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做得到?”格谢尔问。“你为什么不能?”
我们身处无边无际的灰白色平原中央。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点鲜亮的色彩,可是,只要仔细看看每一颗沙粒,它们都在闪耀光芒:金色、紫红色、浅蓝色、绿色。头顶上,白色和粉色相间的云彩纹丝不动,仿佛有人把奶白色的河水和果冻色的河岸搅和在一起泼上了天。
刮着风,有些寒意。在黄昏界的第四层中我总觉得冷,但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格谢尔却恰恰相反,他觉得热——面色通红,额头上直冒汗。
“我能量不够。”我说。
格谢尔的脸变成了酱紫色。
“说得不对!你可是个高级魔法师。虽然这是偶然之间造成的,可你的确是高级魔法师。为什么高级魔法师会被称为各个级别之外的魔法师?”
“因为他们在能量上的差别很小,甚至无法计算和确定,谁强谁弱……”我嘟囔着说。“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这我明白。但我确实能量不够,没法进入第五层。”
格谢尔朝自己的脚下看了看。用鞋尖掀起沙粒并抛向空中。接着他向前迈了一步便消失了。
这算什么?他的建议?
我也把沙粒往上一抛,向前跨了一步,徒劳地想抓住自己的影子。
没有影子。
什么都没变。
我还在第四层,越来越冷了。我呼出的气体已经不再凝结成白色的雾团,而是像尖利的银针那样扎向沙粒。我转过身,从后面寻找出路——这样做在心理上总感觉容易一些。我迈了一步,来到黄昏界的第三层——由经过岁月侵蚀的石板砌成的无色迷宫,凝滞的灰色天空低垂其上。有几处石板还贴着枯槁的细枝,仿佛是被寒气压在上面的过季旋花。
我又迈了一步,到了黄昏界的第二层,被交错的枝蔓所覆盖的石头迷宫……
再迈一步,到了第一层。已经不是石头了,而是墙壁和窗户。我所熟悉的守夜人巡查队莫斯科总部的墙壁——它在黄昏界里面的样子。
我最后努了一把力,从黄昏界跃入现实世界。直接到了格谢尔的办公室。
显然,头儿已经坐在沙发上了。我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他面前。
可是他怎么会比我快呢?他去第五层了啊,而我是往黄昏界外面走的。
“我发现你做不到,”格谢尔说,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就直接穿出黄昏界了。”
“从第五层直接到现实世界?”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是啊,有什么吃惊的?”
我耸耸肩,没什么可吃惊的。如果格谢尔想让我感到意外,他的选择余地太大了——有很多东西我都不知道。这的确……
“真可惜,”格谢尔说。“坐吧,戈罗杰茨基。”
我面对格谢尔坐下,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还低下了头,好像察觉出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似的。
“安东,一个好的魔法师总能在需要的时候获得威力,”头儿说。“不变得聪明一些就不会获得更多能量;没有更多能量就无法掌握高级魔法;不掌握高级魔法就不能进入危险地带。你的情况很特别。你中了……”他皱皱眉,“中了《富阿兰》里所列的咒语,当上了高级魔法师,尽管你对此还没做好准备。是的,你拥有能量;是的,你可以支配它……以前你做起来有困难的事现在已经轻而易举。你在黄昏界第四层待了多久?一点事儿都没有,要在以前你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他不说话了。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我能学会,”我说。“所有人都说我进步很大。奥莉加、斯维特兰娜……”
“是有进步,”格谢尔淡淡地承认。“你又不是白痴,不可能没有进步。但我觉得你现在就像个没有经验的司机,开了半年的‘日古力’,突然跑去开‘法拉利’赛车!不,比这要差点,去开自卸矿车,白俄罗斯汽车厂生产的重达两百吨的那种,从矿场弯弯扭扭地开出来……旁边就是百米深谷!下面还有其他矿车。你一个动作失误——方向盘扳得太猛或者踩在踏板上的脚没听使唤——就会让所有人遭殃。”
“我知道。”我点了点头。“可我又没想当高级魔法师,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是你把我派去追捕科斯佳的……”
“我不是责怪你,是想多教你些东西,”格谢尔说完又顺势补充了一句:“尽管有一次你拒绝当我的学生。”
我没吭声。
“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格谢尔用手指敲着放在他面前的文件夹。“把你弄去调查普通民房?去调查诸如‘小学女生看见一个变形流浪汉’,‘在布托沃镇出现了吸血鬼’,‘巫婆大肆施法’,‘从我家地下室传出了奇怪的敲击声’这样的事?没意思。你的能量应付这些事绰绰有余,可以什么都不用学。要么让你在办公室闲着无聊?你自己也不愿意,是吧?”
