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客是最可怕的一种人。有时不免怀疑:大家是否总是把本国居民中最讨厌的人——最爱吵闹、最没教养、最糊里糊涂的那些人——派到国外去。也许事情本来要简单得多:每个人的脑袋里大概都有一个“工作—休息”的秘密转换开关,当它被调至“休息”状态时,百分之八十的大脑就停止运转。
当然,剩下百分之二十的大脑用于休息也是绰绰有余了。
我随着人群缓缓地朝着山冈上的城堡走去。不,我现在可没有打算研究傲慢的苏格兰国王们阴郁的住所,我只想感受一下城市的氛围。
我喜欢这种气氛。跟其他的旅游地一样,欢快的氛围在某种程度上是被营造出来的,是癫狂的,是受到酒精熏陶的。不过周围的人们都在享受生活,互相微笑,暂时把琐事抛到了脑后。
很少有私家车开到这里,来的多半是出租车。游人基本上都在步行——往城堡去的人潮和从城堡返回的汇聚在一起,漩涡一般围住正在街道中间表演的演员,又像溪流似的渗进各家酒吧和商店,形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人海。
对于光明他者而言,这里是个很棒的地方。虽然有些无聊。
我拐进一条巷子,不慌不忙地朝下面走去,前面是把城市分成老城和新城的绿地。这儿也有酒吧和售卖纪念品的店铺。可游客却少多了,激情狂欢的节奏慢了下来。我查了查地图——这比用魔法更简捷,然后穿过宽宽的绿地朝大桥的方向走去,这里曾经是北湖。如今,北湖的所在地经历了演化的最后阶段,变成了公园——城市居民和厌倦了喧哗和忙乱的游客们散步的去处。
桥上同样聚集了很多游客。有的挤在双层观光巴士里,有的在欣赏街头艺人的表演,有的正在享用冰激凌,还有的则眺望着山冈上的古老城堡若有所思。
草坪上,哥萨克人挥动着马刀在跳舞。
在国外闲逛的游人对于卖力工作的同胞总是怀有些许的好奇,正因如此,我朝他们走近了一些。
鲜红的衬衣,肥大的灯笼裤,钛合金制成的马刀——这样就能发出闪亮的火花,挥舞起来也更轻松——僵硬的微笑。
四个男演员在做踢腿下蹲跳。
他们同时也在聊天——虽然带着乌克兰口音,但仍是地地道道的俄语。也可以把他们说的话称为秘密语言——更冠冕堂皇的说法大概应该是这个。
“×你妈的!”一个假哥萨克一边带劲地比划着,一边从牙缝里挤出句脏话。“动起来,小子!保持好节奏,别搞得跟被扯破了的安全套似的!”
“去你的!”另一位身着盛装的演员回答,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别光顾聊天,把手舞起来,钱都跑光了!”
“坦卡,臭婊子!”第三个演员接过话茬。“快出来!”
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姑娘开始扭动起来,让“哥萨克们”歇口气,她同时还恰当而不带脏字地回敬了他们:
“蠢货,我浑身都湿透了,你们就知道挠蛋蛋!”
人群中摄像机嗡嗡作响,照相机闪个不停。我从里往外挤,听到旁边的一个姑娘用俄语问同伴:
“太恐怖了……你觉得他们总是这么满口脏话吗?”
嗯,很有意思的问题。一直都这么骂脏话?还是只在国外才这样?所有人都骂?还是只有我们的同胞这样?他们是不是天真而莫名地相信,在俄罗斯国境以外就没人懂俄语了?
我最好还是以为所有的街头艺人都那么说话。
观光巴士。
游客。
酒吧。
商店。
街心花园里,一位哑剧演员摩挲着并不存在的墙壁左顾右盼——忧郁的男人困在无形的迷宫之中。
身着制服的黑人不动声色地演奏着萨克斯。
我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急着去“苏格兰地洞”。我应该深切地体会这座城市,用皮肤、肌体和血管里的血去感受它……
我打算在人群中再逛一会儿,然后买张票去恐怖屋。
游乐场没有对外开放。大桥的石墩上还保留着硕大的招牌。大门敞开着,一看便知是古老地洞的入口,大门齐胸处拉着绳子,挂在上面的牌子客客气气地告知:游乐场由于技术原因暂不营业。
老实说,我很吃惊。维克托是五天之前死的。这段时间足以让警察进行任何调查。爱丁堡守夜人巡查队无需通报大众就该完成必要的查验工作。
竟然还在闭门谢客……
我耸耸肩,抬起绳子,从底下钻过去,顺着又窄又暗的梯子往下走。带扶手的金属台阶在脚下发出响亮的回声。经过几段台阶之后便是卫生间,接着是一条窄窄的走廊,那儿的售票处也关着。稀稀疏疏地亮着几盏灯,不过大概不是用来为游客营造阴森气氛的,只是亮度不大的普通节能灯。
“有人吗?”我用英语问,自己也有些惊讶于这句话的双关意味。“嘿……有……他者在吗?”
