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飘飞在空中,腾云驾雾一般,飞得轻松惬意,眼睛的余光可清晰地看到身下的树木、山脊飞快地后退,那些如同玩具盒子一样大小的民居和黄豆大的在城墙上巡逻的士兵,显得渺小而可爱。
我又在做梦了。公蛎想。他常常做这样的梦,梦到自己能够像小鸟一样飞翔,站在高高的云端,俯瞰众生。
做梦也好,只希望不要这么快醒来。
呼呼的风轻拂着身上钢铁一般的鳞甲,毛孔张开,四肢舒展。公蛎吐出一口浊气,兴奋地在空中打了一个翻转,肆意观看洛河的粼粼波光,以及街道灯笼如萤火虫一样的斑斑点点。
公蛎玩心大起,一个俯冲飞至敦厚坊上空。忘尘阁门前的灯笼似要换了,比其他店铺的光线都要暗淡;隔着屋顶能够听到胖头一边吧嗒着嘴巴一边用力地翻身,晃得床板咯吱咯吱响。
公蛎看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通红一片,难道刚才睡的时候忘记吹灭蜡烛了?小心别酿成火灾。
梦要醒了,梦要醒了。公蛎嘴里恋恋不舍地念叨着,已经做好准备要摸到软软暖暖的被子,看到已经即将燃尽的灯头了。
所幸飞翔的梦又继续了。公蛎飞过洛阳城,掠过高高的邙岭。
出了城,顿时感觉到光线的昏暗。虽然不影响公蛎的视线,但他却不喜欢这种阴沉沉的感觉,压抑而无助,但公蛎却舍不得这种飞翔的感觉,挣扎着不愿醒来。
山野一处空地,一条小水蛇高昂着头,悄无声息地在草丛中游走。如此远的距离,公蛎仍清晰地看到它的模样:蛇头碧青,橄榄色的身体上布满均匀细腻的鳞片,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微光。
小水蛇仍在奋力地滑行。公蛎很想在它面前炫耀一下,但在梦中似乎无法发出声音,只好在心底暗暗同它打了一个招呼,盘旋着绕过一个山坳。
山坳那边豁然开朗,八个大火炉分两行排开,发出红亮的光。火炉上面炖着一口大锅,前面竖着一根大字形的木柱;两排火炉后面,是一个三尺高的石台,背靠山脊,旁边是个山洞,依稀透出灯光,并听到人的窃窃私语声。
莫非这里在搭台唱戏?公蛎刚好飞的累了,便落在一处高高的山石上,对面景象一览无余。
小水蛇竟然也游了过来。他似乎感受到了火光的温暖,慢慢伸了一个懒腰,将身体盘曲在山石脚下一处浓密的草丛中,沉沉睡去。
乌云退开,圆盘一般的月亮当空照耀,撒下一地银光。随着一阵梆子声响,几个身着五彩戏服、戴着福娃娃面具的人,各抱着一个小女孩从石台一侧的山洞中走出来,最后一个清瘦男子却空着手,着装也与其他人不同:他戴一张咧嘴大笑的昆仑奴面具,穿一件巨大的黑袍,却在背后绣了个银色骷髅,在月光下十分显眼。
锣鼓齐响,火光跳动起来,照得周围如同白昼。几个人放下孩子退回到山洞中,只留下一个带头的精壮男子,朝衣着银骷髅的男子躬身道:“六个,还有两个,马上便送来。”
银骷髅似有不满,沉声道:“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而沙哑,听起来像是嗓子被捏住了一般,异常怪异。
精壮男子陪着小心道:“恭喜少主,淘到了一对宝贝。罗家的这对娃娃异常聪明,那鬼心眼子叫一个多,今天中午竟然又给她们逃脱了。不过下午传来消息,说已经擒到,现下应该马上就到了。”
银骷髅哼了一声,道:“一个大男人,还斗不过个七岁的娃娃?叫人笑话。”说着不再搭理精壮男子,兀自绕着孩子们走了一圈。
六个孩子每人额头上打着一个数字,从一到六,都是六七岁的样子,刚好三对,很明显是三对双胞胎,因为长得一模一样。每对都长得甚是可人疼,眉清目秀,粉脸红唇,粉雕玉琢一般,只是他们呆板沉闷,明明会睁眼眨眼,却面无表情,乖乖地席地而坐,默然不响;穿着同男子一样的黑色长袍,背部绣有银色骷髅,更显得老气横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两个黑影从山坳入口处快步跑来,将肩上扛的一个麻袋放下,气喘吁吁道:“龙爷,三个。”
银骷髅哼了一声。精壮男子低声喝道:“怎么是三个?”一个马脸大汉谄笑道:“我们原以为罗家丫头不错,没想到碰上个更好的,不过不是双胞胎,我们顺便给带过来,给您选选看。”
精壮男子忙将麻袋解开,果然拉出三个小女孩来,推到银骷髅跟前。
三个小女孩神智却是清醒的,只是手脚被缚,嘴巴被堵,说不出话来。其中两个眉眼相似的,额上分别写着“七”和“八”,应该是他们口中的罗氏双胞胎,另一个额头光洁,并未写数字。
银骷髅示意解开她们。马脸大汉为难道:“龙爷,直接打晕吧?这几个小东西可是个人精儿……”
精壮男子喝道:“按龙爷的话来!废话哪那么多!”
