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隐隐传来凶恶的雷声,如同远处有怪兽在咆哮。佩林抬眼看着天空。几天前,覆盖天空的云层完全变成了黑色,仿佛一场风暴即将到来。但实际上,他们只是偶尔会遇到一场不大的雨。
空中又传来一阵隆隆声,却看不到闪电落下。佩林拍了拍毅力的脖子,这匹马身上散发着一股激动的气息——是刺鼻的汗气。有这种情绪的并不只是他的坐骑,在泥泞中行进的整支部队和难民群中都是这种气味。这一大群人的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声和话语声交织在一起,也仿佛是阵阵雷鸣。
他们就要到杰罕那大道了。佩林原本计划跨过这条大道,继续向北,以安多为目的地。但袭击营地的瘟疫耗去他大量的时间,且他的两名殉道使都差点死去。然后,这片泥泞更减慢了他的速度。从他们离开梅登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月,但他们只前进了佩林计划中一个星期的路程。
佩林将手伸进外衣口袋,抚摸着里头的一套小铁匠谜锁。这是他们在梅登找到的,他一直把它带在身边,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迄今为止,他都没想出来该如何将它拆开。这是他见过最复杂的一套谜锁。
吉尔师傅和其他被佩林以寻找补给的名义先行派出去的人,都还看不到踪影。格莱迪已经在前方打开了几个小通道,让斥候能赶过去寻找他们。但所有斥候回来时都是两手空空。佩林已经开始为他们感到担忧了。
“大人?”佩林身边传来询问的声音。图恩身材瘦长,有一头卷曲的红发和用皮绳系住的胡须。他的腰带上挂着一把战斧,一种斧刃背面有一根长钉的危险武器。
“我们不可能付给你很多钱。”佩林说,“你们没有马匹?”
“没有,大人。”图恩一边说,一边朝他的十几名同伴瞥了一眼。“姜恩曾经有一匹,但我们在几个星期前把它吃了。”图恩的身上有着长久不曾清洁过的汗臭味,除了这股气味外,他还有一种奇怪的陈腐味。这个人的情绪会如此麻木吗?“如果你不介意,大人,我们不着急要酬金。如果你有食物的话……嗯,现在这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
我应该让他们离开,佩林想,我们已经有太多张嘴要喂饱了。光明啊,他已经开始在考虑抛弃一些人了,但这些人手里都有武器。如果他拒绝他们,他们毫无疑问会开始劫掠别人。
“到队伍中去吧,”佩林说,“找一个叫谭姆·亚瑟的人。他的身材很健壮,穿着就像个农夫。任何人都能给你指路,帮你找到他。告诉他,你和佩林谈过。我说了,要接纳你们,给你们饭吃。”
那些肮脏不堪的人立刻放松下来。他们瘦削的领队甚至散发出感激的气味。他竟然会感激别人!佣兵,或者是强盗,会因为能吃到饭而感激别人。这就是眼下的世界。
“告诉我,大人。”图恩在他的人混进难民队伍中以后,又问道:“你真的有食物吗?”
“我们有。”佩林说,“我刚刚说了。”
“它们没有在过了一个晚上之后就腐烂掉?”
