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加里科打了个招呼,他刚与警察局的一位少校谈完。少校是个普通人,但他是我们的支持者,对巡查队的工作略知一二,时常帮助我们隐瞒一些类似的情况。尸体已被运走,我们的鉴定专家结束了对生物电场及魔法线索的勘察工作。现在警察局的刑侦人员已经着手调查。
“他在‘嘎斯’车里,”加里科向我点了点头。我走向我们跑外勤的“嘎斯”车,钻进车厢。
男孩用棉被裹住身体,正在喝热茶。他惊恐地看着我。
“我叫安东·戈罗杰茨基,”我说。“你是安德烈,对吗?”
男孩点点头。
“是你发现了吸血鬼?”
“我,”男孩悔恨地说。“我不知道……”
“别难过。你没做错。谁也无法预料,疯狂的吸血鬼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莫斯科市中心。”我说。但我暗自思忖,既然男孩具有很强的提取生物电场的能力,事先就应该考虑到可能出现的情况。但我不想指责已经故去的老师。这个事件将被写进供教师使用的教学参考书,相关章节应用红色字体打印,以此表示知识是用血的代价换来的。
“我毕竟不该大声叫喊……”男孩说着把茶杯放到一边。棉被从他的肩头滑落,他的胸口上有很大一块青紫斑。吸血鬼这一下可够狠的。“假如他没有听到……”
“不管怎么说,你的恐惧与慌乱还是会引起他注意的。冷静些。现在最重要的是抓住那个妖魔。”
“还要让他永远消失。”男孩坚定地说。
“对。让他消失。你在我们这儿学习很久了吗?”
“三个星期。”
我摇了摇头。是啊,很有天赋的孩子。希望这次的事件不会让他放弃巡查队的工作……
“你们学过如何提取生物电场吗?”
“没有,”男孩承认。他突然打了个激灵,就像是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
“你尽可能准确地描绘一下吸血鬼的特征。”
男孩犹豫了片刻,接着他说:
“我们没有学过。但我自己试过。在教材的第四节里有……提取,复制和传递生物电场。”
“你自学了这个章节?”
“是的。”
“你能把吸血鬼的生物电场传递给我吗?”
男孩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
“我可以试试。”
“来吧。我准备接收。”我闭上眼睛,让自己放松下来。你就来吧,年轻的天才……
刚开始仅有一点微热的感觉——好像是吹风机从很远的地方往我脸上送风。接着我感到传递的手法很稚嫩,甚至有些混乱。我迎上去与它对接,将它抓住,仔细端详。男孩竭尽全力,一次又一次地传递生物电场。零散的碎片渐渐地构成了完整的画面。
“再来一点点,”我说。“重复一次……”
彩色的线条越来越清晰,最终构成了奇怪的图案。主色调当然是黑色与红色,妖魔与死亡,这是吸血鬼标准的生物电场。男孩忠实地把它提取了出来,除了递次变化、极不稳定且有较大差异的色彩,还有一些不易觉察的细节——细微独特的能量图案,它们就像人的指纹或者七彩器皿上的花纹一样。
“好样的,”我满意地说。“谢谢。图像很好。”
“您能找到他吗?”男孩问。
“一定能,”我自信地告诉他。“你帮了很大的忙。别难过了,也别再折磨自己……你的老师是个英雄,他死得其所。”
这当然是谎言。英雄是永生的,这是其一。英雄遭遇吸血鬼进攻时,不会使用“魔法师防护盾”保护自己,他们会竭尽全力,力求战胜敌人,这是其二。“灰色的祈祷”这个咒语的功效虽然是暂时的,但它毕竟可以拖延和阻止吸血鬼的进攻。那么学生就有时间逃离,老师也来得及做好准备,采取正确的防护措施。
但事实却完全相反。没必要向男孩解释说他的第一位老师是一个善良的好人,但这人不完全具备从事教学工作的资质。不幸的是,真正有过实战经验的作战魔法师很少当老师。往往是善良的理论家选择教师这个职业。
“加里科,没我的事了吧?”我问。一个陌生的黑暗使者正围着加里科和上校转悠。这是应该预料到的。守日人巡查队光临此处的目标很明确:如果可能,给自己人打打马虎眼儿;如果不行,那了解一下我们的伤亡情况也不错。加里科摇了摇头。我没理睬黑暗使者,沉着地朝自己的汽车走去,车就停在“禁止停车”的牌子下面。所有的他者都会使用防追捕的咒语,但如果使用这种咒语的目的是为了让街上的行人都能看见你,并且还能随意在禁区停车,这就有一定的难度了。
成功提取吸血鬼的生物电场是一大收获。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有经验的成年魔法师有时也会不知所措。但这个男孩却能巧妙应对。我恨不得一个箭步冲回总部,把生物电场的图形分发给值班的光明使者,让他们全都上街巡逻,寻找吸血的妖魔。一个高级吸血鬼,没有注册……不,不应该寄希望于巧合。
但他的确是高级吸血鬼!
