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亚的茶馆昏暗、肮脏。天花板下一群肥硕的苍蝇围着暗淡的挂灯嗡嗡作响,挂灯的罩子上满是污垢。我们围着一张约十五公分高的矮桌,坐在色彩鲜艳、油腻发亮、说不清是枕头还是垫子的东西上。这是一张极其普通的桌子,只是桌脚被截断了。桌上铺着台布,色彩非常艳丽,但也满是油污。
在俄罗斯,这样的咖啡馆会被立刻关闭。在欧洲,其经营者得坐牢。在美国,店老板要被判巨额罚款。在日本,此类店铺的店主会因羞愧而剖腹自杀。
但在这个不适合游客的茶馆里,我品尝到了闻所未闻的美味。
摆脱跟踪之后我们分头行动。黑暗使者去寻找自己人并报告所发生的一切。瓦莲京娜·伊利尼奇娜和诺吉尔去召集巡查队的光明使者,与塔什干联络,请求增援。我与阿利舍尔及阿方基叫了辆出租车,来到了这个位于撒马尔罕郊区,与市场毗邻的茶馆。我怀疑撒马尔罕的市场不下十个,比博物馆和电影院加起来还要多。
路上我给自己施了一个变形咒,变成了铁木尔的模样。年轻的魔法师不知为何总认为使用死人的外貌是个不祥的兆头。与此相关的迷信传说五花八门,什么“你很快就会死”,“你会染上别人的习惯”等等。可以把习惯看作是一群跳蚤,它们在主人死后四处散开,去寻觅与其主人最相似的人……我从不相信迷信,所以毫不犹豫地变成了铁木尔的样子。不管怎样,有必要扮成当地人的模样。一个长着欧洲人相貌的外来客在这个茶馆看起来是很怪异的,就像在俄罗斯乡村刈草的巴布亚人一样。
“这儿的食物做得非常可口,”点完菜后阿利舍尔轻声地说。我一句乌兹别克话都不会,所以当着年轻服务生的面,我一直保持沉默。幸好阿方基也没说话,他只是时不时发出满意的咯咯声,用手擦拭着秃发的额角,自豪地看着我。他的目光似乎在暗示:“我们是怎样消灭魔怪的,还记得吗?”我顺从地点头作答。
“我相信,”我回了他一句。墙边放着一台中国制造的硕大录音机,五颜六色的小灯闪烁不停,超大的扬声器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磁带是具有民族特色的曲子,似乎蛮有趣的,但改编成流行音乐风格的变奏以及录音机低劣的质量把曲子给彻底地毁了。不过,发聋振聩的音量足以让我们安心地说俄语,不用担心引起邻座的惊讶。“闻着很香。只是有点儿脏。”
“这不是脏,”阿利舍尔说。“准确地说,不是我们认为的那种脏。知道吗,西欧人到俄罗斯也会皱着眉头说,你们这里没干净的地儿。其实,不干净并不是因为不讲卫生。俄罗斯的土质是另一种类型的,土壤侵蚀更加严重,因此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灰尘。在欧洲你用肥皂擦洗人行道之后,只要没有风把纸片吹来,它可以三天保持洁净。而在俄罗斯哪怕你用舌头把路舔干净,过了个把小时以后它就又布满灰尘了。亚洲的灰更多,所以欧洲人和俄国人都会说:肮脏、不文明、野蛮!这种看法是不正确的!我们就是这样的地域。在亚洲如果闻着香就不脏。在这儿要相信鼻子,而不是眼睛!”
“很有见地,”我说。“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或许的确如此,所以东方人的眼睛很小,鼻子却很大。”
阿利舍尔阴沉地看了看我。然后挤出一丝笑容:
“算了,很可笑,是吧?不过我说的是事实。在东方一切都迥然不同。”
“连他者也不一样,”我点头称是。“对不起,阿利舍尔,我居然不相信有魔怪。”
“知道吗,根据你的描述,它不是跟踪我的那个家伙,”阿利舍尔严肃地说。“那个怪物个头矮些,但身手敏捷,有脚。就像长角的猴子。”
“这帮家伙不提也罢,它们是世间万物的败类,是不负责任的魔法师的卑劣之作!”阿方基附和道。“我和安东打败了那个道德败坏、淫荡好色的魔怪!阿利舍尔,你要是能目睹这场战斗就好了!不过年轻人真不该看到如此淫荡的画面……”
“阿方基大爷……”我打断他。“求你别说了!”
