觉麾下之兵不及冲锋弓队精锐,因此最终仍然被冲锋弓队击退。
这一席话让陆明夷大为吃惊。因为他也没想到昌都军居然还有这等人物,自己居然一直都不知道。可是当陆明夷问起沈扬翼是否愿意进入冲锋弓队,沈扬翼却婉拒了。
“多谢陆将军厚爱,但末将弓马不能出类拔萃,所长唯有兵法,恕难当斗将之用。”
这话看似自谦,但陆明夷也听得出其中的骄傲。不过,他也知道沈扬翼的骄傲并不过份,此人实是个将才。这一天他与沈扬翼谈了很久,等沈扬翼走后,陆明夷马上就发下一条调令,调军中辅尉沈扬翼为行军参谋,军衔则晋升为翼尉。
一月二十日,俞蛟抵达西靖城,密见陆明夷后马上就回去了,而陆明夷第一时间就把沈扬翼叫了过来。
“沈将军,有一事以求高论。”
陆明夷的话是这样开头的。他问道,有一将领兵在外,京中突有密令调其进京,当不当从?
沈扬翼听得这话便呆了呆,他完全没想到这位少年主将问他这么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当陆明夷把俞蛟带来的密信给他看了后,沈扬翼脸色一变,想了半天。
密信是工部司司长林一木所发。林一木说,大统制已成古人,局势又将大变。能继大统制之位者,唯有工刑二部司长。所以若昌都军若能进京襄助,“则大事济矣”。
林一木的信中当然说得很隐晦,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边军进京,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会被视同叛逆。林一木对这一点当然早就想到了,这此事有大统制的遗命,让昌都军进京,因此不必担心。
“沈将军,依你之见,信中所言大统制遗命,可是真的存在么?”
陆明夷最担心的便是这一点。林一木在和龙道诚争位,无所不用其极,很有可能为了把自己骗入京城作为辅佐。一旦这份遗命并不存在,那昌都军进京的理由便也不复存在,一旦龙道诚从这一点下手,马上就能置昌都军以反叛之罪,自己等如给林一木扛了次木梢。
沈扬翼道:“陆将军,遗命当是真实的。”
沈扬翼说,各军区的军区长向来都有一次进京述职,这遗命大统制写时多半是想让刘安国进京述职。但由于西原五德营犯境,刘安国战死,这份手谕自然也没有发出去。按大统制的作风,无用的东西马上就要销毁,只是去年十二月,连出大事,大统制将贴身文书伍继周都下了狱,然后就遇刺身亡,很多该销毁的文书都未来得及销毁。林一木虽然没有龙道诚手中的兵权,却因为掌管礼部,有查阅归档卷宗之权,这些文书落到了他手上,是完全有可能的。而且私发边兵,罪名太大,林一木应该并无这个胆量,所以他只可能是利用了这份手谕。调昌都军进京,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龙道诚捉拿下狱,罪名当然很现成,“密谋刺杀大统制,意图谋反”。有昌都军做后盾,当龙道诚被拿下时,雾云城的卫戍也不敢轻举妄动,然后林一木顺理成章成为大统制。
“这便是林司长之计。此计细密圆满,大有成功的可能。但其中最困难的,便是龙司长的反应。”
沈扬翼眯起了眼。他长得脸颊瘦削,眯起眼后更似一张鹰的脸了。他低声道:“龙司长手中掌握着近两万卫戍,就算不能调度全部,一半总会有。边兵入京,不可能瞒过他的耳目。当龙司长知道后调卫戍阻拦,很有可能会发生火并,此后之事,难以预料。”
陆明夷点了点头。他也不敢想这样做的后果。一旦雾云城发生火并,势必造成前线士气低落,这样北方刚取得的优势可能转瞬间就会失去。他低声道:“若置之不理,也非上策。”顿了顿,陆明夷又道:“沈将军,虽然交浅言深,但有句话我还是想说。沈将军是我前辈,但蹭蹬如此,实是可惜。你可愿与我一同冲霄直上?”
