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车由根纳季驾驶。显然,埃德加尔和阿琳娜认为,一旦我企图逃跑或者袭击他们,他们两个更有能力制伏我。我坐在后座的中间,左边是埃德加尔,右边是阿琳娜。
其实我并没有逃跑或者袭击他们的打算,因为他们有的是尚未出手的绝招。“猫精”倒是从我身上取下了,但我脖子上的一圈皮肤已被抓伤,而且奇痒难忍。
“‘万物之冠’的防守措施相当严密,”我说。“你就不怕引发鏖战,阿琳娜?你能经受住良心的谴责吗?”
“我们可以在不引发大规模流血冲突的情况下得到‘万物之冠’,”阿琳娜自信地说。“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我虽然对此持怀疑态度,但没再与她争辩。我的眼睛盯着沿途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似乎希望能见到莱蒙特,还有他黑皮肤的助手,哪怕是用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预先向他们发出警告……
一旦我试图离开,他们肯定会截住我……应该耐心等待。
此时已近黄昏,游客们的黄金时间开始了。但今天的爱丁堡与两周前截然不同。街上的行人沉寂了许多,他们显得有些忧郁,天空笼罩着一层薄雾,一群受惊的鸟儿在城市上空盘旋。
看来,世界上的生物都预感到即将发生一场灾难性的剧变。人类与鸟类有同感。
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埃德加尔吸了口气,神情变得很紧张。我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阿琳娜。
“接吧,不过,你可要放明智些。”她说。
我看了看屏幕,是斯维特兰娜打来的。
“喂。”
上天似乎在故意跟我作对——通话的声音异常清晰。她不会想到我们这会儿相隔数千公里。
“你还在忙吗,安东?”
“对,”我说。“我在车里。”
阿琳娜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她也许能听见斯维特兰娜说的每一个字。
“我特意没给你打电话。听说出事了……一群被魔法控制的恐怖分子……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耽搁的吗?”
我心中闪出了一线希望。我根本就没耽搁!斯维特兰娜不可能这么早就等我下班。
“当然,就是这个原因。”我说。
但愿你能领悟到我的意思!赶快施展魔法!你会知道我现在身处何地。赶快引起大家的警觉。将此事告知格谢尔,他一定会与莱蒙特联系。如果爱丁堡的守夜人巡查队做好准备,拭目以待,最后的守护人的末日就将到来了。
“你别耽搁太久,”斯维特兰娜说。“你手下人手不够吗?别把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好吗?”
“我会的。”我说。
“你和谢苗在一起吗?”斯维特兰娜漫不经心地问。
还没等我回答,阿琳娜就摇了摇头。没关系,如果斯维特兰娜有所怀疑,听了我的回答后,她会再给谢苗打电话的。
“不,”我说。“我一个人。有一项特别任务。”
“需要帮忙吗?我在家待腻了。”斯维特兰娜笑了起来。
阿琳娜立刻紧张起来。
“不用,算不上什么大事,”我说。“只是外出巡视。”
“你当心,”斯维特兰娜有些难过地说。“如果耽搁太久,给我来个电话。啊呀,娜佳又在瞎胡闹了,先说到这儿吧……”
她挂了电话。我把手机放进口袋。阿琳娜松了口气,我看着她的脸,悄悄在手机键上按了三下:已接电话——最后一个已接电话——回拨。
好了。我不敢冒险把手机设在通话状态,阿琳娜会听见从我口袋中传出的呼叫信号声。所以响过“嘟”的一声后,我随即挂断了电话。如果呼叫被中止,国际电信网络能否来得及处理信号?我不知道。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通信运营商们敛财心切,对他们而言,传输一个电话信号,收取额外的费用是最划算的。
当然,我也希望斯维特兰娜听到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又突然断开之后,不会立刻重拨,而会利用魔法查明原因。阿琳娜和埃德加尔比我年纪大,也比我更有智慧。但他们认为手机就是把笨重的大型通话设备变成了便携式的,仅此而已。过去用这种通话设备打电话必须对着它大声叫喊:“接线员小姐!接线员小姐!请接斯莫尔尼宫!”
