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太漂亮了!”娜佳赞叹道。
我搀着女儿的手,站在爱丁堡的鹅卵石街道上,我们的周围成百上千的普通人正在昏睡。汽笛声越来越近——他者的时代就要结束了。
“是很漂亮,”我说。“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不过大家都睡着了,”娜佳闷闷不乐地说。“就像童话中描绘的睡美人。要不要叫醒他们?”
她能够唤醒……只要教她——她现在什么都能做到。
“你不累吗?”我问。我的两腿发软,头也有些晕。
“怎么会呢?”娜佳吃惊地问。
“稍等一会儿,”我说。“稍等一会儿我们就叫醒大家……叫醒那些我们能够叫醒的人。爸爸现在要做一件重要的事。你能帮爸爸吗?”
“怎么帮?”
“只要抓住我的手。”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屏住呼吸。
我需要感受这个城市。感受那些没有忘记梅林和亚瑟的岩石与城墙。人类可能会遗忘过去,但岩石不会。还有那古老的城堡,它像王冠一样凝固在城市上空,它永远不会忘记,它会永远等待。
为什么我们有时会如此愚蠢?魔法其实随处可见,可为什么我们依然期望它会藏匿在某个可以占为己有的魔械中呢?
当然,梅林大魔法师没有在黄昏界隐藏自己最主要的魔法杰作,他并不指望黏土巨怪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他也不相信铁笼似的城堡会固若金汤。这个古老的城堡在悬崖峭壁上已经矗立了一千五百年,人们守卫它,占领它。它屡遭毁灭,又数次重建。高傲的苏格兰国王把自己的珍宝存放在这里。梅林用写满古老文字图案的岩石作为城堡的基石,这些岩石正在期待自己的辉煌时刻。
应该走近它们,触摸它们,感受它们……
“光明使者!”我的身后传来了喊叫声,这让我从恍惚之中清醒过来,我转过身。
埃德加尔和阿琳娜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我惊讶地发现他们的目光充满恐惧。根纳季在拼命地奔跑,他边跑边叫。难道他认为高声叫喊可以增强魔力?奔跑过程中他发生了蜕变,逐渐失去了人的特征。他的獠牙越来越长,面色苍白,灰白凌乱的头发开始一绺绺地脱落。
我举起手,为咒语“灰色的祈祷”聚集能量。
这时娜佳向前迈了一步,对着吸血鬼大声喊道:
“别对我爸爸吼叫!”
根纳季摇晃起来。击中他的是比仇恨更可怕的东西。可他已经停不下来了,他还在跑,但很艰难,好像在顶着飓风奔跑。最终他扑通一声栽倒在我们脚边。娜佳尖叫一声,躲到我的身后。
我蹲下身来,看着根纳季的眼睛说:
“科斯佳和波林娜在等你。他们让你去。现在就去。现在还来得及。”
转瞬之间他的目光不再疯狂。绍什金看了看我,然后说:
“他们不能回来吗?”
“他们不能。永远不能。但我会完成他们的请求。去吧,现在还有时间。”
“帮帮我,安东。”他用常人的语气说。
“娜佳,转过身去!”我说。
“我不看,我不看!”女儿嘟嘟囔囔地说,她转过身,还用手捂住了眼睛,以示守信。
我举起手。根纳季像着了迷似地注视着我的每一个动作。就这样,“灰色的祈祷”把吸血鬼送到了黄昏界的第六层。
我站起身,看了看埃德加尔和阿琳娜。他们既没看我,也没看根纳季,他们的眼睛盯着娜佳。
“‘零度能量’他者,”阿琳娜欣喜若狂地说。“‘绝对魔法师’……”
“我给你们五分钟的时间,”我看着他们说。“五分钟后……”
“我们有‘地雷阵’,”埃德加尔用乞求的口吻问,“能行吗?”