没有动静。
我走过几个房间。墙上挂着一些人物画像,面部都十分凶狠,这倒能让龙勃罗梭感到满意。镜框里的文字讲述的是罪犯、狂热分子、食人怪和巫师的故事。小箱子里放着被砍下的手和脚的劣质模型、旁边是装着深色液体的烧瓶以及刑具。出于好奇,我透过黄昏界看了看刑具。新东西——它们没被用来拷问过什么人,上面一点受刑的痕迹都没有。
我打了个哈欠。
头顶上拉着细绳,想必是用来伪装蜘蛛网的。上面有些小布条晃来晃去,更高的地方大概是金属顶棚,钉着碟子大小的铆钉,毫无浪漫可言。游乐场是由纯粹的技术用房改造的。
我感到有些不安……
“有人吗?不管死活,倒是答应一声啊!”我又喊了一嗓子。还是没有回答。不对,究竟是什么令我不安?刚才……有点不对劲……当我透过黄昏界观察的时候……
我再次借助黄昏界的视线环顾四周。
一切正常!只有一个奇怪之处!
四周都没有青苔。这种无伤大雅但令人不快的寄生物在黄昏界的第一层里生长,是这个灰色层面独一无二的常住客。在这样一个人们倍感恐惧的地方,青苔应该疯长才对,虽然这种恐惧只是小打小闹,而且市井味十足。它们应该从顶棚上悬垂下来,像毛茸茸的钟乳石柱一样,给地面铺上一层微微颤动而又使人生厌的地毯,爬满墙壁。
可是却没有青苔。
有人定期打扫这个地方吗?光明力量用火烧,黑暗力量用冰冻。
嗯,如果工作人员当中有他者,这会对我有用。
这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就像是在回应我的想法。步履匆匆,仿佛有人听到我的喊叫,正穿过装有石膏纸板隔断的迷宫,从远处赶来。又过了几秒钟,通往下一个房间的黑色小门打开了。
一个吸血鬼走了出来。
当然,不是真正的吸血鬼。他是普通人的生物电场。
他穿着演出服。
黑色的袍子,嘴里是橡皮獠牙,脸上涂得惨白。颜料的质量很好,不过跟栗色的卷发不太相配。表演时他大概得戴上黑色的假发。小伙子手里拿着一个塑料矿泉水瓶,正准备喝一口。这瓶子跟他的整体形象也不协调。
小伙子见到我,皱了皱眉。和善的面容没变得凶狠,但却严厉起来,一副要教训人的样子。他用一只手靠近嘴,迅速转过身去。等他再转过来的时候,獠牙已经没有了。
“这位先生……”
“您在这儿工作吗?”我问。我不想使用魔法摧毁他的意志。通常情况下,按照普通人的方式就可以沟通。
“是的。游乐场关了。暂时性的。”
“是因为杀人案吗?”我问。
小伙子皱了皱眉。他现在看上去已经毫无友善可言。
“先生,我不知道,您是怎么……这是私人的地盘,对游客关闭。请您往出口走。”
他朝我迈了一步,甚至伸出手,用自己的动作表明,他准备强行将我带出去。
“维克托·普罗霍罗夫被杀的时候您在这里吗?”我问。
“您究竟是什么人?”小伙子警惕起来。
“我是他的朋友。今天刚从俄罗斯来。”
小伙子的面部表情起了变化。他后退几步,靠到刚才走出来的那扇门上。他推推门——门打不开。我承认,是我动了手脚。
小伙子完全慌了神。
“先生……不是我的错!我们大家都对维克托的死感到悲痛!先生……同志!”
最后一个词他是用俄语说的。从哪一部旧的战争片中学来的呢?
“您怎么啦?”现在我倒有点纳闷了。我向他走近一些。难道我真的很走运,这么快就碰上一个知情者,一个和杀人案有关的人?要不他怎么会表现得如此惊慌失措?
“别杀我,我没犯罪!”小伙子连珠炮似地说,皮肤变得比化妆颜料还要白。“同志!卫星、伏特加、改革!戈尔巴乔夫!”
“在俄罗斯,因为最后这个词真的可能会被杀掉。”我嘀咕了一句,把手伸到口袋里掏香烟。
这句话极不恰当,这个动作也好不到哪儿去。小伙子白眼一翻,晕倒在地。矿泉水瓶子滚落一旁。
纯粹是出于固执,我还是没有使用魔法,只靠煽脸颊和喷凉水把他弄醒了,然后关切地递过去一根香烟。
我和他在道具刑椅上坐下。椅子上有个洞,洞里藏着一根带曲柄杠杆装置的小木棒,很有些威胁的意味。
“你倒是笑得出来。”小伙子郁闷地说,“你觉得可笑……”
“我没笑。”我简短地回答。
“你在笑,只不过是在心里笑。”小伙子有意拖长了声调,向我伸出手:“我叫让。”
“安东。我还以为你是苏格兰人。”
让颇为骄傲地晃了晃栗色的卷发。
“不……,我是法国人。我从南特来。”
“在这儿读书?”