“她有所怀疑了,”埃德加尔说。“你不应该把炸弹的事说出来,就算炸弹没爆炸,但我们手里就多了一张王牌。”
“没事,”阿琳娜说。“她就是怀疑……他们也没时间了。安东,把手机给我。”
她的眼中流露出些许怀疑。我默默地拿出手机,故意用指尖夹着,以免触及按键。
阿琳娜看了看手机,确信它处于待机状态。她耸了耸肩,随即按下了关机键。
“我们将就点,别用电话,好吗?如果非得打,就用我的手机。”
“我怕让你破费。”我礼貌地说。
“没事。”阿琳娜当真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她拨了号,不是通讯录里存的号码,而是按照过去的方式,一个一个地输入数字。她把手机拿到耳边,电话通了。阿琳娜轻声说:“该行动了。动手吧。”
“你们还有其他同谋?”我问。
“不是同谋,安东。是雇佣的工作人员。只要给普通人戴上少许避邪物,他们就会成为同盟者,而且工作效率极高。特别是埃德加尔所用的那些避邪物效果更佳。”
我看了看耸立在城市上空的国王城堡,城堡的上方是古老的火山残迹。真想不到,我会第二次来爱丁堡,遗憾的是没有时间参观这座城市的名胜古迹了。
“你们这次准备了什么魔械?”我问。
我的脑海里不断闪现一个念头,就像“薛定谔猫”在不断地挠人一样。一个非常重要的念头……
“尽管看上去很可笑,但我还是准备了梅林的另外一个杰作,”埃德加尔说。“它虽然遭受到了我极不礼貌的攻击,但目前已经恢复了元气。这就是所谓的‘梅林之梦’。”
“哦,哦,它的名称很特别啊,”我点点头。“梦?”
“是的。”埃德加尔摊开双手。“阿琳娜因为上次伤亡人数过多而感到非常难过。以后所有行动都会……非常文明。”
“这就是你点燃的第一把文明之火,”我看着远处正在冒烟的出租车说。司机显然是在转弯的时候睡着了,车子开上了人行道,冲入一幢老宅。最可怕的不是从发动机盖下冒出的滚滚浓烟,也不是车里僵直的人体——人行道上躺满了一动不动的市民和游客。一位姑娘看上去像是在摔倒的时候被车头甩到了建筑物的墙上,接着又被出租车老式的黑色机壳所挤压。她快咽气了,惟一值得宽慰的是,她能在睡梦中死去。
“梅林之梦”并不同于守夜人巡查队传授的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咒语“摩尔甫斯”。后者通常在人失去知觉前花上几秒钟的时间,使其没有痛苦地进入梦乡。“梅林之梦”瞬间就能发挥功效。其影响范围异常精确,我亲眼见过其影响力波及的范围。两个在前面走的成年人昏睡过去,倒下了。离他们几步之遥的一个七八岁男孩却没有受到影响,他只能哭喊着拉扯一动不动的父母。没有人向男孩伸出援助之手,没有进入“梅林之梦”波及圈的那些人迅速逃散。他们的行为是可以理解的,从旁观者的角度而言,这就像是剧毒气体所为。在四处逃散的人群身后,一个号啕大哭的男孩试图唤醒沉睡的父母,那一幕与被撞身亡的姑娘同样悲惨。
我们从那辆出租车旁边经过时,埃德加尔一直注视着冒烟的车身。如果我打算逃跑的话,此刻就是逃跑的最佳时机……
“让你想起什么了吗?”我问。
“偶然的牺牲是不可避免的,”埃德加尔声音嘶哑地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遗憾的是他们不知道。”我说。接着我透过黄昏界看了看埃德加尔。
情况很糟,非常之糟。他全身挂满了避邪物,一共有十个护身符,随时准备挣脱控制的咒语在他的指尖上颤动。蓄势待发的能量照亮了他的全身。阿琳娜和根纳季也如出一辙。甚至连吸血鬼也没有瞧不起那些叮当作响的魔法小玩艺儿。