“您很清楚的,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我回答说:“分配给我一项真正的任务,让我不得不长进。”
格谢尔眼中流露出一丝嘲讽。
“啊哈,好吧,那安排你去袭击宗教裁判所的贵重物品保管处,要不派你去进攻守日人巡查队总部……”
他把桌上的文件夹推了过来:
“看看吧。”
格谢尔自己也打开了一个同样的文件夹,开始琢磨几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写满了字的纸。
我们办公室里这些乱七八糟串着细绳的硬纸板破文件夹是从哪儿来的?上个世纪一口气买回来的好几吨还没用完?不久前出于人道主义目的从残疾人家庭作坊采购的?穆霍斯兰斯克守夜人巡查队开办的落伍工厂生产的?
事实就摆在面前。时下,电脑、复印机、透明塑料文件袋和漂亮结实并带有定位销的文件夹早已普及,可我们巡查队用的还是易散的硬纸板和小细绳……真丢脸,在外国同行面前多不好意思啊!
“有机材料做的文件夹更容易被施加防远程探测的咒语。”格谢尔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学习魔法的时候只能用书本,输入电脑的稿子存不住魔法。”
我瞅了瞅格谢尔的眼睛。
“我没打算要揣摩你的想法,”格谢尔说。“在你学会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之前,我没有必要那么做。”
这时我也感觉到了穿透文件夹的魔法。薄薄的一层保护咒语,对于光明力量而言要解除它毫无困难。黑暗使者也能轻而易举地把它除掉,但这一举动会引起轩然大波。
大魔法师格谢尔把文件夹的绳子打成了结。我解开夹子,里面有四张簇新的还散发着墨香的剪报、一份传真和三张照片。其中三张剪报是英语的,我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它们上面。
第一张剪报是关于“苏格兰地洞”游乐场事故的简短消息。我得知,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恐怖屋里,一名俄国游客“由于机械故障”不幸身亡。“地洞”被关闭了,警察正在调查,并且想弄清楚工作人员在这场事故中有无责任……
第二个报道要详细得多。关于“机械故障”只字未提。文章有些枯燥无味,而且太拘泥于细节。我越看越觉得不安,死者是二十五岁的维克托·普罗霍罗夫,就读于爱丁堡大学,“俄罗斯政治家”之子,和从俄罗斯飞去探望他的女友瓦列里娅·霍姆科一起去逛“地洞”,因为失血过多,在她怀里咽了气。在黑漆漆的游乐场中有人割断了他的喉咙,也可能是被什么东西割的。这个可怜的家伙和女朋友一起坐在小船上,小船沿着“血河”——环绕“吸血鬼城堡”的一条小河沟——缓缓前行。也许是墙上支棱着的某个尖利的铁家伙在维克托的脖子上划了几下?
