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稀薄的蓝色烟雾从齿间朴素的短柄烟斗中升腾起来,兰德将一只手放在露台的石栏杆上,望着下方的花园。黑色的阴影正在逐渐延伸,太阳变成了一颗红球,从无云的天空中冉冉落下。他已经在凯瑞安停留了十天,而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能安安静静地站一下。赛兰蒂贴在他身边站着,正仰起白皙的面孔看着他,而不是花园。她的头发没有像高阶女贵族盘得那么错综复杂,但也让身高足足增加了半尺。兰德竭力不去看她,但想要忽视一个一直在用力将胸部挤在自己手臂上的女人并不容易。这次会面已经进行了很长的时间,兰德本来想休息一会儿,但赛兰蒂跟着他走出来时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我知道一处幽静的水池,”她悄声说道,“那里也许不会如此炎热,一处隐蔽的水池,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亚斯莫丁竖琴曲在他们身后的方形拱厅内缭绕着,那是一阵轻盈舒爽的乐音。
兰德有些用力地喷出一口烟。天气很热,虽然无法和荒漠相比,但……秋天应该来了,然而在这个薄暮时分,热气却像盛夏时一样扑面而来。一个无雨的夏天。只穿着衬衫的男人们正在花园里用水桶给花草浇水,他们刻意避开正午时浇水,以免水分过度蒸发,但花园里还是显露出太多的枯黄和凋萎。这不可能是自然的气候,骄炽的太阳仿佛正在向他发出嘲笑。沐瑞和亚斯莫丁同意他的看法,但跟他一样,他们对此一筹莫展。沙马奥。至少他现在可以对沙马奥采取些行动。
“沁凉的池水,”赛兰蒂喃喃地说道,“只有您和我。”她将兰德拥得更紧了些,虽然兰德本来已经觉得无法再紧了。
兰德想知道,沙马奥对他的下一次嘲弄会在什么时候到来。无论那名弃光魔使要怎么做,他都不能着急,只要他在提尔的部署完成,就是他放出闪电的时候。他要用决定性的一击让沙马奥完蛋,并且将伊利安纳入他的囊中。有了伊利安、提尔和凯瑞安,再加上一支足以在数周内占领任何一个国家的艾伊尔大军,他……
“您不喜欢游泳吗?我自己游得不是很好,但您肯定可以教我。”
兰德叹了口气,他突然希望艾玲达能在他身边。不,现在他最不想发生的事情就是满脸青肿、衣服被撕掉一半的赛兰蒂尖叫着从这里逃走。
兰德低头看着赛兰蒂,仍然咬着烟斗,平静地说道:“我能导引。”赛兰蒂眨了眨眼,肌肉都没有动一下,但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远了一些。这些人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兰德总会提起这件事,对他们来说,这应该是竭力去掩饰、忽略的事情。“他们说我会变成疯子,但我还没有疯,还没有。”他从胸腔中发出一阵笑声,然后又突然将笑声中断,板起了脸:“教你游泳?我可以用至上力在水里把你撑起来。你知道,阳极力受到了污染,它被暗帝碰触过,但你不会感觉到。它就在你周围,但你什么都不会感觉到。”他又笑了一声,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喘息,赛兰蒂瞪大了一双黑眼睛,微笑变成了病态的咧嘴。“那么,等以后吧!我想一个人思考一下……”兰德弯下身,似乎是想吻吻她,但赛兰蒂尖叫一声,猝然行了个屈膝礼,兰德觉得这女人大概是有点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了。
赛兰蒂向后退去,退一步又行了个屈膝礼,嘴里胡乱地说着会忠心侍奉他,自己最深切的愿望就是向他效忠。她愈说愈显得歇斯底里,直到最后跳进了一道方形的拱门里。
兰德的面孔扭曲了一下,他又转身望向露台外面。令人恐惧的女人们!如果兰德要求或者命令她离开,她一定会找出各种拖延搪塞的借口,况且……也许这一次,传闻会播散开去。他必须控制好自己的脾气,最近实在是太容易失控了。他对这场干旱无能为力,各种问题如同野草一般四处丛生。他又叼着烟斗站了一会儿。如果能做一些简单的工作,比如用筛子将水带到山顶上去,又有谁愿意统治一个国家?