仅靠我的能量是无法应对的。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我们沿着人行道驶向“地洞”,沿途布满了陷入沉睡的人体和被毁坏的汽车(有三辆车还在冒着浓烟)。我们走出乘坐的汽车。
在穿过绿地通往“公主大街”的路上,一切也都静止不动了,但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汽笛的长啸。人类总是在克服恐慌,即使他们不知道引起恐慌的症结何在。
“我们走。”埃德加尔轻轻地推了推我的后背。
我们开始往“地洞”里走。我转过身驻足片刻,抬头望了望耸立在城堡上方的石冠。
毫无疑问,应该把一切联系起来仔细思考。梅林设制陷阱的时候非常豁达而大度……
“别磨蹭!”埃德加尔呵斥了一声。他整个人显得很神经质,这其实是非常不明智的。也许他正急切地期待着与心爱之人见面。
我们从躺在地上的僵直人体旁走过。他们中有普通人,也有他者。“梅林之梦”对他们的影响没有任何差异。我发现了几个沉睡的宗教裁判官,他们的生物电场还未消失。他们曾在此守候,设下的埋伏也相当到位。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会遭遇如此可怕的袭击。
“你们没忘记黄昏界第三层的障碍吧?”我问。
“没有。”阿琳娜说。
我发现,一路上埃德加尔和阿琳娜都在交替地往“地洞”的地板和墙壁上留被施了魔法的物体,这些物体本身并不具有杀伤力:比如纸片,长条形口香糖和绳子。埃德加尔在某个地方用红色粉笔迅速往墙上画了几个符号。他刚画完最后一个符号,粉笔就碎成了粉末。阿琳娜则在另一处把一小盒火柴撒到了地板上。最后的守护人显然担心遭到追击。
我们终于走进一个放着断头台的大厅,最后的守护人不知为何要选择这里作为进入黄昏界的入口。也许这里就是能量的聚集地,是气旋的中心。
这里除了两个昏睡的一级魔法师之外,还有一个清醒的普通人。
此人年轻健硕,个头不高,戴着眼镜,像个知识分子。他身着牛仔裤和色泽鲜艳的衬衫,看上去非常平静。在房间的角落里我看见了一个沉睡中的十来岁的小姑娘,她的头下垫着个小包。他们难道要用孩子的鲜血开道吗?
“我女儿睡着了,”年轻人消除了我的误解。“应该承认,这的确是个很有趣的装置……”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编制粗糙的网状金属小球。“杠杆移动了一下,就再也不能复位了。”
“本来就该这样,”埃德加尔说。“它要过七十多年才能复位。这个装置对你也没什么用处,你就别管了。接着!”
埃德加尔扔给男人一沓钱。男人在空中接住钱,然后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捋了捋纸币。我发现他一直把左手放在身后。这里肯定有戏……
“没错。”男人点点头说。“但你们行动的规模……以及你们使用的那些装置让我感到有些困惑。我觉得,我们的交易显然很不公平。”
“我早就说过会有这样的结果,”埃德加尔对阿琳娜说。接着他又转向男人,“你要什么?还要钱?”
男人摇了摇头。
“带上钱和你的女儿,马上走人,”阿琳娜说。“这是我给你的忠告。”
男人舔舔嘴唇,然后解开了衬衫纽扣。
原来他根本不是个结实健硕的家伙。他身上穿了件类似矫形胸衣的背心。只不过真正的矫形胸衣上不会缠满电线。
“一公斤炸弹。开关就握在我的‘死亡之手’里,”男人举起了自己的左手。“我要得到这个小球,我要在这些人身上找到的所有怪异的魔法小玩艺儿,”他用脚踹了一下躺在地上的一个他者,“还要你们口袋里的东西。明白了吗?”
