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应该这样的,兰德大人。”当兰德在破晓时分叫醒两名同伴的时候,修林这样对他说。太阳仍然藏在地平线下方,但此时的光线已经足够让他们看见周围的景物了,雾气已经消失殆尽,但黑暗仍久久不愿退去。“大人,如果您承担下一切,把身体搞垮,那谁来带我们回去?”
“我需要思考。”兰德说。他不打算告诉两名同伴浓雾和巴尔阿煞蒙的事。他用手指抚过包裹右手的方巾,那里面是巴尔阿煞蒙曾经出现的明证,这使他更加急切地想离开这里。“如果我们想追上帕登的暗黑之友,我们现在应该已经在马上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可以在赶路的时候吃些干饼。”
罗亚尔停下伸到一半的懒腰,他的手臂举到了差不多有修林和兰德身高加起来一般高的地方。“兰德,你的手怎么了?”
“我把它弄伤了,没事。”
“我的鞍袋里有一瓶药膏……”
“没事的。”兰德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客气,但如果让他们看到自己的伤处,一定会招来很多自己不愿回答的问题。“我们在浪费时间。快点上路吧!”他护着受伤的右手,有些笨拙地爬上大红的背脊。修林连忙纵身跳上自己的坐骑。
“不必这么粗暴吧!”罗亚尔喃喃地说。
出发的时候,兰德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一些足迹,证明这个世界还有些正常的东西。这里不正常的事实在太多了,即使是一个脚印也能带给他巨大的安慰,帕登与那些暗黑之友和兽魔人总会留下一些痕迹的。兰德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地面上,竭力想找出任何其他生物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什么也没有,连一块被翻过来的石头都看不到。地面平坦而完整。兰德不只一次回过头,眺望身后的地面,好让自己确信这片土地确实能留下脚印。被翻起的泥土和折断的草茎,清楚地显示着他们刚刚走过的路线,但前方的地面仍旧是完好无缺的。只有修林不断坚持着他闻到了敌人的气味,虽然几乎弱不可辨,但还是清楚地往南方延展。
嗅罪者又一次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他所跟踪的气味上,他的样子就如同一只追寻野鹿的猎犬。而罗亚尔则又一次陷入沉思之中,巨森灵不断喃喃低语,并用手摩搓横放在马鞍前的巨大长棍。
他们前进还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兰德发现正前方有一根高耸的尖锥。当时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寻找地面上的足迹,等他看见那根向顶部逐渐削尖的柱子时,它已经高过了离三人不远的大树。望着那根立在路上的柱子,兰德不禁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兰德。”罗亚尔说。
“如果这里……如果这里是我们的世界,兰德大人……”修林不安地在马鞍上挪了挪身子。“嗯,它应该就是印塔大人所说的那块纪念亚图·鹰翼大胜兽魔人的石碑了,那是一块极为高大的石碑,但它在一千年前就已经坍塌了。那里除了一座小山般的大石墩之外,应该什么都没有剩下。当我为了完成印塔大人的任务而前往凯瑞安的时候,就曾经看见过它。”
“根据印塔的说法,”罗亚尔说,“那时我们距离那块碑应该还有三到四天的路程。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也会有这样的东西。这里应该根本就没有人啊!”
