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尔的贵族们挤满了由抛光红石巨柱撑起的拱顶大厅,这些红石柱的直径足有十尺,柱顶一直伸入到模糊的阴影中,阴影下面有一盏盏挂在黄金链上的黄金吊灯。男女大君们在大厅正中心穹顶的正下方围成一个巨大的圆环,位阶较低的贵族依序排在他们身后,一排排队列一直延伸到了圆柱群中。所有人都穿着他们最好的天鹅绒、丝绸和锦缎衣服,宽大的袖子、羽毛饰领和尖顶帽子比比皆是。所有人都在不安地窃窃私语,让高大的厅堂中回响着一种令人紧张的窸窣声。这个地方的名字叫石之心大厅,在这之前,只有大君们可以走进这个地方,而他们一年也只能进来四次,这是提尔的法律和习俗共同定下的规矩。现在,所有身在提尔城的贵族都聚集在这里,召唤他们的是他们的新王,法律的制订者和习俗的破坏者。
人群匆忙地让出了一个缺口,因为他们看见了沐瑞。两仪师和艾雯从缺口处走进了人圈中心的空地。岚的失踪让沐瑞很生气,这个男人从不会在她需要他的时候失踪的,他总是时刻看顾着她,仿佛她根本无法照料自己。不过,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约缚的联系,所以可以确定,他离提尔之岩并不远,如果不是这样,她也许早就开始担心了。
岚一直在与奈妮薇绑在他身上的丝线作战,其激烈程度不亚于他和妖境兽魔人的战斗,但他一直在否认这一点。那个年轻女人在他身上留下的羁绊,和她与他的束缚一样强大,只不过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他想扯断这种羁绊,就如同要用双手撕裂钢铁。实际上,沐瑞并不嫉妒奈妮薇,只是在这么多年的岁月里,岚一直是她的剑,她的盾,她的伙伴,把他交托给别人绝不是件轻松的事。我已经做了我必须做的。如果我死了,她就会拥有他,但在这以前不行。那个男人在哪里?他在干什么?
一个穿着红色羽边长袍的马脸女人有些过于勤快地收紧了自己的长裙,沐瑞知道,她是一个地方领主,名叫蕾萨。她看了这个女领主一眼,只不过是匆匆地一瞥,甚至连脚步都没有丝毫放缓,但这个女人已经打着哆嗦,垂下她的眼睛。沐瑞暗自点了点头,她能接受这些人痛恨两仪师,但她不会容忍任何一点细微的公开挑衅。看见蕾萨低下头,其他贵族又惊惶地后退了一步。
“你确定他说过为什么要召集这些人?”沐瑞低声问。在这种嘈杂的环境里,三步以外就听不清一个人的说话声了,现在那些提尔人都在这个距离之外,沐瑞不想让他们听到自己在说话。
“没有。”艾雯同样悄声说道,沐瑞觉得她像自己一样正在生气。
“有谣言在传播。”
“谣言?什么样的谣言?”
这个女孩还不擅于控制她的表情和声音,很显然,她没有听说两河流域发生的事情。但她相信,兰德应该是已经听说了,毕竟,她不能把一匹烈马关在一个十尺的围栏里。“你应该和他多说说话,他需要一只倾听的耳朵,让他和信任的人谈谈他的困扰,这会对他有帮助。”艾雯瞥了她一眼,她已经久经世故,却淡忘了这些朴实的办法。不过,沐瑞所说的确是事实,那个男孩需要别人的倾听,通过倾诉减轻他的压力,也许这会有效。
“他不会向任何人倾诉,沐瑞,他总是隐藏他的痛苦,希望能在别人注意到之前自己处理掉它们。”愤怒闪过艾雯的面颊,“那个羊毛脑袋的骡子!”