马脸大汉不情愿地去了绳子和绑嘴的布条。绳子绑得并不紧,双胞胎中,写七号的那个自己活动了下手脚,马上转身去帮妹妹八号,一脸警备之色。而另一个未做标记的小女孩更为活泼,嘟起嘴巴,仰脸看着银骷髅,娇嗔道:“你们把我的手脚都弄疼啦。你看,”她伸出肥嘟嘟的小胳膊,“吹吹。”
她的眼睛纯净无邪,没有一丝惧意,显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银骷髅愣了下,僵硬地俯下身子,在她胳膊上吹了一下。她跳了起来,笑道:“不疼啦。”
八号抽搭搭哭起来,七号低声安慰她。小女孩眨着明亮的大眼睛,拎起裙子转了一圈,道:“啊呀,这里地方真大。我们来这里捉迷藏吗?”
银骷髅笑了,道:“是。”
小女孩并不怕生,拉着七号摇摆道:“姐姐姐姐,我们捉迷藏吧?让面具叔叔找,好不好?”
七号搂紧妹妹,用稚嫩却极为坚决的声音道:“他们全都是坏人。”她转向银骷髅,道:“你放了我妹妹,我什么都听你的。”
银骷髅桀桀而笑,山中的夜枭被惊动,发出一连串哭泣似的鸣叫。
草丛中的小水蛇昂起头来,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
几个面具人鱼贯而出,分别抱起一至六号,将她们敷在大字形的柱子上。
七号小女孩挺起小胸脯,惊恐地看着面具人将炉火上面放上大锅,倒入金黄色的桐油,将八号小女孩抱得更紧。另一个小女孩似乎没有感觉到危险,绕着火炉蹦蹦跳跳,拍手笑道:“这是要煮东西吃吗?”
还剩下两根柱子空着。银骷髅背着手,绕着三个孩子阴森森地笑。八号低声道:“姐姐我怕,我要回家!”
七号轻抚着她的背,抬头看着银骷髅面具下的眼睛,极其冷静地说道:“我妹妹皮肤不好,碰伤就会留下瘢痕,背部有疤,不合用。”她的口吻,完全不像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旁边马脸汉子吓得连忙摆手:“龙爷,我真什么也没说,这小丫头鬼灵精,可能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银骷髅眼神示意。精壮男子上前,一把撕开了八号背部的衣衫。八号背部,果然有两块成人指甲大的瘢痕结节,比其他地方的皮肤颜色深些。
马脸汉子看了仍在一旁围着火炉欢欣跳跃的另一个小女孩,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龙爷,这个误打误撞,您看刚刚好呢。”
小女孩回过头来,咯咯笑道:“你说我吗?”
银骷髅玩味地看着小女孩纯净的眼神,道:“这个小玩具,我要留着。”
梆子声越来越急,月亮渐渐发红,看起来比刚才更亮了些,但山上的景象反而呈现出一层毛茸茸的边来,如同眼睛累时看东西带着的重影儿。
精壮男子低声提醒道:“龙爷,时辰快到了。”银骷髅俯身看着七号,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狞笑道:“这两个丫头,我都喜欢,怎么办?”