“打工挣钱。”
“呃,你干嘛穿着这身傻里傻气的衣服?”我问。“现在又没有游客。”
让的脸立马就涨红了,变得之快,只有栗色头发的人和白化病患者才能做到。
“头儿让我今天值班,游乐场还没开放,我得守着,万一警察又想来查点什么。一个人待在这儿不舒服。穿着这件衣服……觉得踏实些。”
“差点儿没吓得我尿湿了裤子,”我向小伙子抱怨——没有什么比这种低俗的说法更能缓和紧张气氛的了。“你怕什么呢?”
让瞟了我一眼,耸耸肩:
“谁知道呢?小伙子是在我们这儿被害的,好像我们都该负责似的……但要负什么责呢?他可是个俄国人!真保不准会发生什么事……大家都清楚这事会怎么收场……我们都在议论,刚开始是说着玩儿……后来就有些当真了。万一突然冒出个父亲、兄弟或者朋友……把大家都给教训一顿呢?”
“你是怕这个啊,”我才反应过来。“唔……我可以向你担保,血腥复仇在俄罗斯不太流行,苏格兰好像也有这一招啊。”
“说的就是!”让表示同意,这不太符合他说话的逻辑。“野蛮!残暴!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文明世界呢……”
“居然有人被割断了喉咙,”我附和道。“维克托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伙子斜瞄了我一眼,猛吸一口烟,摇了摇头说:
“我觉得你在说谎。你不是维克托的朋友。你是俄国克格勃,是被派来调查杀人案的。对吧?”
他真的是战争片看多了吧?我觉得有些好笑。
“说实话,让,”我小声地说,“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法国人非常严肃地点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踩灭了香烟。
“走,俄国佬,我带你去看看那个地方。不过别再吸烟了,这儿的东西都是布和纸板做的,万一像火药那样燃起来——喔!”
他推推门,当然,门一下子就开了。让不得其解地观察了一番,然后耸耸肩。接着我们又穿过了几个房间。
“喏,这就是那个倒霉的吸血鬼城堡。”让阴沉着脸说。他在墙上摸了摸,摁下了开关——光线亮了许多。
的确,这里更适合黯淡无光。黑暗消失过后,游戏场看上去实在是很离谱。通往吸血鬼城堡的“血河”就是一条宽约三米的金属长槽,里面注满了水。
水不深。
差不多齐膝。
一条铁皮小船,当然,它并不能在水里漂行。我用脚碰了碰船舷,得知小船是固定在滑轮上的。水下的钢索依稀可见,它把船从一个“停靠点”牵引到另一个“停靠点”。水槽的总长度不超过十五米。船在半中央拐进一个被厚重帘子隔开(现在帘子是撩起来的)的房间。房间的顶棚下能看到庞大的通风系统。一面墙上粗略地画着耸立在悬崖边的阴郁城堡。
我走到船头,想看看黑洞洞的小房间。作为告别生命的地方,这里的确是很白痴。嗯……五天之内痕迹可能都消失了,不过还是试一试吧。
通过黄昏界的观察一无所获。我的确发现了他者的痕迹——有光明使者的也有黑暗使者的,但那都是巡查队专家检查杀人现场时留下的。没找到任何“吸血鬼的行踪”。但是能觉察出死亡的气息,而且非常强烈,仿佛这事并非已经过了五天,而就是在一两个小时之前刚刚发生的。唉,小伙子死得真惨。
“谁负责配音呢?”我问。“肯定有各种各样的长吁短叹和毛骨悚然的呻吟声吧?不可能让小船载着游客安安静静地往前开。”
“放录音,”让愁眉苦脸地说。“那边有扬声器,这里也有。”
“没人看护游客吗?”我问。“万一有人觉得不舒服呢?”
“有我们看着啊,”让不很情愿地承认。“看到左边墙上的小洞了吗?肯定有人会在那儿盯着的。”
“在黑暗当中?”
“靠夜视仪……”让有些发窘。“就是带夜间拍摄功能的普通摄像机。我们站在那儿看屏幕……”
“哦……”我点点头。“维克托被杀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要么是因为冷静下来了,要么就是已经妥协了,反正他没有表示任何否定,只是问了一句:
“您凭什么认为站在那儿的是我?”