嗅罪者将目光落回地面上,“但事情就是这样,不是吗,筑城者?这里没有人,但它就在我们面前,也许我们应该躲开它,兰德大人。我们不清楚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有谁会在那里。在这种地方,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兰德一边用手指叩击马鞍,一边想着。“我们必须紧追那股气味而行。”他最后说道,“看起来,我们和帕登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拉近,我不想浪费更多的时间了。如果我们真的看到了有问题的人或事,我们再绕过去。但现在,我们得继续前进。”
“就依您说的,大人。”嗅罪者的声音有些古怪,他飞快地瞥了兰德一眼。“就依您说的。”
看到嗅罪者的反应,兰德不禁皱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大人们从不向他们的手下解释什么。爵士只和爵士详说细谈。我没有让他把我当成什么该死的大人,是他自己要那么想的。一个微弱的声音响应着他的怨言,是你纵容他这样的。你做出了选择,你就要负起责任。
“修林,带路。”兰德说。
嗅罪者的脸上浮现出宽慰的笑容。他一催坐骑,继续向前赶去。
昏暗的太阳在他们行进的时候慢慢爬上了天空。当太阳接近天顶的时候,他们距离尖碑差不多只有一里的路程了。一道溪流拦在他们面前,这道溪流的河床有一步深,岸边稀疏地长着几棵矮树。兰德已经能看见尖碑的石基了。它非常巨大,有如一座圆柱形的平顶小山,灰色的尖碑足有一百幅高。兰德勉强能看出来,碑顶上雕刻着一只伸展双翼的飞鸟。
“一只鹰,”兰德说,“是鹰翼的纪念碑,一定是的。不管现在如何,这里一定曾经有过人烟。这里的人只是在不同的地方同样建立了这座碑,而且没有将它摧毁。想一想,修林,当我们回去的时候,你就能告诉他们这块碑真正的样子了。在那个世界里,只有我们三个曾经看见过这块碑。”
修林点点头:“是的,大人。我的孩子们会很喜欢这个故事的。他们的爸爸见过鹰翼的纪念碑。”
“兰德。”罗亚尔显得很是忧虑。
“我们的马能跨过这条小溪。”兰德说,“来吧!让我们先跨过去再说。这个地方也许是死的,但我们还活着。”
“兰德,”罗亚尔说,“我不认为这是……”
兰德没有听他后面说的话,反而猛地踢了一下大红的腹侧。大红向前一跃,两步就越过了缎带般的溪流,登上了对面的河岸。修林催马紧跟着过了小溪。兰德听见罗亚尔在身后喊他,但他只是笑了笑,挥手示意罗亚尔跟上来。随后,他便催马向前跑去。如果他把视线集中在前方的某一点上,那种视觉扭曲的情况便不会太严重,而迎面拂来的清风更让兰德感到一阵惬意。
高碑的石基足足覆盖了两皮的地方,不过石基斜坡上密生的青草也让马匹能比较轻松地爬上去。灰色的尖碑直指青天,方形的碑身相当粗大,所以,即使是很高的石碑,也给人一种厚重宏伟的感觉。兰德的笑声渐渐沉寂。他止住马,面色变得铁青。
“兰德大人,这是鹰翼的石碑?”修林不安地问,“看起来不对啊!”
兰德认识那些覆盖在碑面上的铭文,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些头角峥嵘、粗横野蛮的文字。他也认出了几个足有一人高的徽记,那是达瓦兽魔人的长角颅骨、寇拔的铁拳、戴蒙的三叉戟和亚夫雷特的旋风。在靠近石碑基座的地方,也雕刻着一只鹰。它的翼展有十步之宽,背脊朝下躺着,胸口被一道闪电刺穿,有许多乌鸦在啄食它的眼睛。尖碑顶端那只巨鸟伸展的双翼看起来就像是挡住了所有的阳光。
兰德听见罗亚尔从后面赶了上来。
“我本来想告诉你,兰德,”罗亚尔说,“那是一只乌鸦,而不是鹰。我能清楚地看见那雕像。”修林掉转马头,不再看那座尖碑。
“这是怎么了?”兰德说,“亚图·鹰翼在这里战胜了兽魔人,这是印塔说的啊!”
“不是这里。”罗亚尔缓缓地说,“很明显的,不是这里。‘从石到石,有“如果”之线,连接可能之世界。’我一直在思考这句话。我相信我知道了‘可能之世界’指的是什么。也许,我知道了。这里是在不同的条件下,我们的世界可能变成的样子。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一切都如此虚幻。因为这只是‘如果’之后的一个‘可能’,只是真实世界的影子。在这个世界里,我想,是兽魔人赢了。也许这就是我们没有看见任何村庄和人烟的原因。”
兰德感到一阵阵抽搐。这里是兽魔人胜利的地方,除了把这里当成储藏的食物之外,它们没有留下任何活口。如果它们已经赢得了整个世界……“如果兽魔人赢了,它们应该到处都是才对,我们现在应该已经见过上千个兽魔人了。我们昨天就应该没命了。”
“我不知道,兰德。也许,在它们杀光人类之后,它们开始自相残杀。兽魔人为了杀戮而生,这就是它们能做到的一切,也是它们的宿命。但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兰德大人。”修林突然说,“有东西往这边来了。”
兰德掉转马头,以为会看见兽魔人向他们冲来,但他顺着修林的指尖,往他们来时的方向望去,却什么都没看见。“修林,你看见了什么?”
嗅罪者放下胳膊,“就在那片树林边缘,差不多一里远的地方。我想,那是……一位妇人……或者,我可能没看清楚,但……”他哆嗦了一下,“在这里,远处的东西是很难辨别的。唉,这个地方让我晕得直反胃,我觉得自己也像幻想出来的一样,大人。这个地方纯粹是个只有糟糕幻想的地方。”他缩起脖子,似乎觉得那块尖碑正朝他们压来。“也许那只是一阵风,大人。”
罗亚尔说:“恐怕这里还有些其他东西要小心。”他的声音里又充满了焦虑。罗亚尔指向南方,“你们看那边有什么?”