抛开无谓的希望,我开车驶向总部。
市区执勤的巡查队员是帕维尔。我快速将生物电场图形传给他,帕维尔热情高涨,非常配合地接收了生物电场。我更愿意向巡查队员提供有价值的重要线索,而不是通报普通的消息:“在‘清水池’地铁站附近一个疯狂的高级吸血鬼杀了两个我们的人……他的外貌?好像是个中年男子……”
我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坐到电脑旁,对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然后冒出了一句:
“简直是荒唐……”
但我还是点击了“比对”。鉴定生物电场的困难在于不能像比对指纹那样在自动仪器上进行核对。生物电场图形可以从一个人的大脑传输给另一个人的大脑,却不能从人脑传输给电脑。目前还没有这样的电脑。我们巡查队有一位已经上了年纪的画家利奥波德·苏里科夫从事把生物电场存入电脑资料库的工作。尽管他的姓氏如雷贯耳,他在画坛却一直默默无闻。同时他也是个法力微弱的他者。但他能够接收生物电场图形,然后耐心而不厌其烦地像中国或者日本的精画师那样绘制独特的图案。然后就可以将这幅画输入电脑存档并进行比对了。别的有他者画家编制的巡查队也是这么做的。
当然,这个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也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绘制最普通的生物电场需要两天的时间。不过,如果档案库里已经存有该生物电场,那就可以用间接的方式进行比对。这正是我打算做的,可资料库里怎么会有未注册的吸血鬼的生物电场呢?
屏幕上出现一个表格,我不断与保存在记忆中的印迹进行比对,然后点击鼠标,在表格中填写加号或减号。
“是否存在棘突?”
当然没有。妖魔的生物电场图形中怎么会出现棘突……
已登记的生物电场数据一下减少了五分之四。资料库里的妖魔要比活人少多了。许多条目消失了,图表也立刻缩减了,目标已经锁定吸血鬼。
“第一颗犬齿的生物电场达到何种程度?”
我填写了两个加号。应该也可以写三个,因为该吸血鬼犬齿的生物电场已处于极限的边缘。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我回答了二十个问题,然后看了看表格的右上角。
那儿闪烁着数字“3”。
总算抓住了!如果出现这么小的数字,说明这是某个吸血鬼及其氏族成员——那些由他亲自激发的吸血鬼。生物电场的差异还是存在的,但已非常微小,只需回答五十个问题,就能得到准确的答案。
其实只有三个候选人已经让我非常满意了。
我点击了数字“3”。
我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科斯佳·绍什金正面带微笑地看着我。相关资料的上面用红色粗体标着“已死亡”三个字的加注。
我呆呆地盯着屏幕看了几秒钟,回忆着上个星期从撒马尔罕回来后,格谢尔给我看的铝制容器里的东西。
接着我便开始喃喃自语。
我恍然大悟。
总算让我明白了。
我再点击了一次,全身又是一颤——我看见了波林娜,科斯佳的母亲。不过让我震惊的并不是她的照片,我知道她是谁。屏幕上居然也出现了“已死亡”的红色加注!