沐瑞的心中产生了一点同情。这个女孩绝不会接受兰德与伊兰手挽着手一同散步的情景,他们还偷偷在角落里接吻,以为没有人看到他们。而艾雯还不知道这些事情。同情并没有持续多久,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这个女孩处理,她没有必要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担心。
伊兰和奈妮薇现在应该已经登上了风剪子,她们的航程最终也许能让她了解她对寻风手的怀疑是否正确,但这并不重要。最少,她们也有足够的金子雇一艘船和一队人——这也许是在坦其克混乱的现状下所必须的,剩下的足够她们贿赂塔拉朋的官员了。汤姆·梅里林的房间已经空了,她的眼线向她报告说,走唱人在离开提尔之岩时还在嘟囔着关于坦其克的话。汤姆能帮助她们雇到好的人手,找到正确的行贿对象。计划中关于黑宗阴谋的两条线索,其中牵涉到马瑞姆·泰姆的那条真实性极高,她已经通报玉座处理了。另一条是关于潜藏在坦其克的神秘危机,这条讯息较不可靠,让那两个女孩子去处理就行了。无论如何,至少她们现在无法再找她麻烦了,更重要的是,她们远离了兰德。她只是有些遗憾艾雯拒绝了与她们同行,塔瓦隆是这三个女孩的最佳去处,不过坦其克也行。
“说到羊毛脑袋,你还想继续那个前往荒漠的计划?”
“是的。”女孩坚定地回答,她需要回到白塔去,训练她的力量。史汪到底在想什么?等我有办法问她时,她大概又会用些关于船和鱼的谚语来搪塞我。
至少艾雯也可以离开了,而那名艾伊尔女孩会照顾她,也许那些智者真的能教导她一些关于梦卜的知识,这大概是来自艾伊尔人的最惊人的讯息,而现在各种重要的讯息已经多到让她应接不暇的地步。不过,艾雯的这次荒漠之旅也许在将来会有很大的作用。
最里面的一圈提尔人让开了路,透过人群间狭窄的缺口,她和艾雯看到了穹顶下面留出的一块空地。这些贵族故作镇定的丑态在这里变得更加明显,许多人像赌气的小孩一样盯着自己的脚尖,另外一些人则只是两眼无神地盯着随便什么东西,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在被兰德收取之前,凯兰铎就悬在这里,在这片穹顶之下,三千年中没有任何一只手碰过凯兰铎,只有转生真龙的手才能握住它。提尔人不喜欢承认石之心大厅的存在。
“可怜的女人。”艾雯喃喃道。
沐瑞跟随着女孩的目光望去,亚黛玛女大君身上的长袍、羽领和帽子都是微微闪着银光的白色,这是提尔寡妇的打扮,虽然她的丈夫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在所有这些贵族中,她也许是最平静的一个。这是一名苗条、可爱的女子,带着一丝忧郁的微笑更让她显得楚楚可怜,她有一双褐色的大眼睛,黑色的长发一直垂到她的后背。个子高挑——虽然沐瑞得承认,她倾向于以自己的身高为标准来判断这种事——同时又有一对过于丰满的乳房。凯瑞安人并非高个子种族,沐瑞在凯瑞安人中算是矮小的。
“是的,一个可怜的女人。”沐瑞说,但她的声音里并没有同情。看到艾雯并没有真的变得那么久经世故,还不能看穿一切表象,沐瑞却有一种欣慰的感觉。这个女孩的可塑性远小于她这个年纪所应有的程度,她需要在被锻造坚硬之前先被塑造成正确的形态。
汤姆错看了亚黛玛,或许他根本就不想看清她,他似乎倾向于不与女人对抗,这一点很奇怪。这位女大君比她的丈夫和情人更加危险,她一直都在随心所欲地操纵着这两个人,却不让他们知道对方与她的关系,也许她比提尔的任何其他人都更危险,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她很快就能找到新的利用对象。亚黛玛的风格就是藏在幕后,用一根根傀儡线控制全局。对这个女人必须采取一些措施。
沐瑞沿着男女大君的队伍缓缓移动目光,直到自己看见了爱丝坦达。她穿着黄色锦缎的长袍,戴着宽大的象牙色镶边圆领和一顶相称的小帽,严厉的神色损坏了她美丽的面容,偶尔瞥向亚黛玛的目光总是像生铁一样冷硬。她们两个之间给人的感觉绝不仅仅是竞争的关系,如果她们两个是男人,也许在几年以前,其中的一个就会在决斗中让另一个鲜血横流了。如果这样的对抗再激烈一些,亚黛玛不会有精力对兰德造成麻烦。
片刻之间,沐瑞有些懊悔派走了汤姆,她不喜欢在这种琐碎的事情上浪费自己的时间。但汤姆对兰德实在有太大的影响,现在这个男孩必须听从她的建议,她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建议。只有光明知道,即使没有别人插手,他也够难应付了。汤姆只是一心想帮助那个男孩统治提尔,却不知道他现在应该去做更大的事情,不过这个问题至少暂时已经解决了,汤姆可以以后再去对付。现在真正棘手的是兰德,他到底要宣布什么?