读到这儿我叹了一口气,看了看格谢尔。
“你总把……呃—呃……吸血鬼的案子处理得不错。”头儿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从手中的那些纸上暂时移开。
第三个报道是从苏格兰的一份八卦小报上剪下来的。当然,作者讲的完全是关于当代吸血鬼的恐怖故事,描述他们如何躲在游乐场的暗处吮吸受害人的鲜血。惟一比较新奇的细节是:记者发现吸血鬼通常是不会把受害人弄死的。然而,这位大学生不愧是个俄罗斯人——他本来就已经酩酊大醉,以至于可怜的苏格兰吸血鬼很快也喝醉了,不能自拔。
尽管事情很可悲,但我还是笑了。
“全世界的八卦小报都是一副德行。”格谢尔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最可怕的就是事实的确如此,”我说。“当然,除了喝醉酒之外。”
“他午饭时喝了一杯啤酒。”格谢尔表示同意。
第四份是从我们的报纸上剪下来的,一则讣告。向国家杜马议员列昂尼德·普罗霍罗夫表示慰问,其子因为意外死于……
我拿起传真。
如我所料,这是大不列颠王国苏格兰爱丁堡市守夜人巡查队发来的情况通报。
稍显奇怪的是收件人居然是格谢尔本人,而不是训练有素的值班员或者国际处的领导。传真的语气也比正式文件显得更为私人一些。
内容我倒不觉得惊奇。
“我们悲痛地通知,细致调查的结果表明……失血过多……没有被激发过的痕迹……调集了最强力量……如果莫斯科方面认为有必要派……向奥莉加转达诚挚的问候,替你感到高兴,老……”
没有第二页,大概那上面写的是完全私人的东西。所以我也没看到签名。
“福马·莱蒙特,”格谢尔说。“苏格兰巡查队的头儿。一位老朋友。”
“哦……”我若有所思地拖长了声音。“就是说……”
我们的目光再次交错在一起。
“不知道,他是不是米哈伊尔·尤里耶维奇的亲戚你自己去问,”格谢尔说。
“我想问的是另外一件事。这个‘老’指的是‘老队长’吗?”
“‘老’是指……”格谢尔突然停住了,明显不满地瞟了一眼传真。“‘老’就是‘老’,不关你的事。”
我看了看那几张照片。上面的年轻人就是可怜的维克托,还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显然是他女朋友。另一个男人岁数大些。是维克托的父亲吧?
“有证据间接表明他是遭到了吸血鬼的袭击。但是为什么需要我们介入呢?”我问。“咱们的同胞在国外时不时地有猝死事件发生。被吸血鬼所害而丧命的事儿也曾经有过。您不相信福马和他的手下?”
“相信。不过他们经验很少。苏格兰是个和平、舒适而宁静的地方。他们可能无法胜任调查工作。而你却经常和吸血鬼打交道。”
“那倒也是。但究竟为什么有必要这么做呢?就因为他父亲是个政治家?”
格谢尔皱了皱眉:
“他算什么政治家?生意人而已,混了个议员当当,投票时揿揿按钮罢了。”
“您说得倒是简短明了。可我不相信这当中没有特殊原因。”
格谢尔叹了口气。
“小伙子的父亲二十年前被确定为光明力量的潜在他者,而且相当强大。他拒绝被激发,解释说想继续做普通人。他和黑暗使者再也没有接触过,但和我们保持着一些联系。有时候帮帮忙。”
我点了点头。少见的情形。很少有人拒绝他者所拥有的机会。
“可以说,我觉得自己有愧于老普罗霍罗夫,”格谢尔说。“如果没办法帮他儿子……至少不能让杀害他的凶手逍遥法外,不受惩治。你去爱丁堡找出这个疯子吸血鬼,让他彻底消失。”
这是命令。即使不下命令我也没打算推脱。
“老队……”我不由得打住了,“什么时候飞?”
“你去趟国际处。他们会给你准备好证件、机票和钱,还有个人背景资料。”
“给谁准备个人背景资料?给我?”
“是的。你要以非正式的身份工作。”
“跟谁联络?”
格谢尔不知何故地皱起了眉,又不知何故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我:
“只能跟福马联系……安东,别再作弄我了!”
我不解地望着格谢尔。
“‘老’指的是‘老公狗’,”格谢尔嘀咕了一句。“年轻的时候,你能想象的……文艺复兴的自由风尚……够了,走吧!尽量搭乘最近的一个航班。”说到这里他突然放慢了语速,不过还是把话给说完了:“如果斯维特兰娜不反对的话。要是她反对,跟我说,我来劝劝她。”
“她会反对的。”我肯定地说。
格谢尔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干嘛要跟我解释“公狗”那个词?
