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没人,公蛎很顺利地回到了房间,迅速恢复人形,洗了脸,换了衣服,将枯骨花包裹好,一看已经戌时三刻,忙出了门。
在门口迎面撞见毕岸。毕岸破天荒主动问道:“你去哪里?”
公蛎忙道:“随便走走,乘个凉。”胖头听到响动,跑出来道:“老大我也去!”被公蛎厉声喝退。
公蛎一溜儿小跑,很快到了宣阳坊薛神医的医馆。
医馆门口,那个曾假冒道士的中年胖子正在焦急地转圈,一看到公蛎顿时喜笑颜开,道:“公子这边请,师父等您好久。”
领着公蛎直接到了里院上房,点头哈腰道:“您先坐,我这就叫师父来。”转身退出。
门闩哗啦一声响,像是从外面锁上了,不过窗户开着,公蛎便不以为然,小心翼翼地将枯骨花放在屋中的石几上。
公蛎暗自嘀咕,这薛神医真是太不讲究了。好歹还是上房,布置得极为简陋。屋里未摆放桌椅,一个脏兮兮的石几,周围随随便便放了几个破旧的陶瓷墩子做凳子。迎面墙壁上是厚重的木头搁架,搁架上放着一些大大小小的陶罐,一端墙壁上布满了各种药材匣子,一端拉着个粗布帐幔。屋里药材香味同霉味夹杂在一起,闻起来呛人。
既无人来,公蛎随手乱翻,拉开药匣子扒拉了一番,见都是些寻常的草药,部分已经发霉长虫,心想这个薛神医收拾药材也不上心。
另一端的帐幔后,隐约听到轻微的鼻息声。公蛎走过去一看,后面摆着两张简陋的带轮小床,外面的一张空着,里面一张两个小女孩挤着睡在上面。
真是,怎么把自己带到小孩子休息的地方了呢。这薛神医还真把自己当病号了。
睡着的小女孩妞妞呢喃着叫“爹爹”,声音轻软,听得公蛎父爱泛滥,见她俩身上盖着的薄被滑下半边,便走过去帮她们盖好。
妞妞似乎正在做梦,长睫毛一动一动。几天没见,她更加消瘦,脖子纤细,下巴尖俏,原来的婴儿肥已经全然不见。而旁边那个,更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如同大饥荒时的灾民儿童。
公蛎心里暗自嘀咕,薛神医也不给她们调节下肠胃,白白糟蹋了那么好的食材了。
妞妞似乎做了噩梦,用力扭动脖子,并将脑袋往女孩那边拱去。女孩被挤得头歪过一边,公蛎发现,她的左耳后方,有一颗豆大的瘊子,红艳欲滴,撑得皮肤呈半透明状。再一留心,发现妞妞的左耳后也有一个痦子,不过不如她的红得那样触目惊心。
远远传来一阵鼓声,亥时到了。
薛神医突然推门而入,道:“公子真守信用。”他今日穿了件花花绿绿的袍子,上面绣着乱七八糟的鸟兽图案,脸上也脏兮兮的,额头嘴角都像抹了锅底灰一样。
要搁往日,公蛎早会有所警惕,但今日一想到木魁即将到手,被兴奋冲昏了头脑,邀功一般将包着枯骨花的包裹解开,道:“薛神医您瞧,是不是这样儿的?”眼巴巴地忘着他抱着的檀木匣子。
薛神医双眼放光,道:“好!好!”打开匣子,往公蛎面前一送。
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公蛎软软地瘫在了地上。
薛神医咯咯地笑起来,他看着干瘦,力气却极大,一把扯开帐幔,抱起公蛎放在了空着的小床上。
公蛎意识清醒,但舌头麻木浑身瘫软,除了眼珠子能动,其他的地方一点都动不了。
薛神医扑过去捧起那朵枯骨花,颤抖着双手嗅了几下,飞快折身回来,拿出一条绳子,三下五除二将公蛎捆在了床上,转至床头,如同按摩一般,用细长手指一寸一寸抚摸他的脑袋。
上下左右,后脑耳后,薛神医细细地摸了一遍,有时还用力按压头部穴位。公蛎无法反抗,只有听凭他折腾。
摸了良久,他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身将门窗关好,然后用衣袖在石几上用力地擦拭了几把,找到石几中间的一个酒盅大的洞,将枯骨花插了进去,然后绕着陶墩跳起了舞。
他的舞蹈动作大张大合,脚步用力,张牙舞爪,面部也配合做出各种恐怖表情,十分诡异。同时嘴里念念有词,音调忽高忽低,一个词儿也听不懂。
或者只有半柱香工夫,但公蛎觉得极其漫长。因为他的脑袋痒得钻心,像是有十几只蚂蚁在里面爬,但具体哪里痒又说不上来,加上手脚、身体不能动,难受至极。
薛神医的舞蹈终于慢了下来,他扎了一个马步,一边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地唱,一边浑身抖动如同筛糠,像跳大神一般。而公蛎已经被那种抓挠不得的痒折磨得快要疯掉,只有用力地眨眼、瞪眼,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嗤”一声轻啸,像是有一股气流冲出地面。薛神医大喜,停止了抖动和哼唱,抹了一把脸,从一个罐子中拿出一套工具来,有镊子、银刀、剪刀等,在公蛎床前站定,阴沉地看着他。
公蛎无暇顾及,仍然重复着眨眼的动作。薛神医见了,咯咯笑道:“你到底还是有些本事,这么难弄的枯骨花都被你弄了来。”
公蛎瞪着他。薛神医嘴唇抖动,似乎非常开心:“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用剪刀剪开了公蛎的衣服,用力按了按公蛎的肚皮。
公蛎自从修到人身,十分注意衣着,如今被一个凡人剪开衣裤观看他的赤身裸体,顿时大怒,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死他。
这么一分神,脑袋的痒好像减轻了几分。公蛎用足力道在舌头上,终于发出了声:“你……干什么?”
