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和其他人纵马飞驰了半日之后,凯瑞安城外的河边丘陵变成了平原和森林。夏纳人的盔甲仍然被放在驮马背上。他们经过的地方没有固定的路径,不过地上还是能见到一些散乱的车辙,远方不时能望见一些农田和村舍。维林一直在催促众人加紧赶路。印塔则不停地嘟囔着这么做是中了敌人的诡计,帕登绝不会告诉他们他的真实去向;同时,他又抱怨说他们正朝着与托门首相反的方向跑去,仿佛他也相信帕登就在托门首,而且即使不走现在的路径,他们也不必用几个月时间才能赶到托门首。在印塔对两仪师口出怨言的时候,他的灰枭旗则在飞速后掠的劲风中高高飘扬。
兰德面色铁青,只是一味地催马向前,一路上,他始终没有和维林说一句话。这是他必须去做的,是他的责任。等这件事过去之后,他就和两仪师没有任何关系了。佩林似乎也和兰德有着同样的心情,在疾驰中,他的眼睛直盯着前方,却什么都没有在看。当他们终于因为黑夜降临而在一片树林边缘停步的时候,黑暗几乎完全包围了他们。佩林向罗亚尔询问关于聚落的事情。兽魔人不会进入聚落,那么,狼呢?罗亚尔告诉他,只有暗影生物才不愿进入聚落,当然,两仪师也不喜欢走进那里。因为他们在聚落里无法碰触到真源,不能导引至上力。巨森灵本人则非常不愿意去曹福聚落。麦特是惟一一个对这次行动显得相当有热情的人,他的表现几乎可以说是十分渴望。他的肤色和终年不见阳光的人一样,他的双颊凹陷,而他自己却说即使跑步赶路也能追上夏纳人的战马。维林在麦特钻进毯子入睡之前,将双手放在他身上,进行了一次治疗。到了早晨,众人上马出发之前,两仪师又进行了同样的治疗,但这些努力并没有让他的脸色好一些。看到麦特憔悴的样子,就连修林都皱紧了眉头。
第二天是艳阳高照的晴天。半途中,维林突然在马鞍上坐直身子,向四周望去。她身边的印塔立刻也开始向远处眺望。
兰德看不出现在环绕着他们的这片树林有什么独特的地方。这里的灌木和杂草不算很浓密,而遮挡住它们头顶天空的是橡树、山胡桃木、黑橡胶树和山毛榉,偶尔会有一株高大的松树或羽叶树穿透枝叶组成的天篷,千层叶的白色身影也会不时出现。就在这时,兰德突然感觉一阵寒意扫过他的身体,就像他在冬天跳进了水林的池塘,但这寒冷转眼间就消失了,只留下一种焕然一新的舒爽感。同时,兰德也能体会到一种模糊而遥远的失落感,但他并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兰德身边的每个人似乎都有同样的感觉。修林惊讶地张开嘴。乌诺则低声嘀咕着:“该死的,火烧的……”随后,他又摇着脑袋,仿佛再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了。在佩林的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似曾相识的目光。
罗亚尔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把它呼出来,“感觉上……很好……这里就是聚落。”
兰德皱着眉,打量四周的情况。他以为聚落应该是另一种样子,但这里的森林和他们刚才经过的毫无差别,不过,那片冰凉确实带给他不同的感觉。但一想到已经进入了聚落,兰德的心神不禁放松许多。这时,一位巨森灵从橡树后面走了出来。