在花园的另一边,皇宫中两座阶梯形高塔中间,兰德可以俯瞰凯瑞安城的全景。这座城市里充满了严格平直的棱线和夹角,被城市覆盖的丘陵也都经过了精确的削砍,而不仅仅是被一层房屋和街道覆盖。他那面绘有古代两仪师徽记的猩红色旗帜无力地垂挂在其中一座高塔顶端,另一座高塔上则挂着那条长带形真龙旗的复制品。这种真龙旗还被挂在城中的十几个地方,包括最高的一座未完工的巨塔顶上,那座塔就在他的正前方。对于这件事,他的命令和呵斥都无济于事。无论是提尔人还是凯瑞安人都不相信他真的只是要挂起一面真龙旗,艾伊尔人则不会在乎旗子该怎么挂。
即使是现在,在这座宫殿的深处,他仍然能听到这座拥挤到几乎要爆炸的城市中传来的喧嚣声。难民们从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奔向这里。即使转生真龙就在身边,他们也不愿意回到家乡去。商人们在难民群中出没,出售这些难民可以购买的一切,同时收买他们没有能力再保留的一切。贵族们和配备着武装的人们到这里来,集结在他的旗帜或其他人的旗帜下面。号角狩猎者认为在他身边一定能找到圣号角,也正有几十个,或者是几百个首门人要把圣号角卖给那些狩猎者。来自曹福聚落的巨森灵石匠们在这里寻找机会展露他们传奇的技艺。冒险者们(其中一些人在一周之前也许还是强盗)来这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油水可捞。这座城市里甚至还有一百多名白袍众,不过围城刚一结束,他们立刻就骑马跑走了。培卓·南奥召集白袍众是否与他有关?艾雯给了他一些线索,但艾雯只会从白塔的立场看问题,两仪师的观点和他的并不一样。
至少来自提尔的运粮马车算是有些规律了,饥饿会引发一连串的暴动,他只希望能在离开这些人的时候看到他们不再那么饥饿。强盗比以前少了一些,内战也停息了,但他还需要更多的好消息。他必须在离开这里去对付沙马奥之前,确定这里的一切已经步入正轨,为此,他还有上百件事情要处理。现在,从鲁迪恩就开始追随他、被他所信任的部族首领里,只有鲁拉克和贝奥留在凯瑞安。但如果他不能信任后来投向他的四个部族前往提尔,他能信任他们留在凯瑞安吗?那四名部族首领承认他是卡亚肯,但他们不了解他,如同他不了解他们。今天早晨传来的讯息也许是个麻烦,梅茵之主贝丽兰已经到了凯瑞安城以南一百多里的地方,她正率领一支小军队来加入他的阵营,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将这支军队带过提尔的。奇怪的是,贝丽兰在信里问他佩林是不是在他身边。毫无疑问,贝丽兰害怕兰德会忘记她的小国家。看看她会如何与凯瑞安人勾心斗角大概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历史上,历代梅茵之主都是靠贵族游戏避免了提尔将梅茵吞掉。也许,如果他让贝丽兰管理这个地方……到时候,他会带走麦朗等提尔人,如果那个时候到来的话。
思考这些不比回室内处理正事更愉快。他轻轻敲掉烟斗里剩下的烟丝,又将烟丝中的火星踩灭。如果不加留意,这点火星就有可能将整个花园点燃。这种干旱,这种不自然的天气!他意识到自己紧咬住了牙,先要完成他力所能及的工作。在走进房间之前,他费了一些力气才让自己恢复了平常的表情。
亚斯莫丁穿得如同贵族一般奢华,领口上镶了几重蕾丝,他正靠在角落里的暗色墙板上,用竖琴弹拨着柔和悦耳的旋律,仿佛是在打发着无聊的时间。其他坐在椅子上的人看见兰德进来,立刻都跳了起来。兰德用力地挥挥手,他们立刻又坐回到椅子里。麦朗、特伦和亚拉康占据了深红色绣金地毯一侧的三张镏金雕花椅子,背后各站着一名年轻贵族,地毯的另一侧完全是凯瑞安人。多布兰和马林金的背后也各有一名年轻贵族,那两名年轻人全都像多布兰一样,剃光了头顶前端的头发,并在上面敷了粉。面色惨白的赛兰蒂站在克拉瓦尔的肩后,兰德看她的时候,她打了个哆嗦。