兰德强忍着视线扭曲产生的恶心感,侧目望去。“大地,和我们走过的地方一样,树,几座山丘,还有山脉,没有别的了。你想让我看什么?”
“那座山脉,”罗亚尔叹了口气,他毛茸茸的耳朵全都垂了下来,眉梢也垂到了脸颊上。“那一定是弑亲者之匕山脉,兰德。这里没有任何其他可能的山脉了,除非这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完全不同。但弑亲者之匕位于艾瑞尼以南超过四百里的地方,离这里其实还很远。在这个地方,距离很难估量,但……我想我们会在天黑之前到达那里。”他不必再多说什么了。他们不可能在不到三天的时间里就走完四百里的路程。
兰德想也不想便嘀咕道:“也许这个地方和那些道一样。”他听见修林发出一声呻吟,立刻就为自己的失言而感到后悔了。
这并不是一个让人感到高兴的想法。走进一座立在巨森灵聚落外边,或是巨森灵小林中的道门,只要走上一天,你就能从四百里外的一座道门中出来。但现在,道已经变得黑暗而污秽,进入其中的人都要冒着死亡或发疯的危险,就连隐妖也害怕在道中行走。
“兰德,如果这里和道一样,”罗亚尔缓缓地说,“我们一不小心就会落得比死还要惨。而在这里,我们能看见比杀死我们更糟糕的东西吗?”修林再次发出呻吟。
他们曾经喝过这里的水,心不在焉地在这个世界里赶路。而在道里,片刻的闪失都会要了他们的命。兰德咽了一下喉咙,希望自己的胃能安宁一些。
“现在不该为已经过去的事情担心。”兰德说,“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注意我们迈出的每一步。”他看了修林一眼。嗅罪者的脑袋早已缩到了胸前,眼睛四处窥看,仿佛害怕有什么东西会跳到他身上。这个人曾经追捕过杀人凶手,但这次的情况实在超出了他能接受的范围。“坚持住,修林。我们还没有死,我们也不会死。我们只要足够小心就好了。没事的。”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一声尖叫,声音因遥远而显得低微。
“是女人的声音!”修林说。这个声音终于让他有了些许的振奋,“我知道,我看见……”
另一声尖叫传来,比第一声显得更加绝望。
“你看不见她了,除非她能飞。她在我们的南边。”兰德说着以脚一夹马腹,拼命向喊声传来的方向飞驰而去。
“小心!”罗亚尔在他身后高喊,“光明啊,兰德,记住!小心!”
兰德低伏在大红背上,让坐骑任意驰骋,那尖叫声让他无法不关心。说要小心是很容易的事,但在那名女子的声音里有着令人心悸的恐惧。那种声音甚至让兰德觉得自己可能来不及救她了。一条溪流突然拦住了兰德的去路,它的崖岸极其陡峻,兰德只好用力拉紧缰绳。大红在岸边煞住了脚步,同时把大量土石踢入溪水之中。尖叫声清晰可辨……就在那里!
一幕凶险的场景清楚地呈现在兰德眼前。差不多在两百步以外的地方,那名女子和她的坐骑一同站在溪水中,他们的背全都靠在对面的溪岸上。女子手中挥舞着一根木棍,正拼命抵挡一只……怪物。兰德愣了一下。那是一只像熊一样巨大的青蛙,或者是一只有着青蛙般灰绿色皮肤的熊。它看起来就是那个样子——一只相当大的熊。
兰德没有再对那只生物多想什么。他跳到地上,抽出自己的长弓。如果他设法赶过去,时间很可能会来不及,那位女子就快挡不住那只……怪物的攻击了。怪物和兰德之间的距离还相当远,兰德眯起眼睛,拼命向它瞄准。怪物不断地移动,由此引起的视觉扭曲也严重地干扰着兰德。受伤的右手使兰德在控制弓弦时笨拙了许多,但那只怪物毕竟是一个很大的目标,而且兰德也没有更多时间可以耽误了,所以他几乎是一站稳双脚,就射出了一箭。
箭身有一半没入了那只怪物的皮肤里。怪物转身看着兰德,尽管相隔甚远,兰德还是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怪物巨大的楔形头颅超出了兰德最怪诞的想象,宽阔的楔状长喙似乎一下就能撕裂他的身体。它有三只小而凶暴的眼睛,眼眶周边围着一圈看起来非常坚硬的肉脊。怪物发现兰德之后,便蜷起身体,立刻又弹开双腿,猛地向他跳来,一路上激起大片的水花。因为视觉扭曲的关系,兰德觉得它的跳跃时远时近,最远的距离差不多是近时的两倍。不过兰德知道,它实际的跳跃距离都是一样的。
“眼睛,”那名女子喊道,和刚才的尖叫声相比,现在她的声音却出奇地镇静,“你必须射中它的眼睛,才能杀死它。”
兰德发力开弓,将箭羽拉至耳后,同时不情愿地开始在脑海里建立虚空。他不想这样做,但这是谭姆从小就教他的办法。他知道,如果不用这个法子,自己永远也射不准一支箭。我的父亲,想到此,他却感到一阵失落。而此时,虚空已经充满了他的全身。他感觉到阳极力光芒的颤抖,便极力避开那里。现在兰德的意识中只剩下了他的弓、他的箭,还有那只冲向他的怪物——它的一只眼。当羽箭离弦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怪物正腾起在空中,当它跃至顶点的时候,兰德的箭嗖地正中它中间的那颗眼球上。怪物跌入溪中,溅起大片泥水,溪水在它四周剧烈激荡,但它再没有动弹一下。
