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细长的虫子费力地从木环之中挤了出来,东嗅嗅西拱拱,绕着那堆玩具打起了圈子。它通体银色,头部略大,若是不动,像个明晃晃的长银钉。公蛎松了一口气,道:“好大一只木虫!快抓来炒了吃。”
毕岸的神态却未见放松,道:“是银蚕。”
银蚕,顾名思义,是生在银子里的,以银为食。这种东西世上传闻颇多,但除了看管银库的库卒,谁也不曾见过。而那些声称看到银蚕的库卒,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因为监守自盗,故意编排出这里离奇的理由糊弄上司,所以百姓对银蚕之说大多不信。
梆子声忽然放慢了。银蚕昂起头,似在辨认方向,接着忽然转头,朝着王宝的方向爬过来。毕岸不再躲藏,打开帘子走了出来,重复道:“是银蚕。”
公蛎今儿反应倒快,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吸食阿狸血的,并非什么精怪,而是这只银蚕。
银蚕看似笨拙,但行动甚为敏捷,爬至床下,忽然弹起,落到了王宝身上,翻了一个身,朝他身上拱去。
王宝身上裹着棉被,下面还有厚厚的面纱,银蚕三拱两拱,脑袋将棉被拱出一个小洞,钻了进去。
公蛎觉得它似乎要钻到王宝的身体里,忙伸出两指做出捏的姿势问道:“抓不抓?”
毕岸盯着银蚕在外扭动的身体,道:“你要是不想要这两根手指,只管下手去抓。”
公蛎蹭地缩回了手,不满地回了一句:“不装会死啊?能不能好好说话?”
毕岸道:“银蚕全身上下,坚如钢铁。”
所幸银蚕又退了出来,继续往王宝头部爬去。
公蛎看着被子上的孔洞,啧啧道:“这银蚕真跟铁钉一般。”
银蚕爬上了王宝的额头,不住地蠕动。公蛎瞬间觉得自己脸皮发麻,恨不得上去将它扒拉掉,但见毕岸依然巍然不动,只好忍住。情知毕岸是想亲眼看银蚕如何吸血,但对他完全不考虑王宝安全的做法心有戚戚,觉得过于凉薄。
公蛎正虎视眈眈地盯着银蚕,唯恐它一头钻到王宝的脑袋,忽然微光一闪,银蚕凭空不见了。公蛎大骇,哇哇叫道:“完了完了!”
毕岸二话不说,按着他的脑袋蹲下。待采取仰视姿态,银蚕又出现了。
原来银蚕变成了透明状,只有在仰视并对着灯光时,才能看见一条浅浅的边缘线。
公蛎刚想说话,王宝脸颊忽然突突地跳动了几下,接着开始扭曲,嘴巴朝两边裂开,露出针一样尖细的四颗獠牙,俨然放大版的银蚕口器。公蛎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叫道:“鬼啊鬼啊!”
毕岸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喝道:“安静!”
王宝的脸渐渐正常,银蚕也恢复了银色,不安地在他的眉心扭动着。公蛎惊恐道:“赶紧抓吧!”他自己却不敢,退到毕岸身后。
毕岸依然不动手,冷静道:“再等等看。”
周围死一般寂静,公蛎的手心出了冷汗,以至于无法集中听力。隐隐约约传来一丝轻响,银蚕犹如接到命令了一般,忽然跳了起来,不偏不倚落在王宝脖子上,扎着脑袋往他脖子里钻去。
公蛎急得跳脚:“快快,棉布要被咬穿了!”
毕岸拔出了匕首,忽然回头一笑,那模样说不出的奸诈。公蛎下意识觉得不妙,往后跳去,却被毕岸一把抓住左手,在手掌上一划,血顿时流了出来。
事发突然,根本不容公蛎反抗,毕岸已经将他滴血的手按在了银蚕的半截身体上。
公蛎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凉意,手掌的痛感倒不怎么明显了。银蚕从王宝脖子的棉布中挣出,转过头来朝公蛎的虎口咬去,一口细如牛毛的牙齿历历可见。
本能之下,公蛎化为原形,哧溜一下从毕岸的手中滑脱,弹跳至门口处,昂起脑袋,摆出一个打斗的姿势,又惊又怒道:“你到底想干吗?”