我开始浏览屏幕上的资料,从第一行往下看:“此人出生时是普通人。不具备他者的潜质。根据《他者家庭自决权协议》第七节由其丈夫激发……”。屏幕上几次出现“她拒绝用抽签的方式食用人血,作为奖励,她每个月可获得定额的新鲜血液,血液由血站提供,血型为B型”的表述。她对食物的态度比较保守,不猎捕人类,喜食固定的一种普通鲜血,不像有些吸血鬼放弃猎捕之后就要求食用“O型或者A型处女的血液”,说什么“对B型与AB型血液我的胃不能消化吸收”,或者只食用“RH阴性的O型儿童血液”。
最后几行文字向我说明了一切。
“此人自愿结束生命,并在其子、高级吸血鬼康斯坦丁·根纳季耶维奇·绍什金(见9752150号卷宗)死亡之后不久,于二零零三年九月十二日去世。根据其个人的请求,在光明力量的他者阿里斯塔尔赫神父的主持下,按照基督教的习俗举行了葬礼,并于二零零三年十月十四日安葬。”
我认识阿里斯塔尔赫神父。那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他那里的一个东正教神甫巧妙地将自己他者的身份与信仰结合起来,甚至在黑暗使者中进行传教活动。一个月前我和阿里斯塔尔赫神父交谈过。为什么竟然对波林娜·绍什金娜自杀之事一无所知呢?其实只要能理会神父的言下之意,事实真相是显而易见的。
道理很简单。我不想知道——所以我不知道。
我第三次点击鼠标,第三份文件显现出来。
当然是“绍什金·根纳季·伊万诺维奇……”
我双手抱头,喃喃自语。
傻瓜!真是个大傻瓜!
根据文件记述,老绍什金只是个四级吸血鬼,他“不猎捕普通人”,“不在巡查队供职”,“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埃德加尔也从未跻身于高级魔法师的行列。可仔细一看,在遭受四个避邪物同时攻击的情况下,他居然能够巧妙应对,只说出一半的真相。
而我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根据自己的看法和经历去理解这个真相的。
与根纳季·绍什金有过正面接触的安德烈完全没必要责怪自己。他对自己老师和同学的死亡没有任何责任。
错的是我。在“绍什金”这个名字面前,我就像碰到了障碍物一样,竟然不敢挪动半步。
一开始我想把文件打印下来。可突然又觉得,我不能再等了,即使是打印机墨针做好打印准备的那三十秒我也等不及了。
我跑出办公室,沿楼梯爬到楼上。
可我却吃了个闭门羹。格谢尔不在自己的房间。当然,我明白他有时也需要休息,但为什么是现在呢?真不走运……
“安东,你好。”奥莉加走出自己的办公室。“你干嘛这么……不安?”
“格谢尔在哪儿?”我吼道。
奥莉加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然后走到我跟前,用手掌严严实实地压住我的嘴唇。
“鲍利斯在睡觉。自打你从乌兹别克回来的那天起,他一次也没回过家。一个小时前我动用了女人的所有伎俩,才好不容易把他赶上了床。”
奥莉加看上去很漂亮。显然是一个手艺不一般的理发师帮她做的发型,她的皮肤晒出了绝佳的古铜色,她的妆画得很淡——只描了眼线和唇线,以突出漂亮的眼睛和性感的嘴唇。她的身体散发出热烈、浓郁、诱人的芳香。
她的确动用了女人的所有伎俩。
好在我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况且我自己过去也是很注重仪表的。我感觉从她身上获益匪浅,虽然我不敢说我现在依然很留恋自己的过去。
“安东,你如果再喊叫,再打电话给鲍里亚让他即刻回来工作,我就把你变成一只兔子,”奥莉加说。“只不过我还没决定,是把你变成一只真正的兔子还是长毛绒的玩具兔。”
“把我变成性用品商店里的充气人,”我说。“别吓唬我,你根本没这可能。”
“你这么认为?”奥莉加皱了皱眉。
“是的。如果你如此热衷于演练自己的实战魔法,我可以向你提供充当靶子的候选人。”
“谁?”她直截了当地问。
“高级吸血鬼。就是那个与埃德加尔狼狈为奸的家伙。就在今天他还在‘清水池’杀了两个我们的人。”
“到底是谁?”奥莉加继续追问。
“绍什金。”
奥莉加的脸上闪过一丝忧伤。她温柔地握住我的手。
“安东,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会发生令人悲伤的事情,有时我们失去朋友,有时也失去敌人,但我们还是会责怪自己……”
“我需要与格谢尔一起实施心理疗法!”我吼道。“是根纳季·绍什金!年长的那个绍什金!科斯佳的父亲!”