“因为你穿着吸血鬼的衣服。万一游客中有人也在使用带夜间拍摄功能的摄像机呢?所以工作人员得化妆,是吧?我想,你们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也就是说,在游客参观的时候你也穿着这身衣服,而且在附近。”
让点点头。
“是的,你说得对,当时的确是我。不过你得相信,我什么也没看见。大伙儿就那么坐着。没人攻击他们,也没人靠近。”
我没告诉他无法用夜间模式把饥肠辘辘的吸血鬼(他如此野蛮地“捕猎”,一定是因为饿极了)拍下来——这种模式是用红外线进行拍摄,而饥饿的吸血鬼不比周围环境的温度高。也许摄像带上会留下蛛丝马迹……
“摄像了吗?”
“当然没有,干嘛白白浪费带子?”
我蹲下身,用手搅了搅水。水发凉,有股霉味,好像没人有时间换水……当然,如果调查还没结束,这也很自然……
“您发现什么了?”让好奇地问。
我没有回答他。闭着眼睛观察河水,用黄昏界的视线观察,这样可以透过现象看到事物本质。
水槽里满是混浊的结晶体,血红色的纹理透过晶体显现出来,底部则聚集着橙色的悬浮物。
水里有血。
差不多有四升。
也许正因如此,死亡的气息才这么重。世界上血液保留记忆的时间最长。
如果警察能对河水好好化验一番,他们就该明白,维克托的血全都流到了河沟里。这桩案子根本就没有吸血鬼卷入。
当然,警察也没找吸血鬼。可能也做过化验了。如果没做,也只是因为对此深信不疑。脖子“咔咔”地被折断,鲜血汩汩地流到了小船外面……只有他者才会愚蠢地想到在游乐场里找吸血鬼!
“情况非常清楚,”我嘟囔了一句,站起身来。“妈的……”
确实是件残忍的杀人案。罪犯可没什么黑色幽默。不过这就不是我们的事了。让爱丁堡的警察去查吧。
那么,为什么要害死小伙子呢?唉,这可是个愚蠢的问题。死亡的理由远比活下去的要多得多。小伙子年轻气盛,他的父亲又是个商人和政客。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他父亲的事情,还有可能根本就没什么原因。
是的,格谢尔和扎武隆都碰了一鼻子灰。在没有危险的地方嗅到了危险。
“谢谢你帮忙,”我对让说。“我走了。”
“你肯定是俄罗斯警察,”让得意洋洋地说。“你发现什么了吗?”
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摇摇头。
让叹了口气:
“我送你,安东。”
离“地洞”不远有个不错的酒吧,叫做“长脚秧鸡和小旗子”。三个连着的小厅、深色的墙壁和天花板、旧灯具、啤酒杯、装饰画、墙上的各种小饰品。吧台后面有十来个放啤酒用的龙头,台子上则摆着一整排酒瓶子,光威士忌就有五十个品种。提起“苏格兰酒吧”能想到的一切这儿都有,可以满足说各种语言的游客。
我想起谢苗的话,点了哈吉斯和例汤,从女招待手上接过一杯“吉尼斯”啤酒。她长得高高大大,由于长期不间断地操作啤酒泵,手臂很是粗壮结实。我向尽头那个最小的厅走去,那儿有张空桌子。相邻的桌旁坐着一帮日本人。窗户边还放了一张桌子,一位蓄着小胡子、身材胖胖的老先生在喝啤酒,大概是本地人。他流露出一脸无趣的表情,就像莫斯科人因为一时糊涂逛到了红场上一样。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音乐,幸好声音不大,旋律也还动听。
汤很一般,里面有鸡蛋和干面包屑,哈吉斯不过就是苏格兰风味的下水灌肠。不过我还是喝光了汤,吃完了哈吉斯和附送的炸薯条,算是完成了必须体验的旅游项目。
我最喜欢的是啤酒。我边喝边给家里打电话。跟斯维特兰娜简单地说了几句,告诉她我不会耽搁太久——事情进展得很迅速。
在给爱丁堡守夜人巡查队的领导打电话之前我又要了一杯啤酒,然后在电话簿里找到了福马·莱蒙特的号码,拨通了电话。
“您好!”几声响铃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了礼貌的问候。值得一提的是,他说的是俄语。
“您好,托马斯,”我还是决定不叫他的俄语名字福马。“我是安东·戈罗杰茨基,您在莫斯科的同事。格谢尔请我转达他对您的诚挚问候。”
这听上去极像拙劣的间谍故事当中的对话。我甚至皱了皱眉。
“您好,安东,”他从容地回答。“我正等您的电话呢!一路上还顺利吧?”
“很好。我住在一家不错的旅馆,虽然有些昏暗,不过位于市中心。我在市里逛了逛,在城市地下也稍微看了看。”我马上就受够了,这种拐弯抹角的说法方式真是可笑。“我们能见个面吗?”