毕岸却像没事人一般,后退了一步,微微笑道:“快看。”
银蚕跌落下来,首尾相接,不住地在原地打转。
公蛎警惕地绕至银蚕对面,定睛一看,顿感惊愕。
银蚕上半身依然银光闪闪,而后半部身体却变了颜色,黑一片灰一片的,如同受了侵蚀。它似乎意识到身体的变化,竟然疯了一般啃食尾部。等它把那些变了色的部位全部吃掉,身体也只剩下了半截,抖动了一阵,就此死了,化成一段小指粗细的银条。
毕岸上前捡起,用手掂了掂,道:“六钱左右,打个簪子还是可以的。”
公蛎浑身鳞甲竖起,哀嚎道:“为什么?”
毕岸上前将裹在王宝身上的棉布层层解开,若无其事道:“快来,过会儿我带你去看好戏。”
公蛎觉得要气死了,刀口还在一阵阵刺痛,尖声叫道:“不去!”
毕岸拉起王宝脖子上的纱布,道:“好险!再晚一点,王宝只怕真被它杀死了。”笑眯眯地看着公蛎:“你真打算这个样子示人?”
公蛎扭动着恢复人形。毕岸热情地扯下一块纱布,道:“我帮你包扎,保准明天便好。”那一脸坏笑的样子,几乎不像冷酷的毕岸。
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公蛎想也没想,下意识伸出手去。
公蛎其实心里早明白了。显然自己的血对银蚕有克制作用,刚才若不是血手一把按上去,那个刀枪不入的银蚕显然没这么快挂掉,要是给它咬一口,或者给它逃走了,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若是毕岸提前告知,公蛎绝不会同意。
哼,凭什么他要破案,却要自己白白挨这一刀?这口气绝不能忍。
公蛎摔开毕岸,怒目而视。但未等他开口,毕岸轻描淡写道:“我房间里还存了一对双蝶玉佩,一件白玉头冠,还有一匹重丝织花宝蓝蜀锦。这些东西我用不上,送你了吧。”
公蛎硬生生把骂人的话咽了下去。
毕岸哑然一笑,捡起空木环塞入怀中,转身朝外走去,道:“我们去会会银蚕的主人。”
公蛎端着手掌,恨恨地跟在后面。
阿隼正在街道的黑暗中候着,见到二人也不说话,微一点头,转身去了李婆婆家。
公蛎察觉到,周围黑暗之中似乎隐藏着无数个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公蛎不安道:“阿隼……不跟着我们?”张瓶子能够饲养控制银蚕,绝非普通小贩,公蛎觉得多一个阿隼便多一份胜算。
毕岸头也不回,道:“不用。”走到街口,来到赵婆婆家的浆洗铺子前,推门而入。
公蛎惊讶道:“你这是……”只听毕岸大步来到院中,朗声道:“赵婆婆,您的银蚕养得不错。”
门檐下的灯笼忽然亮了。公蛎看到一两个黑影一闪而过,显然阿隼已经安排妥当。
上房暗着,并无应答。
毕岸高声道:“您还没睡吧?请开门一叙。”
上房的门吱扭一声开了,赵婆婆穿戴整齐,表情虽然疑惑,但头发照样一丝不乱,微微躬身道:“毕掌柜请进。”
毕岸一脚跨了进去。
普通砖瓦上房,比不得大户人家的高大气派,却甚是干净整洁,桌椅板凳皆摆的井井有条,同赵婆婆日常给人的印象十分相符。
房屋正中,摆着一座菩萨像。赵婆婆在菩萨供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低眉顺眼道:“毕掌柜可是在查案?老妇虽然不懂,不过大半夜的,来了我家,我自然不能让人站在院中。”
毕岸微笑道:“婆婆谦虚了。您性子和善懂礼数,敦厚坊都是有名的。”
赵婆婆双手合十,默默念起了经文。毕岸道:“多点几盏灯吧。这里太暗了。”
几个黑衣人飞快提了几盏灯笼进来,又飞快退出。
房间里亮如白昼。毕岸道:“您念往生咒,不敲木鱼儿怎么行?”说着揭开菩萨身上披的红布,从后面拿出一个油光发亮的旧木鱼儿来。