陆明夷说这话时,眼神极其明亮。要做这件事,本来他属意王离,但王离现在虽然在他麾下,陆明夷终究记得当初他对自己的刁难,实不敢过于信任。而上一次与沈扬翼交谈,沈扬翼说起已成北军大敌的郑司楚时的态度让他印像极为深刻。
此人比王离重情重义,枪马或不及王离,但兵法却在王离之上,当可用之。因此这句话问出,他也已下了决心。
听了陆明夷的话,沈扬翼心里一动。其实他最想提出的建议是置之不理,不要牵涉到此事之中。因为手谕虽然可能是真的,但肯定不是派这用场。远赴雾云城,很难一鼓而胜,所以当作不知道,甚至向龙道诚密报此事,在沈扬翼看来更为可靠一些。可是陆明夷的这句话已让他明白,这个年轻的代理军区长实已跃跃欲试。
是要迎合他,还是尽量打消他这念头?
沈扬翼的心里像被触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站在了岔路口。这两种选择将来带来截然不同的结果。如果打消了陆明夷这想法,可能会更平稳一些,可是,从此自己也不可能再有出头之日了。只是,沈扬翼也有种异样的激动。
半生蹉跎,难道就如此了结么?陆明夷的那一句“冲霄直上”,让他的心血为之一热。几乎是一瞬间,沈扬翼低声道:“不错。只是,今番出手,就必须当机立断,让对手无法反应过来。”
陆明夷眼里一亮。沈扬翼果然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林一木虽然说什么“则大事济矣”,但他不是武人,实在不了解军情的瞬息万变。照林一木的做法,陆明夷几乎肯定免不了一场血战。所以他想的,便是利用沈扬翼的快速突击。那天演习时,沈扬翼带着一队人来去如风,号称骑射精绝的冲锋弓队居然也没能将他击败,现在他就更肯定,只有沈扬翼可以担此重任了。他笑道:“不错,沈将军所言极是。”
他顿了顿,低低道:“出发前,还有准备最后一件事。”
沈扬翼道:“陆将军请说。”
当初沈扬翼认识了郑司楚后,对郑司楚十分佩服。郑司楚足智多谋,当机立断,将来定会成为名将,沈扬翼在他身上仿佛看到了未来。然而世事变幻,实非人所能料,现在郑司楚虽然已是名将,却成了敌人。可是在眼前这个少年主将身上,沈扬翼又看到曾经想过的将来。
一月二十一日,沈扬翼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在把西靖城托付朱震和彭启南两人留守后,陆明夷率两万昌都军出发。他带的这两万人是昌都军精锐中的精锐,而陆明夷身边,多了个名叫沈扬翼的行军参谋。
……
二月初七,龙道诚很早就起床了。这些天他真可谓殚精竭虑,夙夜不眠。虽然已经在刑部呆了很久,算是半个武人,但龙道诚知道自己到底不是军人。整个卫戍有近两万的兵力,天知道其中会不会靠近林一木的,因此必须尽快让自己的亲信把实权牢牢掌握在手中。但听到昌都军正往雾云城而来,龙道诚也吓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林一木居然调动了正规军,他直到现在也想不出林一木是用了什么法子买通了昌都军那个年轻的代理军区长。
真该早点下手。如果能抢先一步,把陆明夷的代理军区长变成正式职位,他多半就站到了自己一边了。可议府被大统制解散后,现在这段时间简直乱成了一锅粥,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大统制在日,事事有大统制拍板。如果再早一点,议府在时,有什么动议也提交议府讨论,然后等着结果就是了。如今这种情况,却从未出现过。有人说尽快选出大统制,有人则说要恢复议府。不论哪种方法,都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实现的。
难道一场火并就在所难免么?龙道诚也如热锅上的蚂蚁也一样在府中走来走去。
“道公。”
进来的,是刑部侍郎康伯言。龙道诚府中规矩很严,唯一可以不经通报进来的,便是这个康伯言。康伯言做过龙道诚的下属多年,有“智囊”之号,龙道诚对他也相当信任,有什么事便和他商量。一见他进来,龙道诚也喜出望外,叫道:“伯言,你总算来了。”
康伯言行了个礼,微笑道:“道公,何以如此忧心忡忡?”
龙道诚见他还是笑眯眯的模样,若是旁人,只怕早就要痛骂了。但他与康伯言交情非浅,而且知道康伯言足智多谋,他肯定是有计了,便道:“伯言,你应该也得知昌都军正在前来之事吧?”
康伯言见他直接说起,点点头道:“是。”
“难道这一仗真的在所难免么?”