“射得好,也很勇敢!”女子喊道,她已经爬上了马背,朝兰德走来。当怪物的注意力转向兰德的时候,她竟然没有逃走,这让兰德觉得有些惊讶。而现在,她正纵马越过那只妖怪的死尸,四只马蹄踏乱了仍未散去的涟漪。骑马的女子连看都没有再看那只妖怪一眼,转眼间,她已经催马登上了兰德面前的溪岸,一纵身,跳在兰德面前。“没有几个男人能在古姆蟾面前站稳双脚,大人。”
她穿着一件素白的骑装,腰间系着一条银带,一双银制鞋尖从衣服下摆中探出来,就连她的马鞍也是白色的,上面镶嵌着许多华丽的银饰。雪白的母马有着天鹅般的曲颈和优美的步伐,却几乎和兰德的大红一样高。不过,真正吸引兰德视线的,还是这名女子本身。她的年纪看起来和奈妮薇差不多。她的个子很高,只比兰德矮一掌左右。她的美丽是那样动人心神,象牙色的皮肤、乌木般的头发、黑玉般的眼睛。兰德见过许多美丽的女子。沐瑞,她的美丽总是泛着冰冷;奈妮薇,虽然她的脾气让人不敢亲近;还有艾雯,以及安多的王女伊兰,她们的姿容都能让随便哪个男人忘记呼吸。但这位女子……兰德出神地盯着她瞧。过了许久,他才发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那是你的随从?大人。”
兰德惊讶地打量了一下身后,才看见修林和罗亚尔已经赶了过来。修林盯着那位女子的模样和兰德刚才没什么两样,就连巨森灵也显出一副神魂颠倒的模样。“他们是我的朋友,”兰德说,“罗亚尔,还有修林。我的名字是兰德,兰德·亚瑟。”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美人。”罗亚尔突兀地说道,听起来,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这里竟然有这样的可人儿,无论是面容,还是身材,都是这样完美,那么你……”
“罗亚尔!”兰德喊道,巨森灵的耳朵因困窘而变得僵硬,兰德自己的耳朵也红了。罗亚尔实际上也说出了他的心声。
女子的笑声如音乐般悦耳,但转眼间,她又如君王般威严,似乎突然变成一位正端坐在王座里的女王。“我的名字是赛琳(译注:在希腊神话中,赛琳(Selene)是月之女神的意思),”她说,“您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我是您的了,兰德·亚瑟大人。”令兰德感到恐慌的是,她竟然跪倒在自己面前。
兰德不敢看修林和罗亚尔,只是赶紧把她拉起来。“一个不能舍命去救助妇女的男人不算男人。”这句话让兰德满脸通红。这是一句夏纳谚语,兰德知道,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显得多么华而不实,但女子的态度让他有些血脉贲张,他已经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我的意思是……这样,那是……”傻瓜,你不能告诉一位女子救她的性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这是我的荣幸。”又是一句含糊其辞的夏纳敬语。兰德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些什么,他的脑子里早已一片空白,仿佛他还没有离开刚才的虚空。
突然间,兰德意识到那位女子正凝视着他。她的表情始终未变,但她的双眼让兰德感觉自己好像正一丝不挂地站在她的面前,而当兰德发觉自己也在想象赛琳没有穿衣服的样子时,他的脸更红了。“啊!啊!赛琳,你是从哪里来的?我们来到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遇见过其他人。你的城市就在附近吗?”女子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兰德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她的凝视让他觉得两人似乎靠得太近了。
“我不是来自这个世界,大人。”她说,“这里没有人,除了古姆蟾和一些类似的生物之外,这里什么也没有。我来自凯瑞安。至于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我也不清楚,我本来只是去郊外骑马,当我在郊野休憩的时候,小睡了一会儿。等我醒来,我和我的马就在这里了。我只希望,大人您能再次救我于不幸,帮我找到回家的路。”
“赛琳,我不是……那么,请称我为兰德。”兰德的耳朵已经火热到了烫手的地步。光明啊,如果她以为我是一名贵族,应该也没什么吧!该死,不会有事吧!