斯维特兰娜把盛满炸土豆和蘑菇的盘子摆到我面前,随后桌上出现了刀叉、盐瓶、一小碟腌黄瓜和一个酒杯,还有一小瓶一百克的伏特加。酒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瓶子遇热立刻起了一层雾气。
多么安逸的生活!
下班回家的男人梦想的生活。妻子正围着灶台忙碌,不断把好吃但不太健康的东西端上桌。她是有求于我吗?女儿在安静地玩积木——她五岁时就不玩洋娃娃了。她搭的可不是汽车和飞机,而是小房子。或许将来会当个建筑设计师?
“斯维塔,我被派到爱丁堡去出差。”以防万一,我还是来了不打自招。
“我听说了。”她平静地回答。
桌上的酒瓶稍稍抬起,磨砂瓶塞从瓶颈中旋了出来。一小股细长、透明而冰凉的伏特加注入了酒杯。
“今天夜里就得走,”我说。“没有直达爱丁堡的航班,我得先到伦敦,再从那里转机……”
“那就别喝多了。”斯维特兰娜有些担心。
酒瓶划了一道弧线,朝着冰箱的方向飞了过去。
“我还以为你会不高兴呢。”我委屈地说。
“有什么用呢?”斯维特兰娜给自己也盛了一盘吃的,在一旁坐下来。“如果那样你就不去了?”
“要去……”
“那就是了。没必要再让格谢尔打电话来解释这一趟有多么重要。”斯维特兰娜微微皱了皱眉。
“确实很重要。”
“我知道。”斯维特兰娜点点头。“上午我感觉到你要被派到很远的地方去,就打了个电话给奥莉加,问她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嗯……她跟我说了关于爱丁堡那个小伙子的事。”
我松了口气,点点头。太好了,斯维特兰娜知道了,不需要再撒谎或者吞吞吐吐地说话了。
“这事情有点怪。”斯维特兰娜说。
我耸耸肩,喝光了给我倒好的四十克伏特加,然后一边很享受地嚼着腌黄瓜,一边从塞得满满当当的嘴里嘟囔出一句:
“有什么奇怪的?要么是野蛮的吸血鬼干的,要么就是有谁饿疯了……他们那里常有的事。连幽默感似乎也很特别——在‘吸血鬼城堡’游乐场杀人!”
“小声点儿。”斯维特兰娜皱了皱眉,用眼睛朝娜久什卡示意了一下。
我便使劲地嚼菜。我喜欢吃炸土豆——外面一层脆脆的那种,如果用炼鹅油剩下的油渣来炸,再放些白蘑菇,那就更棒了。要是正当季,就用新鲜蘑菇,如果季节不对,用罐头的也行。一切如常,万事皆顺。爸爸妈妈在东拉西扯地聊天,聊电影、聊书籍报刊。吸血鬼实际上并不存在……
可惜,诸如“吸血鬼并不存在”之类的话骗不了我们的女儿。她能清楚地看到他们。好不容易才教会她不在地铁或者公共电车上大叫:“妈、爸,你们看,叔叔是个吸血鬼!”乘客们也就算了,他们会把这当成童言稚语,可在吸血鬼面前就有些尴尬了。他们中的一些家伙从来没有袭击过普通人,只喝献血者提供的血,生活相当体面。可突然人群里一个五岁的小姑娘用手指着你笑嘻嘻地说:“叔叔不是活人,但还能四处走呢!”毫无办法,无论怎样她都能听到我们的谈话并会得出自己的结论。
可是这次娜佳没对我们的谈话产生兴趣。她正在往黄色塑料砖砌成的小屋上添加红色的瓦状房顶。
“我觉得问题倒不在于幽默不幽默,”斯维特兰娜说。“格谢尔干嘛要派你穿过整个欧洲去出差?苏格兰巡查队的人也不是傻子,他们迟早能查出犯事的吸血鬼。”
“这有什么奇怪的?那个小伙子我都调查清楚了,挺好的一个孩子,当然也并非完美无瑕。他显然不是他者。黑暗使者没必要故意杀他。小伙子的父亲曾经拒绝成为他者,但私下里和守夜人巡查队合作。很少见的情形,不过也不是独一无二的。我都查过了,黑暗使者没理由报复他。”
斯维特兰娜叹了口气,朝冰箱瞟了一眼,小酒瓶又飞了回来。
我突然明白,她这是有些担心。
“斯维塔,你查看过将来走势了吗?”