龙道诚与林一木争位,却也不想真闹到兵戎相见。倒并不是因为两人很早就是同僚,而是闹到这地步,两人中肯定要死一个才能罢休了。而且战事一起,难保没有实权派有样学样,也觊觎大统制这宝座。所以龙道诚现在真个已心乱如麻,实在想不出万全之策。
康伯言叹了口气道:“道公,有句俗话您应该听过,叫‘千里做官只为财’。当兵的也一样,若无好处,他们怎么肯过来。”
龙道诚眼里一亮,说道:“也给他们许好处?”但马上又有点沮丧。要说许下的好处,无非是自己成为大统制后封他为元帅之类,这一切林一木肯定许诺过了,自己再许一遍,只怕很难对那昌都军主将有什么吸引力。康伯言道:“道公,固然许个同样的诺,孰轻孰重谁也说不上。但假如一边许的诺是空的呢?与其竞相开价,不如釜底抽薪,这样只有此方的诺言才能兑现,昌都军来势再凶,也会明白事理的。”
龙道诚一时间还不明白康伯言的用意,眨了下眼,忽道:“你是说……”
康伯言点了点头,伸手指在脖子上划了一下,却没出声。龙道诚怔了怔,喃喃道:“这么做的话……有点不妥。”
这么做的话,实在太有损名声了。共和国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如果刺杀了林一木,就算做得再干净,别人也定会认为那是自己干的。不说别的,担上一个杀害政敌的名声,再想当大统制,实在难以胜众。康伯言微微一笑道:“自然不需做得太直接。假如是第三者下的手,道公也差点罹难,那谁敢说道公的不是,都是信口雌黄?”
龙道诚的眼中一亮,喃喃道:“狄复组……”
狄复组与顾清随一起谋划了刺杀大统制的行动,这一次大统制遇难也定然又是狄复组所为。在这种情况下,说他们接连下手,刺杀共和国的首脑人物,谁也不会怀疑。龙道诚明白自己已面临了一个关键的选择,虽然人说政客都不是干净的,但他从来也没有真正设过如此肮脏的阴谋。龙道诚虽然有野心,可是自幼读书,满脑子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条苦肉计好是好,他实在难以认同。想了良久,他摇摇头道:“这样还是不行。”
信义值几个钱一斤?康伯言差点就要说出口来。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说道:“道公……”
龙道诚摆了摆手:“伯言,不用说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这么做的话,太无信义,一旦被外人所知,反为不美,还是想办法让昌都军倒戈为是。”
康伯言叹了口气道:“那就只有诱之以利了。只是道公,此事我真不敢保证。”
龙道诚笑了笑:“伯言,你还忘了两个人。这两个人,足以当得十万雄兵。”
康伯言道:“道公是说两位上将军?我也想过,只是两位上将军肯出面么?”
共和国开国的三元帅五上将,现在只剩了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人。这两人虽然都离开了军队,但威望还在。如果他们出面,陆明夷一个后进将领除非公然叛反,否则无论如何不敢违抗他们。只是要说动魏仁图与方若水,可行性又有多少?魏仁图断臂后就致仕了,方若水上回被革职,后来也拒绝了大统制的重新起用,显然已完全失去了进取之心。而龙道诚和林一木作为他们相识多年的同僚,私交也谈不上孰轻孰重,龙道诚凭什么要他们支持自己?康伯言想过这一点,但实在想不出请出这两人来的理由。
龙道诚道:“我与他两位的私交也不比林兄为厚。不过,他们是宿将,应该明白,一旦昌都军真的要攻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康伯言只觉喉咙口有点干涩。龙道诚说得很明白了,他是不惜一战也不肯退让。因为刑部掌握着卫戍,所以现在龙道诚可以说是有着先行之利。只要让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知道自己的决心,他们会怎么做就不言而喻了。现在南方的再造共和军虽然被打压得声势大衰,可实力仍然还在,如果北方内乱一起,南方势必又将死活复燃。这一点,深通兵法的两个上将军肯定很清楚。康伯言犹豫了良久,点了点头道:“如此虽然可行,可是,道公,这样做,会不会让两位上将军觉得您是在威胁他们?”