七号的眼睛闪了一下,却没躲开。银骷髅松开了手,道:“这样吧,我给你个机会,你有一次选择。”他点了一下八号,阴鸷的眼睛露出一丝恶狠狠的笑意来,“你和妹妹,只能活一个。”
他眼睛看向已经冒着热气嗞嗞响的桐油,压低声音道:“另外那个会服用我特制的药粉,变成像她们那样,不知道疼痛。然后呢,绑在那根柱子上,慢慢地,慢慢地,用刀割开头皮,再将烧热的桐油从头皮中灌进去……”他的手摸向七号的额头,“放心,不会出很多血的。都是些小女娃儿,我怎么舍得让你们疼呢。不是很疼,不过你的意识很清醒,能够慢慢感受到皮肤同身体剥离的感觉……”
旁边的精壮男子打了个寒噤。如同传染一般,公蛎也抖了起来,想也不想一跃而起,只求尽快飞离,但却只是无声地扑腾了几下,照样落在山石上。
做梦也这么倒霉!偏偏这个时候不会飞了。
七号的小脸越来越苍白,下唇被咬出血来。八号躲在姐姐的怀里,紧紧地闭着双眼,微微颤动的眼睫毛显示她并未睡着。
银骷髅似乎觉得很满意,回头道:“叫老丁。”精壮男子如释重负,忙退回山洞。接着一个又矮又壮的男子弓着腰走了出来,仍然戴着面具,手里恭恭敬敬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搭着红布,默然立在一旁。
银骷髅抬头看看天上越来越红的毛月亮,阴森森道:“动手。”老丁木然地朝着额上写着一号的小女孩走去。放下手中的托盘,朝月亮磕了个头,嘴里念叨了几句,从红布下拿出两件银制工具来:一柄小刀,一个银勺。
刀落下去,不深不浅,刚好划开表皮又不深及肌肉,一些细碎的血珠渗出来,形成淡淡一条红线。
老丁的动作吸引了那个活泼的小女孩,她瞪大眼睛看了看,欣喜道:“伯伯你做什么?给姐姐化妆吗?我也要我也要!”
老丁垂着眼睛,一言不发。马脸男子忙走过来将小女孩拎开,恐吓道:“站一边儿去!不许说话!”
小女孩嘟起嘴巴,不情愿地扭动身子,乖乖地站在一旁观看。
银骷髅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继续回头同七号道:“你看,就是这样,也没有太多痛苦。小女孩皮肤薄,最多不过半个时辰,皮就剥下来啦。”
薄薄的银刀已经将一号额上的皮肤剥出一道二指深的口子。一号在扭动,却因四肢被牢牢绑在木架上,无法挣脱。银骷髅轻描淡写道:“整张人皮被剥下来之后,还能再活七天。若你吃得下东西,山珍海味任你挑选。”
七号的牙齿开始打颤,同公蛎一样。银骷髅俯身看着她,柔声道:“我没什么耐心,今晚算是个例外。我再说一遍,你和妹妹,只能选择一个活着。我数三下,你若不选,便视为放弃,两个人,七号和八号。”他瞄一眼空着的最后两根柱子。
公蛎今晚的视力异常好,可以清晰地看到七号的小脸由白变红,由红变青。
八号抖抖索索从姐姐的怀抱里探出头来,如小猫一样轻声叫道:“姐姐。”她在姐姐的脸上吻了一下,忽然握起粉嫩的小拳头给了银骷髅一拳,稚声稚气道:“不许欺负我姐姐!”