兰德一边调整着脸上的表情,一边大步走向他的椅子。光是他这张椅子就需要他好好控制自己的表情了,这是克拉瓦尔和另外那两名贵族奉献给他的新礼物。他们以他们所想象的提尔风格做了这把椅子,觉得兰德一定会喜欢提尔的豪华富丽,因为他统治提尔,并且派提尔人到这里来。椅子的四条腿和两个扶手都被雕成了龙形,每条龙都用珐琅和黄金镶嵌出金红色的鳞片,金色的眼睛用巨大的日长石雕成。椅子的高靠背也完全是用龙形雕成的。为了做这把椅子,一定有数不清的匠人从入城时就开始日夜不停地劳作到现在,他觉得自己坐在上面就像是个傻瓜。亚斯莫丁弹出的乐声变得庄严隆重,如同一首凯旋进行曲。
但那些看着他的凯瑞安眼睛里又有了更多的警觉和谨慎,提尔人亦然。在他出去之前就已经是这种情形了。也许他们现在才渐渐明白,想这样奉承逢迎他其实是一种错误。他们全都竭力不去在意他是什么人,装作他只是一位征服了他们的年轻王者,一个能够被欺骗和控制的人。而他们面前的这把椅子——这个王座——却明白地宣示了他的身份。
“士兵们都按照计划行进吗,多布兰大人?”兰德一开口,竖琴声立刻消失了,亚斯莫丁显出一副全心注意着竖琴的样子。
那名满脸皱纹的贵族露出冰冷的微笑:“是的,真龙大人。”就是这样了,兰德并不会以为多布兰能够比其他任何贵族对他有更多的好感、更少的贪欲,但在表面上,多布兰确实显出了一副要忠于誓言的样子。他外衣胸口处的彩色条纹上能看见磨损的痕迹,那是他佩戴的胸甲磨出来的。
马林金从他的椅子上向前倾过了身,他的身材像鞭子一样瘦,但在凯瑞安人中算个高个子。他的一头白发几乎碰到了肩膀,却没有剃掉额上的头发。他外衣上几乎延伸到膝盖的彩色条纹也没有磨损的痕迹。“我们需要那些部队留在这里,真龙大人。”他望着那个镏金王座,眨了眨眼,立刻又把目光转向兰德,“现在这个国家里还有许多大规模的盗匪集团。”他又挪了挪身子,好让自己不必看见那些提尔人。麦朗等三人都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我已经派艾伊尔人去剿灭盗匪了。”兰德说。艾伊尔人确实奉命要扫荡沿途的所有盗匪,只是他并没有命令他们离开行军路线去搜寻盗匪,即使是艾伊尔人也不可能在这样做的时候依然保持很高的行军速度。“三天前我接到报告,岩狗众在摩瑞勒附近杀死了两百名强盗。”那几乎已经是近年来凯瑞安所宣称的边境最南端,差不多相当于从凯瑞安城到艾拉河中间的地方。不需要让这些人知道,艾伊尔人现在应该已经接近那条河了,艾伊尔人长途行军的速度比骑兵更快。
马林金不安地皱起眉,却仍然在坚持着:“还有另一个原因,我们在澳关雅河以西的一半土地都落在安多手里。”他犹豫了一下。他们全都知道兰德是在安多长大的,有谣言说他是某个安多家族的后代,甚至说他就是摩格丝本人的儿子,因为能够导引才被丢弃了,或者是在被两仪师抓住并驯御之前就潜逃了。那名瘦高的老者显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仿佛是被人蒙住眼睛、剥去鞋子、又被推上一片竖着许多匕首的地面上。“摩格丝看上去并没有继续侵略的意图,但她所占领的地方必须收回,她的使者甚至宣称她应该得到——”马林金突然停了下来。没有人知道兰德要如何处置太阳王座,也许他真的属意摩格丝。
克拉瓦尔的黑眸让兰德又恢复了平稳的心境,今天这个女人几乎没有说话,在她知道赛兰蒂的脸为什么会这么苍白之前,她大概是不会开口的。
兰德突然感到疲倦,他厌倦了贵族们的顽固,厌倦了达斯戴马的心机与阴谋。“等我准备好,安多人对于凯瑞安的要求会得到处理的。那些士兵要去提尔。你们应该学习麦朗大君的服从精神,我不想再听到对于这件事的争论了。”他像提尔人那一边挥了挥手,“你是一个很好的榜样,不是吗,麦朗?还有你,亚拉康。如果我明天骑马出城,肯定不会发现应该在两天前就已经向提尔出发的一千名岩之守卫者和两千名提尔贵族的扈兵正驻扎在南边十里以外的地方,对不对?”