“当然,安东。我马上过来,”我的谈话对象说。“或者……您到我这边来,好吗?我的位置更舒服。”
我抬眼看了看坐在窗户旁边那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高高的额头、浓密的眉毛、尖尖的下巴、睿智而尖刻的眼睛。他把手机放进口袋,用手指了指旁边的空位。
的确,他和格谢尔有很多共同之处。当然,不是外表,而是待人处事的方式。也许托马斯·莱蒙特先生跟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一样善于打掉手下人的傲气。
我拿起啤酒杯,在爱丁堡守夜人巡查队头儿的桌边坐了下来。
“叫我福马吧,”他首先发话。“我很高兴能聊聊格谢尔。”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很久了,格谢尔有更老的朋友,我没有……我听说过你的很多事,安东。”
我没说话。没什么可回答的,昨天之前我甚至连爱丁堡守夜人巡查队领导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你跟布鲁斯聊过了。你觉得我们的吸血鬼大师如何?”
我迟疑了一下,开始概括自己的印象:
“凶狠、阴郁、尖刻。不过他们这些家伙向来都是凶狠、阴郁而又尖刻的。当然,他没杀维克托。”
“你给他施压了。”福马不是在提问,而是在陈述事实。
“是的,当时只能这么做。他什么都不知道。”
“用不着辩解。”莱蒙特呷了一口啤酒。“一切都还好。出于自尊,他会保持沉默。而我们也得到了想要的信息……那你在‘苏格兰地洞’都看到了些什么?”
“给孩子们玩儿的恐怖屋。游乐场没开,不过我和一个演员聊了聊,还到了出事地点。”
“那么,”莱蒙特兴奋起来。“你查出什么了,安东?”
长期与格谢尔打交道的经验没有白费。现在的我立刻就能觉察出有权有势、盛气凌人的双手打算何时伸到冒失而稚嫩的魔法师的浑水里去搅和。
“维克托被割断脖子的地方叫‘血河’……”我望了望不动声色的莱蒙特,马上又纠正了自己的说法:“是维克托被杀的地方。水里全是血。很多的人血。看来并没有什么吸血鬼喝过小伙子的血。他的动脉被割开了,血流进了水沟。不过应该对水进行化验。可以叫警察来,让他们进行DNA鉴定……”
“喔,您是真相信科技啊。”福马皱了皱眉。“水沟里的血是维克托的。我们第一天就查过了。这只需要最简单的魔法,第五级力量就足够了。”
可我还不打算投降。摆脱不利局面的能耐我也是在与格谢尔打交道的过程中学会的。
“这对我们没什么用,可应该给警察支个招。让他们也知道血都流进了水沟里。这对他们的侦破工作有好处,顺便还能止住有关吸血鬼的传言。”
“我们这里的警察很棒。”福马心平气和地说。他们也全都查过了,现在正在专心破案。而制止愚蠢的传言不属于他们的职责范围。谁会对那些无聊的八卦小报感兴趣……
我强作镇静。无论如何,我是进行过快速而准确的调查的。
“我想,我们不需要再继续过问此事,”我说。“杀人事件确实不幸,不过就让普通人自己去同不幸作斗争吧。当然,那小伙子挺可怜的……”
福马点点头,喝了口啤酒,然后说:
“是可怜……安东,对那个咬痕我们该如何解释?”
“什么咬痕?”
福马从桌子那头略微探过身来,小声说:
“维克托脖子上不是伤痕,安东。毫无疑问,它是吸血鬼的獠牙留下的痕迹。知道了吧?”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发红。但还是傻乎乎地问了一句:
“真的?”
“真的,真的。杀手怎么可能如此准确地了解吸血鬼獠牙的构造和功能?边槽,锥形钩,德库拉沟纹,穿刺时的螺旋形切口……”
我已经满脸通红。仿佛又真切地回到了以前的课堂上。波林娜·瓦西里耶夫娜手执教鞭,桌上放着硕大的橡胶模型,它尖尖的,主要部分被拧松了,只有一小部分还上着螺丝;一个白色的有机玻璃牌子上用黑色的字母写着:“吸血鬼右眼牙(工牙)。模型。比例:25∶1”。这个模型以前是可以活动的,摁一下按钮它就能伸长、旋转。不过小发动机早就烧坏了,谁也没功夫去修理它,獠牙就永远静止在了半伪装半工作的状态。
“我太急于下结论了,”我承认。“是我的错,莱蒙特先生。”
“错倒没错,你不过是希望他者与此事无关,”福马宽宏大量地说。“如果你先熟悉一下解剖结果,就会明白那样推测是不对的。你还有什么想法?”
“如果吸血鬼是因为极度饥饿而把猎物吸了个精光,”我皱皱眉,“那么此后他可能会呕吐。当然,吐出来的不是全部的血……水里发现麻醉用的乳清了吗?”
“没有。”福马赞许地点了点头。“不过这不说明任何问题。吸血鬼有可能太心急了,没有进行麻醉。”
“有可能,”我表示同意。“也就是说,他也许真的吐过,或者咬断脖子之后就克制着,直到小伙子的血流干。不过,这样做目的何在呢?”