薛神医一愣,咧嘴道:“嘿嘿,不错,我真低估你了。”
公蛎舌头打了一会儿结,终于说的流畅了:“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讲信誉?说好了交换木魁果,你把我绑起来做什么?”
薛神医阴测测一笑,用刀柄在公蛎的下腹部敲打。公蛎一个激灵,惊叫道:“你……你不会是要我的……我的……”
薛神医挤着眼睛,极其猥琐道:“放心,我要你的命根做什么?不过,”他用刀尖比划了下,“我借你的蛇胆一用。”
公蛎的脸瞬间刷白。这么说,这个神秘的薛老五,早就看穿自己的真身了。
薛神医看到他的惊惧,眉飞色舞道:“说实话,我遇到过的非人挺多,但如此轻易而居被我捉住的,你是第一个。”
公蛎更加愤怒。他一向自诩聪明,被一个凡人这样讲,深感屈辱。
薛神医更加兴奋,凑到公蛎脸上,同他商量道:“要不,你恢复原形给我瞧瞧?你这样化成人身,我不好找你的胆囊,万一划错了位置,又要害你多受罪。”
公蛎“呸”地一口,一口浓痰唾在他脸上。薛神医不惊不怒,反而慌忙跑到石几前,拿出一柄小镜子,用木勺将浓痰细细地刮下来,揩到枯骨花上,回头神神秘秘道:“看起来有些恶心,是吧?嘿嘿,这枯骨花,成长难,采摘更难。寻常人手一碰即落,功效全无。我研究草药种植多年,去年才想到这么个办法。你有没听过灵蛇草?”
公蛎闭上眼睛不理他。薛神医毫不在意,道:“灵蛇草可治疗蛇毒,比车前子、半枝莲什么的强千万倍。但每一株灵蛇草旁边,都有凶猛的野兽看守。我曾碰到过,有时是狼,有时是蛇,有时甚至只是一只大蜈蚣,我称它们为守护兽。”
薛神医又走过来按压公蛎的肚子:“在采仙草时,常常受到这些守护兽的攻击,而且它们相当勇猛,大有命在草在之势,甚至临死之前,也要一口将仙草咬掉。当然,若是遇到狼啊熊啊什么的,我就只好放弃。采了几次,我发现,从守护兽嘴里夺来的药材,功效要远远好于我自己用手采来的。”
公蛎的头又开始痒起来,忍不住哼了一声。薛神医今晚的话格外多些,继续道:“我先还以为是采的时机不对,后来发现,原来守护兽的灵气和唾液的功劳。”
公蛎明白了。薛神医知道流云飞渡里有枯骨花,却苦于无法采摘,碰巧遇到爱美如命的公蛎,又是个得道的灵蛇,遂以木魁果为诱饵,让他去偷。
灵蛇衔花,保全了枯骨花的所有药效。
公蛎又气又恨,说不出话来。而薛神医已经找准位置,正要下刀,睡在旁边的小女孩突然嘤咛一声,翻动了一下。
薛神医拍了拍脑袋,懊悔道:“对,血蚨要先采才行。蛇公子,你暂且多躺一会儿。”说着收拾了工具,走到里面小床前。
公蛎叫道:“是龙公子!”