“如您所愿……兰德。”她的微笑让兰德喉头发紧。“您会帮助我吗?”
“当然,我会的。”该死,但她是那样美丽。她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传说中的英雄。兰德拼命摇着头,想赶走这些愚蠢的想法。“我们要先找到一些人,我们正在追踪他们。我会尽量保护你远离危险,但一切都得等找到那些人再说。我们一起上路吧!这样总比你一个人要好。”
女子沉默了片刻,她柔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兰德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接着她又开始重新审视兰德,仿佛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一个身负重责的男人,”她最后说道,微笑荡漾在她的唇边,“是的,我喜欢。你追踪的那些恶棍是什么人?”
“暗黑之友和兽魔人,女士。”修林突然说道。他在马鞍上笨拙地向那位女子鞠了个躬。“他们在法达拉制造了多起谋杀案,并偷走了瓦力尔号角。但兰德大人一定能将他们绳之以法的。”
兰德用有些沮丧的眼神望着嗅罪者,修林回他一个虚弱的微笑。这应该是需要极力严守的秘密,在这里,兰德相信告诉这位女子不会有什么事,但如果回到了他们的世界……“赛琳,你一定不能把圣号角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会有成百上千的人跟在我们身后,不择手段地想把圣号角据为己有。”
“不,”赛琳说,“绝对不能让瓦力尔号角落入那帮恶人的手中。我实在无法向你形容,我曾经多少次在梦中用手抚摸它,将它握在手中。答应我,当你拿到它的时候,让我碰碰它。”
“在我能做到之前,我们必须先找到它。我们最好现在就上路。”兰德伸手扶那位女子上马。修林连忙跳下马,帮她扶住马镫。“我杀的那个东西,它叫什么?古姆蟾?那种东西在这里一定还有很多吧!”女子的手握住兰德,握力之大出乎兰德的预料,而她的皮肤感觉起来好像是……丝绸?但却比丝绸更柔软,更滑润。兰德不禁有些颤抖。
“总是这样的。”赛琳说。高骏的白母马来回蹦跳着,向大红露出它的牙齿。不过赛琳的拍抚很快就让它安静了下来。
兰德将长弓背回背上,爬上了大红。光明啊,有谁的皮肤能这般柔软?“修林,那股气味指向哪里?修林?修林!”
嗅罪者打了个冷颤,这才将视线从赛琳身上移开。“是的,兰德大人,啊……那股气味。南,大人,还是向南。”
“那么我们出发吧!”兰德不安地看着躺在溪流中的灰绿色古姆蟾。不管怎样,这总比他们是这个世界里惟一的生物要好。“继续跟踪,修林。”
一开始,赛琳跑在兰德身边,不停地和他聊天,问他问题,并不断称呼他为大人。兰德不只一次想告诉她,自己不是什么大人,只是一个牧羊人,而每一次看到赛琳的脸,他就说不出口。兰德确信,一位如此高贵的女士是不可能和牧羊人说话的,即使这个牧羊人曾经救过她。
“当您找到瓦力尔号角的时候,您将成为一位伟大的人。”赛琳对他说,“一位传奇中的英雄,吹响圣号角的人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我不想吹响它,也不想成为传奇。”兰德不知道她身上是否洒了香水,但他确实能从她身上闻到一种芳香。这股香气让兰德的脑海里满是她的倩影。惬意、轻快和甜蜜的感觉轻轻搔着兰德的鼻腔,让他总是压抑不住心猿意马的冲动。
“每个男人都想变得伟大,您将是诸时代中最伟大的男人呢!”