“他在哪里?看起来,他已经学会了王者的第一门艺术,让他的臣民等待。”
直到看见艾雯惊讶的目光,沐瑞才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她立刻从脸上抹去了恼怒的情绪。兰德最后总会出现,她会知道他有什么盘算的。与所有其他人一起知道,这个念头让她几乎咬紧了牙关。这个瞎眼的蠢男孩,只知道低着脑袋在黑夜里乱撞,却不在乎悬崖就在眼前,更从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也会与他一起毁灭。现在,她只希望自己能阻止他跑回去拯救他的村子。他肯定想这么做,但他现在承担不起这么做的代价。她希望也许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麦特站在他们对面,双手插在绿色高领外衣的口袋里,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连头都没有梳,和往常一样,他上衣的扣子只扣了一半,靴子上满是擦痕,和周围那些衣装华丽典雅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麦特看见沐瑞正望着他,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给了沐瑞一个他所特有的、有些粗野的、带着一点挑衅的笑容。至少他在这里,在她的监视下,麦特也是一个必须让人费尽力气才能将他约束在轨道上的人。他轻易就能躲开她的眼线。麦特从来都没显示出发现密探的迹象,但是据她的眼线报告,只要他们一接近,麦特似乎就会在瞬间溜走。
“我想,他大概睡觉的时候也穿着这身衣服,”艾雯带着责难的口气说道,“他是故意穿成这样的。另外,我想知道佩林在哪里。”她踮起脚尖,在一片人头中来回搜寻着,“我没看见他。”
沐瑞皱起眉头,望着密集的人群,但光是第一排就几乎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岚本来应该来到石柱之间了,但沐瑞不会为了看清楚一些就伸长脖子,或者像心急的小孩一样踮起脚来。等她找到岚后,她应该给他一次难忘的申斥,现在不单是奈妮薇以某种方式羁绊着他,那些时轴——至少是兰德——也在对他产生另一种拉力。有时候,沐瑞怀疑她和岚之间的约缚是否还能维持下去。不过,至少他对兰德是有影响的,这让沐瑞有了另一根牵住这个年轻人的丝线。
“也许他正和菲儿在一起,”艾雯说,“他不会逃跑的,沐瑞,佩林的责任心很强。”
几乎像一名护法一样强,沐瑞知道,所以她没有像对待麦特那样监视佩林。“菲儿一直想劝说他离开,女孩。”他很有可能是和她在一起,他们通常是在一起的,“不要那么惊讶,他们经常交谈——也会争吵——每个人都能听见他们说话。”
“你知道,我不是惊讶,”艾雯冷淡地说,“只是再这样下去,菲儿终究会说服他不去做一些事,而他知道,那些事是他必须去做的。”
“也许她不像他那么相信这些事。”
一开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沐瑞自己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三个时轴,全部是一样的年纪,来自于同一个乡村。如果她看不出这三个人之间的联系,她就一定是瞎了。对于这件事的认知让其他每一件事都变得更加复杂,就好像要戴着眼罩单手耍起汤姆的三颗彩球。她见过汤姆这么做,但她并不想亲自尝试。没有线索表明他们之间的关联是什么样子,或者这样的关联会起什么作用,预言从没有提到过关于同伴的事情。
“我喜欢菲儿,”艾雯说,“她对佩林有好处,佩林需要她,她也非常在意佩林。”
“我想她是的。”如果菲儿会导致太大的麻烦,沐瑞就要找这个女孩谈一谈,让她明白,她没有让佩林知道的那些秘密,并非所有人都不知道。或者让她的眼线之一去做这件事。这会让她安分一些。
“你虽然这样说,却好像并不相信,他们彼此相爱,沐瑞,你就看不见吗?难道你看不出一个人的感情吗?”