“怎么会不明白,”埃德加尔说。“我早就料到结果会是这样。我选你是选对了。”
我突然发现根纳季没和我们在一起。
“这样倒可以省去一系列涉及道德的麻烦。”埃德加尔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
突然,那个男人身上装着炸药的腰带断裂成了一块块的碎片,向四处飞散开去。这并非是爆炸,就像一只长着利爪的无形之手,以不同寻常的速度挥动了一下……这股巨大的力量仿佛来自黄昏界。男人惊惶失措地松开左手。一个小小的开关从他的手中掉落,开关上还露出一段怪异的线头。他没撒谎……
紧接着男人大叫起来,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于是背过了身。
“少有的卑鄙小人,”埃德加尔说。“他真敢这么干,尽管亲生女儿就在旁边。不过,我们在没有滥杀无辜的情况下得到了必需的血液,要不阿琳娜会很痛苦的。”
“你比他好不到哪儿去。”我说。
“我也没打算要比他好。”埃德加尔耸了耸肩。“走吧。我们可不是第一次一起来到黄昏界了,是吧?”
他居然还拉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拒绝。我在地板上找到自己的影子,走了进去。我们顶着刺骨的寒风,进入了期盼已久但天寒地冻的黄昏界……
黄昏界的第一层。
我们没有在此逗留,马不停蹄地继续前进。黄昏界的第二层。我们身处的空间在沸腾。它或许是被鲜血所惊扰,或许是因为梅林曾几何时在此开辟了宇宙的新天地。
埃德加尔和阿琳娜仍然像先前一样不离我半步。他们精神高度集中,神色异常紧张。过了一会儿根纳季现身了,他还在舔着满是血污的嘴唇。在黄昏界的第二层我几乎认不出他了——根纳季·绍什金的脸因为刻骨的仇恨和丧失了理智而扭曲变形。
黄昏界的第三层。能量漩涡余热未消,不久前它还塞堵着通往黄昏界深处之路。埃德加尔谨慎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说:
“有人跟踪我们……做的标记发挥作用了。”
“没问题吧?”阿琳娜的嘴里冒出一团雾气。
“不知道。继续往深处走吧!”
黄昏界的第四层。我们在这里见到了玫瑰色的天空和色彩斑斓的沙土。我用力挣脱了埃德加尔的手。
“我们说好了的!我绝不会与黏土巨怪厮杀!”
“没人强迫你。”埃德加尔咧嘴大笑。“别怕,到时你站远点儿。往前走!”
我打算就在这里挑起一场争端。这样就能拖延时间,伺机逃跑;如果一切顺利,能打发最后的守护人与黏土巨怪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厮杀,那也可以留下来。
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前推我。好像控制阿琳娜、埃德加尔和根纳季的魔法也控制了我。我必须潜入第五层……必须!