“把大家引入歧途,干扰调查。”
“这样做毫无意义。”我摇摇头。“为什么要干扰?为什么既留下吸血鬼咬伤的痕迹,又把血都放了?他们对鲜血很爱惜,不会白白放掉。我们的吸血鬼甚至会给新手这么讲:‘把血洒到地上就等于动手打亲娘。’”
“意义总归能找得到,”福马用教导的口吻说。“比方说,吸血鬼想让别人怀疑年轻而饥饿的吸血鬼。因此他咬死了小伙子,但并没有喝血,而是把它给放了,希望这些血不会被发现。也有可能吸血鬼的确很饿,但咬了人之后又突然醒悟了,所以把血放了,以制造假象……”
我完全沉浸在谈话当中,觉得自己面对的是格谢尔。我挥了挥手说:
“得了吧,鲍……福马!可以做出很多种推测,可我还没碰到过饿极了的吸血鬼把獠牙都扎进人的身体了却不喝血的事。这都是无谓的争论。更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要杀小伙子。他是偶然的受害者吗?那就直接找流窜分子或者新手好了。还是说吸血鬼就是要置维克托于死地?”
“吸血鬼只要轻轻一击就可致人死命,”福马说。“甚至都不用碰到对方。他干嘛要留下痕迹?他可以让维克托死于心力衰竭——这样谁都不会怀疑吸血鬼。”
“是的。”我点点头。“这么说……你们的大师是对的。是流窜分子干的。小伙子偶然落到了他的手中,咬死之后喝了血,可又害怕了,所以把血吐了出来……”
“有道理,”福马表示同意。“不过,我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安东。”
我们喝完了啤酒,都没吭声。
“你们没试试从尸体上取证?”我问。
没必要点明我指的是生物电场的痕迹。
“从死人身上,折腾尸体?”福马摇摇头,表示怀疑。“这样做从来就没什么用。不过我们还是试了。没找到任何证据……巡查队员,说说在‘地洞’里还看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那儿有他者,”我说。“完全没有青苔,可那地方充满了情感。有人定期清理。”
“那儿没有他者,”福马嘟囔了一句。“那儿不长青苔。”
我狐疑地看看福马。
“出于好奇,我们试着从外面引种过一些。一个小时之内就干枯掉落了。无非是大自然的一种异常现象。”
“哦……大概有这样的事。”我一边说一边想着应该查查文献资料。
“有,”福马说。“安东,我倒是想请你暂时别停止调查。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想办法跟维克托的女朋友谈谈。”
“那姑娘还在这儿?”
“当然。警察让她暂时不要离开这里。顶点城市酒店,离这儿不远。我想,你更容易跟她沟通。”
“你们怀疑她?”
福马摇摇头。
“普通人……不,问题不在这儿。失去爱人让她非常痛苦,她愿意跟警方合作。我们的人以侦查员的身份跟她谈过……不过,兴许同胞更容易和她沟通。万一她还能想起点儿东西呢?动作、眼神、说过的话或者其他细节。安东,我极其不愿意放掉这个案子,把它交给警察处理。”
“最好也能跟‘苏格兰地洞’的主人见个面。”我说。
“这对你没有任何帮助。”福马断然否定。
“为什么?”
“因为这个倒霉的‘地洞’是我的!”福马不快地说。
“那……”我一时语塞。“嗯……那……”
“那什么那?我有一个规模不大的控股公司,‘苏格兰色彩’,做旅游的。我们守夜人巡查队是公司的股东,公司所获利润用于资助业务活动。我们组织歌舞和马戏表演,在几个宾馆参股,拥有四个酒吧、‘苏格兰地洞’游乐场和三辆旅游观光巴士,还有一个旅行社往返于湖边接送游客。还能靠什么赚钱?”他笑了笑。“全爱丁堡靠的都是游客。如果你有机会去格拉斯哥,见到郊区你可别害怕。满眼所及的都是摇摇欲坠的房屋、钉得严严实实的旅馆、停产的工厂。工业很萧条。在欧洲生产商品不划算。除了组织演出和开游乐场,年岁已高的乐师还能干点儿什么呢?”
“我明白,只不过这有些出乎意料……”
“那儿没有他者,”福马重复了一遍。“那个地方有些奇怪……不长青苔……所以我当初才买下了这块地。结果那儿也没什么特别的。”
“那么,或许杀人案是针对您的?”我问。“针对您本人和爱丁堡守夜人巡查队的?有人想让光明使者妥协?”