龙道诚露齿一笑:“威胁又如何?识时务者,方为俊杰。魏仁图和方若水,我想并不是不识时务者。”
龙道诚没有再说什么。康伯言虽有智囊之号,却着实只有小智而无大智,只看到了眼前的得失。龙道诚想着。他相信,自己这条计才是上上之策。让两个上将军向昌都军施压,而且自己又有卫戍做后盾,真个已立于不败之地。只消向昌都军的指挥官晓以利害,让对方明白自己绝对不会退让,最终让步的,肯定只能是林一木。而更关键的一点,一旦昌都军退走,那么林一木“私发边兵”的罪名就稳稳套到了头上,再逃不掉了,那最后一点隐患也消除了。如此看来,林一木就算有什么调度昌都军的凭证,最终也只能无济于事。
想罢,他道:“伯言,我马上走一趟魏上将军府吧,你拿我的手令,命令卫戍封锁四门,严查进出人等。”
康伯言没有再说什么。龙道诚虽然信任自己,可自己毕竟只是属下。而且,龙道诚这条计想起来也的确并不算不可行。只是让他担心的事,如此咄咄逼人,林一木难道就会袖手旁观么?他道:“道公,如此也好,只是,外出时多派些人手保护吧。”
果然这智囊只是小智啊。龙道诚暗暗叹了口气,沉声道:“伯言,放心吧。暗杀同僚,这种事传出去,林兄也别想再当大统制了,他不会这么蠢的。”
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说提出暗杀之计的康伯言愚蠢了。康伯言有智囊之号,这点察颜观色哪会不知?他心头一凉,躬身行了一礼道:“诺。”
在龙道诚做出这个决断后不久,上将军方若水正在府中洗早浴。
离开军队后,方若水仍然保持着早起的习惯。天还未亮,他在院中练了一趟拳,等身上见了些汗,让府中工友烧水洗澡。这也是方上将军与众不同的习惯,早晚各洗一次澡,风雨无阻,寒暑不改。泡在一个大澡盆里,方若水一边喝着边上的梅花酒,一边哼哼着一支曲子。
喝酒,听戏,洗澡。这也是现在方若水的三大爱好。自从离开军队,他倒没有和别的退伍军人一样一下子胖起来。每天必练的拳脚,仍然让他有着少年般精壮的身体。想起给大统制写的推辞信中说什么“仆齿渐老,而锐气都消,终难当一用”,方若水也有点想笑。
人生际遇,真是变化莫测。大统制突然遇刺,方若水也实在不曾想到。大统制死后,他既有种轻松感,也有点茫然。大统制一直高高在上,让他见了都觉得芒刺在背,可没有大统制的世界,也让方若水不太习惯。
“将……水公。”
说话的,是上将军府的老工友陈正伯。这陈正伯年过六旬,比方若水还要大一点,以前一直做方若水护兵,现在跟着他一块儿退伍。回家后,方若水让工友称自己为“水公”,但陈正伯叫惯了他“将军”,一直改不了口。方若水放下酒杯道:“正伯,什么事?”
“魏将军来访。”
方若水一时间还不明白这魏将军是何许人也,心想旧部中有什么姓姓魏的将领来看望自己么?他从盆中站起来,擦干了身上道:“好的,让他稍候。”
陈正伯见他套上便服就要出去,有点着急,说道:“水公,请您换套正装吧。”
方若水一楞,问道:“怎么?”
“来的可是魏仁图上将军。”
方若水呆住了。魏仁图是共和国五上将中的第一上将军,当初和方若水虽属同门,后来又是同僚,但两人交情只是一般,方若水离开军队后,只到魏仁图府上拜会过一次,魏仁图也来回访了一次,以后就再无交集了。他不知魏仁图一大早就过来做什么,但在军中锻练出来的敏锐告诉他,魏仁图的这次来访定不简单。
结束停当,方若水走到正厅。正厅上,魏仁图已端坐在椅上,默默地看着墙上一幅尉迟大钵的《正气图》。尉迟大钵得名已久,这些年虽然从未有人见过他露面,但市面上偶尔还会出现一幅他署名的画。算起来,现在的尉迟大钵起码也有八十多了,八十多岁的老人还画得动如此巨幅么?所以每年都会流传“尉迟大钵早已去世,现在的都是赝品”之类的话。可是每年都会有尉迟大钵的新作出现,几乎所有画师都会前来品鉴。品鉴之下,固然有不少是赝品,每年却也总有一幅真品,与尉迟大钵早年真品笔法无二,甚至犹有过之,所以这种谣言才不攻自破。挂在墙上的这幅《正气图》是方若水前两年以重金购得。画师中排名第二的润斋专工山水,尉迟大钵却是人物花鸟山水无一不精。别人总说,润斋的画单看也是天下无双,墨光四射,但只要与尉迟大钵的画放在一处,便如萤火见日月,刹那间便黯淡无光了。
方若水进来时,魏仁图正看得出神,只待方若水深深一躬道:“魏上将军,方若水有礼。”他才抬起头来,单手还了一礼道:“方兄,打扰了。”
方若水笑道:“魏兄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请都请不来,谈何打扰。掌珠现在可好?”