沐瑞郑重地望了艾雯一眼,这一眼让艾雯重新用双脚站回到地上,恢复成让两仪师满意的姿态。这个女孩知道得这么少,却自以为她知道那么多。沐瑞刚要用会让她感到害怕的方式和她谈谈这一点,突然间,一阵震惊的,甚至是畏惧的呼声在提尔人中响起。
人群迅速地、迫不及待地向两侧分开,那些靠近分开缺口的人毫不留情地向后推挤着身旁的人们。环形人群立刻撕开了一个宽阔的口子,兰德从缺口对面的走廊里大步向穹顶下的空地走来。他目视前方,神态傲慢专横,身穿着一件红色外衣,在袖子上装饰着金丝卷纹图案,凯兰铎被他捧在右臂的臂弯里,如同一根令牌。不过,让提尔人如此仓皇失措的并非只是兰德一个人,在兰德身后,跟着大约一百名艾伊尔人,他们手中都拿着矛枪或上了弦的弓箭,用束发巾裹住了头脸,将脸上除了眼睛之外的所有部分都藏在黑面罩之后。沐瑞觉得紧跟在兰德身后的那一个是鲁拉克,但这只是根据步态进行的判断,他们已经隐藏姓名,变成了真正的杀手。很显然的,无论兰德要说什么,他已经做好了镇压一切反抗的准备,他不会容许反抗他的力量有合流的机会。
艾伊尔人停住了脚步,但兰德还是继续向前走,直到他站在穹顶正中心的下方。他向周围扫视了一圈,看到艾雯时,显得有些惊讶,甚至还带着一点不安;但他只给了沐瑞一个令人愤怒的微笑;面对麦特的时候,他们交换眼神的样子就如同他们还是在一起淘气的两个孩子。提尔人个个都是面色惨白,不知道是应该看兰德和凯兰铎,还是那些戴面罩的艾伊尔人。这两者都能在眨眼间取下他们的性命。
“桑那蒙大君,”兰德突然开口,声音很大,让那个被他点名的胖子吓了一跳,“他向我保证会与梅茵达成协约,一切条件都严格按照我的指示制定,他用他的生命向我保证这一点。”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仿佛刚刚讲了一个笑话,贵族们也都陪着他笑了起来。只有桑那蒙脸上没有半丝笑容,反而明显地露出非常不自然的神态。“如果他失败了,”兰德高声道,“他已经答应将会被吊死,而他会信守承诺。”笑声停止,桑那蒙的脸已经变绿了。艾雯不安地看了沐瑞一眼,双手紧紧拧着自己的裙子。沐瑞只是在等待,兰德不会只是为了宣布一个条约和对一个胖傻瓜的威胁,就把方圆十里之内的贵族都集中在一起。沐瑞尽力克制自己用双手去抓住裙子的冲动。
兰德转了一圈,审视着他四周的面孔:“因为这项条约,很快就会有船只载运着提尔的稻谷驶向西方,去寻找新的市场。”人群中出现了几声赞赏的低语,但很快就消失了。“但下一步的行动还不止这些,提尔的军队很快就要开拔了。”
一阵欢呼声响起,嘈杂的喊声在穹顶处引起巨大的回音,包括那些大君在内的所有男人们都在欢呼雀跃,在他们的头顶挥舞拳头,将天鹅绒的尖顶帽扔上半空。女人们像那些男人一样兴高采烈地微笑着,将一个个热吻贴在将奔赴战场的男人们的脸颊上,同时又以优雅的动作嗅着提尔女贵族必备的嗅盐瓷瓶,装作为这个讯息吃惊到晕眩的地步。“攻陷伊利安!”有人喊,上百个声音如同雷鸣一般随之而起:“攻陷伊利安!攻陷伊利安!攻陷伊利安!”