“我们核查过,他只有四级……”奥莉加刚开了个头就打住了。
“需要我对你解释吸血鬼怎样就可以轻松升级吗?”我问。
“从四级升到最高级……但如果有十个人失踪,我们一定会注意到的……”
“这么说,我们就是没注意到!”我抓起她的手。“奥莉加,这是千分之一的机会……说不定他还待在家里?也许可以抓他个措手不及?”
“我们走。”奥莉加点点头。“我想你还记得自己的老住址吧?”
“就我们两个?”
“我认为两个光明力量的高级魔法师完全能够战胜一个吸血鬼。办公室里只有一帮年轻家伙,你不会是想带上几个去当炮灰吧?”
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她的眼里闪烁着激情的火焰……怎么,奥莉加,在领导岗位上待腻了吗?
“出发,”我说。“我们两个去。尽管这让我想起好莱坞枪战片的开端。”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们可能遭遇埋伏。或者你就是那个帮助埃德加尔和根纳季的光明使者。”
“傻瓜。”奥莉加居然没生气。但我们下楼时,她挖苦地说:“顺便提一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们甚至核查了斯维塔。”
“结果如何?”我问。
“不是她。”
“真让人高兴,”我说。“有没有查你?”
“所有高级光明使者都要排查。俄罗斯的、欧洲的、美国的都得查。我不知道福马在黄昏界看见谁了,但所有的高级光明使者都有百分之百的不在现场的证据。”
永远没有必要再回从前住过的地方。只要你还没患上老年痴呆症,成天就知道傻笑或者一见到父母家院子里吐痰用的沙桶就流口水,那就千万别回去。
我看着老房子的大门在想,即使按照通常的计算标准,也并没过去多少年……八年前为了猎捕吸血鬼,我走出了这栋普普通通、令人乏味的十六层大楼。那时我不知道会遇见斯维特兰娜,不知道她会成为我的妻子,不知道我们会有娜季卡,不知道我会成为高级光明使者……
但那时我已经是他者了。我知道在自家楼上住着另外一些他者——一个吸血鬼之家。他们是遵纪守法、善良温和的吸血鬼,我竟然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他们和睦共处。
那时我还从没杀过吸血鬼。
毕竟任何事情都有第一次。
“走吗?”奥莉加问。
痛苦的往事又开始折磨我。叶戈尔差点成为吸血鬼的牺牲品,那时他的年龄比成功复制出生物电场的安德烈还小。我和奥莉加是第一次两人搭档工作,我们沿着叶戈尔的足迹前行……格谢尔当时巧妙地帮奥莉加摆脱了可怕的惩罚,她被囚禁在猫头鹰的标本中……
“似曾相识。”我说。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奥莉加心不在焉地问。她在尘世间过得太久,有可能已经把那段不同寻常的经历给忘了。“啊!你想起了追踪叶戈尔的事?我不久前才知道,小伙子在杂技团工作,你能想象吗?他现在是魔术演员了!”