方若水有一子,才甫十六,魏仁图则只有一个女儿,都二十出头了,因为自幼娇惯,至今尚未字人,一直是魏仁图的心事。魏仁图笑了笑道:“这丫头也是不听话。可惜令郎年纪小好几岁,不然与方兄结个儿女亲家,倒是美事。”
闲聊了几句,魏仁图忽道:“对了,方兄,有句话我一直在心中,多年未解,想请方兄指点迷津。”
来了!方若水在肚里嘀咕了一句。魏仁图突然造访,他也知道定非过来闲聊,现在该说到正题了。他道:“魏兄请说。”
“大统制在日,万事无忧,种种皆有规有矩。然时至今日,大统制中道崩殂,而南北又兵连祸结,不知方兄以为,将来该当如何?”
虽然方若水现在基本不问世事,可这个问题他也想过很多。大统制确实大权独揽,但大统制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不论是正是误,有大统制拍板,所有事都不必别人操心,特别是议府被大统制解散后,以前已成惯例的议府扯皮也已久不闻矣。议府的讨论,在民间很流传为笑话,其实有个笑话说,议府开会到了一半要吃饭时,为了吃的是米饭还是面条,争执不下,也得再开一个议题讨论。因此大统制解散议府,在议众中自是有很多人不满,但在民间反而大受支持,说这正体现了大统制的伟大。方若水沉吟了一下,说道:“世事变幻无常,若水自惭愚鲁,实难置评。不知魏兄意下如何?”
魏仁图的眼里突然闪现出一丝凌厉。魏仁图当初在七天将里就以治军严格著称,虽然退伍比方若水早得多,可这么多年的平民生活依然未磨尽他身上的军人之气。他压低了声音道:“方兄,恐怕不见得吧。”
魏仁图的目光仿佛一团火,烧得方若水皮肤都要焦了。方若水没想到这个以前交情并不如何深厚的同袍突然间变得如此咄咄逼人,说道:“自然,谋国事者,自有执权柄者在,我一介退役武夫,又如何置喙。”
“然执权柄者要引起一场殃及你我的大火时,你仍然要袖手旁观么?”
这句话一出,方若水的眼里也有点异样了。虽然表面上不理世事,其实方若水对这个国家发生的事还是很关心的。南北分裂,双方血战了好几年,各有得失,这一切方若水都了若指掌。大统制突然去世后,本来高度集中的权力一下子成了一片空白,而争夺大统制宝座的那两个司长也都是他们的旧识,方若水岂会不知?他道:“龙道诚势在必得,手上又有卫戍,难道还能出乱子么?”
谁做新一任大统制,对方若水来说都一样。龙道诚是刑部司长,以前一直对大统制忠心不二,可大统制因为解散了议府,因此当他去世后,对大统制的忠心反而成了累赘。不过因为卫戍是由刑部掌握的,就算林一木当初因为在大统制的不信任案中署名,反而得到不少议众的推许,可他手里没有那种实力,自然也没有取胜的可能性。方若水心想龙道诚成为新一任大统制,也没什么不好。龙道诚不是个庸吏,就算比不上大统制英明,也应当会称职。
魏仁图摇了摇头,叹道:“如果仅仅如此,那就好了。你可知道,林一木已经调了昌都军过来?”
如果说魏仁图虽然一直在咄咄逼人,但只有这句话才真正让方若水吃惊。他道:“什么?昌都军难道肯听他的私自下令么?”
礼部司司长虽比昌都军军区长地位要高,可是毕竟分属文武不同的部门,照理昌都军不可能听从这种命令的。私自进京,形同谋反,昌都军的指挥官不会看不到这一点。方若水差点要以为魏仁图在危言耸听,可是看魏仁图的眼睛,却又不觉他在胡扯。
“林一木并不是私自下令。我听说他手上拿着一张大统制的调兵手谕。”
方若水一怔:“他从哪里来的?”