她比罗亚尔要矮一些,不过兰德的头顶同样不及她的肩膀。她有着和罗亚尔相同的宽鼻子、大眼睛、宽阔的嘴巴和茸毛耳朵,不过,她的眼眉并不像罗亚尔那么长,五官也比罗亚尔要精致许多,耳朵上的茸毛则更加纤细。她穿着一身绿色长衣和绿色斗篷,上面绣着各式花卉。她的手里拿着一束银球花,看样子,她刚才正在采集这种花朵。她平静地望着他们,等待他们下一步的行动。
罗亚尔从高大的马背上爬下来,有些慌张地鞠了个躬。兰德和其他人也学罗亚尔的样子,朝对面的巨森灵行了个礼,就连维林也点了一下头。罗亚尔向她说出自己正式的名字,却没有提到自己的聚落。
有那么一刻,这位巨森灵女孩一直在端详他们,兰德也借这个时间确认了这位巨森灵并不比罗亚尔年长。随后,她向他们露出微笑。“欢迎来到曹福聚落。”她的声音也比罗亚尔轻柔,不过却带有蜂鸣的那种嗡嗡声,“我是伊莉丝,伊娃之女,爱拉之孙,欢迎你们。自从雕石者们离开凯瑞安之后,我们就再没有过人类拜访者了,而现在,一下子就来了这么许多。这是为什么呢?当然,我们也向外派出旅族。不过,他们离开的时候,都已经是……哦,我说的太多了,我会带你们去见长老们,只是……”她开始在这些人中间寻找首领。最后,她将目光落在维林身上,“两仪师,你带了这么多男人来,他们还有武装。能不能让他们之中的一些人留在外面?请原谅,但聚落里一下子进入太多武装的人类会带来很多不安的。”
“当然,伊莉丝。”维林说,“印塔,你安排一下?”
印塔向乌诺下达命令。于是,夏纳人里只剩下他和修林跟随伊莉丝向聚落的深处走去。
兰德像其他人一样牵着马前行。一抬头,他看见罗亚尔正走在他身边,同时不断偷瞄着前方和维林与印塔在一起的伊莉丝。修林走在队伍中间,不断用困惑的眼神望着四周,兰德不知道他在注意什么。罗亚尔弯下腰,低声对兰德说:“她很漂亮,对不对?她的声音就好像是动听的歌声。”
麦特笑了出来。当罗亚尔带着疑惑的眼神望向他的时候,他说道:“她很可爱,罗亚尔,只是对我来说,有点高。你明白吧!但她真的很可爱。”
罗亚尔怀疑地皱起眉头,但他还是点点头说:“是的,她很可爱。”阳光在他的脸上闪烁跃动,“回到聚落的感觉实在太好了,这种快乐和思乡之情又不一样。你明白吗?”
“思乡之情?”佩林说,“我不是很明白,罗亚尔。”
“我们巨森灵和聚落有着无法断绝的联系,佩林。据说,在世界崩毁之前,我们可以像你们人类一样随便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但世界崩毁改变了这一切,巨森灵像其他种族一样分散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我们的祖先那时再也找不到聚落了。每样东西都发生了剧烈的变化。高山、大河,甚至是海洋也和原来不一样了。”
“每个人都知道世界崩毁的事。”麦特不耐烦地说,“这又和那个……那个思乡之情有什么关系?”
“记得是在放逐时期,当我们迷失在荒野中的时候,思乡之情第一次找上了我们,那是一种再次寻找聚落的愿望。我们想知道,我们的家园是什么样子,有许多人也因此而丧了命。”罗亚尔悲伤地摇摇头。“那时候,死去的比活下来的还多。但我们终于再次找到聚落,那还是在十国联盟的年代。聚落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看起来,我们总算是战胜了思乡之情。但思乡之情已经改变了我们,在我们之中埋下了种子。现在,如果一个巨森灵在外面逗留的时间太久,思乡之情就会重新回来。他会开始变得虚弱,如果他不回到聚落之中,他就会死去。”