“走吧。”我说。
奥莉加真是好样的。她不惧怕过去留下的阴影。相反,如果她感到自己愧对叶戈尔,她一定会对他更加关注的。
我们走进电梯,我按下第十层的按钮。在电梯里我们一直保持沉默。奥莉加显然是在做准备,她在聚集能量。我仔细看着自己的手指。这几年当中电梯已经更换过了,换成了带金属壁板和金属按钮的“抗冲击耐久型”电梯。以前经常有一些小痞子用打火机烧塑料按钮,这样的情形现在是不可能发生了,所以按钮又被粘上了口香糖。
我擦了擦手指,试图去除由聚乙酸乙烯酯、各种添加剂以及某个人的唾液合成的黏性秽物。
人类啊,你让我没法说爱你。
电梯停了。我有些窘迫地说:
“这是十层,住着绍什金一家。绍什金住十一层。”
“完全正确,”奥莉加说。“我们走上去。”
我斜眼看了一下自己居住过的那套房子。大门没换……甚至连锁似乎也是从前的,只是锁眼盖更亮、更新了。我们爬到楼梯中间的平台,我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门——门开了,好像有人在等着我们离开。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探出身子,她面部浮肿,穿着龌龊的长袍,让人无法确定她的真实年龄。她用凶狠的目光打量着我们,冲我们吼道:
“又在电梯里撒尿了?”
责骂来得太突然,我不由得大笑起来。而奥莉加则抿了抿双唇,向前迈了一步。女人赶紧虚掩上门,准备随时砰的一声把它关上。奥莉加盯着女人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声地说:
“没有,是您的错觉。”
“我的错觉。”女人慢吞吞地说。
“您楼上的邻居家漏水,把您家给淹了,”奥莉加继续说。“您赶紧上去跟他理论理论。”
女人一下来了精神,穿着满是油渍的长袍,光脚趿拉着破拖鞋,箭步跳上楼梯转弯的平台,昂首挺胸从我们身旁走过。
“你这是何必呢?”我说。
“她自找的,”奥莉加嫌恶地说。“权且当作为光明力量的事业做点牺牲吧,哪怕一生就一次。”
我想如果绍什金的屋子里藏着一个高级吸血鬼,那么这真要成为这个女人一生中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吸血鬼非常不喜欢受到人身攻击。
不过我对这个女人没有一丁点儿好感。
“你把房子卖给谁了?”奥莉加问。“怎么是个有心理问题的病人。”
“通过中介卖的。”
“既然买得起房子,看来也不是穷人。”奥莉加耸耸肩。“怎么能这么不注意自己的仪表呢?”
好像让她气愤的不是女人的粗鲁举止,而是她的家居装潢。在这个问题上奥莉加有着近乎偏执狂一样的认真,看来,这是战争年代的灾难以及日后的监禁生活留下的后遗症。
女人迅速被奥莉加掌控,她手脚并用地捶打绍什金的房门,与此同时尖声喊道:
“开门!开门,喝人血的禽兽!你把我家给淹了!整个屋子都被开水给淹了,蠢货!”
“人类无意间就能识破天机,真令我欣慰,”奥莉加说。“不过就算邻居的开水淹了她家,他怎么就成了喝人血的禽兽呢?”
接着女人走下楼来清理被淹受损的财物。她列出的清单花样如此繁多,我不由得回头瞅了一眼,想看看是否真有蒸气从打开的房门冒出。
“捷克钢琴、日本电视机、全套意大利家具、棕红色水貂皮大衣!”