大君们脸上稀薄的笑容随着兰德说出的每一个字而渐渐消退。麦朗身体僵直,黑眼睛不停地闪烁着。亚拉康的窄脸变得毫无血色,到底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兰德不得而知。特伦不停地从袖子里拉出丝绸手帕,擦拭着自己的脸。兰德是提尔真正的统治者,插在石之心大厅正中心的凯兰铎就是证明,所以他们没有反对兰德派遣凯瑞安士兵进入提尔。他们盘算着要在这里占据新的领土,也许能以此建立他们的王国,在这个远离兰德统治的地方。
“您不会看到这种事的,真龙大人,”麦朗终于开口道,“明天我会亲自陪您去那里看看。”
兰德并不怀疑他的回答。一名骑兵会立刻被派往南方,明天那些士兵就会在前往提尔的路上,现在这件事算是解决了。“那我就放心了,你们可以离开了。”
有几双眼睛里闪现出惊讶的神色,但很快就被遮掩了,仿佛那只是出于兰德的想象。贵族们站起身,向兰德鞠躬或是行屈膝礼。赛兰蒂和年轻的贵族们向后退去,他们本以为会有更多的机会。对转生真龙的觐见总会是个漫长而又曲折的过程,真龙大人总是会尽全力逼他们就范,比如禁止提尔人在没有通过婚姻关系进入凯瑞安家族的情况下就宣布对凯瑞安土地的所有权;禁止驱逐首门人;或者是制定贵族和平民要共同遵守的法律。
兰德的目光在赛兰蒂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最近这十天里,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第十个,甚至第二十个。他确实受到了诱惑,至少在第一个的时候是这样。他拒绝了苗条的女子,丰满的女子立刻出现在他身边;高个子的换成矮个子的;皮肤黝黑的换成皮肤白皙的,他们不停地在寻找可以取悦他的女人。枪姬众赶走了那些试图在晚上溜进他卧室的女人,行动很坚决,但比起艾玲达,她们就温柔多了。艾玲达显然把伊兰对他的所有权当成一件生死攸关的事,而她的艾伊尔式幽默也让她从这种对兰德的折磨中得到了很大的乐趣。在那天晚上,当艾玲达处理过那名被她抓住的女子、脱衣服准备睡觉时,他叹息着遮起面孔,同时也看见艾玲达脸上满足的表情。如果兰德不是很快就明白了这一连串美女后面隐藏着什么,他可能已经在怨恨艾玲达了。
“克拉瓦尔女士。”
听到真龙大人叫自己的名字,克拉瓦尔立刻停在原地,乌黑鬈发盘成的高耸发髻下面,一双眼睛显示着冰冷和镇静。赛兰蒂别无选择,只能随她一起停住,虽然赛兰蒂显然不喜欢留在这里,正如同其他人不愿意离去一样。麦朗和马林金是最后鞠躬离开的,他们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克拉瓦尔身上,竭力想弄清楚为什么她会被兰德叫住,以至于没发现彼此正并肩站在一起。他们的眼睛惊人地相似,黑色的瞳仁里隐藏着食肉兽的残忍和贪婪。
包裹着暗色嵌板的大门关上了。“赛兰蒂非常漂亮。”兰德说,“但有人会喜欢那种更加成熟……更加知性的……女人。晚钟第二响之后,你今晚会与我一同进餐,我期待着这次欢愉。”没等克拉瓦尔有机会说话,他已经挥手示意她退下了。显然,克拉瓦尔也没想好该说些什么,这名贵妇的表情并没有改变,但她的屈膝礼显出了一丝不稳定。赛兰蒂的脸上则堆满了震惊,以及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等到大门第二次被关上,兰德仰起头发出一阵笑声,一阵充满讽刺意味的刺耳笑声。他厌倦了贵族游戏,所以不假思索地玩着它。他厌恶自己吓坏了一个女人,但结果他又吓坏了另一个。