“当然没有。”佩林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只要保存得当,它们就不会腐烂。”他们的一些谷物里的确有不少象鼻虫,但情况还可以忍受。而这个人却仿佛觉得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仿佛佩林在说他的马车很快就能长出翅膀,飞上山巅。
“去吧,”佩林说,“跟你的人说清楚,我们营地有严格的纪律,不许斗殴,不许偷窃。如果我知道你们在惹麻烦,你们就会被揪着耳朵轰出去。”
“是,大人。”图恩说完,就急忙跑去与他的人会合了。他身上有一股真诚的气味。谭姆肯定会不高兴又有一批佣兵需要看管,但沙度人还在附近活动。大部分沙度人似乎已经转向东方了。不过,面对如此庞大、迟缓的一大群人,佩林很担心艾伊尔人会改变主意,返身朝他们发动进攻。
他踢了一下毅力的肋侧,向前走去。跟随在他旁边的是两河人。现在,亚蓝已经走了。不幸的是,两河人将自己当成佩林的贴身保镖,今天负责保镖任务的是维尔·亚兴和利德·索艾伦。佩林一直想要说服他们放弃这个责任,但他们在这件事上不给佩林半点转圜的余地。而且,佩林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忧心,不只是他那些奇怪的梦,那些在锻炉旁工作,却打造不出任何东西的可怕景象。
不要去想它们,他对自己说着,策马向漫长队伍的前方跑去。亚兴和索艾伦跟在他身后。你醒着的时候已经有够多的噩梦了,先处理这些麻烦吧。
现在他周围是一片开阔的草原,所有的草都带着黄色。他有些忧虑地注意到有几株长茎野花都已死去、腐烂了,春雨让许多这样的地方都变成泥沼陷阱。即使没有邪恶的泡沫和这种泥泞,这么一大群难民的移动速度也快不了多少。从离开梅登开始,每件事消耗的时间都比他计划的更久。
这群人在前进时会不停地踢起泥巴,大多数难民的裤子和裙子上都已沾满污泥,空气中充斥着黏滞的气味。佩林一直走到队伍前列,走过披挂红色胸甲、高举骑枪、戴着有沿壶形钢盔的骑兵队伍。他们是梅茵的翼卫队。加仑恩将军走在这支队伍的最前面,将装饰红色羽毛的钢盔带在身边。看他那明亮整洁的盔甲,你会以为他正率领一支检阅队伍。但他的独眼正不断扫视着周围的荒野,从那里面射出的目光犀利如炬。他是一名优秀的军人。这支队伍里有许多优秀的军人,但有时候,佩林觉得要阻止他们相互掐住喉咙就像掰开一只马蹄铁那么难。
“佩林大人!”一个喊声传来,是亚甘达,海丹军队的首席将军。他骑着一匹高大的花斑骟马,挤过梅茵人的队列。他的队伍排成宽阔纵队,走在梅茵人的旁边。自从雅莲德回来后,亚甘达一直要求佩林对翼卫队和他的海丹军队一视同仁。他总是抱怨翼卫队走在前面。为了平息纷争,佩林命令这两支骑兵队伍并排前进。
“又是一帮佣兵?”亚甘达催马来到佩林身边。
“一小队。”佩林说,“也许曾经是本地某位领主的卫队。”
“逃兵。”亚甘达向旁边啐了一口,“这事你应该问我。我的女王会用绳子把他们串起来!别忘了,我们眼下是在海丹境内。”
“你的女王已经宣誓向我效忠了。”佩林一边说,一边朝队伍最前面走去,“我们不会用绳子串起任何人,除非有证据证明他犯下罪行。等所有人都平安回家后,你就可以查问那些佣兵,看看你是否能指控他们有什么罪行。在那之前,他们只是一群食不果腹的人,希望有人可以跟随。”
亚甘达散发出一股挫败的气味。在梅登一战取得大胜后,佩林确实得到他和加仑恩连续几个星期的好感和服从。但在这片没有尽头的泥泞中,在一片不断响起滚滚雷鸣的天空下,旧日的裂痕又出现了。
“不必对此过于担心,”佩林说,“我已经派人看着那些新来的人了。”他也派了人照看那些难民。难民中有些人变得过分温顺,甚至如果没有得到命令,他们就不会去上厕所。还有一些难民一直不停地回头观望,仿佛以为沙度人会从远方的树林中杀出来。散发出这么强烈的恐惧气味的人很可能会造成麻烦。在他的营地里,许多人组成许多小团体,而且永远是那么小心翼翼,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蓟草丛中。
“你可以派人去和那些新来的人聊聊,亚甘达。”佩林说,“只能交谈。问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曾经侍奉过某位领主。还有,他们对这里了解多少,能不能在我们的地图上添加一些内容。”他们一直没有找到这个地区的详细地图,只能由那些海丹人(包括亚甘达在内)凭记忆绘制关于这里的草图。
亚甘达调转马头离开了。佩林来到队伍最前面。作为一支队伍的领头者自然会有些好处,在这里,辛辣的汗臭和泥垢味至少没那么强烈。终于,他看见杰罕那大道像一条无止境的皮带穿过高原,一直向北方延伸。
佩林策马前行。片刻间,他陷进自己的思绪之中。他们终于找到这条大道。大路上的泥泞程度看起来不像草原上的那么糟糕,但也还是布满泥潭和积水,已经完全不像是一条路了。佩林看到高尔正向他跑来。那名艾伊尔人刚刚去前方探路。佩林的马蹄踏到路面上时,他注意到有人正骑马跟在高尔后面。
那是芬奈尔,佩林派在吉尔师傅队伍里的一名兽医。看到他,佩林感觉到一阵安慰,但随后又是一阵忧心忡忡。其他人在哪里?