“你需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兰德有些担心地说,“不要再跟着我们了,你不该害死自己。”
“当它来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罗亚尔笑了笑,“它现在还不能伤害我,为什么我要留下?达拉在海民之中生活了足有十年之久,那时候,她从没见过任何聚落,但最后她还是平安回家了。”
一位巨森灵女子出现在树丛中,她和伊莉丝与维林说了些什么,又不断地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印塔,看得这个夏纳人直眨眼睛。她的目光扫过罗亚尔,从修林和伊蒙村的三名年轻人身上一掠而过。然后,她转身重新走入树林中。罗亚尔看起来总想躲在大驮马的后面。“而且,”他小心地在马鞍后面望着那位巨森灵女子,“和三个时轴一同旅行,比聚落中的生活有趣多了。”
“你觉得这样的旅行很有趣?”麦特嘟囔着。罗亚尔立刻改口说道:“三位朋友,我希望你们是我的朋友。”
“我是。”兰德说。佩林也点点头。
麦特笑着说:“骰子玩得那么差的人,怎么能不是我的朋友?”看见兰德和佩林都回头盯着他,他急忙挥了挥双手,“哦,好吧!我喜欢你,罗亚尔,你是我的朋友。只是不要说什么……啊!有时候你简直和兰德一样难以相处。”他的声音渐渐低弱,“至少我们在聚落是安全的。”
兰德的脸上泛起一阵痛苦的表情。他知道麦特的意思。在聚落里,我不能导引。
佩林一拳打在麦特的肩膀上,看到麦特憔悴的脸颊因疼痛而扭曲,他立刻又抱歉地低下了头。
兰德最先听到的是一阵音乐声。草木之间传出来欢愉的长笛和提琴曲调,还有浑厚的歌声与笑声:
田地青青平又整,
野草恶木无影踪,
辛劳耕耘勤植种,
幼树挺立育青葱。
几乎就在同时,兰德意识到他透过林间空隙看到的那株巨大形体也是一棵树,壮硕无比的树干直径足有二十步。兰德抬头望去,看见一个如同超级蘑菇般覆盖数百步方圆的巨大树冠,因为树冠的遮挡,兰德根本看不见那棵树的顶端在什么地方。
“该死,”麦特觉得有些喘不上气,“用这棵树能盖十栋房子……五十栋房子。”
“砍倒一棵巨树?”罗亚尔的语气里充满了厌恶,他的耳朵整个竖了起来,长眉毛垂到脸颊上。“我们从不砍倒巨树,除非它自己死去,它们几乎从不会死去。活过世界崩毁的巨树并不多,但一些最大的巨树在传说纪元就已经生根发芽了。”
“我很抱歉,”麦特说,“我只是想形容一下它们的巨大,我不想伤害你们的树。”罗亚尔点点头,接受了麦特的道歉。
一路上,他们看到更多的巨森灵。他们在树间行走,其中大多数看起来都想知道这些访客是什么人。他们朝兰德一行人报以询问的目光、友善的点头,或者是微微一鞠躬,不过他们并不会停下来和这些客人说话。他们的举止让兰德觉得有些奇怪,那好像是成熟的理智和孩子气的天真混合在一起的结果。他们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家园;因为这样的了解,所以他们爱自己,爱自己的家园,他们与自己,与周围的一切和谐相处。兰德发现自己在嫉妒他们。
极少有男性巨森灵比罗亚尔要高,不过比他老的却大有人在。有很多巨森灵上唇留有两撇和长眉毛垂在一起的胡子,下巴上也留有一绺山羊胡,年轻的巨森灵则都像罗亚尔一样把胡子剃掉。他们之中有许多人只穿着衬衫,手里拿着铲子和锄头,或者是锯子和成桶的树脂。其他人则穿着朴素的外衣,钮扣一直扣到脖子,外衣的下摆一直垂到他们的膝盖上,仿佛是一条短裙。女子们看样子都很喜欢在衣服上刺绣花朵,有许多女子的头发上也簪着鲜花。年轻女子身上的绣花只局限在她们的斗篷上,年长一些的女子衣服上也有刺绣,一些头发灰白的女子从领子到衣襟,衣服上到处都绣满了花朵和藤蔓。有几位巨森灵妇人和女孩对罗亚尔尤其注意,而罗亚尔只是目不转睛地向前走,耳朵却抖动得愈来愈厉害了。