“查过了。”
像骗人的预言家所说的那样预见未来是不可能的,即使你是高级他者也做不到。但是可以了解某个事件的发生几率:走这条路你会遇到堵车吗?飞机会从天上掉下来吗?某件事情能做成吗?在即将面临的麻烦事中你会丧命还是可以毫发无损?……更简单地说,你提的问题越明确,回答就越准。不能问诸如“明天在我身上会发生什么事?”这样的问题。
“怎么样?”
“在这次任务当中你的生命不会受到威胁。”
“很好,”我真心实意地说,然后拿起酒瓶,给自己和斯维特兰娜又各倒了一杯。“谢谢,你让我放心了。”
我们把酒一饮而尽,然后纳闷地对视了一眼。
接着都把目光转向了娜久什卡——女儿正坐在地板上搭积木。发觉我们在看她,就轻轻地哼唱了起来:“啦—啦—啦,啦—啦—啦。”
大人们通常用这样的小曲来模仿趣闻故事当中的小女孩,那种坏坏的小女孩,伺机搞破坏或者瞎说的一类。
“娜杰日达!”斯维特兰娜冷冰冰地喊道。
“啦—啦—啦……”娜佳把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我怎么了?你自己说坐飞机之前爸爸不能喝酒。喝酒有害,你自己说的!玛莎的爸爸总是喝酒,后来就离家出走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哭腔。
“娜杰日达·安东诺夫娜!”斯维特兰娜非常严厉地说。“大人有权……偶尔……喝杯酒。你什么时候见爸爸喝醉过?”
“托利亚叔叔过生日那次。”娜佳立刻回答。
斯维塔兰娜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我抱歉地摊摊手。
“不管怎样,”斯维特兰娜说,“你不准在爸爸妈妈面前搞怪。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许你这么干!”
“爸爸呢?”
“爸爸也不许。给我转过身来!我是在跟你的脊梁骨说话吗?”
娜佳把身子转了过来。她倔强地紧闭双唇,把手指撑在额头上,做出一副沉思状。我强忍着没笑。小孩子很喜欢模仿这类动作。他们一点也不难为情——只有动画片中的主人公才会在想事儿的时候把手撑到额头上,真人是不会这么做的。
“好吧,”娜佳说,“爸爸、妈妈,对不起,我以后不会这么做了。我改!”
“不需要改了!”斯维特兰娜激动地大喊。
可是为时已晚。杯子里代替伏特加的水突然之间又变回了酒,或者说是酒精。
直接就在我们的胃里起了变化。
我觉得体内好像炸开了一颗小型炮弹。我大叫起来,开始猛吃差不多已经变凉了的土豆。
“安东,你倒是说句话啊!”斯维特兰娜冲我叫。
“娜佳,如果你是个男孩子,屁股就该挨揍了!”我说。
“我真走运,是个女孩儿,”娜久什卡一点都不怕。“爸,哪儿不对啊?你们想喝酒就喝了。伏特加已经在你们肚子里了。你自己说过,伏特加不好喝,那你为什么还喝?”
我和斯维特兰娜面面相觑。
“简直无话可说,”斯维特兰娜做了总结。“我去给你收拾箱子。要叫出租车吗?”
我摇摇头:
“不用,谢苗送我。”
即使到了夜晚,环线道路上的车还是堵得挺厉害。可是谢苗好像根本就没察觉到这一点。我不知道,他是查过了将来走势呢,还是就靠着驾龄超过百年的司机的直觉在开车。
“你变得越来越傲气了嘛,安东。”他嘀咕了一句,没把视线从马路上移开。“你就不能跟格谢尔说,‘如果就一个人,我哪儿都不去,我需要搭档,派谢苗跟我一起去……’”
“我怎么知道你这么喜欢苏格兰啊?”