“还有阿拉伯种马,枣红色的。”奥莉加嘲弄地说。
“对,阿拉伯种马!枣红色的!”女人顺从地高喊。
“安静,别动……”奥莉加说。
“妈妈!”我的身后传出孩子的声音。
从我的老房子里走出一个小姑娘,比娜佳稍大一点,大概八九岁,长得很漂亮,只是脸上布满忧愁和恐惧。与母亲不同,小姑娘打扮得像个洋娃娃——漂亮的裙子,白色的高尔夫绒线衫,漆皮鞋。她瞅我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但看母亲的目光里却显出早已疲倦的同情。
“我的小宝贝!”女人从绍什金家门口闪开。一会儿走到女儿跟前,一会儿又走回来,张皇失措地看着奥莉加。
“回家去吧!”奥莉加轻声说。“你们家已经不漏了。我们会找你的邻居处理此事的。我们是房管处的工作人员。明天早晨去美容院做个头发,再修修指甲。”
女人抓起小姑娘的手,惊恐地看着我们,然后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屋里。
“这是母女吗,简直有天壤之别……”看着母女二人,奥莉加若有所思地说。
关上门,女人又吼了起来:
“下次再敢在电梯里撒尿,我就叫警察。”
虽然碍着孩子的面,她把“撒尿”二字说得缓和了些,但不知为何听起来却令人感到特别可怕。好像女人的脑子里不时有继电器在鸣叫,试图把她的思绪切换到正常的轨道上来。
“她是不是有病?”我问奥莉加。
“问题是她很正常,”奥莉加沮丧地说。“心理很健全!潜入黄昏界去看看……”
我双眼一搜,找到自己的影子,迈了进去。
奥莉加出现在我的身旁。
我们环顾四周,我不由地吹了一声唿哨。整个楼道布满了一团团蓝色的污物。苔藓就像青色的胡须一样悬垂在天花板和栏杆上,又像蓝色的地毯似的把地板铺得严严实实,挂灯四周的苔藓结成了蓝色的网状小球,足以激发设计师的灵感,让他们设计出风格时尚的灯罩。
“咒语击中了单元的楼道,”奥莉加有些惊讶。“不过……胆怯的吸血鬼和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们来到那套房子门口,拨了拨门锁,当然是锁着的。在黄昏界的第一层法力微弱的他者也能锁住自己的大门。我问:
“需要潜入黄昏界深处吗?”
奥莉加没有回答,她向后退了一步,然后用力一脚向门锁踹去。门开了。
“不费吹灰之力,”奥莉加笑着说。“我早就想实际验证一下我的攻击力。”
我没问是谁教她这一手的。尽管奥莉加很自信,我却不敢肯定房子是空的。我们走进门厅(青苔依然遍布四周)。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出黄昏界。
我很久没来过这里了……
这儿早就没人住了。屋子里散发出浓重的霉味,只有无人居住、长期封闭的房间才会散发出这种气味。似乎没人来呼吸这里的空气。应该会有新鲜空气通过通风装置和缝隙进入房间,但实际上并没有。反正这里的空气令人窒息,如同隔夜剩茶的味道,让人不敢恭维。
“没有气味。”奥莉加轻松地说。
我明白她的意思。气味当然是有的。那是潮湿、发霉和灰尘的气味。但没有我们所期待同时又害怕嗅到的气味。那是被吸血鬼吸干了血的人体发出的腐烂味道。就像那次在梅季希,我们就是在阿列克谢·萨波日尼科夫自己的住宅里抓住了他,此人很不起眼,有点弱智,正因如此,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是巡查队员视野之外的一个普通吸血鬼……
“这儿大概有一个月没人住了,”我说着看了看衣帽架,上面挂着一件棉袄和一顶皮帽……地板上放着一双龌龊的毛皮鞋。空了不止一个月了,时间肯定更长。但主人大概不是一入冬就离开了。我没有解除在车里就设好的防护咒语,但还是放松了不少。“好吧,我们来看看他是如何生活……如何过日子的。”
我们从厨房看起。这儿的窗户和整个住宅的窗户一样也挂着厚厚的窗帘。已经发黑的窗纱也许曾给屋子营造过舒适的氛围。但自从波林娜死后,窗纱大概有两年没洗了。
奥莉加在我身后啪嗒一声打开了电灯开关,吓了我一跳。她说:
“干吗摸黑啊,好像斯佳丽和莫德似的……检查一下冰箱。”