能让他们放松警惕也是有好处的……
“好吧,但我可不想因为你们而掉脑袋!”我大声喊道。埃德加尔警惕地看着我,在他的注视下我迈步走向第五层。
埃德加尔和阿琳娜几乎与我同时到达黄昏界的第五层。他们显然聚集了相当多的能量。只有根纳季稍慢一点,看来,他尝试了两次才穿过障碍进入了第五层。
这儿比黄昏界的前几层令人愉悦多了!凉爽,依然有些寒意,但已经没有了消耗你生命能量的凛冽寒风。况且这里的色彩已经接近自然……
我环顾四周,寻找黏土巨怪,在距离我们二百米之处发现了它。高高的草丛中露出了两个蛇头,它们就像潜艇的潜望镜一样不停地转动。黏土巨怪也发现了我们,它的头颤抖起来,伸得更高。一阵“咝咝”的响声传了过来,像极了蛇在行进中发出的声音。
随即蛇怪就滑了过来,居然还狡诈地将自己的两个脑袋仍然露在草丛上方。
“头与尾,”阿琳娜疑惑地说。“我不知道,不知道……埃德加尔,快把金刚放出来。”
当埃德加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玉石雕像时,我明白阿琳娜指的是什么了。雕像是一只头上长满尖角的长臂猿。宗教裁判官对着雕像吹了口气,谨慎地拧开猴头——原来雕像里面是空心的——接着非常小心地把拧开了盖子的小瓶放进草丛中。不多时瓶子便散发出绿色的烟雾,转眼之间烟雾就变成了一只怪物,吓得我们赶紧闪到一旁。
在撒马尔罕追杀阿利舍尔的魔怪与金刚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总的来说金刚个头不高,顶多三米左右。但它长着獠牙的血盆大口、强劲有力的利爪、坚硬的深绿色皮毛以及闪着怒火的橘色眼睛远比电影里温情脉脉的庞然大物更具震撼力。
金刚也许不会散发出那么刺鼻而令人反感的气味。它是由聚集在一起的强大能量构成的,这些能量被预先放入到具有魔力的器皿中。一个不是由肉体甚至不是由黏土构成的巨型怪物怎么还会散发出味道呢?我不清楚。它可能是偶然形成的一个附属品,也可能是魔怪制造者开的玩笑。
“去杀了它!”埃德加尔指着蛇怪吼。金刚咆哮起来,纵身一跃,扑向蛇怪。对于金刚的进攻蛇怪没有丝毫恐惧,相反,棋逢对手倒让它精神大振。只见它飞快地滑向金刚。脚下的大地在震动,猿猴雷鸣般的咆哮与蛇怪震耳欲聋的嘶吼交汇成震天动地的轰鸣声。
时机已到!此刻它们都急切期待着厮杀一番。
我转过身,一下子惊呆了。身后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老人,他个头不高,蓄着长髯。他一会儿看上去像个真真切切的凡人,可以数得出他的每一根花白胡须,看得清他布满皱纹的疲惫面容;一会儿他又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影子,透过他可以看见草地与天空。
老人慢慢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脚下,接着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动作。
他想让我潜入黄昏界的第六层?
我用手向下比划了一下。老人点了点头,他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神情。
接着,他渐渐地在空中消失。
没时间再犹豫。最后的守护人中的某个家伙随时可能转过身来,他即刻就会明白我准备逃跑。
我的体内充满能量!我能够潜入黄昏界的第六层。
我的影子与我同行!它永远伴随我的左右。
我应该这么做!我一定能够做到。
一阵寒风迎面袭来。
当我穿过第六层的障碍时,我听到了阿琳娜的声音:
“我们身后有情况……”
声音戛然而止,消失在黄昏界第六层的界限之外。
“谢谢你来到这儿。”老人说,然后笑了。
在回应老人之前,我四下打量了一番。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湛蓝的天空中飘浮着朵朵白云。林中空地上绿草如茵。鸟儿在枝头欢快地歌唱。
我的面前站着一位白发老者。他的衣服其实不是白色的——灰色的粗布乍一看似乎与雪白并无两样。他赤着脚……只不过这并不是令人神往的田园情趣,也不是为了亲近自然。他光着脚无非是认为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做鞋子。
“你好,大魔法师,”我低头致意。“请接受我向梅林大魔法师表达的敬意。”
老人好奇地看着我的脸。似乎他并非第一次见到我,只是现在才有机会仔细打量。
“敬意?你了解我的生平吗,光明使者?”
“知道一些。”我耸了耸肩。“关于一船孩子的事,我有所耳闻。”
“你还要向我表达‘敬意’吗?”
“我认为,你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况且对于成千上万的普通人来说,你是善良和正义的守护者。从这一点来看,你也是值得尊敬的。”
“他们一共只有九人……”梅林嘟囔着说。“传闻……传闻总是夸大其词。不管是负面的还是正面的……”
“但这些事确实发生过。”
“是发生过,”梅林说。“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已经付出了代价?难道你不喜欢他者死后即将进入的天堂吗?”