“佩林大人!”那个人一边说,一边策马跑了过来。高尔让到一旁。芬奈尔是个肩膀宽阔的人,背上拴着一把长柄工匠斧。他的身上散发着宽慰的气息。“感谢光明。我还以为您永远也走不到这里了。您的部下已经告诉我们,援救成功了?”
“是的,芬奈尔。”佩林说着,皱了皱眉。“其他人在哪里?”
“他们还在前面,大人。”芬奈尔一边说,一边在马背上鞠了个躬。“我自愿留下来等您。您知道,我们需要向您解释一下。”
“解释?”
“其余人已经转向去卢加德。”芬奈尔解释说,“他们是沿大路走的。”
“什么?”佩林气恼地说道,“我给他们的命令是沿大路继续向北!”
“大人,”芬奈尔看起来颇为不安,“我们遇到了从那个方向来的旅行者,他们说向北的道路已经变得非常泥泞,完全不适合马车和大车通行。吉尔师傅认为,如果要执行您的命令,最好的方式是转道卢加德前往凯姆林。很抱歉,大人,这也是我们会派一个人留在这里的原因。”
光明啊!怪不得没有斥候能找到吉尔师傅的队伍,他们走上错误的方向。但佩林自己也已经在泥泞里滚了几个星期。有时候,他们还不得不完全停下来,等待可能出现的暴风雨。所以他没办法责怪吉尔师傅改变路线的决定,但这并无法让他不感到气愤。
“我们落后他们多久?”佩林问。
“我在这里等您五天了,大人。”
那么吉尔他们也一样行动迟缓,至少这不是一件坏事。“去找些吃的,芬奈尔。”佩林说,“感谢你留下来,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人等待这么久,你非常勇敢。”
“总要有人做这件事,大人。”这名兽医犹豫了一下,“我当时最担心您……嗯,我的确想错了,大人。我们本以为您会比我们更快,因为我们毕竟带着不少车辆。但看样子,您是要带着一整座城市一起走!”
不幸的是,芬奈尔所说的离事实并不远。佩林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我是在大约一个小时前,在路边找到他的。”高尔低声说,“那里有一座山丘,可以当成理想的宿营地。有不错的水源,还有观察四周的良好视野。”
佩林点点头。他们必须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是徒步跟在吉尔师傅后面,等待格莱迪和尼尔德能够开启大型通道;还是让大多数人继续向北,只分出少数人赶往卢加德。无论要做出怎样的决定,现在扎营理清当前的局势都是一个好选择。“如果你愿意,就去告诉其他人。”他对高尔说,“我们会沿大路走到你发现的那个地方,然后讨论下一步的行动。然后再问问枪姬众,看看她们是不是愿意沿大路朝我们背后的方向巡逻,以免有人从那个方向对我们发动突袭。”
高尔点点头,跑去传达命令了。佩林仍然坐在毅力的背上,思考着。他有些想派亚甘达和雅莲德向西北方前进,确认通往杰罕那的道路状况,但枪姬众们已经发现一些沙度斥候正在监视他的部队。他们可能只是要确认佩林不会对他们构成威胁。但佩林还是感到不安,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现在,最好还是把雅莲德和她的人留在他身边,这样他们能互相保护对方的安全,直到格莱迪和尼尔德恢复体力。邪恶的泡沫中出现的毒蛇咬了他们和玛苏芮,他们三个人的伤比其他人更重。幸好其他两仪师没有被咬。
不过现在格莱迪已经恢复了精神,再过不久,他应该就能打开一个足够一支军队通过的大通道了,那时,佩林就能让雅莲德和两河人回家,他自己则用神行术回到兰德身边,装成与兰德和解的样子。直到现在,大多数人依旧以为他和兰德分开是因为他们之间发生了矛盾,以致酿成争吵。而且,他终于可以摆脱掉贝丽兰和翼卫队了。总之,一切都将恢复正轨。
光明在上,希望这件事能如此轻松地结束。佩林摇摇头,消除掉因为想起兰德而进入脑海中盘旋的色彩和幻象。
在不远处,贝丽兰和她的队伍正走上大道。终于踏上一块坚实一点的地方,他们都显得很高兴。那名美艳无俦的黑发女子,今天穿了一件绿色薄长裙,腰间系着一条火滴石腰带,领口处低得让人觉得不舒服。当菲儿不在的时候,佩林已经开始习惯依赖她了。当然,那是在贝丽兰不再把他当成一头戴着桂冠的野猪来猎杀以后。