沐瑞看见艾雯的嘴唇在翕动着,但她的声音被欢呼声完全淹没了,只有沐瑞能从她的唇形读出她的话:“不,兰德,请不要,请不要这样。”在兰德的另一边,麦特紧皱眉头,以沉默表达自己的反对。除了一直在冷眼旁观的艾伊尔人和兰德之外,这两个年轻人和沐瑞是惟一没有表示祝贺的三个人。兰德的嘴角流露出轻蔑的微笑,眼神始终冰冷,脸上出现了新的汗水。沐瑞没有避开兰德对她讥讽的凝视,她等待着。她怀疑,他将要说出的内容会给她更多意外的惊喜。
兰德抬起左手,站在前排的人们急忙发出嘘声,让后面的人安静下来,喧闹逐渐消失。兰德一直等到大厅里恢复了绝对的安静。“军队将向北移动,进入凯瑞安,麦朗大君负责指挥,桂亚姆、亚拉康、荷恩、马拉孔和西曼大君将听从他的调遣。军队将由特伦大君予以资助,他是你们之中最富有的,他会随军行动,监督他的金钱得到明智的使用。”
这段声明得到的响应是死一般的沉寂,大厅里没有任何动静,只有特伦面色苍白,看上去就连站立都很困难。
沐瑞觉得自己应该为了兰德的谋略而向他鞠个躬,派遣这七个人离开提尔,相当于干净利落地挖掉了七个对他最具威胁性的敌人,而这七个人之间又缺乏足够的信任,使他们之中的任何两个都不可能共同筹划什么计谋。汤姆给了兰德很好的建议,很显然,她的间谍错过了一些被汤姆丢进兰德口袋的字条。但这项策略的其余部分呢?这简直是疯狂,这不可能是他从那件特法器的另一边得到的答案,这绝对不可能。
在这一点上,麦朗显然与沐瑞有相同的看法,虽然产生这种看法的原因与沐瑞并不一样。他是一个面容坚毅的瘦子,但不停转动的眼珠却流露出明显的惶恐,他犹豫地向前迈出一步,“真龙大人……”他闭上嘴,咽了一口口水,又用稍大一点的声音说道,“真龙大人,干涉一场内战就像是踏入一片沼泽。现在有十几股势力在争夺太阳王座,它们组成不停变化的联盟,每一天都在彼此背叛。而且,现在凯瑞安盗匪横行,如同野猪身上的虱子,那里的土地已经一无所有,只能看见沿途饿倒的贱农。我收到了可靠的讯息,那里的人能吃到的只有树皮和树叶,真龙大人,‘沼泽’这个词只能形容那里……”
兰德打断了他的话:“麦朗,你不想将提尔的疆域一直拓展到弑亲者之匕山脉吗?你们不会遇到困难,我知道该让谁坐上太阳王座。你们去那里不是为了征服,麦朗,而是要恢复那里的秩序与和平,并为那里的饥民带去食物。现在提尔的谷仓里堆满了卖不出去的粮食,如果你们服从我,今年农民还会收割更多的稻谷。马车队可以跟随在军队后面一同北上,那些贱农……那些贱农将不会再吃树皮了,麦朗大君。”这个高个子的大君又张开嘴。兰德挥起凯兰铎,将水晶剑立在麦朗面前。“麦朗,你有问题吗?”麦朗摇了摇头,退回人群里,仿佛是想将自己藏起来。
“我知道他不会挑起一场战争,”艾雯坚定地说,“我知道。”
“你以为这样就能减少杀戮?”沐瑞低声问。这个男孩到底要做什么?不过,他至少没有跑回去救他的村子,而把世界其他的地方全部丢给弃光魔使。“尸体会堆积得一样高,女孩,你看不出这与一场战争的区别。”
攻击伊利安和沙马奥,即使最终陷入僵局,也能为兰德争取时间,他需要时间学习掌握自己的力量。为此,他也许应该先打垮一名最强悍的敌人,对其他敌人才有威吓作用。而他现在这么做又能得到什么?为了沐瑞出生地的和平,为了拯救凯瑞安的饥民,如果是在另一个时间,沐瑞会为此鼓掌喝采,但现在,这种值得赞赏的仁慈却全然是一种缺乏理智的行为。为何选择无意义的流血,而不去面对未来可能摧毁他的敌人?这一切让情况更晦暗不明。这里会有兰飞儿的作用吗?兰飞儿都对他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这个想法让沐瑞感到一阵心寒,现在只能对兰德进行更加密切的监视了。她不能允许他转向暗影。
“嗯,对了,”兰德说话的样子仿佛他刚刚想起了什么,“士兵们并不擅长于赈济饥民,不是吗?既然如此,我认为这支队伍需要一颗善良的女性之心。亚黛玛女士,很抱歉在你正陷入悲恸中的时候打扰你,但你是否可以负责监督食物发放的工作?你的工作可是要喂饱一个国家。”
以及获得巨大的权力,沐瑞心想。如果不算上将攻击目标从伊利安转向凯瑞安,这就是他的第一个失策。当亚黛玛回到提尔的时候,她就会获得与麦朗和桂亚姆同等的地位,并有能力施展更多的阴谋诡计。在那之前,她有可能派人刺杀兰德,如果他不谨慎的话,也许应该在凯瑞安安排一桩意外事故。