“叫我大大!”阿方基命令。
“大大是什么意思?”我疑惑地问。
“大大就是大爷。”老头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和你一起打败了魔怪,你现在就像我的亲孙子一样!”
“阿方基大大,”我苦苦哀求。“请别再提这事儿了。我非常遗憾没能立刻打败那个魔怪。”
“是那些魔怪!”阿方基断然地说。
“只有一个吧?”我幼稚地纠正他。
“不止!一共两个!大魔怪把小魔怪抓在手中,挥过来挥过去,挥过去挥过来!”
阿方基站起身,绘声绘色地描述魔怪的所作所为。
“好了,伟大的阿方基斗士,”阿利舍尔赶紧说。“它们是有两个。安东因为害怕没发现另一个。坐下吧,给我们上茶了。”
我们就着甜点喝茶,喝了十来分钟。我品出有哈勒瓦酥糖,有与果仁馅饼味道相似的美味糕。对于其他奇妙的点心我就一无所知了。不过这并没妨碍我们享受美味。我们还品尝了五颜六色的糖果(我觉得最好不要去想这些糖果是用什么东西染的色),吃了用甜丝包裹的白色果脯,它的口味也有点像哈勒瓦酥糖。所有食品口味俱佳,而且都是甜食,这对我们是非常重要的。能量耗尽之后我们非常需要甜食。现在即使我们可以利用他人的能量,也只是支配它,并不能将其转化成自己的,即使这样也很不容易了。血液中葡萄糖成分缺失过多,容易出现由低血糖导致的昏迷。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黄昏界,要想活命,除非出现奇迹。
“马上要上羊肉汤和手抓饭,”阿利舍尔给自己倒了第五碗绿茶。“这里的食物虽说普通,但很实在。”
他突然沉默了。我明白他在想什么。
“身为巡查队员,他们死得其所。”我说。
“这是我们的战斗。”阿利舍尔小声地说。
“这是我们共同的战斗。甚至包括黑暗使者。我们应该找到鲁斯塔姆,谁也不能阻止我们。真替穆拉特惋惜……他打死了敌人,自己却没能活下来。”
“换了我就能。”阿利舍尔阴沉地说。
“我也是,”我承认。我和阿利舍尔深有同感地相互对视了一下。
“普通人抗击他者。”阿利舍尔叹了口气。“简直不敢相信!就像是场噩梦!他们所有人都戴上了护身符,这是高级魔法师才能做到的。”
“至少要三个魔法师,”我说。“黑暗使者、光明使者和宗教裁判官。吸血鬼、巫医和作战魔法师。”
“世界末日到了。”阿方基摇了摇头。“从没想过,光明力量、黑暗力量还有恐惧力量会联合起来。”
我瞥了他一眼。在这个短暂的瞬间我察觉到阿方基其实并不蠢。
“阿方基,你装傻,你没那么蠢,”我压低嗓子说。“干吗弄得跟疯子似的?”
阿方基笑了几秒钟,然后一本正经地说:
“安东,弱者最好看起来像傻瓜。只有强者才能让自己成为智者。”
“你不是弱者,阿方基。你进入了黄昏界的第二层,并且在那里待了五分钟。是不是有什么妙方啊?”
“鲁斯塔姆有许多秘密,安东。”
我一直注视着阿方基,但老头一点不生气。接着我把目光转向阿利舍尔。他看上去若有所思。
我很想知道,我和阿利舍尔是不是想到一块儿了。
应该是的。
阿方基——他就是鲁斯塔姆吗?这个傻乎乎的老头几十年无怨无悔、任劳任怨地打理外省的巡查队,他就是世界上最年迈的魔法师?