“他们会搜捕你们,”我说。“我也会的。你们听好了,现在还有五分钟时间。这是因为那些他者请求我原谅你们。”
“你想做什么?”阿琳娜问。
“做故去的他者所期盼的事。把死亡带给他们。因为没有死亡就不可能获得新生。”
埃德加尔皱起了眉头。他打开挂在腰间的一个小包,从包里拿出一个骨制的小球递给阿琳娜。阿琳娜默默地接过小球。
“你也帮帮我,光明使者,”埃德加尔说。“这对你来说易如反掌。”
“你浑身挂满护身符,就像挂满一串串装饰物的圣诞树。我怎么帮你?”
“我来帮他,”阿琳娜突然说。“你别分心,做你自己的事。”
我没明白她到底做了什么。似乎只是动了动嘴唇。埃德加尔笑了,那一刻他的脸变得年轻、俊秀。接着他的双腿不由地弯曲了,整个身子一下子栽倒在鹅卵石街道上。
“你不打算随他们而去?”我说。“你配做光明使者吗?”
“你要知道,可以用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实现自己的目标,”阿琳娜说。“故去的他者会得到他们追求的东西!”
我摇摇头。看了一眼城堡,又闭上了眼睛。
“手机还给你……”阿琳娜说。“我不需要别人的东西。”
我的身后“地雷阵”轰的一声爆炸了,它为阿琳娜打通了一条隧道,这样的隧道是无法受到监视的。过去她是奇怪的黑暗使者,现在她又成了奇怪的光明使者……
我突然听到了音乐声——声音很弱,很轻。阿琳娜打开了手机的播放器。是偶然之举吗?
也许她想证明自己远比我想象的更了解现代技术?
你我走出了死亡的阴影
浪迹天涯,却依然愚昧无知。
我们嘲笑镜中的自我——是的,
走出了死亡的阴影,
却依然愚昧无知。
我们惩罚黑暗使者,用白粉涂抹额头,
我们抓捕光明使者,放进烟炱中滚黑,
我们该何去何从?
你我走出了死亡的阴影,
却依然愚昧无知。
掌上的生命线变幻莫测,
你我总是相互摧残,
我们该何去何从?
你我走出了死亡的阴影,
却依然愚昧无知。
看来,走出死亡的阴影就是莫大的幸福。无论你是黑暗使者还是光明使者,毕竟都有机会继续走自己的路。只有历经崩溃、瓦解与死亡,我们才能继续前进。走向新生,走向复兴,走向涅槃。
悬崖顶端饱经沧桑的岩石在等待。
我靠近它们。这儿不需要咒语,不需要语言,不需要任何礼节。只需要知道该往哪儿靠近,该祈求什么。
梅林总是为自己想好摆脱困境的方法。甚至在准备进入他者的天堂时,他也会推测,也许偷来的天堂就是地狱。
“饶恕他们吧,我虔诚地祈求,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是谁。请饶恕他们吧。他们做作恶多端,罪孽深重。但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期限,任何事情都可以被原谅。饶恕他们吧……”
高耸在城市上空的城堡似乎叹了一口气。盘旋在天空中的鸟儿开始降落。空气中浑浊的尘雾逐渐消散。落日的最后一道余晖撒向了城市——它在许诺将与黎明一起重返人间。
我感到世界在收缩,在颤栗。我似乎亲眼看见乌兹别克魔鬼高原的石像坍塌了,看见死后进入黄昏界的他者带着轻松的神情,也带着一丝希望,在那里融化。
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爸爸,可以看了吗?”娜佳问。“就用一只眼睛看,行吗?”
“可以了,”我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子——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了。“爸爸稍稍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回家……你带我走一条捷径好吗?”
“好的,”娜佳说。
“不,不走捷径,”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不喜欢捷径。我们坐飞机回去怎么样?”
“太棒啦!”娜佳叫了起来。“坐飞机啰!我们还会回这里来吗?”
我望着她笑了。也许,我该教会她不能草率地做决定,不能贪恋捷径?
“一定会的,”我说。“难道你还真以为这是最后的守护人?”
二〇〇五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