我打开了噪音不小的韩国冰箱。与其他电器相比,厨房电器一般可以在没人照料的情况下正常运作。而如果电脑放上半年再用,经常会出现当机的现象。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肯定不是魔法引起的,电脑主机里可没魔法。
冰箱里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我也没指望有。有一筒三升的黑色液体已经长了白毛,是变了质的西红柿汁,倒是挺合适做家酿啤酒的。白白浪费西红柿固然不好,不过这事还是由绿色和平组织的“西红柿巡查队”负责处理吧。冰箱门的格架上放着两个两百克和五百克的厚玻璃瓶。透过黄昏界依稀可见瓶子上残留的守夜人巡查队的标记。血液附有许可证,是血站提供的血。
“居然连自己那份都没喝完。”我说。
冰箱里还有小灌肠、鸡蛋、香肠。冷冻室里有一块肉(牛肉)和水饺(大部分是青豆馅的)。总之,都是些单身男人家里常见的食品。惟独没发现酒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所有吸血鬼不得已都不能喝酒,酒精能够在一瞬之间摧毁他们怪异的新陈代谢机能,对他们来说这是最厉害的毒药。
看完厨房,我走进厕所。抽水马桶里的水已所剩无几,下水管道散发出阵阵恶臭。我放水冲了一下,走出厕所。
“你可真会挑时候?”奥莉加问。我疑惑地盯着她,没明白她这个玩笑的用意。大魔法师脸上露出了笑容,她也希望发现令人心跳的东西,但现在同样打消了这个念头。
“干这种事任何时候都合适,”我说。“厕所有臭味,我冲了冲水。”
“我明白。”
打开浴室的门,我发现灯泡烧坏了。也许是走的时候没关?因为懒得到口袋里去找手电,我稍稍聚集了一点能量,在我的头顶上点亮了一盏魔灯。我浑身一颤。
不,没发现任何可怕的东西。浴缸、面盆、缓缓滴水的龙头、毛巾、肥皂、牙刷、牙膏……
“快看。”我一边说一边增强了光线。
奥莉加走到我身边,从我肩头上方看过去。她若有所思地说:
“很有意思。”
镜子上有一行题字。我坚信它出自根纳季·绍什金之手。字不是用血,而是用三色牙膏写成的,这让人不免想起俄罗斯国旗的颜色。镜子玻璃上用大写的印刷体写着:
最后的守护人
“搞秘密活动的都少不了要在墙壁或者镜子上题字,”奥莉加说。“不过,该用鲜血来写。”
“这种牙膏也挺合适,”我说。“红色、蓝色和白色。宗教裁判所惯用的颜色是灰色和蓝色。”
“我知道,”奥莉加还是若有所思地说。“你认为他是故意这么写的?是指吸血鬼、宗教裁判官、巫医?”
“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暗示还是巧合。”我说。
穿过不长的走廊,我来到客厅。房间里的电灯已经打开。
“很舒适,”奥莉加说。“房子不怎么样,装修却很不错。”
“根纳季的职业是建筑师,”我说。“他们家装修都是他自己做的,还帮我……不过,我那时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们单位对他的印象也很好。”
“当然好,他又不嗜酒。”奥莉加说着走进卧室。
“他是个仔细的人,”我继续夸奖根纳季,好像我们不是来猎捕吸血鬼,而是我想推荐他为奥莉加装修住宅。“每次干完活他都会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垃圾。”
我的身后传来一阵干呕的声音,我转过身去。
奥莉加正犯恶心,她把身子倚在门框上,背对着卧室,对着墙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抬眼看了看我,又用手擦擦嘴。然后说:
“他是个仔细的人……是的,我知道了。”
我完全不想再看到刺激奥莉加的一幕。
但我还是走到卧室门口。我的腿开始发软。
“等一下,我走开,”奥莉加嘟囔道。“让我过去。”
我打量着卧室。有几秒钟的时间我都无法明白自己看见了什么。
奥莉加没必要走开。我甚至没来得及转过身去,隔着门槛就把中饭吐在了卧室里。有趣的是俄罗斯人认为隔着门槛告别是不祥之兆,那隔着门槛呕吐结果又会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