为了这些事,他完全应该大笑一场。克拉瓦尔就是那一串美女的幕后主使,为真龙大人找一个床伴——一个可以由她控制的年轻女孩,那样克拉瓦尔就可以将一根线牢牢地拴在兰德身上,但她想要放在转生真龙床上、甚至是与转生真龙结婚的是别的女人。在晚钟第二响之前,她身上的汗水大概会把她的衣服全湿透。克拉瓦尔一定知道自己虽然算不上美艳迷人,也是颇有姿色,如果兰德拒绝了她派来的所有年轻女人,也许正是因为他想得到一名比她们成熟十几岁的女性。而且克拉瓦尔很清楚自己没有胆量拒绝一个将凯瑞安握在手中的男人,今晚,她应该知道顺从,应该停止那种白痴的行径。艾玲达很可能会宰掉任何一个出现在兰德床上的女人,另外,他没时间去对付那些自认为是在为凯瑞安和克拉瓦尔牺牲、又很容易遭受惊吓的鸽子们。有太多问题需要解决了,他没有时间。
光明啊,如果克拉瓦尔决定这样的牺牲是值得的呢?这是有可能的,克拉瓦尔很容易让自己变得足够冷血。那我就只好让她的血因恐惧而变冷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能感觉到阳极力,就好像有某样东西就在他的视野边缘,他能感觉到那上面的污染,有时候,他觉得那就是存在于他自身内部的污染。阳极力已经将渣滓留在他的体内。
他发现自己正在对亚斯莫丁怒目而视,那个人也在端详着他,脸上毫无表情。音乐已经重新响起,就如同流水滑过石块,给人一种宽慰的感觉。他需要宽慰,不是吗?
没有敲门声,房门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是沐瑞、艾雯和艾玲达,两名年轻女子的艾伊尔服装陪衬着两仪师的淡蓝色长裙。其他任何人,哪怕是鲁拉克,或者另一名还留在凯瑞安城附近的部族首领,或者是任何一位智者,如果他们想见他,都会有一名枪姬众进来先行通报。而这三个人,即使在他洗澡的时候,枪姬众也会让她们直接进来。艾雯瞥了杰辛一眼,皱了皱眉,竖琴的曲调立刻低了下来,经过一阵仿佛是舞曲的复杂变调之后,削弱成叹息般的如缕细音。那个男人的脸上挂着一种扭曲的微笑,双眼直盯着手中的竖琴。
“看到你真让我吃惊,艾雯。”兰德说,他抬起一条腿,跨在椅子扶手上,“你避开我已经有……六天了?是不是带来了更多的好消息?马希玛将阿玛多纳入我的名下了吗?还是你说过会支持我的那些两仪师最后证明实际上只是一群黑宗?你注意到了,我没有问她们是谁,在什么地方,我甚至没有问过你是怎么知道她们的。我没有要你泄露两仪师的秘密,或者是智者的秘密,或者是其他什么人的秘密。你愿意透露给我什么,我就听什么,而你不愿意告诉我的那些是否会在夜里刺伤我,只要我自己去担心就可以了。”
艾雯平静地看着他:“你需要知道的,你都会知道,对于那些你不应该知道的,我不会告诉你。”这句话她在六天前也说过,她已经是和沐瑞一样的两仪师了,尽管她们一个穿着艾伊尔服装,另一个穿着淡蓝色的丝裙。
艾玲达则没有丝毫平静的样子,她和艾雯并肩站在一起,绿色的眼睛闪耀着,眼光刚硬得仿佛是铁铸的一样。他很惊讶沐瑞没有加入到她们两个中,她们可以一起瞪他。沐瑞顺从的誓言实际上留有很大的余地,而且自从他与艾雯争吵以来,她们三个的关系就变得非常紧密了。实际上,那也算不上是争吵,和一个眼神冰冷、任何时候都不会抬高音量、对他的质问只给予一个拒绝之后就听而不闻的女人之间的任何交涉都很难被看成是一场争吵。
“你们想要什么?”他问。
“这是刚刚给你送来的。”沐瑞说,声音和亚斯莫丁的伴奏显得非常和谐。她拿出两封仍然完好的信。