一切皆有可能。据说,每一位他者都会逐渐改变性格,简化自己:只凸现某个主要特征。足智多谋的格谢尔一直诡计多端,直到今天他还在施展各种伎俩。福马·莱蒙特曾希望过上安逸舒适的生活,现在他每天打理花园,成了生意人。而鲁斯塔姆,如果他城府极深的话,完全有可能近乎偏执地隐身于世,化身为智力有限的弱者。
如果是这样,哪怕我说出自己的猜测,他也不会暴露的。他肯定会傻笑着唱起一首讲述自己师傅的老歌……其实,阿方基从没说过是鲁斯塔姆激发了他的潜能!他是以第三者的身份讲述这个故事的:鲁斯塔姆、愚蠢的老头、激发潜能。是我们自己将阿方基定位成了故事中的傻老头!
我又看了看阿方基。现在我正积极调动自己的想象力,准备随时在他的目光中捕捉到狡诈、近乎病态的掩饰甚至是险恶。
“阿方基,我应该与鲁斯塔姆谈谈,”我谨慎地选择合适的词句。“这很重要。格谢尔派我来撒马尔罕寻找鲁斯塔姆,希望看在他们多年友谊的分上,得到他的建议。只是建议而已。”
“多年的友谊令人怀念啊!”阿方基点点头。“如果友谊仍然存在,它的确令人怀念!我听说鲁斯塔姆和格谢尔吵架了。他们吵得很凶,鲁斯塔姆在格谢尔的身后啐了口唾沫,表示再也不想在乌兹别克的土地上见到他。而格谢尔笑着说,那鲁斯塔姆就该把自己的眼睛戳瞎。有年头的好酒会在瓶底出现苦涩的沉淀,酒的年头越久,沉淀就越苦。多年的友谊也会引发刻骨的怨恨!”
“你说得对,阿方基,”我表示。“你完全正确。但格谢尔告诉我一件事。他曾经救过鲁斯塔姆的命。一共七次。鲁斯塔姆也救过他的命。一共六次。”
我们的羊肉汤上来了,于是我们不再说话。但服务生离开后,阿方基一直紧闭双唇坐着不动。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猜测,他在盘算着什么。
我和阿利舍尔的目光相遇,他微微点了点头。
“安东,你说说,”阿方基终于开口了。“如果你朋友心爱的女人离他而去了……他很痛苦,决定离开这个世界……而你却到他那儿一住就是一个月,从早到晚让他陪着去做客,还说什么周围漂亮女人多的是……这是在拯救他的生命吗?”
“我认为,这取决于你朋友是否真准备因为失去爱情而结束生命,”我小心谨慎地说。“每个有过类似经历的男人似乎都会觉得活不下去了。但只有极个别的会结束自己的生命。难道大家都要像嘴上无毛的傻后生一样不成。”
阿方基又沉默了。
在这个间歇我的手机响了。
我拿起电话,确信要么是得知情况的格谢尔打来的,要么是感觉到大事不好的斯维特兰娜打来的。但屏幕上没有显示任何号码和姓名。只闪现出平和的灰色亮光。
“喂,哪位?”我问。
“安东吗?”话筒里传来带有轻微波罗的海沿岸地区口音的熟悉声音。
“埃德加尔吗?”我高声说。一个他者通常是不会对宗教裁判官的电话感到高兴的。更何况这个宗教裁判官是前任黑暗力量魔法师。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埃德加尔总比假装保持镇定的陌生人强,他们从头到脚挂满了避邪物,认为所有人都有犯罪的嫌疑。
“安东,你在撒马尔罕吧。”当然,埃德加尔不是询问,而是确认。“那里发生什么事了?我们的人正在给从阿姆斯特丹到塔什干的隧道定位呢!”
“为什么要通到塔什干?”我没明白。
“简单说,这条线路我们曾经用过一次,”埃德加尔解释说。“你们那儿怎么了?”
“你知道爱丁堡的事吗?”
埃德加尔“噗嗤”一声笑了。瞧我问的这个问题。在宗教裁判所连实习生都听说了有关盗窃梅林魔械的未遂事件,更不用说是经验丰富的裁判官了。
“根据所有迹象判断,就是那帮家伙干的。只是在那里他们指使雇佣兵。而在这儿他们把当地的军队和警察都给糊弄了。所有人都戴上了避邪物和护身符,子弹也上了魔咒……”
“看来,我的假期结束了,”埃德加尔绝望地说。“真希望你没去那儿!我要被从海滩上拖回去了!因为我有与你一起工作的经验!”