现在菲儿回来了,他和贝丽兰之间的和平关系也宣告结束。像往常一样,安诺拉骑马跟随在贝丽兰身边,但她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不住地与梅茵之主交谈。佩林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为什么这名两仪师要去见先知。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谜题的答案,毕竟马希玛已经死了。在离开梅登一天之后,佩林的斥候就遇到了马希玛的尸体,他是被箭射死的,死后还被剥走了鞋子、腰带,以及身上一切值钱的东西。虽然乌鸦已经啄掉他的眼珠,佩林还是立刻就从腐肉的恶臭中嗅出马希玛的气味。
先知被强盗杀死了,也许这正是最适合他的结局。但佩林还是觉得自己的任务失败,兰德本想要佩林将马希玛活着带到他面前。色彩又开始在佩林的脑海中盘旋。
不管怎样,现在他都必须回到兰德身边。盘旋的色彩中,兰德站在一座被烧毁的建筑物前面,望向西方。佩林压下了那个影像。
他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先知得到了处置,雅莲德愿意与他结盟,只是,佩林依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出了很大的错误。他用手指摩挲着口袋里的铁匠谜锁。要明白一样东西……你必须先明白它的每一部分……
他在菲儿走过来之前就闻到她的气息,听到她的马踏在软土地上的声音。“吉尔去卢加德了?”她停在佩林身边。
佩林点点头。
“这也许是个好主意。或许我们也应该转向那里。又有佣兵加入我们了?”
“是的。”
“最近这几个星期里,我们一定已经接纳了五千人。”她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更多。奇怪,这种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佣兵?”
她非常美丽,鸦黑色的头发衬托着她脸上坚毅的线条,一双凤目下是高挺的沙戴亚鼻梁。今天,她穿着深酒红色的骑马裙。佩林深爱着她,时刻都在赞美光明能将她赐还给他。但在她身边,为什么他会觉得如此尴尬?
“你显得非常困扰,我的丈夫。”她说道。她是这么懂他,就如同她也能理解他的气味。也许这是女人所拥有的另一种能力。贝丽兰也同样能做到这一点。
“我们已经聚集了太多人,”佩林咕哝着,“应该把他们分批送走了。”
“我怀疑他们还是会回来找我们。”
“为什么?我可以下达命令。”
“你不能对因缘下达命令,我的丈夫。”菲儿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登上大路的人群。
“你是说……”佩林话说到一半,才明白妻子的意思,“你认为这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是时轴?”
“我们旅途中的每一次停留,你都会得到更多的追随者。”菲儿说道,“虽然我们在与艾伊尔人的战斗中失去了一些人,但在我们走出梅登时,跟随在我们身后的人只是变得更多了。当你看到那么多先前的奉义徒开始拿起武器,接受谭姆的训练时,不觉得奇怪吗?”
“他们被虐待了很长的时间,”佩林说,“他们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所以箍铜匠也要学习用剑,”菲儿说,“并发现他们本来就有这样的天赋;从没想过要反抗沙度人的泥瓦匠,现在也能将硬头棒舞动如风。还有那些正成群结队地投奔我们的佣兵。”
“这只是巧合。”
“巧合?”菲儿颇有兴致地说,“一支被时轴率领的军队,也是巧合?”