亚黛玛动作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轻柔地展开自己白色的裙幅,脸上只流露出很轻微的惊讶:“既然真龙大人发出了命令,我听从就是,效忠真龙大人是我莫大的荣幸。”
“我相信这一点,”兰德揶揄地说,“身为爱恋丈夫的妻子,你肯定不会想要他和你一起去凯瑞安。对于一个重病中的人,那里的环境过于艰苦,我允许将他移至爱丝坦达女大君的寓所,爱丝坦达会在你离开的时候负责照料他,并在他身体康复之后送他去凯瑞安与你相会。”爱丝坦达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一种胜利者得意而凶狠的微笑。亚黛玛翻起白眼,颓然倒在地上。
沐瑞微微摇了摇头,兰德真的比以前厉害了许多,也危险了许多。艾雯向那个栽倒在地的女人望去,但沐瑞伸手按在了她的胳膊上,“我想她只是激动过度,你知道,我看得出来,其他女贵族会照料她的。”这时已经有几名女贵族围在亚黛玛的周围,轻拍她的手腕,将嗅盐放在她的鼻子下。亚黛玛咳嗽着睁开了眼睛,当她看见爱丝坦达就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看起来又要晕过去了。
“兰德做了件非常聪明的事,我想。”艾雯不带任何表情地说,“也非常残酷,他应该有惭愧的表情。”
兰德确实像艾雯说的那样,面容扭曲地看着脚下的石板,也许他并不像他要努力成为的那么狠厉。
“但不管怎样,她应该有这样的下场。”沐瑞做出评论,艾雯表现出赞同的样子。这个女孩正在开始熟悉她所不理解的事情,但她仍需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学会看待必行之事像看待自己的期望一样自然。“让我们相信他今天能将这种聪明保持到最后吧!”
大厅中并没有几个人了解到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是害怕亚黛玛的晕倒会打扰真龙大人。在人群后方有几个人喊道:“攻陷凯瑞安!”但这些喊声并不很稳定。
“有您的领导,真龙大人,我们会征服全世界!”一个疙瘩面孔的年轻人用一只手扶着特伦大君,同时高声喊道。他是艾斯丁,特伦最年长的儿子,他们两个的疙瘩脸非常相似,而他的父亲这时还在和他低声嘀咕着什么。
兰德猛地抬起头,显出吃惊,或者是恼怒的神情。“我不会和你们一起,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这句话立刻又引起一阵沉默,大厅里的每一只眼睛都在看着他,但他的全副注意力都落在凯兰铎上。当他将水晶剑举到面前的时候,人群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比刚才更多的汗水凝聚在一起,沿着他的面颊淌下。“在我到来之前,提尔之岩保存着凯兰铎,提尔之岩将会继续保存它,直到我回来。”
突然之间,透明的剑刃在他的手中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兰德让剑锋垂直向下,用力将它插进脚下的岩石中。弧形的蓝光如同闪电般狂野地劈向穹顶,岩石发出巨大的轰鸣,提尔之岩颤抖着,跳跃着,将不停尖叫的人们掀倒在地。
当震颤还残留在大厅中时,沐瑞已经把艾雯从自己身边推开了。他刚才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离开?这是沐瑞的噩梦中最可怕的一个。
艾伊尔人已经恢复到原先的姿势,其他人或者晕眩地躺着,或者蜷缩在地板上,用双手和膝盖支撑着身体。只有兰德除外,他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握住凯兰铎的剑柄,水晶剑刃已经有一半插入了岩石之中。这把剑不再发光,重新变成了清澈透明的水晶。汗水在他的脸上闪烁,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双手从剑柄上移开,最后,他的两只手掌虽然没有接触到剑柄,却仍然环绕在剑柄的周围。片刻之间,沐瑞觉得他会再次握住它,但他强迫自己站直了身体,他一定是强迫自己这样做的,沐瑞能确定这一点。
“在我离开的时候看着它。”他的声音变轻了,更像是沐瑞在伊蒙村第一次找到他时的样子,但其中的信心与坚定却像刚才一样,“看着它,记住我,记住我会为它回来。如果有人想取代我的位置,他就要把它拔出来。”他向提尔人们摇晃着一根手指,几乎是有些淘气地笑了笑,“但不要忘了失败的代价。”