赵婆婆和和气气地道:“大晚上的敲木鱼儿,会影响别人休息。”
毕岸道:“敲也没用,银蚕已经死了。”他掏出已经化成半截银条的银蚕尸体,丢在供桌上。
赵婆婆看也不看,道:“毕掌柜没事的话,回去歇着吧。您要觉得我违法乱纪,明天只管派人来抓,交由官府法办即可,我绝对不逃。”她往后乜了一眼窗外晃动的黑影,道:“我一个老婆子,想逃也逃不了。”
毕岸道:“婆婆是个聪明人,知道银蚕杀人没有证据,所以才敢如此淡定。”
赵婆婆表情慈祥,带着一点无奈,道:“毕掌柜,我知道你手眼通天,但你也不能污蔑我一个老婆子。你说银蚕啊、杀人啊什么的,我可从未听说。”
毕岸取出木环,用匕首在内里卡槽中轻轻一撬,木环分开两边,里面露出个银制的镜子,镜面缺失,只剩下一个双龙戏珠的外圈。
公蛎惊奇道:“这不是那日王宝偷偷拿来当的那面破镜子吗?”
毕岸翻看着镜子,道:“婆婆将此物放入木环,交给王宝做玩具,让在下好一顿寻找。”
赵婆婆坦然道:“这是亡夫的遗物,怕磕了碰了,所以套了个木环。王宝喜欢,非要拿了玩,只好借他玩几天。”
毕岸赞道:“婆婆好说辞。”
赵婆婆微笑道:“我偌大年纪,什么风浪没见过?毕掌柜不用恭我。”公蛎觉得,她这份淡然平静的气势,与毕岸有得一拼。
毕岸道:“不过我听说这叫做无心镜,整面镜子用银精打造而成,专为饲养银蚕;外面两条无角螭龙,为银蚕克星,防止它失控反噬主人。我说的是否准确?”
公蛎如坠雾里,什么“银精”、“无角螭龙”,皆第一次听说。
赵婆婆目露赞许之光,喟叹道:“唉,要是我的子侄后辈有毕掌柜这样的人才,我便知足了。”又道:“毕掌柜见多识广,说的不错。不过这同老婆子可没什么关系,我同你一样,只是听说过而已。而且你也看到了,这不过就是个玩具。”
毕岸道:“婆婆不认,在下也无法。你在王宝的水里投了毒,然后嫁祸李婆婆。今日又借二狗媳妇送玩具之际,将无心镜也送了过去,晚上敲击木鱼控制藏在其中的银蚕,袭击王宝。我原本以为你是因为没有孙辈嫉妒王宝,后来才发现原来你的目标本来就是李婆婆。”
赵婆婆抬眼望了他一眼,道:“嘴巴在你身上,随你怎么说。”又垂目念诵经文。
毕岸微微一笑,道:“不错,虽说是口说无凭,不能定罪,但小可不才,只怕从我口中说出来,相信的人据多。你以后只怕在洛阳待不下去了。”毕岸说着,走到门后一张大头娃娃贴画前细看。
这张画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颜色已显陈旧,正中一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一手托着个福字,一手扛着莲蓬莲花,脚下画着几条红鲤鱼,寓意“连年有余,娃娃送福”。整张画保存得相当完整,但缺了一角,撕痕很新,还有一根针带着线头插在上面,刚好扎在胖娃娃的左眼部位。
毕岸伸手把针线拔了下来,道:“婆婆您这么仔细的人,怎么会把针放在这里?”赵婆婆转身看了一眼,从容不迫道:“哦,我那日做针线,外面来了生意,匆忙之下,随手扎上了。”
毕岸按压着年画上留下的针孔,道:“王宝真是顽劣,好好的将年画撕了一角。婆婆惩罚他一下,也是对的。”
赵婆婆的背僵直了一下。
公蛎想起王宝红肿的左眼,心中一个激灵,呆呆地听他们谈话。
毕岸轻轻松松道:“婆婆不想谈银蚕和王宝,我们换个话题好了。二十五年前李婆婆家的阿宝夭亡怎么回事?或者谈谈您同李宏之间的风流韵事。”
赵婆婆额上的青筋忽然暴起。毕岸如同没有看到,继续道:“前些日我查到你同李婆婆竟然是同乡,委实有些吃惊。”
赵婆婆神态恢复了正常,道:“洛阳城中大把同乡,难道我一个个拉扯、认识去?”