兰德站起身,带着狐疑接下那两封信。“如果是给我的,又怎么会落在你们手上?”其中一封信上用精确而棱角分明的笔迹写着“兰德·亚瑟”,另一封信上用流畅但同样不失精确的笔迹写着“转生真龙大人”。两封信的火漆印都是完好的。又看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看起来,两道蜡封用的是同样的红色蜡漆,其中一个的印章图案是塔瓦隆之焰,另一个是一座高塔压叠在一座岛的地图上,他认得那座岛是塔瓦隆。
“也许是因为寄信的地点,”沐瑞回答,“或者是因为寄信的人。”这不是解释,但如果他不继续追问的话,他能得到的将只有这些。他只能一点点地从沐瑞的嘴里刺探出一些信息来。沐瑞遵守了誓言,但是以她的方式遵守的。“火漆里没有毒针,也没有陷阱的编织。”
他将拇指压在塔瓦隆之焰上,停了一会儿(他原先根本没考虑过这种危险),然后按破了它。在签名的旁边有另一个红色火漆的塔瓦隆之焰印章——爱莉达·德·艾佛林尼·亚洛伊汉,签名的字迹显得相当潦草,下面是爱莉达的头衔。信上其余的字迹则很工整。
不可否认,你就是预言中的那个人,但有许多人会因此而竭尽全力地要毁灭你,为了这个世界,绝不能让这些人得逞。已经有两个国家在你面前屈膝,艾伊尔野蛮人也成了你的仆人,但王座的权势与至上力相比,只是无足轻重的尘埃。白塔会保护你,对抗那些拒绝接受必然命运的人。白塔会保证你活到末日战争。除了白塔之外,无人可以做到这一点。一支两仪师的护卫队会前来将你带到塔瓦隆,她们会给予你应有的荣誉和尊敬,我向你保证这一点。
“她甚至没有问一下我的意思。”他带着挖苦的语气说。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个和他只有一面之缘的爱莉达,一个严厉得足以让沐瑞显得像只小猫的女人。他应有的“荣誉和尊敬”——他打赌,这支两仪师的护卫队一定恰巧是十三人。
他将爱莉达的信递给沐瑞,打开了另一个信封,信中的字迹和信封上的字迹一样:
带着尊敬之心,我谦恭地乞求向伟大的转生真龙大人致以问候,光明眷顾这世界的救主。
全世界都要敬畏地向您低头,赞颂您分别只用一天就征服了凯瑞安和提尔的功业。但我恳求您保持警觉,您的杰出已经引起许多人的嫉妒,即使那些并没有被暗影覆盖的人。即使是在白塔内部,也存在着看不到您的光辉正在照耀着我们的盲者,但也同样有为您的到来而欣喜、满心期待要为您的光荣而效忠的人。我们不是那种会将您的荣耀窃据为己有的人,我们会跪倒在您面前,让您的光明洒在我们身上。根据预言,您要拯救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将要属于您。
令我感到羞愧的是,我请求您一定不要让别人看到这封信,一定要在读过它之后就将它毁掉。我赤身裸体地站在一些想要篡夺您的权威的人中间,惟一能依靠的只有您的保护,而且我也不知道在您周围有谁像我一样对您忠诚。我听说沐瑞·达欧崔也许正和您在一起,她也许会忠诚地侍奉您,遵守您的命令如同遵守法律,就如同我自己,但我并不知道真实的情况如何。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一名有着诸多秘密的女人,善于筹划谋略,如同其他凯瑞安人一样。但即使您如同我一样相信她是您的人,我也乞求您一定要对这封信保密。我已将生命放在您的指间,转生真龙大人,我是您的仆人。
奥瓦琳·弗瑞罕
他又仔细阅读了一遍,眨眨眼,将它递给沐瑞。沐瑞扫了一眼,就将它递给艾雯。艾雯此时正探头到艾玲达身边,和她一起读着爱莉达的信。也许沐瑞已经知道这些信的内容了?