转过头,他向大厅外走去,艾伊尔人跟随在他身后。提尔人们盯着那把插在石之心大厅正中央的利剑,缓缓地站起了身,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一副想要拔腿逃开的样子,只不过过于震撼的惊吓让他们失去了这么做的力气。
“男人!”艾雯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掸掉绿色亚麻裙子上的灰土。“他疯了吗?”她立刻用手捂住嘴,“哦,沐瑞,他没有疯,对不对?对不对?还没有疯。”
“愿光明保佑他没有。”沐瑞喃喃地说道,像那些提尔人一样,她也没办法将目光从那把剑上移开。是光明选中了那个男孩,为什么他不能还是那个她在伊蒙村找到的听话的年轻人?她朝兰德离开的方向迈步而去,“但我要确认这一点。”
艾雯跟着沐瑞,半走半跑地在一条挂满织锦的宽阔走廊里追上了兰德的队伍。现在那些艾伊尔人都已经摘下了面罩,但随时都能将那些面罩再戴回去。他们迈着飞快的步伐,即使在为两人让路时也没丝毫慢下速度,只是稍稍瞥了一眼沐瑞和艾雯,坚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睛里都有着艾伊尔人对于两仪师的谨慎。
他们怎么能如此平静地跟随着兰德,却又对她如此警戒,沐瑞一直都不明白。她对这些人只有零星的了解。他们会回答她的问题,但只限于她不感兴趣的那些,她从明处和暗处搜集到的信息都没有什么有用的内容。她的间谍网也曾经试图收集这些信息,但自从一个女人全身被捆,嘴被塞住,从足踝被倒吊在城堡的垛口上,只能瞪大眼睛盯着四百步以下的地面,以及一个男人彻底消失之后,他们就再不做这种尝试了。后来再没有人找到那个男人,那个女人从那时起再也不到比地面更高的地方去了,直到沐瑞把她送到乡下去之前,她一直都是周围人谈论的话题。
看见沐瑞和艾雯分别走到他两旁的时候,兰德和那些艾伊尔人一样,并没有放慢脚步。他的目光也同样警戒,只不过是属于另一种警戒,还夹杂着一丝恼怒。“我以为你已经走了,”他对艾雯说,“我以为你会与伊兰和奈妮薇在一起,你应该和她们一起走的,甚至坦其克也比……为什么你会留下来?”
“我不会逗留很久了,”艾雯说,“我要和艾玲达一起去荒漠,去鲁迪恩,去向智者们学习。”
当女孩提到荒漠的时候,兰德踉跄了一下,他不确定地看了艾雯一眼,又大步向前走去。他显得很安静,太安静了,就像是火炉上一个盛满沸水的壶,盖子和壶嘴却都已经被封死了。“你还记得在水林中游泳吗?”他平静地说,“我经常浮仰在池塘的水面上,想象自己能遇到的最困难的事应该是犁松一片田地,或者是剪光一只羊身上的毛。剪羊毛,从日出一直到日落,除非是将羊毛剪光了,否则甚至不会停下来吃一口饭。”
“纺纱,”艾雯说,“我比擦地板还要恨那种活儿,抽捻丝线会让你的手指痛得钻心。”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沐瑞在他们继续儿时的回忆之前开口问道。
兰德瞥了一眼沐瑞,用麦特式的笑容朝她笑了笑:“我真的能吊死她吗?原因是她要杀死一个阴谋杀死我的男人?这样做难道会比我刚刚所做的事更加公正吗?”笑容从他的脸上退去。“我所做的事情里,有什么正义可言?桑那蒙如果没有达成协约就会被吊死,因为我是这样说的。他应该被吊死,因为他横征暴敛,不顾他的人民正在饿死,但他不会因为这些罪恶而被送上绞架。他被吊死是因为我说要吊死他,因为是我说的。”
艾雯将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但沐瑞不会允许他规避真正的质问。“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件事。”
兰德点点头,这一次,他咧开嘴,笑容变得有些骇人:“凯兰铎,有它在我的手里,我能做任何事,任何一件事,我知道我无所不能,但现在,它变成了我肩头的重担。你不明白,对不对?”沐瑞确实不明白,而让她生气的是,兰德看出了这一点。她没有说话,兰德则继续说了下去:“也许这会能让你更明白,如果你知道我的行事依据是这段预言:
“直入心中,他刺出他的剑,
“直入心中,紧握住他们的心,
“抽出它的人将要追随,
“什么样的手能握住那把恐怖的刃?