兰德惊讶地看见一位巨森灵从地底下走了出来。实际上,他离开的是一座被绿草和野花覆盖的土墩。这样的土墩分散在树林之间,几乎随处可见。他很快又在另一座土墩上看见了窗户,从敞开的窗口望进去,一位巨森灵妇人正在屋中翻动煎饼。兰德这才知道,原来这些土墩就是巨森灵的房子。窗户的外框是用石块砌成的,那些石块上都留着长久岁月里风蚀水冲的痕迹。
巨树粗大的树干和绵延广布的树根占据了巨大的空间。不过这座巨森灵城镇里还是生长着不止一棵巨树,泥土小路跨过这些大树根,向四处延展。实际上,除了这些小路以外,这个地方惟一能体现出城镇迹象的只有镇中心一片宽阔的广场。广场中央则是一个可能属于巨树的树桩,它的直径几乎有一百步,表面被打磨得光润平滑。在树桩周围的几个地方有能够走上去的台阶。兰德正在想象这棵树在活着的时候有多么高大,突然听见伊莉丝高声喊叫着:
“有客人来了。”
三位人类女子从巨型树桩的另一边绕过来,最年轻的女子手里托着一只木碗。
“艾伊尔人,”印塔说,“枪姬众。幸好我把马希玛留在了外面。”尽管这样说着,他还是从维林和伊莉丝身边走开,伸手过肩,将背后的巨剑抽出了少许。
兰德不安又好奇地打量着这些艾伊尔人,有许多人把他当成艾伊尔人,而他自己以前从没见过这种人。这三位女子里,有两位已经成年,第三位还只是女孩子,但她们三个在女子里都是绝对的高个子。她们削短的头发有红棕色的,也有金色的,只是脑后还有一绺长发一直垂到肩上。她们穿着宽松的裤子,裤脚被束在软皮靴里。三个人身上的衣服呈现出棕色,灰色和暗绿的颜色,兰德觉得她们的衣服就像护法的斗篷那样,很容易融入周围树林和岩石的环境里。她们肩上挂着短弓,腰带上挂着箭袋和长匕首,每个人的背后还背着一面皮制小圆盾和一束长刃短矛。从她们的步伐来看,就算那个最年轻的女孩子也能娴熟地使用她的武器。
突然间,三位女子望向兰德一行人的眼里闪烁出警惕的光芒,她们的来访者带给她们的震惊绝不亚于她们带给这些来访者的。三名女战士如闪电般展开行动,最年轻的那个喊了一声:“夏纳人!”将手中的碗小心地放在身后的地面上。另外两个已经揭下弓衣,将它们绕在头上,从下颌的部位拉起黑色的面纱,盖住了除眼睛之外所有的地方,那个女孩子也开始做出相同的动作。她们伏低身躯,在流畅的步伐中一只手举起小圆盾和那一束短矛,另一只手则只拿着一根短矛。
印塔的巨剑出鞘。“退后,两仪师。伊莉丝,退后。”修林一只手抽出匕首,另一只手却在棍棒和短剑之间来回犹豫。他看了一眼艾伊尔人的短矛,最后才选择了短剑。
“不能这样。”巨森灵女孩出言阻止。她焦急地揉搓着双手,看着印塔,又转向艾伊尔人,又转回来,“你们不能这样。”
兰德发现苍鹭徽剑已经跃入他的手中。佩林将战斧从腰带上抽出一半,不停地摇头,还在做着最后的犹豫。
“你们两个疯了吗?”麦特高喊,他的长弓还挂在肩上,“我不在乎她们是不是艾伊尔人,但她们是女人!”
“停!”维林喝道,“立刻停下来!”艾伊尔人的脚步不见丝毫减缓,两仪师恼怒地紧握拳头。
麦特向后退去,一只脚踏入了马镫。“我要走了。”他说,“你听见我说的吗?我不打算留在这里,让她们用那些棍子把我戳穿,我也不想用箭去对付女人!”