“什么叫你怎么知道啊?”谢苗很生气。“我可告诉过你,打仗的时候我在塞瓦斯托波尔跟苏格兰人交过手!”
“不是跟德国人吗?”我有点心虚地反问。
“不是,跟德国人是后来的事。”谢苗摆了摆手。“唉,我们那个时候啊……子弹在头顶上嗖嗖作响,炮弹四处乱飞,第六棱堡那边已经开始肉搏了……我们却跟傻子似的,还在互相斗魔法。两个光明力量的他者,不过对方是英国部队的……他用‘剧痛之矛’刺我的肩膀……我用‘速冻术’回敬他,把他从头到脚都给冻僵了!”
谢苗得意地大叫。
“那谁赢了呢?”我问。
“你不记得这事了啊?”谢苗气冲冲地问。“当然是我们。我把凯文俘虏了。后来我还去他那里做过客。那是二十世纪的事了……一九零七还是一九零八年的时候来着。”
他猛打方向盘,超过了一辆“美洲豹”跑车,然后冲着打开的车窗吼:
“踩刹车啊,笨蛋!难道你还想骂我……”
“人家当着女朋友的面不好意思,”我瞟了一眼消失在我们后面的“美洲豹”,替那个司机开脱。“就连一辆老掉牙了的‘伏尔加’都弄得他急刹车。”
“当着女朋友的面可不该在车子里自吹自擂,”谢苗说了句大实话,“到床上去炫耀啊。要是在那儿犯个错可更难堪,不过不会酿成惨剧……哎,你……要是不好办就给格谢尔打电话,让他派我去支援你。总得想个招啊。我们去凯文家坐坐,喝点儿威士忌,是他们自家的酿酒厂生产的哦!”
“好的,”我答应他。“稍有问题我马上要你过去。”
下了环线就没那么堵了。谢苗轻踩油门(我真不敢相信,东跑西颠的“伏尔加”盖子下面居然是美国的ZMZ-406型发动机),十五分钟之后我们就快到多莫杰多沃机场了。
“哎,我昨晚做了个很棒的梦!”谢苗一边把车停进车位,一边说。“我在莫斯科的大街上开车,不知怎么回事,开的是辆破破烂烂的厢式货车,旁边还坐着个自己人……突然我看到扎武隆在路中间站着。也不知怎么回事,他穿得跟个流浪汉似的。我加大油门想从他身上压过去!可他……妈的!筑起一道屏障!我们被抛到半空中,翻了个跟头,飞过扎武隆之后还在接着开。”
“你怎么没调头回去?”我挖苦他。
“我们正急着往一个什么地方赶。”谢苗叹了口气。
“少喝点酒,这样的梦才不会来折磨你。”
“这种梦根本就没折磨我,”谢苗委屈地说。“相反,我很喜欢啊。好像类似的场景在现实中出现过……见鬼!”
他猛地踩了一下刹车。
“见到的应该是妖魔鬼怪的全权代表……”我望着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说。扎武隆站在车位上,正是谢苗准备把车停进去的地方。他朝我们挥挥手打招呼。“你的梦应验了?你试试看?”
谢苗可没敢试。而是很平稳地朝前开。扎武隆往旁边站了站,等我们把车停在脏兮兮的“日古利”和破旧的“尼桑”之间,然后他拉开车门坐到了后座上。
对于车门上的自动锁为何没有发挥作用,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晚上好,巡查队员们。”高级黑暗使者小声地说。
我和谢苗对视了一眼,然后往后座上看去。
“恐怕已经半夜了吧。”我说。即使谢苗的经验要丰富得多,但是谈判还得由我来进行。我的能量级别更高。
“是半夜了,”扎武隆表示同意。“是你们主宰的时间。去爱丁堡?”