毕岸点头道:“婆婆说的是。同乡不认识的多了,可是您同李婆婆之间,还有李宏这个纽带呢。”
赵婆婆停止了诵经,暴躁道:“你胡说什么!我根本不认识李宏!”
毕岸道:“三十年前,你同刘兰心正是豆蔻之年,两人共同爱上了隐居郊外的少年公子李宏。可惜李宏最后却娶了活泼可爱的刘兰心。”
“刘兰心?”公蛎重复了一遍瞬间明白,哑然失笑道:“原来恶俗的李婆婆还有个如此清雅动人的名字。”
毕岸道:“而你嫁给了老实巴交的董滚子,过得各种不如意,索性杀了她家阿宝。接着多次勾引李宏未果,又用银蚕杀了李宏。”
赵婆婆双手紧紧地扳着供桌,厉声喝道:“毕掌柜,你便是手眼通天,也不能如此信口雌黄!我同刘兰心同乡不错,爱慕李宏也不错,但杀人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当年官府已有定论,李宏有家族隐疾,他同阿宝皆死于此!”
毕岸悠然道:“看来赵婆婆对当年之事相当关注,连仵作查验结论都一清二楚。”
赵婆婆脸色铁青,深吸了一口气,正襟危坐道:“当年知道此事的人颇多。而且妇道人家爱打听,我知道了不算什么。”
赵婆婆抵死不认,神色也不见一丝慌乱,在公蛎看来,竟然丝毫奈何不得她。正绞尽脑汁想要出个什么好点子来,只听毕岸皱眉道:“算了,还是找了当事人来。”回头朝门口道:“李婆婆请进来吧。”赵婆婆一惊,慢慢站了起来。
门被推开,李婆婆面如死灰,直挺挺竖在门外,昏花的眼睛冒出一丝奇异的亮光,只盯着赵婆婆,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反复道:“你,杀了我的阿宝?”
公蛎忙搀扶她进来,安抚道:“李婆婆不要急,坐下再说。”拉了凳子按她坐下。
她如同弹簧一般,腾地重新站了起来,一字一顿道:“你,杀了阿宝,和我相公?”
赵婆婆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慌乱,满脸堆笑道:“老姐姐你来了,我这给你倒茶去。”却不小心绊在桌腿上,差点摔倒。
李婆婆猛窜上去,一把钳住了她的衣领,两人几乎脸贴着脸:“原来你就是那个贱人!你搔首弄姿勾引我相公,我都知道,你缠着我相公让他休了我娶你,我也知道。可你……为何要杀了我的阿宝!”
她呲着森森的白牙,犹如护犊的母豹,极其狰狞。
赵婆婆脸憋得通红,躲避着她的眼睛,使劲挣脱,“不不,你听我说……”
李婆婆抽出一只手来,用尽全力给了她一巴掌,呜咽道:“阿宝啊!”
赵婆婆捂着脸,似乎被打懵了。愣了片刻,喉间挤出一丝低吼,低头朝李婆婆的胸口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