“约定!”罗亚尔拼命大喊,“不要忘了那个约定!”而他的叫喊和维林与伊莉丝的呼吁一样没有任何效果。
兰德注意到,两仪师和巨森灵女孩都不敢挡艾伊尔人的路。他也开始考虑麦特的主意。兰德不确定自己是否会以自卫作为理由去伤害女人,但这时那些艾伊尔女子已经距他不到三十步远。兰德相信,在这个距离里,只要他往大红的背上爬,艾伊尔女战士一定能用手里的短矛把他钉在马鞍上。那些女子仍然低伏着身体,飞速前进。刚才还在担心伤害她们的兰德,现在已经开始害怕她们会伤到他了。
他在紧张的情绪里开始建立虚空,虚空应召而至。模糊的思维被排除到遥远的地方。但阳极力的光芒并没有出现。体内的虚空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更加空无一物。巨大的空间仿佛要将他一口吞下,那是渴望有东西去填充它的虚空。
突然,一位巨森灵闯进两伙人中间,他的胡子在微微颤抖,“这是做什么?收起你们的武器。”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嫌恶。“你们,”他瞪了印塔、修林、兰德和佩林一眼,没有去看双手空空的麦特,“你们不要着急,但你们……”他转回身,面向那些艾伊尔女子,她们已经停住了步伐。“你们忘记约定了?”
女战士们急忙放下遮面的黑纱,她们脸上显出尴尬的神色,仿佛很想装作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个女孩的双颊早已燃烧起鲜红的火焰。一位发色如火的年长艾伊尔女子说,“请原谅,树兄弟,我们记得约定,我们不会滥用暴力。但我们身处在砍树民的地方,在这里,每个人都与我们为敌,而他们更是全副武装地进来。”她的眼睛是铁灰色的,兰德知道,那也是他自己眼睛的颜色。
“你们在聚落中,瑞安。”巨森灵温和地说,“每个人在聚落里都是安全的,小妹,这里不会有战斗,也不会有谁与谁为敌。”她点点头,脸上显出羞赧的神色,而巨森灵的目光这时又落回印塔他们身上。
印塔收剑入鞘,兰德比他更早卸下了武装,修林的动作则慢了一些。他们的脸色也不比艾伊尔人好多少。佩林始终都没有把斧头完全抽出来,现在,他只是让自己的手掌离开了斧柄。而兰德也在同时消去了虚空。虚空消失了,但空洞的余波在他体内久久不散,让兰德总想用什么东西将它填满。
巨森灵转向维林,鞠了个躬,“两仪师,我是均,拉寇之子,劳德之孙,我来接你去见长老。他们很想知道为什么两仪师会带着武装士兵和一个我们的晚辈到这里来。”罗亚尔缩起腰身,仿佛是想从大家眼前消失。
维林朝那些艾伊尔人给了个抱歉的眼神,仿佛是想和她们说几句话。但两仪师最后只是向均招了招手,示意他在前面领路。均引领两仪师向镇上走去,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有再看罗亚尔一眼。
巨森灵和两仪师离开后,兰德和同伴们望着对面的艾伊尔女子,场面一时变得很是尴尬。那三名女子紧盯着这四个男人,仿佛想看穿他们,她们落到兰德身上的目光尤其严厉。兰德听见艾伊尔女孩低声嘟囔着:“他佩着一把剑。”声音里混合着畏惧和轻蔑。随后,三名艾伊尔人转身拿起那只木碗,向远处走开了。一路上,她们还不时回头观望兰德他们,直到最后消失在树林里。
“枪姬众。”印塔喃喃地说,“我从没想过她们会在戴上黑面纱后还能停止行动,至少不会就这样被几句话劝走。”他看着兰德和他的两个友人。“你们要小心红盾众和岩狗众,他们的冲杀就像雪崩一样,根本无法阻止。”
“他们不会打破约定,只要他们还记得的话。”伊莉丝说,她笑了笑,“她们是为了咏唱木而来的。”一种自豪出现在她的声音里。“我们曹福聚落有两位咏树者,现在,他们已经非常少见了。我听说商台聚落有一位天赋异禀的年轻咏树者,但我们有两位。”罗亚尔满脸通红,不过伊莉丝似乎没注意到这一点。“如果你们愿意跟我来,我会带你们去休息,直到长老们议事完毕。”
当他们跟随她一路走去的时候,佩林低声嘀咕道:“咏唱木,我的左脚啊,这些艾伊尔人正在寻找随黎明而来之人。”
麦特没什么表情地说:“她们在找你,兰德。”
“我!这太疯狂了,你们怎么会想到……”