“你立下誓言是一件好事,”他说道,“依照你以前那种隐瞒一切的方式,现在我也许真要怀疑你了。现在你比以前更加坦诚,这很好。”沐瑞并没有响应,他便问道:“你对这个有什么看法?”
“她一定已经听说过你的狂妄自大。”艾雯低声说。他觉得艾雯并没有想让他听到这句话。艾雯摇了摇头,用更大的声音说:“这完全不像是奥瓦琳的口气。”
“笔迹是她的。”沐瑞说,“你怎么看,兰德?”
“我认为白塔内部存在裂缝,只是爱莉达并不一定知道这一点。我想,两仪师在书写的时候并不会比她们在说话的时候更容易说谎吧?”他没等沐瑞点头,“如果奥瓦琳的信没写得这么花哨,也许我还可以认为她们想合力把我拖进白塔。我不能想象爱莉达会有任何与奥瓦琳信中相同的想法,我也不能想象她会安排一名写这种信的撰史者,如果她知道的话。”
“你不能去做这种事。”艾玲达说。爱莉达的信被她揉成了一团,她的语气并没有疑问。
“我不是个傻瓜。”
“有时候你不是。”艾玲达勉强地说,然后更糟糕的是,她又带着疑问向艾雯挑起眉弓。艾雯考虑了一会儿,耸了耸肩。
“你还看出了什么?”沐瑞问。
“我看见了白塔的间谍,”他冷冷地说,“他们知道我控制着这座城。”在那场战役之后至少两到三天内,沙度艾伊尔仍然切断着除了鸽子之外的任何通讯手段。从信件抵达的时间判断,即使是一名知道可以在何处换马的信使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往返于凯瑞安和白塔。
沐瑞露出了微笑:“你学得很快,你会做得很好的。”片刻之间,她甚至露出疼爱之情,“对此你要采取什么行动?”
“什么也不做,除了确保爱莉达的‘护送队’不会走近距离我一里范围之内。”在融合之后,即使是十三名最弱的两仪师也会对他具有压倒性的优势,而且他不认为,在这个护卫队中,爱莉达会安排她最弱的手下。“还有要小心,不能让白塔很快就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在得到更多的消息之前,这件事只能暂时搁置。奥瓦琳是你的神秘朋友之一吗,艾雯?”