薛神医的小眼眯成了一条缝,似乎在嘲笑公蛎死到临头还惦记着这些无谓之事:“好好好,是龙公子。”
薛神医俯身看着女孩耳后的血瘊子,道:“我同你虽然认识不久,但感觉一见如故。唉,你真像是我年轻时候。”
公蛎不屑哼了一声。薛神医小心地将女孩头部摆向左侧,道:“你不信?我年轻时就是这样,整日里浑浑噩噩,没心没肺,过一日算一天,只要有饭吃有得玩,偶尔耍些小聪明,对任何事情从不上心。”
公蛎最讨厌人家评判他的生活,道:“这有什么不好?我觉得自在得很。”
薛神医又点燃了一盏灯,放在床头,光线顿时亮了许多:“你还年轻,现在这么认为,等再老几岁,只怕就改变想法了。”
公蛎不耐烦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薛神医本来正对着小女孩耳后的血瘤查看,听了这话,直起身来,定定地看了公蛎一眼,慢条斯理道:“这话我也曾说过的。你不在意,总有你周围的人在意,他们会觉得你不出息、不长进,会在你的耳边时不时地提醒你,你应该上进,学文的要去求个功名,不爱读书的要学一门手艺,你最好能光宗耀祖,若是不能也应该积极上进,不能得过且过,只念叨得你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同旁人格格不入。”
薛神医说这些话时语调平和,眼神也没了刚才的猥琐尖利,像是两个相熟的人拉家常一般。公蛎气哼哼道:“我才不管。我爱怎么生活,同他人有什么相干?”
薛神医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公蛎脑子一转,讨好道:“喂,既然你说我像年轻的你,说明我们还算有缘。木魁果我不要了,枯骨花白送你,你放了我,行不行?”
薛神医眼里的阴冷瞬间浮现,拿起小刀狠狠朝女孩的胸口刺去,刀尖已经触到她的皮肤,又生生地收住了,看着公蛎,嘿嘿地笑。
公蛎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在斟酌如何同他套近乎,只听薛神医道:“我以为你会大喝一声住手。”
公蛎不情愿道:“我说住手你就会住手了?”
薛神医道:“不会。”
公蛎道:“那有什么用?”
薛神医道:“不,不是如此。你不会喝止我,是因为你没有世俗的道德观和是非观,你只关心自己,从不关心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她是死是活,同这房间的桌子板凳一样,同你毫无关系。”
公蛎嗤之以鼻:“胡说八道!”但心里却有些沮丧,隐隐觉得自己确实如他说的一样自私。一下子又联想到腌肉之事,自己若是及时出来承认,苏青也不至于被王婆杀害。
薛神医的小眼睛闪出一丝怜悯:“唉,明明这才是人的本性,偏偏有些卫道士,将满口的仁义道德挂在嘴边,仿佛你要是不按照他说的来,你就不配活在世上。”
公蛎摸不清薛神医说这些话的含义,不敢接腔。
月光如水,倾泻在床头。公蛎眼往上翻,看到一轮圆月斜挂天幕。原来今日是七月十四。
薛神医盯着窗台上的沙漏,自言自语道:“再有一刻便是子时,还是等子时采最好。”迟疑了下,放下手中的小刀。
公蛎知道这个薛神医心冷面苦,估计今晚自己是逃不脱一死了,索性不去想它,没话找话道:“这两个孩子,是不是寄养在你这里看病的?”
薛神医不置可否。
公蛎道:“你会这么好心?”
薛神医眼底透出一丝得意:“她们得了绝症,家里无钱医治,放我这里好吃好喝供养着,不比在家等死强?”
公蛎觉得脑袋里似乎有千百只虫子在咬噬,痛痒的几乎昏过去。他打起精神,东拉西扯道:“你还养了什么名贵药材,说来听听。”
薛神医一张小干脸笑成了一朵花:“血蚨。”
公蛎忙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来:“血蚨是什么?”
薛神医道:“血蚨就是她耳朵后的那个血瘤子。”
公蛎信口道:“原来身上的肿瘤脓包还有这么高端的名字。”
薛神医又笑了。他今晚不仅话多,看起来也和善许多:“亏你还是得道的,脑袋愚钝的很。”
公蛎不服道:“我只是懒得想……”
薛神医咯咯地笑道:“那我就告诉你,她们,就是培养血蚨的宿主。”
公蛎又开始拼命眨眼,竭力不让自己失去意识:“你收留她们……就是为了养血蚨……”
薛神医俯身看着他,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你还是比我强些,至少求生的欲望强烈。”
薛神医的脸带着重影在他的眼前晃动,公蛎喘着气道:“当然当然,我好歹跃过一次龙门……”
薛神医吧嗒着嘴巴,啧啧有声:“可惜了,我还是研究的不透,白白给你喝了一碗我的七珍蚨卵肉羹,要是这个血蚨长在你头上,功效可就强大了。”
公蛎的意识渐渐模糊,并未听到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