她是对的。佩林陷入沉默,同时又能闻到妻子争论得胜后骄傲的心情。他不认为这是一场争论,但她是这样认为的。哪怕他并没有提高音量,她也不会放过他。
“这种情形再过几天就不会有了,菲儿。”他说道,“等我们能够再次使用神行术的时候,我就会让这些人回到他们各自的地方去。我不打算募集一支军队。我是要帮助难民返回家园。”他最不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有愈来愈多的人喊他“大人”,向他鞠躬致敬。
“到时候再看吧。”菲儿说。
“菲儿。”佩林叹息一声,压低声音,“一个人应该看清楚眼前的东西。把带扣说成铰链,或者把钉子讲成马蹄铁,都是没有意义的。我告诉过你,我不是一个好的领袖,我已经证明过这一点了。”
“我却没看见。”
佩林握紧口袋里的铁匠谜锁。离开梅登后的几个星期里,他们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但菲儿一直都这么不讲理。“你不在的时候,营地简直是一团糟,菲儿!我已经告诉过你,亚甘达和枪姬众差点打了起来,而亚蓝……马希玛就在我的鼻子下让他堕落了。两仪师在玩我猜不透的阴谋诡计。两河人……你已经见到他们看我的时候,眼神里的那种羞耻了。”
当佩林说到最后这件事时,菲儿身上立刻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她猛地向贝丽兰转过头。
“那不是她的错。”佩林说,“如果我能预料到,我早就会阻止这种谣言散播了,但我没有。现在,我只能睡在我自己做的床上。光明啊!如果一个人就连自己的邻居都不喜欢自己,那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是什么大人,菲儿,事实就是如此,我早已经清楚地证明了。”
“奇怪,”菲儿说道,“但我和许多人都谈过,他们所说的,却和你认知的完全是两回事。他们说,是你压制了亚甘达的火爆个性,让营地免于发生内讧。然后又是你与霄辰人结为联盟。我听大家说得愈多,你给我的印象就更加深刻。在纷繁复杂、一切都无法确定的局势中,你却能做出明确的判断、采取果断的行动。你能够调动起每一个人的力量,在梅登取得了不可能的胜利。这些都是领袖才能做到的。”
“菲儿……”佩林压抑吼叫的冲动。为什么她就不能听听自己的话?当菲儿还是俘虏时,除了把她救出来,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不在乎有谁需要他的英明,或者他下达了怎样的命令。末日战争就算已经开始,还在救援菲儿的他也会完全视而不见。
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危险。而现在的问题是,他又变成那种样子了。他不会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后悔,一点也不,一名领导者不能是这种样子。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他们竖起那面狼头旗。现在,菲儿回来了,他也完成任务,该是结束这一切愚蠢行为的时候。佩林是一名铁匠,无论菲儿给他穿上什么样的衣服,人们用怎样的头衔称呼他,事实就是如此。一把匕首无论在上面描绘什么,怎样称呼它,它都不会变成马蹄铁。
他转头向乔锐·康加率领的队伍走去。那面该死的红色狼头旗正被系在一根比骑枪还长的旗杆上,高傲地飘扬在那支队伍前面。他张开嘴,打算命令乔锐把旗子放倒,但菲儿突然说话了。
“是的,没错,”她看起来像是陷入沉思,“这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虽然说起来很奇怪,但我相信,我被俘这件事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对于我们两人都是。”
什么?佩林转过身看着她,同时嗅到她身上思考的气味。她是认真的。
“现在,”菲儿说,“我们需要谈谈……”
“斥候回来了。”佩林说道,他觉得自己说这个似乎有些太过突兀。“艾伊尔人在前面。”
菲儿朝他所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当然,她不可能看见任何东西。但菲儿知道佩林的眼力有多么厉害,她是极少数几个知道佩林秘密的人之一。
喊声响起,其他人也注意到三个穿着凯丁瑟的人影正沿大路向他们跑过来,那是被佩林派去探查情况的人。很快地,两名枪姬众向智者们跑去,另外一名跑向了佩林。
“路边有情况,佩林·艾巴亚。”来到佩林眼前的这名枪姬众全身散发着专注的气息。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你应该亲自去看看。”
加拉德在帐篷被风吹动的声音中醒来,剧烈的疼痛烧灼着他被踢过许多次的肋侧,丝毫不亚于他肩膀、左臂和大腿上瓦达造成的伤痛。而最让他感觉痛苦的,还是头部遭受的重击。
他呻吟着,翻身仰卧。周围的一切都是黑色的,只有天空中现出点点光亮。是星星吗?阴云已经遮蔽天空那么久了。
不……那不是他平时看到的星星。他的头部依然传出阵阵疼痛。他眨眨眼,让眼角的泪水落下。那些星星看起来是那么暗淡,那么遥远,而且排列的方式也完全不同。埃桑瓦到底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就连这里的星星也不一样了?