福马微微一笑,从椅子上站起身。
“这正是我需要你的原因,安东。我需要一个强大的魔法师从侧面介入调查。和瓦列里娅谈谈,好吗?别耽搁。”
不过,同瓦列里娅见面的时间还是被耽搁了。
快走到顶点城市酒店的时候我又看见一群旅游者,他们围着一个正在表演的演员站成一圈。小球在人们的头顶如彩虹一般飞舞——不知为什么,我立刻就明白自己会见到谁。虽然叶戈尔称自己是魔术演员,不是变戏法的。
实际上那边有五个演员。三个小伙子身着鲜艳的马戏服,正在一旁休息。一位年轻姑娘身穿飘逸的半透明裙装,手持托盘从观众一侧走过,观众投进去的硬币和纸币挺多的。
现在是叶戈尔一个人在表演。他穿着黑色的西服和白色的衬衫,系着领结,打扮颇为正式,在身着鲜亮夏装的观众当中显得很突出。
叶戈尔在耍彩色小球。不,不仅是在耍……他的右手向空中发射樱桃大小的红色、蓝色和绿色小球。他把手掌摊开,故意旋转得很慢,让观众看清楚掌心里什么都没有。然后合拢手指,迅速挥动手腕,一个个小球便径直飞向空中。他左手接住落下的小球,揉一揉,藏到拳头里,彩虹断了,手掌打开——空空如也。
小球来无影,去无踪。它们越来越多,仿佛叶戈尔来不及从空中接住他抛出的全部小球似的。彩色的抛物线越来越艳丽,越来越厚实,变成了一股闪亮的绳子,令人眼花缭乱。叶戈尔的手指动得如此之快,已经超出了最灵活的魔术师所能达到的程度。观众们屏住了呼吸。街上的喧闹声朝这一圈鸦雀无声的人群袭来,声音即刻变小,就像大海在远处轰鸣。彩绳在叶戈尔的手上翻飞。
紧张的气氛越来越浓。那个姑娘也不收钱了——反正没人看她。她转身面对叶戈尔,用充满爱慕和激动的眼神望着他。
叶戈尔迅速摊开双手,原来,他的手中是一条飞舞的彩带。
观众如梦初醒般地鼓起掌来。
我想起一则关于魔术师的老掉牙的笑话。一个到马戏团应聘的人说:“我走上台去,展示各种颜色的金鱼,你们想想看!接着那些金鱼全都飞向天花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我还没想好该如何表演……”
真是个可怜又糊涂的魔术师。想要做成这事,得当个他者,哪怕是没有被激发的他者也行。
事实上,即使没被激发,没到过黄昏界,他者的能力也比普通人要强得多。叶戈尔的情况更复杂。他童年时进过黄昏界,甚至闯到过第二层——当然,他依靠了其他能量的补给,他本身的能力微不足道。
但他躲过了最后的激发仪式。保留了本来的样子——未经确定的他者,不能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能力,既不属于光明力量,也不属于黑暗力量。他的命运之书被重写过,被还原到了初始状态,这让他有机会重新选择——但他拒绝选择。
他决定当个普通人。
其实叶戈尔也并不清楚自己的节目是如何弄成的。他相信自己能够灵活地摆弄小球,在重新把它们抛向空中之前,不知不觉地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然后非常巧妙地把小球换成一根专门的绳子,为了用起来方便,这根绳子上的某些位置大概是有意加重了的。
实际上这样的把戏是不可能完成的。
可叶戈尔相信自己与手脚灵活的普通人一样,相信自己表演节目时没有借助任何魔法。
观众们不停地鼓掌,脸上流露出生动而真诚的喜悦之情,这种表情大概只有在看马戏的小孩子身上才能见得到。对他们而言,世界可以在转瞬之间变得神奇莫测而又令人惊诧。
他们不知道,我们的世界原本就是如此……
叶戈尔点头致意,飞快地绕场一周,不是收钱——虽然有人递钱给他,只是盯着观众的脸庞看。
他在补充能量!他不明白——但他的确是在吸收观众的情感。
我赶紧往人群外面挤。可身后满是观众,小孩在腿边蹦来跳去,一位衣着暴露、嘴唇上钉着金属钉的姑娘在我耳边呼着热气。还没来得及挤出去,叶戈尔已经发现我了。我只好停下脚步。
我别无他法,只好摊摊手。
叶戈尔迟疑了一下,朝身后手持托盘的姑娘小声地说了句话,然后朝人堆挤了过来。观众们让出一条道,不断有人拍他的肩膀,用各种语言表达赞赏。
“对不起,我是偶然路过,”我抱歉地说。“没想到会看见你。”
他看了看我,然后点点头:
“我相信。”
的确,他现在正处于能量的巅峰。用直觉就能辨别谎言。
“我这就走,”我说。“你演得很棒,我看入神了。”
“等一等,我得去润润嗓子。”叶戈尔挪了一步。“我已经汗流浃背了。”
一个好奇的小男孩坚决地抓住他的袖子。叶戈尔礼貌地停下脚步,解开衬衫袖口,让他看清楚里面什么都没有。然后从空中抓住一个轻盈的银色小球,送给了多疑的小观众。那小子吃惊地叫了一声,朝站在近旁的父母跑去。
“非常好,”我赞叹道。“你在莫斯科有演出吗?我很乐意带女儿去马戏团看看。”
“在莫斯科没有。”叶戈尔皱了皱眉。“你知道在我们那儿年轻人想要进马戏团有多难?”