“承蒙关照。”我挖苦道。
“情况很严重吗?”埃德加尔稍停片刻之后问道。
“上百号人追捕两个当地的巡查队员。撤退时牺牲了两个光明使者。接着我们遭到了魔怪的袭击。一个黑暗使者被撕成两半。我用了三分钟才制伏它。”
埃德加尔骂了一句,又问:
“你是用什么方法制伏它的?”
“用‘化为灰烬’咒。幸好我偶然得知了这个咒语。”
“绝了!”埃德加尔嘲讽地说。“年轻的莫斯科魔法师偶然还能记得对付怪物的咒语,这个咒语差不多有一百年不用了!”
“准备撰写论文吗?”我冷笑一声。“来吧,你会喜欢的。顺便临阵磨枪记些对付怪物的咒语,据说还有一个魔怪逍遥在外呢。”
“简直糟透了……”埃德加尔嘟囔了一句。“我在克里特岛。现在穿着泳裤站在沙滩上。我妻子正在给我的后背抹防晒霜。他们却让我三小时后到达阿姆斯特丹,并即刻赶往乌兹别克!这叫什么事啊?”
“这就叫全球化,先生。”我说。
埃德加尔在话筒里哼哼起来。接着他说:
“我妻子会杀了我的。我们正在度蜜月。她可是个女巫!干吗非让我去什么乌兹别克!”
“埃德加尔,你可不该这么说,”我忍不住又想挖苦他一番。“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曾在同一个国家生活过。就把这当作是迟到的爱国主义责任吧。”
但埃德加尔显然对冷嘲热讽和彼此挖苦都没有兴致。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问:
“我怎么找到你?”
“打电话,”我简短地回答,然后挂了电话。
“是宗教裁判所,”阿利舍尔会意地点点头。“他们醒悟过来了。够他们忙的啦。”
“首先应该清查内部人员,”我说。“这会儿他们办公室里正有人偷着乐呢。”
“不一定,”阿利舍尔试图替宗教裁判所辩护。“也许是退休的宗教裁判官干的。”
“是吗?那人类怎么会知道格谢尔派我们去撒马尔罕呢?他只告诉了宗教裁判所!”
“叛徒中可能也有光明力量的巫医。”阿利舍尔提醒我。
“你是指我们守夜人巡查队中光明力量的高级魔法师?光明力量的巫医?他也会为敌人效力?”
“也许就是这样的!”阿利舍尔固执地说。
“我们巡查队中只有一个光明力量的高级巫医,”我心平气和地提醒。“准确些说,只有一个女巫医。她是我妻子。”
阿利舍尔收住话头,摇摇头说:
“对不起,安东!我不是说你妻子。”
“够了,别吵了!”阿方基还像以前一样傻乎乎地喊。“羊肉汤凉了!有什么比凉的羊肉汤更难吃的呢?得趁热喝!”
他小心翼翼地四处打量一番,然后用手在汤碗上方一挥,碗里的凉汤又冒出了热气。
“阿方基,我们怎样才能与鲁斯塔姆谈谈?”我又旧话重提。
“喝汤。”他含糊不清地嘟囔,自己先喝了起来。
我撕下一块饼就着羊肉汤吃起来。有什么办法呢,东方就是东方。这儿不喜欢直截了当地回答。也许,世界上最优秀的外交家就是东方的外交家。他们不说“是”,也不说“不”,但这并不意味他们不发表看法……
直到我和阿利舍尔喝完羊肉汤,阿方基才叹了口气说:
“也许格谢尔说得对。也许他可以要求鲁斯塔姆回答。只回答一个问题。”
看来我的话见效了。
“现在就去。”我点点头说。当然,应该正确地提问,绝不能得到模棱两可的答案。“稍等一会儿……”
“干吗这么着急?”阿方基惊讶地问。“是一会儿,还是一个小时,或者一天……你好好考虑。”
“我已经基本准备就绪了。”我说。
“那又怎么样?你准备向谁提问,安东·戈罗杰茨基?”阿方基冷笑一声。“鲁斯塔姆不在这里。我们找到他之后你再提问。”
“鲁斯塔姆不在这里?”我差点不会说话了。
“不在,”阿方基坚定地说。“如果我的话让你产生了错觉,非常抱歉。但我们必须去魔鬼高原找他。”
我思索片刻,开始明白格谢尔为什么与鲁斯塔姆吵翻了。我也开始理解梅林,尽管他有许多罪行,但毕竟是个非常善良、有着惊人忍耐力的他者。因为阿方基就是鲁斯塔姆。用不着猜!