随着意识逐渐清晰,他才逐渐辨别出周围的环境。这是一顶厚重的帐篷,即使是在白天,也足以将外面的阳光遮蔽。他头顶的光亮根本不是星星,而是太阳穿过帆布上偶尔出现的小孔。
他仍然全身赤裸。用手指摸索一番后,他确定自己的脸上有不少干结的血痂,流血的地方是额头上一道很长的割痕,如果不尽快清洗,也许会感染。他再次躺倒,小心呼吸着。如果一次吸进太多空气,他的肋侧就会感到剧痛。
加拉德并不害怕死亡或者疼痛。他已经做出正确的选择。不幸的是,他只能把圣光之子交给裁判团去掌管了,而现在裁判团已经成为霄辰人的走狗。但在走进埃桑瓦的陷阱后,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加拉德并不气恨那些背叛他的斥候。裁判团一直是圣光之子权威的所在,即使他们说谎,人们也都会相信。让加拉德感到气愤的是埃桑瓦,是他玷污了真理。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玷污真理的人,但圣光之子本应有所不同。
用不了多久,裁判团就会来找他。他将为拯救同袍的行动付出代价,单独承受那些人的斧钺钩刀。在他做出这个决定时,就已经很清楚这个代价了。从某种角度讲,他胜利了,他以最佳的方式引导了局势的发展。
另一个确保胜利的方式就是他必须在他们的审讯中坚守事实,否认自己是暗黑之友,直至最后一息。这非常困难,但只有这么做才是正确的。
他强迫自己坐起身。毫无意外地,他感觉到一阵晕眩和恶心,但这些并没有对他造成影响。他感觉了一下周围。他的腿被锁链锁住,锁链的另一端连在一根穿透粗帆布帐篷底、深深扎在地里的钉子上。
他试着想把那根钉子拉起来,结果只是因为用力过度而差点又昏过去。恢复了一下体力之后,他爬到帐篷边。这条锁链总算还有足够的长度,让他能碰触到帐帘。他解开帐帘一边的固定布条,在上面吐了口唾沫,然后仔细地擦拭掉脸上的泥垢和血污。
这个清洁工作让他有了目标,让他能够有所行动,不必再去想身上的疼痛。他小心地擦掉脸颊和鼻子上的干血。这很难,他的嘴非常干,不得不用力抿舌头,好多压榨些唾液出来。系住帐帘的布条不是帆布,而是某种更轻软的布料,上面全都是尘土的气味。
他又朝布条上的另一部分吐唾沫,让唾液渗进布条里,擦拭头上的伤口,脸上的泥土……这些都是裁判团胜利的标志。他不会让这些痕迹一直留在脸上。他将以一张清洁的脸去面对折磨他的人。
他听到帐篷外传来喊声。人们正在准备拔营出发。这会耽搁对他的审问吗?对此,他并没有多少信心。拆除营寨通常要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加拉德继续清洁着,一条布条脏了,就换另一条。他将这个工作当成一种意识,一种有节奏的行动,能够帮助他集中精神,进行思考。头痛已经消失了,身体的疼痛也不那么剧烈了。
他不会逃走。即使有这种可能。逃走将使他与埃桑瓦达成的协议变成一纸空文。他会带着自己的尊严去面对他的敌人。
结束清理工作之后,他听到帐篷外有人在说话。他们来提审他了。他安静地回到插在地上的那根钉子旁边。虽然疼痛依旧,他还是深吸一口气,翻身跪了起来。然后,他左手握住那根铁钉顶端,用力一推,让自己站起来。
他摇晃了一下,急忙稳住自己,站直身子。现在他的疼痛根本算不上什么,就算是曾经遭到过的虫咬也比这个更厉害。他以战士的姿态,分开双腿,双手交叉置于身前。他睁开眼睛,挺直脊背,看着帐篷门口。一个人的气势并非来自战袍、制服、徽章或佩剑,而是来自他看待自己的方式。