我没有回答,而是弯下腰,摘下一根草,然后把草放进嘴里嚼了起来。汁水是苦的……只是稍稍有些苦。我眯起眼睛看了看太阳。空中的太阳闪耀着光芒,但光线并不刺眼。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非常清新……但毕竟还是少了点什么。留下的是淡淡的霉味,有点像被绍什金遗弃的住宅发出的气味。
“这里的一切似乎有点不真实,”我说。“缺乏活力。”
“好样的。”梅林点点头。“很多人都不能立刻意识到这点。许多人要在这里过上几十年、几百年,才能明白他们被假象迷惑了。”
“不能适应这儿的生活吗?”
梅林笑了。
“不能。谁也适应不了。”
“还记得关于装饰圣诞树的玩具的笑话吗,安东?”有人在我的身后发问。我转过身。
小虎站在离我五步之遥的地方。
周围有许多他者。他们站在一旁听我与梅林谈话。伊戈尔·杰普洛夫和阿利莎·东尼科娃手牵手站在一起,但他们的脸上看不到幸福的光彩。变形女孩加利娅避开了我的视线。撒马尔罕巡查队的穆拉特腼腆地向我挥了挥手。被我杀死并从奥斯坦基诺电视塔摔下去的黑暗使者也注视着我,但此刻他的眼中已见不到愤怒与仇恨。
他者很多。树木遮住了我的视线,让我无法看清他们的实际数目。要是没有树,他们的队伍能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上。站在前面的都是我熟悉的他者。
“记得,小虎。”我说。
我的心中再也没有恐惧和愤怒。伴随我的只有忧愁,淡淡的忧愁,却令人疲惫。
“它们看上去与真实的没有两样,”小虎笑了。“但它们没有快乐。”
“你看上去不错。”我嘟囔了一句,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小虎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虎皮斗篷,然后说:
“为了这次见面,我特意花了些功夫。”
“你好,伊戈尔!”我说。“你好,阿利莎!”
他们俩点点头,接着阿利莎说:
“你真是了不起。你是强者。但别太自以为是了,光明使者!你要知道,是梅林亲自帮助你的。”
我看了看老人。
“我只是偶尔帮帮忙,”梅林委婉地说。“嗯……一次是在你们那个古怪的塔楼边。还有一次是你和变形人在树林中厮杀……没有几次。”
我已经没怎么注意听老人说话了,而是开始环顾四周,寻找一个人,他的话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科斯佳推开了站在自己前面的他者,走到我跟前。在所有在场的他者当中大概就数他看上去气色最好,同时也最怪异。他身上还穿着破损的航天服,原本是白颜色的衣服已经发黑,有几处被烧出了窟窿。
“你好,我的邻居。”他说。
“你好,科斯佳,”我回答。“我……我早就想对你说,对不起。”
他皱了皱眉。
“别再摆光明使者的派头了……有什么好原谅的……我们公平决斗,你赢得光明正大。一切都合乎情理。我应该想到的,你不是因为害怕才使用防护盾的……”
“无论如何都得告诉你,”我说。“你知道,我讨厌自己的工作。我成了一个机械行事的家伙,不知道宽恕与怜悯。”
“像我们这样的还能做什么呢?”科斯佳突然笑了。“别再说了……你……如果可以的话,原谅我父亲吧。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点点头。
“我尽力吧,试试看。”
“你告诉他我和妈妈在等他。”科斯佳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在这儿等他。”
“我会转告的,”我在人群中找到波林娜,看着她答应了科斯佳的请求。
科斯佳突然向前走了一步,笨拙地握了握我的手,然后又退了回去。
就在我们手掌接触的那一瞬间,我感到他冰冷的手心开始有了暖意,皮肤泛出了血色,眼睛也闪过一丝光彩。科斯佳有些站立不稳,他盯着自己的手掌看。
一股冰冷的寒气却刺痛了我的手掌。
他者的队伍骚动起来。他们缓慢地、不由自主地向我靠近。所有人的眼中都充满了渴望与羡慕——小虎、伊戈尔、穆拉特皆是如此。
“站住!”梅林叫了起来。他迅速走过来,站在我与故去的他者之间,高举双手。我注意到他尽量绕开我,避免与我接触。“站住,你们失去理智了吗?生命……不是我们所希望的,也不是我们所期待的!”