“这个自有他的办法。礼部要整理对外文书,大概林一木从大统制的废弃文书中发现了这份,因此加以利用。反正现在大统制已经不在了,死无对证,谁也不能说这手谕其实已经作废了。”
方若水只觉背心里有点发冷。难怪魏仁图要过来找自己,林一木私发昌都军进京,等龙道诚知道了,肯定会调卫戍阻拦。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双方火并一场,绝非多虑。假如卫戍和昌都军真打起来,而且是在雾云城里交战,那大概就是共和国的灭顶之灾。更确切地说,是共和国北方的灭顶之灾。方若水不由向魏仁图凑近了些,低声道:“魏兄,你意下如何?”
“龙道诚刚才来找过我。他要我与你一同向昌都军施压,阻止他们入城,否则同室操戈,在所难免。”
魏仁图的声音很平静,但方若水也听出了他话中隐隐的怒意。魏仁图只是平平转述,但这话已形同威胁了。
“如果两位上将军不愿出面,那卫戍与昌都军必将一战。不论谁胜谁败,都会不可收拾。”龙道诚大概就是这么说的。
方若水震了震,一时说不出话来。魏仁图和他二人都是上将军,一个排第一,一个排第四,也是现在共和国仅存的两个上将军。即使魏仁图已经有很多年,方若水也有好几年离开了军队,但他们在军中的威望依然未坠。特别是魏仁图,因为独臂,更让军中士兵景仰,以为为国捐躯,男儿本色,正该如此。可话虽这么说,真正到了剑拔弩张之际,过去的威望真能顶用么?
魏仁图见方若水有些犹豫,又道:“方兄,你我皆已风烛残年。人生一世,泰半已逝,什么都见过了。记得少年时我们同在陆爵爷跟前听他谈兵,陆爵爷说为将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之上者。只是陆爵爷自己也未必能做得到这一点,若我们能够做到,还有什么可遗憾么?”
方若水只觉心口隐隐有点发热。那么久了,当初他成为军人后,想着的便是此生定要领兵廓清宇内,让这天下能够重归太平,自己也能成为绝世名将。现在绝世虽然还算不上,名将倒也都算名将了,但这天下却又越来越不太平。魏仁图的话,仿佛点燃了他心底久远的理想。他抬起头道:“好吧,若水愿听魏兄驱使。”
他们以前同在军中为将,但交情也不愿非常莫逆,可现在却无形中拉近了一层。魏仁图见他同意了,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嘴角也浮起一丝笑意:“方兄,多谢你。”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方兄,有句话也不得不说。万一我们当说客失败,只怕会引火烧身。”
昌都地处西北,在五大军区中向来有桀骜不驯之名。特别这两年军区长连换,现在只怕本身军纪也已败坏,一旦说僵了,就算自己和魏仁图身为上将军,那些昌都军军官不买帐也不意外。可是就算不可为而为之,也唯有一试。方若水道:“铅刀虽钝,犹有一割之用。什么时候走?”
“马车便已备在外面,方兄带点随身衣物,即刻与我前往。”
方若水一听居然马上就要走,不由一怔道:“现在就出发?是不是太急了?”
“此事宜早不宜迟,不抢在头里,大事去矣。”
两人坐上了车,向雾云城西门而去。昌都军就在前来的路上,而雾云城的民众全都不知道很有可能会发生一场内讧,城中仍是一片祥和,除了街上卫戍突然多了许多。方若水撩起车帘看了看,小声道:“龙道诚看来真的是下了血本了。”
魏仁图点了点头,低声道:“方兄,虽然人死为大,但你以为,大统制这一生有没有值得非议的地方?”