银骷髅笑了起来,道:“好一个姐妹情深。我要数了哦。一。”他声音温柔而平静,像个和善的长辈。
几个孩子的头皮已经被割开,老丁正在把手放在油锅的上方,感知温度。
“二。”一个面具人扯开一号的额头头皮,老丁舀起桐油,缓慢而均匀地注入头皮内。
一号额头鼓起一个大包,然后慢慢消退,皮肤的剥离面积渐大。八号摸着姐姐的脸,叫道:“姐姐你怎么啦?”七号瞳孔放大,脸部扭曲,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草丛中的小水蛇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可公蛎却动不了,七号的恐惧如山一样向他压来,让他窒息。银骷髅伸出第三根手指。八号扑过去踢打他:“你这个坏蛋!”七号泪流满面,嘴巴嗫嚅,朝银骷髅眨了眨眼。银骷髅仰天而笑,道:“八号不合用,丢弃。”吓得老丁一个哆嗦,差点把银勺掉进油锅里。
月色血红。两个面具人无声而出,抓起八号,塞上嘴巴,丢向山石旁的悬崖。
公蛎无力地拍打着身体,徒劳地看着小女孩跌落。说时迟那时快,却见草丛中的小水蛇箭一般射出,缠住了八号小女孩的一只手臂。
七号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压抑着不让自己尖叫,只是喃喃地重复着一个名字:“小妖……小妖……”
小妖?谁是小妖?公蛎转回头来。
小水蛇过于用力,带动一块石头滚下悬崖,乒乒砰砰的声音,同一个小女孩滚下山崖的声音并无不同。
七号捂住了耳朵。
银骷髅的三根手指仍然举着,眼里带着笑,却分明是个恶魔。
“我……求你让我活着……我会做很多事……”七号艰难地说着,声音如同蚊子一般细小。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而下唇的血迹更是红得刺眼。
法门。公蛎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
法门!哪里是法门?公蛎费力地扭动着身体从山石上下来。
八号终于被小水蛇从悬崖下拽了回来,一人一蛇伏在一块凸起的石头后面。但她依然昏迷,只是嘴巴微动,无声地叫着姐姐。
公蛎很是烦躁,他觉得这个梦做得够长了,只希望能够尽快醒来。
法门。快去找法门!
总有一个声音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真讨厌。公蛎打起精神,朝银骷髅游去。一号还有二号柱子……不不,坚决不能朝那边看。
公蛎在草丛中无声地滑动。在睡梦中是不可能闻到气味的,但公蛎分明觉得那种混合了桐油的血腥味,浓烈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谁替代了七号和八号?
老丁端着托盘上了石台,孩童的皮肤在托盘中发出莹润细腻的光泽。银骷髅站在石台正中,张开黑袍,背部的骷髅在红色的月亮下闪光。
台下不知何时围了许多人,福娃娃面具诡异的笑脸后面,是一双双狼一般的眼睛,在月色中发出点点幽光。
月亮的中部越来越暗,只剩下一圈红色的光晕。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带着一种血色一般的殷红。
哦,天狗吃月亮了。
公蛎顺着缝隙爬上石台。
石台上,八张已经处理的人皮,薄如蝉翼,放置在八个玉制的小鼓上。鼓身在红月亮的映射下,呈现深浅不一的红色,如同滴血。而其正中,有一个脸盘大一个光圈,红色边缘,黑色内里,如同天上的月亮。
砸上去,砸上去。
公蛎咬紧牙关,尾巴圈起一个尖尖的石块,朝石台正中投掷了过去。
粉尘四射,石台暗淡了下去,可是很快又恢复原样。银骷髅跳起了舞,不仅他,台下那些戴着面具的人,共同在月光下跳着怪异的舞蹈。
公蛎忽然暴怒起来。石台本是靠山而建,公蛎一个箭步窜上后面的山壁,疯狂地卷起石头一个接一个往下砸去,到了最后,直接拿尾巴横扫,轰隆隆一声响,倾斜而下的石块裹着草木泥土滑了下去,瞬间将石台掩盖了大半。
一个面具人叫了起来:“山体滑坡了!”
无人理会,银骷髅同那些人依然疯狂地跳舞。
公蛎手足无措地看着这群癫狂的人类。
月亮的红光渐渐褪去,一点一点恢复原状,银盘一般倾洒着如水的光芒。银骷髅忽然停止舞动,朝公蛎藏匿的地方看过来。
快逃。
公蛎一阵惊慌,扭转身体朝来时的方向逃了过去,却觉得身体一紧,被一个树杈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昆仑奴面具下,一双发红的眼睛,朝公蛎凑过来。
这倒霉的梦怎么这么长!
公蛎徒劳地扭动身体。一瞬间,他觉得银骷髅的表情分明想要一口咬死他。
万分危急之时,伴随着一声高亢的鸣叫,公蛎腾空而起——一只鹰抓住了他。
未等他晃过神来,那只鹰松开了利爪,公蛎重重落下。不偏不倚,刚好砸在那条小水蛇身上。
这是怎么啦?怎么同小水蛇融为一体了?
公蛎惊愕地看向小水蛇。恍惚间,他突然想起,那条小水蛇,正是自己!
旁边紧紧拉住自己无声而泣的,是七岁的小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