他们停住脚步。难为情地彼此看着对方,向后退去。但他们眼中仍然流露出饥渴的目光。
“你走吧,安东,”梅林说。“你一切都明白了,你知道该怎么做。走吧!”
“我出不去,最后的守护人还在那儿,”我说。“如果你的黏土巨怪不能阻止他们的话……”
梅林透过我看了看,长吁了一口气:
“黏土巨怪死了。两头都死了。很遗憾……我有时会去第五层跟蛇怪玩耍一会儿。不过它也很忧郁。”
“你们能送我吗?”我问。
梅林摇了摇头。
“我们当中只有为数不多的他者可以进入第五层。能够到达第一层的只有极个别的他者,况且我们在那里是孤立无援,束手无策的。”
“我无法从他们身边走过,”我说。“我也不能直接到达第七层,”
我与梅林相视一笑。
“你会得到帮助的,”梅林说。“但你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我点点头。
我不知道是否会成功。我只能尽力而为。
不一会儿我周围的空气开始颤动,似乎充沛的能量让什么东西沸腾了,它冲破了黄昏界的障碍。不论是什么样的障碍,不论是多么遥远的距离,在如此强大的能量面前它们又算得了什么呢?
娜久什卡踏上草地。她挥了挥小手,打了个趔趄,啪的一声摔了个屁股蹲。
“快起来,”我严厉地说。“地上湿。”
娜佳跳了起来,拍了拍绒布做的儿童连衣裤,接着就像爆豆似地说个没完。
“妈妈教会了我走进自己的影子!这是第一件事。一只猴子和一条蛇打架,它们两个都战胜了对方!这是第二件事。两个叔叔和一个阿姨对着蛇怪骂了很多难听的话!这是第三件事。妈妈让我立刻带你回家吃晚饭!这是第四件事!”
她突然讷讷起来,发现周围站着一大群人。她难为情地垂下眼睛,有礼貌地嘀咕了一句:
“你们好……”
“你好。”梅林在她面前蹲下。“你是娜杰日达?”
“是的。”娜佳自豪地说。
“很高兴见到你,”梅林说。“带爸爸回家吧。不过不是马上回家,先得往后退,回到普通人群当中,然后再回家。”
“往后就是往前吧?”娜佳说。
“对。”
“你像动画片中的魔法师。”娜佳不太肯定地说。她退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以防万一,这个动作显然增强了她的信心。
“我的确是魔法师。”梅林说。
“好的还是坏的?”
“兼而有之。”他苦笑了一下。“回家吧,娜杰日达。”
娜佳戒备地看了看梅林,问我:
“我们走吗,爸爸?”
“走吧。”我说。
我转过身,向所有的他者点了点头,他们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分别总是充满忧愁与期待。小虎首先举起了手,然后是阿利莎。最后所有的他者都在我们的身后举起手,向我们挥手告别……永别了。
当我的女儿、一个刚刚被激发的“绝对魔法师”向前迈出第一步之后,我跟着她也迈开了脚步。我抓着女儿的手,以便在沸腾的能量气旋中不迷失方向。气旋飞转,重新回到我们的世界。
黄昏界是没有尽头的,就像任何一个圆圈都没有尽头。
人类温暖的友爱与冷酷的仇恨,动物的奔跑与鸟儿的飞翔以及蝴蝶振翅与种子发芽都会留下自己的印迹。世界的能量在不断流动,青苔和他者这样的寄生物正贪婪地从这涌动的能量中汲取养料,所以能量永远不会无影无踪地消逝,它将回归到等待新生的世界。
我们都生活在黄昏界的第七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