如果大统制还在,这句话魏仁图是死都不会说的,即使现在说出来,他也把声音压得很低。听他突然问出这话,方若水犹豫了一下,也低低道:“不敢说。”
虽然是“不敢说”,意思却很明确。事实上,他们这些共和国的宿将,当初对大统制实是无比崇敬,虽然大统制的年纪和他们相去无几。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大统制的一些做法越来越让他们感到无法认同。自从首帅丁亨利叛逃被杀后,这种怀疑的气氛在宿将中愈来愈浓。现在龙道诚和林一木势成水火,同样不能说与大统制昔日的高压全无干系。正因为大统制大权独揽,让这些人有样学样,视大统制之位为己有。
当初,大统制承诺的可是一个人人安居乐业的乐土,可是尽管许多地方都比过去好得太多,但实在和乐土离得太远。尤其丁亨利死后,军中已没有一个绝对的权威,以至于后来天水、昌都两个军区都发生了大变故。而国务卿郑昭都叛逃南方,在五羊城扬旗与大统制分庭抗礼,更让魏仁图惊愕莫名。魏仁图认得郑昭,还在大统制之前。虽然交情不深,但郑昭之才,魏仁图也大为佩服。丁亨利,郑昭,这一武一文两人都有绝世之才,但一死一叛,先前他二人与大统制形成的铁三角分崩离析,魏仁图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那真如大统制所发公报所宣称的,都是他们的过错。
共和国,出了毛病了。
魏仁图想着。可是这个念头他根本不敢说出来。尽管致仕已久,但魏仁图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仍在大统制的耳目监视之下,一旦自己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只怕死期眨眼就到。因此这些年魏仁图活得也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大意。现在大统制不在了,却是让他有种终于能够松口气的感觉。
“方兄,依你之见,如今南北战局将如何变化?”
魏仁图说得很轻,方若水默然了一阵,也低声道:“很难说。”
虽然倭人因为受到了句罗人的攻击,不得不放弃攻击南军后方转回本土,但南军的危急尚未过去。北军固然也因为受到了西原的突袭,昌都军无法南下增援,但邓沧澜与戴诚孝两人牢牢扼住了大江东西两道门户,南军基本上已无法对北方造成威胁了。本来平定南方已指日可待,可大统制的突然遇刺又使得局势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龙道诚和林一木的争斗发展成了内乱,现在的大好局势便又将毁于一旦。不说别的,要保证镇守前线的这两支大军的后勤,便再无可能。也许,仅仅是转瞬之间,胜负之势又将易手。
魏仁图也没有说话。好一阵,他道:“方兄,那你觉得,有没有可能与南方达成和解?”
南方举起再造共和的大旗,归根结蒂就是因为大统制解散了议府。这也是郑昭叛逃的原因,再造共和举旗时的公告便宣称大统制违背了共和的信念。可是假如新的大统制恢复议府,这样南方举旗的理由便不复存在,这场无谓而旷日持久的战事也将得以结束。但这一回方若水却想都没想便道:“不太可能。”
“噢,何以见得?”
方若水叹了口气,低声道:“魏兄,你致仕已久,已不知如今不是我们那时了。权力,是一杯让人上瘾的毒酒,戒都戒不掉。”
魏仁图怔了怔,也叹了口气。与方若水不同,魏仁图对权力向来并不如何贪恋,所以共和国成立后,他就以身残为理由要求致仕,方若水却仍然在职位上做到现在。自然,现在的方若水也是看透了,不再如何迷恋权势,所以他上一回婉拒了大统制的起用之邀,可旁人肯定不那么想,否则万里云也不会一当上昌都军区长便策划着自立。
两人在车中相对而坐,心中都是说不出的沉重。他二人都是共和国的开国名将,都曾经对共和国有过无限美好的想像,可如今,却觉得这个想像如同一个水面的浮沤,虽然可以五光十色,诱人之极,却又如此脆弱而不切实际。
车子渐近西门,正当要驶出门时,忽然停下了。魏仁图不知出了什么事,撩开车帘道:“怎么了?”
车夫正和一个门丁说着什么,听了转过头来道:“上将军,是检查。”
“检查?”
这时那门丁见车夫说什么“上将军”,车帘撩起,车中坐着的果然是魏方两位上将军,吓了一大跳,上前行了一礼道:“两位上将军,我等奉命严查进出之人,上将军是要出城么?”
魏仁图道:“是啊,出城散散心。”
“上将军请便。”
作为国都,雾云城向来繁华,即使南北的战事已持续了几年,仍然未见萧条,还从来没有过要查验进出之人。等出了西门,他看了看方若水,小声道:“是龙道诚下的令吧?”
方若水点了点头:“龙道诚出手也够狠的。”
不言而喻,这肯定是龙道诚所下的命令。昌都军的影子还没出现,卫戍已然如临大敌,看来龙道诚也已下了不惜一战的决心。他们和龙道诚虽然分属文武,但相识已久,深知此人雷厉风行,心中更增了一分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