“我出去一下……”阿方基起身向茶馆角落的一扇小门走去。门上印着无需翻译即可明白的男性标志。有趣的是看不到印有女性标志的小门。看来,撒马尔罕的妇女还不习惯在茶馆里打发时光。
“鲁斯塔姆这家伙,”我趁机嘀咕。“简直就是个老油条,老江湖。”
“安东,阿方基不是鲁斯塔姆。”阿利舍尔说。
“你也信?”
“安东,十年前我父亲认出了鲁斯塔姆。我当时对此并不很在意……就算一个年迈的高级魔法师还活着,那又怎么样呢?他们中有许多人已经金盆洗手,隐姓埋名,在人世间过着自己的生活……”
“是吗?”
“我父亲认识阿方基,差不多五十年了。”
“关于鲁斯塔姆你父亲都说过些什么?”
阿利舍尔蹙了蹙额。然后如同照本宣科一般非常清晰地说道:
“今天我见到了大魔法师,已经七十年没人见过他了。我见到了大魔法师鲁斯塔姆。他曾经是格谢尔的朋友,后来成了他的敌人。我从他身边走过。我们彼此都认出了对方,但都装作没看见。好在像我这样的低级他者从没与他发生过争执。”
“那又怎么样?”轮到我反驳了。“你父亲也可能是认出了装扮成阿方基的鲁斯塔姆。对此你也说说看法啊。”
阿利舍尔沉思片刻,承认有此可能。但他仍然认为,他父亲说的不是阿方基。
“反正这也帮不了我们什么忙。”我挥了挥手。“你也看见了,他太固执己见。我们不得不跟他去魔鬼高原……顺便问一下,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可别告诉我东方国家的高原上有魔鬼。”
阿利舍尔笑着说:
“魔鬼是黑暗力量的魔法师在黄昏界的形象,他们的人性特征被能量、黄昏界以及黑暗力量扭曲了。这是我们第一堂课学的内容。人类称之为魔鬼高原,是因为那里是山地,耸立着许多形状怪异的火山,好似石化的魔鬼。一般没人喜欢去那儿。只有游客……”
“对,只有游客去那儿,”我表示赞同。“这么说来,是普通的迷信传说?”
“不,不是迷信。”阿利舍尔正色道。“那里曾经进行过一场会战。是在两千多年以前,黑暗使者与光明使者之间展开的一场鏖战。黑暗使者人数占优,他们获得了胜利……于是光明力量的大魔法师鲁斯塔姆使用了一种可怕的咒语……从来没人在战斗中用过一种叫作‘白色雾气’的咒语。黑暗使者变成了石头。他们没能在黄昏界消逝,于是坠落到了寻常世界,成了石化的魔鬼。尽管人们不知道这些情况,但他们说得没错。”
我感到心头一阵痉挛。令人厌恶的往事闪现在眼前,让我不寒而栗。我仿佛又站在科斯佳·绍什金面前。远处传来格谢尔的低语声……
“白色蜃气,”我说。“这个咒语叫作‘白色蜃气’。只有高级魔法师才能操纵这个咒语,它要求最大限度地集中注意力并把能量压送至半径三千公里的范围……”
阿利舍尔的话似乎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嘎吱作响的柜门在我眼前打开,柜子里藏着一具年代久远的骨架,正龇牙咧嘴地冲我狞笑……
格谢尔给予我的不仅仅是知识。他将自己整块的记忆也转给了我。这是慷慨的馈赠……就像是从达耐木匠那儿得到的赠品一样。
……岩石透过软底皮鞋灼痛了双脚,因为岩石已烫得发红,戴在衣服上的护身符也失去了功效。前面一个家伙的身体正在冒烟,身体的一半已经融入了软化的岩石当中。很多战友的护身符都没能经受住咒语“命运之锤”的攻击。
“格谢尔!”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在我耳边喊道。他黑色的胡子因为热浪的袭击而变得卷曲,红白相间的衣服上薄薄地落了一层黑灰。头顶上方掉下类似花边的灰白色絮状物,从上面撒落了许多粉末。“格谢尔,该做决定了!”