“可以想象。”
“如果不是出生于马戏世家,如果不是五岁开始就在驯马场里上蹿下跳,如果不能打通各种关系……但应邀到国外表演就不同了……”叶戈尔又皱了皱眉。“那可真是棒极了!明年我会去法国的马戏团演出,正在谈合同,让咱们那帮家伙后悔去吧……”
我们在旁边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落坐。叶戈尔要了杯果汁,我点了杯双份的意大利浓咖啡。我又感到昏昏欲睡。
“你是不是为了我到这儿来的?”叶戈尔突然发问。
“我连想都没想过你也会来爱丁堡!我来这里出差完全是因为另外的事!”
叶戈尔怀疑地看着我,接着叹了口气,轻松地说:
“那就对不起了。不知怎么回事,我在飞机上发了脾气。我对你们的部门没有好感……它没什么让我喜欢的。”
“没事儿。”我向前摊开手掌,表示理解。“没什么好生气的。你没必要喜欢我们的部门。它也不值得喜欢。”
“嗯。”叶戈尔若有所思地望着盛满橙汁的玻璃杯。“你们那儿怎么样了?头儿还是格谢尔吧?”
“当然。他以前是头儿,现在是头儿,将来还是头儿。”
“小虎和大熊还好吧?”叶戈尔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一些趣事。“他们结婚了吗?”
“小虎死了,叶戈尔。”意识到他对此一无所知,我甚至哆嗦了一下。“我们那儿发生了一件不好的事情……大家都受到了牵连。”
“死了,”叶戈尔有些费解。“真遗憾,我很喜欢她。她是那么强大的一个变形人……”
“变形魔法师,”我纠正他。“是的,她很强大,但太意气用事了。她撞到了镜子上。”
“撞到了镜子上?”
“嗯……有这么一类魔法师。他们很特别。有时如果某个巡查队开始占上风,镜子魔法师就会去帮另一方的忙。据说他是黄昏界本身所产生的,不过谁也不确知。在一般的战斗中镜子魔法师是无法被打败的,他吸收对手的能量,能够还击任何进攻。我们那时可都受了罪……小虎还因此而丧命。”
“镜子呢?你们把他杀了?”
“维达里·罗戈扎,他叫这个名字……他融化了。只能如此,这是他们的宿命。弱小的未经确定的魔法师成为镜子,他失去记忆,到达某一方力量明显占上风的地点,支援处于劣势的一方。然后镜子就消失了,融化于黄昏界当中。”
我完全是机械地在讲这些话。脑袋里想的是别的事情。
胸口涌起一股痛苦的寒意。
弱小的未经确定的魔法师?
“他别无出路,”叶戈尔以报复的口吻说道。“可怜的小虎……我经常想起她。有时也想起你。”
“真的?”我问。“但愿没冲我生气!”
老实说,叶戈尔想到谁,怎么想的,我现在完全无所谓。
弱小的未经确定的魔法师。
前往某一方力量占优……
融化在黄昏界中……
“有点儿生气,”叶戈尔承认。“但不是特别生气。总的来说你没做错。你的工作如此……挺卑鄙的。我当然也感到委屈。有一次我甚至梦到你实际上是我父亲,我却故意跟你作对,当上了黑暗魔法师,在守日人巡查队工作。”
要知道,他可没有丧失记忆!不能一味地把罗戈扎和叶戈尔划等号。
“挺可笑的梦,”我回答。“据说,有些梦是潜入我们意识中的另一种现实。也许,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它曾经发生过。当然,很遗憾,你去了黑暗力量那边……”
叶戈尔稍作沉默,然后气呼呼地说:
“倒不是吧。你们两边都没劲。我不喜欢黑暗魔法师,也不喜欢光明魔法师。安东,有空过来坐坐!我就住在旁边,顶点城市酒店。介绍你认识我的同伴。一帮不错的家伙!”
他往桌上放了几枚硬币,站起身来。
“我去干活了。我的节目是压轴的,离了我大家伙挣不了几个钱。”
他几乎没怎么碰果汁。
“叶戈尔!”我叫住他。“你怎么到爱丁堡来的?自己来的?”
小伙子惊讶地望了我一眼。
“不,不是自己来的。是一家公司邀请的,‘Scottish colours’,我们叫它‘苏格兰色彩’。你问这个干嘛?”
“万一有事能帮帮忙,”我毫不犹豫地说。“找个经纪人什么的。”
“谢谢,”叶戈尔的嗓音里充满了感激,让我羞愧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需要啦,不过还是谢谢你,安东。”
我坐在那儿,望着杯子里的咖啡渣。我碰到的巧合还少吗?用咖啡渣来算一卦?
“苏格兰色彩。”我嘟囔了一句。
胸口冰凉,都感觉不到疼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