兰德闭上了嘴,因为伊莉丝正回头示意他们走下一段阶梯。阶梯尽头是一座鲜花覆盖的房子,看得出来那显然是为了接待人类客人而建的。这座石砌的房子长宽各有二十步,地面到彩绘天花板足有两幅高。巨森灵们尽力让这里符合人类的生活习惯,即使这样,屋子里的家具还是大了点。人类如果坐在这里的椅子上,脚尖都无法碰到地面。桌子比兰德的腰还高。修林能仰着头走进石头壁炉里。那座壁炉上看不到任何手工的痕迹,倒好像是风和水冲刷侵蚀出来的。伊莉丝犹疑地看看罗亚尔。罗亚尔挥挥手,示意她不必费心,然后就拿了把椅子,坐在房间最不容易被看见的角落。
巨森灵女孩一离开,兰德就把麦特和佩林叫过来。“你们说她们在找我是什么意思?她们为什么要找我?她们已经看到我了,不是又走开了吗?”
“她们看到你的眼神,”麦特咧嘴一笑,“就好像你已经一个月没洗澡,又刚刚被洗羊药水泡过一样。”他的笑容转瞬间就消失了,“但她们很可能是在找你。我们曾经遇到过另一个艾伊尔人。”
兰德听着他们在弑亲者之匕山脉的奇遇,心里愈发感到困惑。事情经过主要是麦特转述的,佩林只是在他过于夸张之处纠正一下。麦特对那个艾伊尔男人的危险性以及当时双方之间的紧张气氛大加渲染。
“既然你是我们知道的惟一一个艾伊尔人,”麦特最后说道,“所以,那很可能是你。印塔说艾伊尔人从来不在荒漠之外的地方生活,所以你是惟一的可能。”
“我不认为这很有趣,麦特。”兰德怒气冲冲地说,“我不是艾伊尔人。”
玉座说你是。印塔认为你是。谭姆说……他那时生病了,在发烧。所有这些切断了兰德原本的根基。最严重的是两仪师和谭姆的那些话。虽然那时谭姆已经接近昏迷,不可能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但这些话切断了兰德与过去的联系,让他在风中翻滚,却又给了他新的羁缚。伪龙。艾伊尔。他不能将这些称为根基。这不是他想要的。“也许我没有任何归属,但两河是我心中惟一的家乡。”
“我没有别的意思,”麦特解释道,“那只是……该死,印塔说你是艾伊尔人,马希玛说你是艾伊尔人,乌伦长得就像是你的堂兄弟。如果瑞安穿上裙子,说她是你的姨妈,你根本无法否认。哦,好吧!别那样看着我,佩林,如果他想说他不是艾伊尔人,那我也无话可说。就算他否认,又有什么差别?”佩林只是摇摇头。
几位巨森灵女孩为他们送来清水和毛巾,让他们洗洗手和脸,随后,她们又端上奶酪、水果和葡萄酒,还有尺寸大到用手不太能拿得稳的锡酒杯。他们吃喝的时候,又有一些巨森灵妇人来找他们,这些妇人都穿着绣花裙子。她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进屋里,询问这些人类这里是否还算舒适,是否还需要什么东西,不过她们的注意力最后总会落在罗亚尔身上。罗亚尔每次都站起身,毕恭毕敬地用兰德几乎听不懂的言辞对那些妇人的问题做出回答。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巨森灵尺寸的木框厚书,回答问题的时候,他就把打开的书本捂在胸前,仿佛那是一面抵挡刀剑的大盾。等那些妇人都离开之后,罗亚尔立刻缩回到自己的椅子里,将书本挡在面前。兰德扫视了一圈,发现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书本都不是他能拿得动的。
“闻闻这里的味道,兰德大人。”修林一边说,一边带着微笑深吸屋中的空气。他坐在桌边的一把椅子里,悬空的双脚来回摇晃,仿佛是一个未成年的男孩子。“我并不是说其他地方的味道都很可怕,但这里……兰德大人,这里绝对没有过任何杀戮,也绝没有任何有意的伤害。”
“聚落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安全的。”兰德说,他的眼睛则在端详着罗亚尔。“至少故事里是这么说的。”他吞下最后一块白奶酪,走到罗亚尔身边。麦特拿着一只高脚杯,跟在兰德身后。“出了什么事,罗亚尔?”兰德说,“自从你进了聚落,就好像跑进狗舍里的猫一样紧张。”
“没事。”罗亚尔说着,又偷偷向门口瞥了一眼。
“你是害怕他们会发现你未经长老许可就离开商台聚落?”