帐帘发出窸窣声响,然后被掀起。外面的光亮对加拉德来说有些过于刺眼。但他没有眨眼,也没有退缩。
外面有人影在晃动。他们犹豫着,又向后退去。加拉德知道,他们一定是因为看到自己站在帐篷里而感到惊讶。
“光明啊!”一个人喊道,“达欧崔,你怎么醒了?”出乎加拉德的意料,这个声音非常熟悉。
“绰姆?”加拉德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人们纷纷走了进来。逐渐适应外面透进来的阳光后,加拉德认出健壮的绰姆,还有伯恩哈和拜亚。绰姆摸索出一串钥匙。
“住手!”加拉德说道,“我已经向你们三个下达过命令。伯恩哈,你的斗篷上有血!我命令你们不得解救我!”
“你的人遵守了你的命令,达欧崔。”另外一个声音说道。加拉德抬起头,又看到三个人走进帐篷:高个子、蓄须的贝莱博·高莱维;埃拉巴·哈尼斯,他光着青色的头皮,还少了左边的耳朵;布朗德·沃达理安,一名金发碧眼的大汉,和加拉德一样来自安多。他们三人都是支持埃桑瓦的指挥官。
“这是怎么回事?”加拉德问他们。
哈尼斯打开一只口袋,将一个球状物体倒在加拉德面前的地上。是一颗人头。
埃桑瓦的。
三个人全都在他面前抽出剑和匕首,插在铺于地面的帆布上。绰姆打开了加拉德的脚镣。
“我知道了。”加拉德说,“你们还是把剑指向了圣光之子。”
“你要我们怎么做?”跪在地上的布朗德抬起头问道。
加拉德摇摇头。“我不知道。也许你们是对的,我不该责备你们的决定。也许这是你们唯一的选择。但为什么你们会突然改变主意?”
“我们在半年内失去两位最高领袖指挥官。”哈尼斯用粗哑的声音说道,“圣光城堡成为霄辰人的玩物。整个世界都混乱了。”
“但即使是这样,”高莱维说,“埃桑瓦还是驱赶着我们来到这里,与圣光之子同袍作战。这不是正义,达欧崔。我们全看到你所做的一切努力,看到你是如何阻止我们自相残杀。而至高裁判者还要指控我们所尊敬的人为暗黑之友……那么,我们又怎能不反抗他?”
加拉德点点头。“那么,你们接受我作为你们的最高领袖指挥官?”
他面前的三个人都低下头。高莱维答道:“全部指挥官都支持你。我们被迫杀掉三分之一有红色牧羊人手杖的圣光之手。有一些圣光之手站在我们这一边,也有一些逃走了。阿玛迪西亚人没有介入我们的纷争。许多人说,他们宁愿加入我们,也不愿回到霄辰人那里去。我们将其余的阿玛迪西亚人和想要逃走的裁判者都看管了起来。”
“想走的人全部放走,”加拉德说,“他们可以回到家人或主人的身边去。等他们找到霄辰人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远离霄辰人的势力范围了。”
指挥官们纷纷点着头。
“我接受你们的效忠。”加拉德又说道,“把指挥官们召集起来,再给我送补给报表来。准备拔营,向安多前进。”
没有人问他是否需要休息,但绰姆的确露出担忧的神色。加拉德穿上一名圣光之子捧给他的白袍,坐进一把临时找来的椅子上。善于疗伤的坎德亚检查了他的伤口。
加拉德并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睿智和力量来担负他得到的这个名号,但圣光之子已经做出了决定。
圣光将会保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