这句话听起来和沐瑞的说法太像了,转生真龙必然会屹立于诸时代的洪流中。“不是我,”兰德急忙地说,“我只是……”这时,兰德想到如果告诉她自己牧羊人的身份,她会如何嘲笑自己,便在最后关头改了口,“……只是想找到它。只是为了帮助一位朋友。”
赛琳沉静了片刻,才说道:“您的手受伤了。”
“没事。”兰德急忙将受伤的右手放进上衣里。它在握住缰绳的时候,还会不住地颤抖,但赛琳伸出手,又将他的右手从衣服里拉了出来。
兰德觉得自己应该猛力将手抽回去,但令他惊讶的是,自己竟然一动也不动,任由赛琳将包裹伤口的方巾解开。她的碰触清爽而有力。兰德的手掌已经变成了紫红色,且肿胀许多,但那只苍鹭烙印仍然清晰可辨。
赛琳用一根手指抚过那片烫伤,却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询问兰德这伤口是如何造成的。“如果任由伤口恶化下去,你的手会毁掉的,我正好带了一点药膏,应该有些帮助。”她从披风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很小的玉石瓶子,打开它,从里面倒出一点白色的药膏,轻柔地敷在兰德的伤口上,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两匹马飞快的奔驰中。
药膏刚接触皮肤时,兰德感到冰凉沁骨。随后,它很快就渗入兰德的手掌,为疼痛难忍的肌肤带来一阵温暖。那种感觉,就如同奈妮薇以前给他使用过的某种药膏一样。兰德惊讶地发现,就在赛琳指尖轻轻地叩击中,红肿可怕的烫伤正在一点点消退。
“有些男人,”赛琳说话的时候,眼睛仍然凝视着兰德的右手,“会主动寻求伟大,而另一些人则被迫去做这件事。主动总比被迫好。被迫做事的男人永远也无法成为自己的主人,他将只是指使者的木偶。”
兰德抽回他的右手,那片烫伤看起来仿佛在一个星期之前就已经痊愈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赛琳。
赛琳对他笑了笑,“自然是圣号角。”她一边平静地说着,一边收好药膏。她的母马和大红差不多高,所以她几乎可以平视兰德的眼睛。“如果您找到瓦力尔号角,您将不可避免地成为伟人,但您是被迫做这件事的?那么,您会接受它吗?这就是我的问题。”
兰德紧握手掌。她说话的语气听起来那么像沐瑞。“你是两仪师?”
赛琳的眉毛向上扬起,望向兰德的黑眼睛闪闪发光,但她的声音仍然温柔如初。“两仪师?我?不。”
“我不是想冒犯你,我向你道歉。”
“冒犯我?我不觉得您在冒犯我。不过,我并不是两仪师。”她的嘴唇在冷笑中弯曲,即使如此,她仍然是那样美丽。“她们能做的事很多,但她们总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而退缩不前,她们只在能控制局面的时候才出现。她们让男人燃起漫天战火,然后她们再将秩序重新带回世界。不,不要称我为两仪师。”她微笑着,将手掌放在兰德的手臂上,让他知道她并没有生气。她的抚摸让兰德感到一阵阵心悸。当赛琳放慢马速,落到罗亚尔身边的时候,兰德才松了口气。修林向她点点头,仿佛是一个长年跟随她的老随从。
兰德感到神经松弛,却同样感到对她的思念。她就在他身后两幅的地方。兰德转过身去看她,发现她正和罗亚尔有说有笑。巨森灵为了能和她交谈,几乎把腰弯成了直角。但他们两个和赛琳与兰德在一起的时候并不一样。那时,她就贴在兰德身边,兰德能闻到她的体香;他们也曾肌肤互相碰触。兰德恼怒地转回头。不是他想碰她的。他提醒自己,他爱的人是艾雯,这种想法让他产生了一种罪恶感。但她真的很漂亮。她认为他是一名贵族,她说他能成为一位伟人。兰德的脑海里发生了激烈的斗争。沐瑞也说你能成为伟人,她还说你是转生真龙呢!赛琳不是两仪师。没错,她是凯瑞安的贵族女子,而你只是个牧羊人。她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但你能瞒多久?等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她就什么都知道了。……如果我们还能离开的话。想到这里,兰德便陷入了闷闷不乐的沉默中。
兰德一路上一直小心监视着周围。赛琳说过,这里有更多的怪物……那些古姆蟾。兰德相信她的话。修林也在专心辨别着这里其他的暴力气味。只有罗亚尔似乎沉浸在和赛琳的谈笑中。只要没有东西撞到他的脚跟上,他可能除了面前的女子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不过,要在这个地方进行观察也实在是困难了些。只要转头的速度快一点,眼眶里就会充满泪水。从一个角度看,一座丘陵和一片树林可能在一里以外的地方,但换一个角度再看,那段距离可能就变成一百幅了。
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高耸的山脉离他们愈来愈近。弑亲者之匕,无数尖峰直刺苍天,上面覆盖着长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一行四人这时已经进入了山麓地带,他们会在日落之前到达山脚下。不过,也许在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就能走完这段路了。在不到三天的时间里,走完超过四百里的路程。比那个还糟糕。我们只用了半天多一点的时间,就走到了真实世界里艾瑞尼以南的地方。用不到两天时间就跨过了四百里的路程。
“她说你对这里的看法是正确的,兰德。”
兰德先是愣了一下,才发觉罗亚尔已经来到了他身边。他回头寻找赛琳,看见她正和修林走在一起。嗅罪者满脸笑容,赛琳每说一句话,他几乎都要点一次头。兰德侧目看着巨森灵,“真奇怪,刚才你们还是那么亲热,现在你怎么会舍下她?你刚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是正确的?”