我沉默不语。看着冒烟的身体,我试图认出他。但这时他的护身符彻底失效了,尸体瞬间冒出火焰,变成浓浓的烟柱,升向天空。散射出的能量激荡着烟灰,后者立刻变成了透明的人形。我明白了从头顶上落下的是什么,喉咙立即哽住了。
“格谢尔,他们想唤醒‘主宰的灵魂’!”身着红白色相间衣服的魔法师惊惶失措,充满恐惧。“格谢尔!”
“我准备好了,鲁斯塔姆。”我说。我把手伸给他。魔法师并不经常两人一起创造咒语,但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磨难。况且两人一起会更容易些,更容易作出决定。因为前方有上百个黑暗使者和上万名普通人。
而我们的身后一共只有百余名我们信任的普通人和十个低级魔法师。
很难使自己相信,十与百要比百与万更加可贵。
我看着灰黑色的烟灰,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我对自己说,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两千年我们又是好汉。坚强和善良的人遇到这种情形通常都会这么说。
前方不是普通人!
前方是发狂的野兽!
能量流经我的身体,鼓起的能量填满了我的筋脉,皮肤上渗出血色的汗液。周围有太多的能量。它们来自死去的他者,来自所念之咒,来自进攻的普通人。黑暗使者并非平白无故地引来了庞大的军队。他者不惧怕普通人的武器,但他们挥舞军刀的手,龇牙喊叫的嘴,还有渴望死亡的眼睛都是受到能量操纵的,他们成了能量的傀儡。这帮因残酷统治者的逼迫或因贪求财富而被驱赶到黑暗力量麾下的肮脏败类越憎恨,越害怕,行进在他们中间的黑暗力量魔法师的能量就越强大。
但我们还备有一个从未在人世间念过的咒语。此咒由鲁斯塔姆从遥远的北方小岛带来,一个名叫梅林的机智多谋的光明使者想出了它,不过,它甚至让与黑暗力量过从甚密的梅林也感到恐惧……
它就是“白色蜃气”。
鲁斯塔姆念出发音粗俗的异邦话语。我跟着他复述,甚至没打算弄清楚它们的含义。这些话很重要,但它们只是使黏土成型的陶工之手,只是注入了金属溶液的黏土模型,只是束缚双手的铜制枷锁——仅此而已。我们周而复始地念着这些话,同时配以适当的姿势与眼神,但最终决定一切的只有能量。
能量与意志。
我再也无法抵挡在身体内部搏击的强大力量,随着心脏的每一次跳动,它几乎要把我脆弱的肉体撕裂。我和鲁斯塔姆同时张开嘴。我高声喊叫,但却无法用言语表达思想。
话语念完了。
白色的雾气从我们嘴里冒出,像一股浊浪朝空中升腾,同时也涌向逼近的军队,涌向黑暗力量的魔法师,我们的咒语编织出一张天罗地网,它的威力更加令人震惊,但速度稍显缓慢。已经开始从岩石中腾起的魂魄被白色的雾气吹散了。
接着,我们的“白色蜃气”追上了他者,追上了普通人的军队。
世界在我们面前失去了色彩,但和黄昏界发生的情形完全不同。世界变成了白色的,这是象征死亡的白色,是几种颜色无效地混合,就好像根本没有使用这些颜色一样。黄昏界在颤抖,在起皱,一层一层地粘在一起,普通人和他者被压在巨大的冰磨下,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们,人们因疼痛而喊叫,他者因恐惧而失语。
世界凝固了。
白色的雾气逐渐消散。剩下的是从天空洒落的灰尘,是脚下灼热的大地,是他者石化的身体。它们的形状新奇别致,与那些粗糙难看、变成花岗石和沙石的人体完全不同。这些石化的身体中有变成老虎的变形人,有趴在地上的吸血鬼,还有徒然举起双手企图自卫的魔法师……
普通人什么也没留下。黄昏界吞噬了他们,把他们消化,化为乌有。