“你看到了?这些是直接来自预言的。”
“你忘记了一件事,”她严厉地对他说,“你抽出凯兰铎,实现了预言,它三千多年来为了等待你的出现而存在的守卫力量已经消失了,它现在已经不是禁忌之剑了,我自己就可以导引至上力抽出它。更糟糕的是,任何弃光魔使都能这么做。如果兰飞儿回来了该怎么办?凯兰铎对她如同对我一样无用,但她可以将凯兰铎拿走。”听到兰飞儿的名字,兰德没有任何反应。是因为他不怕她,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如果他不怕兰飞儿,那他就是一个傻瓜。“如果沙马奥、雷威辛,或是其他男性弃光魔使拿到凯兰铎,他就会像你一样使用它。想想你将面对一种怎样被你轻易放弃的力量,想想那股力量落进暗影的手中会是什么样子。”
“我几乎希望他们会这么做。”一种深具威胁性的闪电出现在兰德的眼中,那双眼睛看上去就像一对灰色的雷暴云,“每一个想将那把剑导引出提尔之岩的人都会得到一个惊喜,沐瑞。别想把它带去白塔安置,我不能让那个陷阱选择目标,至上力是触发和重新设置那个陷阱的惟一因素。我不会永远放弃凯兰铎,只要等我……”他深吸一口气,“凯兰铎会被放在那里,直到我回来拿起它。它在那里,可以提醒他们我是谁,我是什么,它可以保证我不必率领一支军队回来。可以说,这里由此变成了我某种形式的避风港,由亚黛玛和桑那蒙那种人欢迎我回家。当然,首先亚黛玛要活过她的丈夫和爱丝坦达将给予她的裁决;而桑那蒙则要活过我给他的裁决。光明啊,这是怎样一个可悲的混乱。”
他是没办法让凯兰铎对目标有所选择,还是不愿意让它有所选择?沐瑞决定不低估他潜在的能力。凯兰铎应该被放在白塔,如果他不能按照他应该的那样去使用凯兰铎,它就要被放在白塔,直到他会使用它。刚才他要说“直到”什么?他本来想说的不是“直到我回来”。他到底要说什么?
“那么你要去哪里?或者你对此也要保密?”沐瑞在心中发誓,绝不让他再溜走了,如果他要逃到两河去,她一定要牵着他的鼻子,把他拉回来,但兰德的话让她吃了一惊。
“不是秘密,沐瑞,至少对你和艾雯不是。”他看着艾雯,只说了一个词,“鲁迪恩。”
女孩瞪大了双眼,惊讶的样子仿佛她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沐瑞的感觉绝不比艾雯轻松多少。艾伊尔人中响起一阵低语,但当沐瑞转回头的时候,他们只是毫无表情地迈着步子。沐瑞希望能让这些人暂时离开,但他们不会听从她的指挥,她也不会要求兰德遣散他们,向他提出要求不会改善他们的关系,特别是在他很可能会拒绝的时候。
“你不是艾伊尔的部族首领,兰德,”沐瑞坚定地说,“你也不需要成为这样的人,你的战斗在龙墙这边。除非……这就是你从那件特法器中得到的答案?凯瑞安,凯兰铎,还有鲁迪恩?我告诉过你,这些答案是非常隐晦的,你可能误解了它们,你的行动最终可能导致致命的灾难,不止是由你一人承受的灾难。”
“你一定要信任我,沐瑞,就像我以前经常必须信任你一样。”在沐瑞眼里,他的脸也许就是一名艾伊尔人的脸。
“现在,我会信任你,只是不要在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才来寻求我的指引。”我不会让你走进暗影的,我已经努力了这么长的时间,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无论我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