“她是一位迷人的女子,不是吗?她对历史的了解甚至比一些长老还要广博,特别是对于传说纪元。她说你对这里和道之间的联想是正确的,兰德。一些两仪师曾经花费巨大的精力研究这样的世界,这些研究就成为他们培育道的基础。她说,在某些世界里,变化的不是距离,而是时间。在那些地方度过一天时间,当你回到真实世界的时候,你会发现真实世界已经过去了一年,甚至是二十年。她说,包括这个世界在内的所有世界都是真实世界的倒影。我们在这里之所以会有虚幻的感觉,是因为这个倒影很微弱,这个世界很可能几乎无法形成。有一些世界几乎就像我们的世界一样真实,甚至那里也会有人。她说,那是像我们一样的人。兰德,想象一下!你可以进入一个那样的世界,遇到你自己。她说,因缘有无限的变化,每一种可能的变化都会出现。”
兰德只是不断摇着头,希望周围的景物不会如此来回摇曳,让他产生无法克制的恶心感。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比我遇到过的任何一个人知道的事情都要多,罗亚尔。而你同样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啊!”
“她是一位凯瑞安人,兰德。凯瑞安的皇家图书馆是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之一,也许只有塔瓦隆的藏书才能超过那里。你知道,当艾伊尔人烧毁凯瑞安的时候,他们刻意让那座图书馆保留了下来。他们不会毁坏任何一本书。你是否知道,他们……”
“我不想知道关于艾伊尔人的事。”兰德有些恼怒地说,“如果赛琳知道这么多东西,我希望她能知道我们该怎样回家。希望赛琳……”
“你希望我什么?”女子的笑声在兰德身边响起。
兰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仿佛他们已经分别数月之久。这就是这个男人此刻内心的感觉。“我希望赛琳能再和我并肩赶路。”他说。罗亚尔发出咯咯的笑声。兰德觉得自己的双颊有些发烫。
赛琳微笑着望向罗亚尔,“允许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可以吗,阿兰丁?”
巨森灵在马鞍上一躬身,放慢大驮马的速度,但兰德还是能看见,他毛茸茸的耳朵不太情愿地低垂了下来。
这次,兰德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赛琳陪伴在身边的美好时光。他不时用眼角看着赛琳,他希望能真正了解这位女子。她否认自己是两仪师,但这样的否认是不是真的?她会不会是沐瑞派来的?目的只是推动他实现两仪师的计划?不过,沐瑞应该不会知道他有可能落入这样一个奇怪的世界里。也没有两仪师会用一根棍子去抵挡一只怪兽,她们完全可以用至上力杀死或赶跑它。既然她把他当成了一名贵族,而在凯瑞安,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他,那他也许能让她一直相信这件事。她无疑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而且,她是那样聪颖、博学,并为他的勇敢而倾心。一个男人还能对自己的妻子要求什么?这太疯狂了。我只会和艾雯结婚。而且,我不能要求一位女子和一个早晚会陷入疯狂的男人结婚。我会伤害她的。但赛琳真的很漂亮。
兰德发现她正在研究自己的剑,急忙在脑子里准备该如何响应她。不,他不是一位剑技大师,这是他父亲送给他的剑。谭姆,光明啊,为什么你不是我真正的父亲?他立刻又忿恨地将这个念头踢出了脑海。
“那真是漂亮的一箭。”赛琳说。
“不,我不是……”兰德急忙开口,随后,他才眨了眨眼,“一箭?”