我和鲁斯塔姆一个劲地打着哆嗦。接着我们用指甲互相把对方的皮肤划出血来。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早就想干一架了。
“梅林说,他者会升入黄昏界最深一层,第七层……”鲁斯塔姆轻声说。“他错了。但这样的结果……也不坏……这场鏖战将永载史册,千古流芳。”
“快看,”我对他说。“快看,哥们儿。”
鲁斯塔姆注目凝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我们他者的方式。突然,他吓得面色惨白。
这场鏖战不会永载史册。我们再也不会以此炫耀。
杀死敌人——是英勇的业绩。让他遭受苦难——则是卑劣的行径。
他们仍然活着。他们变成了岩石,不能动弹,丧失了能量,失去了触觉、视觉和听觉,失去了人类及他者拥有的所有感觉。
在岩石没有变成沙砾之前,他们仍然活着并将继续活下去。也许他们还能活得更久。
我们看见他们若隐若现的生命征兆。看见他们的惊讶、恐惧与愤怒。
我们不会以这样的鏖战自豪。
我们不会再提及这场鏖战。
我们再也不会说异邦的恶毒话语,正是这些话引发了恐怖的“白色蜃气”……
我怎么会从下往上看着阿利舍尔?天花板怎么会出现在他脑袋的后面?
“你醒啦,安东?”
我用胳膊肘支撑着站起身来,四下打量了一番。
东方的事情极其隐晦。东方人善于将一切做得非常微妙。茶馆里的所有人都装作没看见我晕了过去。听凭阿利舍尔一人帮我恢复知觉。
“白色蜃气。”我重复了一遍。
“明白了,明白了,”阿利舍尔点点头。他确实非常惊恐:“是我说错了,不是雾气,是蜃气。对不起。你怎么会突然昏厥呢?”
“鲁斯塔姆与格谢尔一起使用了咒语‘白色蜃气’,”我说。“是三年前……总之,是格谢尔教会了我念此咒语。他教得非常认真。跟我说了往事。大体上……我现在记得当时的一切。”
“真的很恐怖吗?”阿利舍尔问。
“非常恐怖。再也不想看到那一幕了。”
“好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利舍尔安慰我说。“一切都结束了,一切早就过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假如,”我说,但我收住了话头,没有更明确地说明。如果阿利舍尔不走运的话,他自己也会见到发生的一切,到时他自然会明白。因为我们还得去魔鬼高原。回忆往事,我发现鲁斯塔姆与阿方基之间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正在这时阿方基从厕所回来了。坐下后,他看了看我,和善地问:
“想休息了,是吧?还早呐,吃完手抓饭我们就休息。”
“谁说得准呢。”我嘀咕着坐下来。
“文明真是个好东西!”阿方基继续说,似乎没听见我的回答。“你们还年轻,你们不知道文明给世界带来了多少美好的事物。”
“莫非厕所里也亮着灯?”我嘟囔道。“阿利舍尔,催服务生上抓饭,好吗?”
“还真是的呢……”
阿利舍尔站起身,但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端着一大盘食物出现在我们面前。毫无疑问,这一个盘子应该是给我们仨共同享用的……盘里有酥软的红色米饭,橙黄色的胡萝卜,过多的肉,最上面还放着一头整蒜。
“我说吧,这儿的饭菜做得很好。”阿利舍尔满意地说。
我看了看送抓饭来的男人。奇怪,刚才为我们服务的那个年轻小伙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个新服务生神情异常不安?