罗亚尔慌张地向四周张望,耳朵不住颤抖。“别说这些话。”他拼命压低声音,“别让别人听见。如果他们知道……”巨森灵重重地叹了口气,仰身倒在椅子里,双眼无神地望着兰德和麦特。“我不知道人类是怎么办的,但在巨森灵……如果一个女孩子看见了她喜欢的男孩子,她会去找她的母亲。有时候,做母亲的也会主动为女儿挑选她认为合适的人。不管怎样,如果母亲和女儿都同意了,女孩的母亲就会去找男孩的母亲。等男孩知道的时候,他的婚事已经都安排好了。”
“男孩不能说什么吗?”麦特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问。
“不能。女人们总是说,如果让我们做决定,我们就去和大树结婚好了。”罗亚尔难堪地挪动着身体,“我们半数的婚姻都是在两个聚落间举行的。成队的年轻巨森灵访问别的聚落,大家彼此做出选择。如果他们发现我的外出未经许可,长老们肯定会认为我需要在这里娶妻安家。在我知道一切以前,他们会送信去商台聚落,告诉我母亲,她一定会赶到这里来,在换下旅行衣装之前就把我的婚事给办好了。她总是说我做事太过毛躁,需要有一位妻子。我离开聚落的这段时间里,她肯定在帮我找妻子,无论她为我选了什么样的妻子……嗯,任何妻子都不会让我在胡子变白之前离开聚落。妻子们总是说男人在成熟到能控制自己之前不该出远门。”
麦特爆发出一阵几乎能传遍整个聚落的狂笑,但在罗亚尔疯狂的手势中,他还是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在我们那里,男人说了算,没有妻子能阻挡男人做他想做的事情。”
兰德皱皱眉,他还记得小时候和艾雯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时艾威尔夫人对他感兴趣的程度超过任何男孩。
后来,在节日里,有一些女孩会和他跳舞,有一些不会。那些和他跳舞的女孩都是艾雯的朋友,不和他跳舞的都是艾雯不喜欢的女孩。
他还依稀记得艾威尔夫人与谭姆窃窃私语的情景——她总是说什么谭姆不听她的话,不想着再娶一位妻子!而那以后,谭姆和所有人都把他和艾雯看成一对,虽然他们还没有跪倒在妇议团面前,互相许诺。兰德以前从没对这些事多想什么。艾雯和他好像就是天生的一对,这就是他感情生活的全部。
“我想我们是一样的。”兰德喃喃地说道。当麦特发出不赞同的讥笑时,他又补充说:“你是否记得,你父亲做过什么你母亲不想让他做的事?”麦特咧开嘴,又皱起眉,仔细想了半天,终于重新把嘴合上。
均走进房间。“请随我来吧,长老们想见你们。”他没有看罗亚尔。罗亚尔则把脑袋埋在书本里。
“如果长老们想让你留下,”兰德说,“我们会告诉他们,我们需要你。”
“我打赌,你说什么都没用。”麦特说,“我也会打赌,他们会让我们使用道门的。”他哆嗦了一下,声音变得低哑。“我们真的必须这么做,是吧?”麦特的语气里没有疑问。
“留下来结婚,或者走进道中。”罗亚尔满脸愁容,“有时轴做朋友,生命永远都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