“是的,那么小的目标,只是一个眼珠,而且还在一百步之外不断地移动着。您真是个神射手。”
兰德笨拙地耸了耸肩,“啊……谢谢,那只是我父亲传授给我的一个花招。”他把虚空的事情告诉了她,并向她细细地讲述谭姆是如何教他把虚空用于箭法中。后来,兰德才发觉自己把岚和他的剑术课都告诉了赛琳。
“那是‘独一’吧!”赛琳看上去很为兰德的故事感到满意。她看见兰德疑惑的眼神,便解释道:“‘独一’是某些地方对那种状态的称呼……为了学会充分利用它,最好时刻保持在那种状态里。我听说的就是这些。”
兰德甚至没有仔细想想在那虚空里有什么等着他,就直接回答:“我要考虑一下你的建议。”
“时刻维持着那种虚空,兰德·亚瑟。您将领会到它的真正用处,那是您根本想象不到的。”
“我说过,我会考虑的。”兰德没等她再说什么,“你知道所有这些事情。关于虚空……按照你的说法:独一,关于这个世界。罗亚尔无时无刻不在读书,他读过的书比我见过的还多,而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也只不过是一块石头上的几段铭文而已。”
赛琳在马鞍上挺直身体。突然间,兰德似乎在她身上看见了沐瑞和摩格丝的影子。她们生气的时候仿佛都是一个样子。
“有一本书里记载了关于这些世界的知识。”她的语气变得生硬,“《时光之轮的镜像》,您也知道,那位阿兰丁不可能看过所有的书。”
“你称他为阿兰丁,那是什么意思?我从没听过……”
“我醒来时立在身边的传送石就在那里。”赛琳说着,向道路东侧的群山中指去。兰德这时发现自己宁可没说过那些话,只要赛琳还能对他微笑,给他温存。“如果您带我去那里,您就能把我送回家,像您曾经答应过我的那样。我们再走一个小时就能到那里了。”
兰德只是朝她所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就转过头来。使用那种石头……按照她的称呼——传送石,意味着要藉助至上力才能带她回到真实世界。“修林,敌人的气味怎样了?”
“比以前更弱了,兰德大人,但我还能闻得到。”嗅罪者又向赛琳点了点头,咧嘴笑了一下,“我想,它已经转向西方,这里有几条好走些的小路。上次我去凯瑞安的时候曾经走过。”
兰德叹了口气。帕登或者他的某个暗黑之友,一定知道另一种利用传送石的方法。暗黑之友不可能使用至上力。“赛琳,我必须去追寻圣号角。”
“您怎么知道您那只珍贵的号角会在这个世界里?跟我来吧,兰德。您一定能实现您的传奇,我向您许诺。跟我来吧!”
“你能自己去使用那块石头,那个传送石。”兰德生气地说。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为什么她总是不停地说着什么传奇?想到这些,他还是顽固地把后面的话说完。“传送石不可能自动把你带到这里来,赛琳,这是你自己造成的。如果你让那块石头把你带来这里,那你也应该能让它带你回去。我会送你到传送石那里,但那以后,我就必须去寻找圣号角了。”
“我对于传送石的使用一无所知,兰德。即使我真的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兰德仔细审视着这名女子。她坐在马鞍上,挺直的腰身衬托着她高挑的身材,让人感受到帝王的气势,同时又不失女性的温柔。骄傲却又柔弱。她需要他。兰德曾经以为她的年纪和奈妮薇差不多,只比他大上几岁。但他现在知道自己错了,她的年纪可能跟他相差无几。她是那样美丽,那样需要他。想到这里,他禁不住立刻就要答应为她召唤虚空,吸纳阳极力,使用传送石。但他知道,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再次沉入那片污秽之中。
“留在我身边,赛琳。”他说,“我们先找回圣号角和麦特的匕首,然后我们一定能找到回去的办法,我答应你。先留在我身边吧!”
“您总是……”赛琳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您总是如此固执。好吧,我能够欣赏一个男人的固执,太容易顺从的男人毫无价值。”
兰德脸色一变,这太像艾雯所说的话了。他们从小就在一起,现在只差在婚礼中互相明誓而已。而赛琳的这番话和她直视兰德的目光让他感到震惊,他急忙转向修林,催促嗅罪者尽早上路。
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咳嗽般的咕噜声。没等兰德掉转马头仔细观察,相同的声音再次响起,随后又是三次这样的声音。兰德先克制了一下景物变幻产生的眩晕感,才透过稀疏的树木看见了发出声音的东西——在一座小丘的顶上,有五个身影,距离他们差不多有一千步的样子。它们正飞快地向四个人跳来,每一跃都能跨过十步的长度。
“古姆蟾,”赛琳平静地说,“是一小群。看来,它们闻到我们的气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