我用手抓了一把饭送到嘴边,看了看服务生。他点点头,极不自然地笑了笑。
“羊肉上的蒜头只是个幌子。”我说。
“什么幌子?”阿利舍尔惊讶地说。
“我这是……想起了睿智的福尔摩斯和天真的华生,”我说,此刻我不再担心我的俄语会不合时宜。“蒜是为了去除砒霜的气味。你自己不是也说在东方要相信鼻子,而不是眼睛……亲爱的,和我们一起吃吧!”
服务生摇摇头,慢慢退下。出于好奇我透过黄昏界看了看他——我见到了绿色和黄色占优势的征兆。这是象征恐惧的征兆。他并不是职业杀手。下毒的抓饭是他自己代替弟弟送来的,因为他为兄弟担心。可悲的是,出于对亲人的热爱与关心,人类什么样的龌龊之事都做得出来。
总的说来,这纯粹是即兴之作。茶馆里有砒霜和耗子药这类东西,于是有人下令给我们吃下毒的抓饭。用这样的方式杀死他者是不可能的,但可以轻而易举地削弱他的威力,扰乱他的思绪。
“我现在就把你变成肉饼,”我对服务生说。“用它喂你的兄弟。有人监视茶馆吗?”
“不……不知道……”服务生马上明白,尽管我的外貌与东方人一样,但他跟我得说俄语。“我不知道,有人命令我这么做的!”
“赶紧滚!”我一边站起身一边呵斥。“别想要小费。”
服务生立刻向厨房冲去。茶客此时也准备趁乱离开茶馆,他们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吃白食。是什么让他们感到如此害怕,是我的话还是语调?
“安东,别把裤子烧着了。”阿利舍尔说。
我往下一看,一个火球在我的右手掌心中转动,发出丝丝的响声。我实在太气愤了,以至于咒语已经在我的指尖上蓄势待发。
“真想一把火烧了这可恶的茶馆……好让他们吸取教训,”我咬牙切齿地说。
阿利舍尔没说话。他一会儿不自然地笑笑,一会儿又皱皱眉头。我非常清楚他想说什么。他想说,这些人是无辜的。他们是被逼无奈,又无力反抗。这家茶馆也不富裕,茶馆是他们仅有的一切。三个有孩子和老人的大家庭就指望这个茶馆过活。但他什么也没说,因为在这种情形下,我完全有权引发一场小小的火灾。有人居然企图毒死三个光明力量的魔法师,他理应受到惩罚。这是给他自己,同时也是给别人的一个教训。我们是光明使者,但远非圣贤……
“羊肉汤很不错。”阿利舍尔小声地说。
“我们穿过黄昏界去魔鬼高原,”我说着把火球变成了一缕流动的火焰,注入盛手抓饭的盘子里。盘里的米和肉变成了木块和砒霜。“我也不想这里闪出火光。只是他们下手也太快了,这帮畜生。”
阿利舍尔感激地点点头,站起身,为了表示对我的支持,他用脚踩碎了一只盘子,还打翻了两个茶壶。
“绿茶也不错,”我赞同地说。“不过茶叶似乎很一般。说实话,是很差。但口感很好!”
“关键是要煮到家,”阿利舍尔终于松了口气,赶紧接过我的话茬。“如果茶壶用了五十年,而且一次也没洗过……”他支吾起来,但看到我脸上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感,又继续说:“奥妙就在于此!茶壶的内壁形成了一层神奇的茶垢,它是由香精油、黄酮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神秘物质构成的。”
“茶里还有黄酮?”我很惊讶。我把挎包重新背到肩上。差点就把它给忘了。内衣当然不会少,但包里还有格谢尔给的一整套作战避邪物以及五沓厚厚的美金!
“哦,也许我弄错了……”阿利舍尔承认。“但关键就在于这层茶垢,这样我们就能在茶叶所形成的硬壳当中煮茶……”
我们驾轻就熟地架起阿方基进入了黄昏界。狡猾的老头很顺从,他盘起腿,悬坐在我们中间,令人憎恶地窃笑着,还不时地发出“哦!哦!”的叫嚷声。我想,如果格谢尔的回忆有误,阿方基真的就是鲁斯塔姆——尽管他们的年龄相差甚远。那我肯定要把他骂个狗血喷头,让他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