“伦敦。”
“然后去爱丁堡。调查维克托·普罗霍罗夫的案子。”
说谎不但没有必要,而且通常都有害无益。
“当然,”我说。“您反对吗,黑暗使者?”
“我支持,”扎武隆回答说。“奇怪的是我几乎一向支持。”
他穿着西装,系着领带——不过领带结散开着,衬衫最上面的那颗扣子也没扣。一下子就能看出来,他要么是生意人,要么是国家公务人员……当然,用“人”这个字眼其实已经不准确了。
“那您想干什么?”我问。
“想祝你一路平安,”扎武隆不急不慢地说。“也祝你调查杀人案顺利。”
“这跟您有什么关系?”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我问。
“死者的父亲列昂尼德·普罗霍罗夫二十年前被确定为他者,非常强大的黑暗力量他者。很遗憾,”扎武隆叹了口气,“他不愿意被激发,而是继续当了普通人,但他跟我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有时在小事情上帮帮忙。这可不是像你朋友的儿子被一个发狂的小吸血鬼给干掉了那么简单的案子。安东,把凶手给揪出来,好好地折磨折磨。”
我和格谢尔谈话的时候谢苗不在场,不过,从他慌慌张张地挠自己胡乱刮过的下巴这个动作上就能看出来,他也知道一些列昂尼德·普罗霍罗夫的事情——
“我也打算这么做,”我小心翼翼地说。“您不用担心,黑暗力量的大魔法师。”
“万一需要帮助呢?”扎武隆漫不经心地假设。“你又不知道会跟谁打交道。拿着……”
扎武隆的手上是个辟邪物——用骨头雕成的狼,龇咧着牙。从它的身上明显能感到一股能量。
“它集联系、帮助和建议的功能于一身。”扎武隆从后座探过身来,在我的左耳边呼着热气:“拿着……巡查队员。你会谢我的。”
“我可不会。”
“不管怎样都拿着吧。”
我摇摇头。
扎武隆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只能作作秀了……我扎武隆以黑暗力量的名义发誓,我把辟邪物交给光明魔法师安东·戈罗杰茨基,我没有任何恶意,不会对他的健康、心灵和意识造成伤害,不要求交换条件。如果安东·戈罗杰茨基接受我的帮助,这不会给他、光明力量和守夜人巡查队增加任何义务。出于对接受帮助的感谢,我允许莫斯科守夜人巡查队使用第一至第三级能量的光明力量魔法干预,共计三次。我不需要任何形式的感谢,也不会提出这种要求。黑暗力量作证。”
小小的狼雕一侧出现了旋转的小黑球,就像一个微小的黑洞,这是原始力量对上述誓言所做的直接确认。
“如果换成我,还是不会……”谢苗提醒。
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当然,它被自动调成了免提模式。我从来不会使用那些繁复的功能:免提、记事簿、游戏、嵌入式相机、计算器、广播。我只用过它自带的播放器。喏,现在免提功能算是派上用场了。
“拿着吧,”格谢尔说。“狼雕的事他没说谎。我们会搞清楚他的谎言是什么的。”
电话断了。
扎武隆冷笑一声,把狼雕递给我。我一声不吭地从黑暗力量魔法师的手心中把它抓过来,塞到口袋里。我没有起誓的必要。
“好吧,祝你成功,”扎武隆接着说。“对了!如果方便,从爱丁堡给我带个冰箱贴回来。”
“带它干嘛?”我问。
“我收集这个。”扎武隆笑了笑。
然后他就消失了——进入了黄昏界很深的一层。我们当然没有去追他。
“装模作样。”我说。
“冰箱贴,”谢苗嘀咕了一句。“哼,我倒是能想象他冰箱里都装着些什么……冰箱贴……给他带一罐马前子碱回来!在里面和上一点儿苏格兰的哈吉斯给他带回来。”
“哈吉斯是纸尿裤的牌子啊,”我说,“挺不错的,我们给女儿买过。”
“哈吉斯也是一种吃的,”谢苗摇了摇头。“大概它的味道跟……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