艾雯犹豫着。他突然开始怀疑,艾雯告诉沐瑞的事情会不会比告诉他的更多?她所隐瞒的是两仪师的秘密,还是智者的秘密?最后艾雯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一阵敲门声传来,淡黄色头发的索麦莱将头探进房间,“麦特·考索恩来了,卡亚肯,他说是你要他来的。”
四个小时以前,兰德一得知麦特回到了城里,就立刻派人去找他了。这次麦特出城的借口是什么?现在是他终止麦特推托的时候了。“等一等。”他对面前的女人们说。智者们几乎像两仪师一样让麦特不安,面前的这三个人也会让麦特的精神发生动摇。他在不假思索地利用她们,他也会这样利用麦特。“让他进来,索麦莱。”
麦特带着笑意走进房间,仿佛这只是酒馆大厅,他的绿色外衣敞开着,衬衫的扣子只系了一半,银狐狸头挂在汗水淋漓的胸口上。虽然天气炎热,但那条用来掩盖疤痕的暗色丝巾仍然围在脖子上。“抱歉耽误了这么久,有几个凯瑞安人自认为他们很会玩牌。他就不会弹点快乐的曲子吗?”他嘴里问着,猛地将头转向亚斯莫丁。
“我听说,”兰德说,“现在每个能拿起剑的年轻人都想加入红手队,塔曼尼和拿勒辛不得不将他们赶走,代瑞德已经将他的步兵数量扩充了一倍。”
麦特正准备坐到刚才为亚拉康准备的椅子里,听到这话却愣了一下:“这倒是真的,有许多小……年轻人想成为英雄。”
“红手队,”沐瑞喃喃地说,“古语称为‘申鞍卡汉’,传说中一支英雄的部队,虽然在持续三百余年的战争中,它的成员一定已经有过无数次的更替。有人说,曼埃瑟兰被摧毁之后,他们守卫着亚以蒙本人,是在兽魔人的猛攻中倒下的最后一批战士。传说在他们倒下的地方涌出了一股泉水,纪念着他们的牺牲,但我宁愿认为那股泉水是早已经在那里的。”
“这些我可不知道。”麦特碰了碰狐狸头徽章,声音重新有了力量,“一些傻瓜不知从什么地方知道了这个名字,他们就全都用它了。”
沐瑞轻蔑地瞥了那枚狐狸头一眼,挂在她额头上的那颗蓝宝石微微闪烁了几下,但它的角度应该不会反射灯光。“看起来你很勇敢,麦特。”沐瑞的话里不带任何情绪,随后的沉默却让麦特的面孔渐渐变得僵硬。“很勇敢,”她最后说道,“率领申鞍卡汉渡过澳关雅河一直向南,去抗击安多人,甚至比这个还要勇敢。有谣言说,你独自一人去探察道路,塔曼尼和拿勒辛全力奔驰才追上了你。”艾雯重重地哼了一声,作为对沐瑞的陪衬。“但这对于一名率领军队的年轻贵族来说算不上是明智。”
麦特的嘴唇扭曲着:“我不是贵族,我有我的自尊。”
“但确实是很勇敢,”沐瑞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麦特在说什么,“安多人的补给车队被烧,前哨站被摧毁,爆发了三场战斗。三场战斗,三次胜利,虽然你的人在人数上处于劣势,却没有什么损失。”沐瑞用手指抚过麦特肩膀上一处衣服的裂口,麦特则尽量向椅子里面缩进去。“是你被战争所吸引,还是你引起那些战争?看到你能回来,我几乎要感到惊讶了。人们纷纷传说,只要你继续留在那里,你就能把安多人赶回到艾瑞尼河那边去。”
“你认为这很好笑吗?”麦特几乎是咆哮着说道,“如果你有话要说,那就说吧!你尽可以去扮演一只猫,但我不是老鼠。”他瞥了艾雯和艾玲达一眼,看见那两个女人正抱着胳膊盯着他,便又用手指摸了摸银色的狐狸头。他肯定要在心里估量一下,银狐狸头可以阻止一名女子对他进行导引,但如果是三个呢?
兰德只是看着这一切。看着他的朋友节节败退,让兰德更容易对他施展手段。我自己还有什么选择吗?这个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要做他必须做的事。
两仪师的声音如同蒙上了一层冰霜,兰德几乎觉得她正在响应他的想法。“我们全都在做着我们必须做的事,这是因缘为我们立下的定数。某些人要比其他人缺乏自由,这和我们是在选择还是在被选择并无关系,定数中的事情,必然会发生。”
麦特完全没有任何软化,是的,他显得相当警觉,甚至有些愤怒,但态度依然强硬。他就像是一只被三条猎犬逼到角落里的公猫,很可能在下一个瞬间就会猛烈地反扑过来。除了他自己和这三个女人之外,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房间里还有别人。“你总是不得不将一个男人推到你计划中的某个位置上,对不对?如果他不愿意被你牵着鼻子走,就把他踢到那里去。血和该死的灰啊!不要瞪着我,艾雯,我爱怎么说话是我的事。烧了我吧!现在就差奈妮薇站在这里拉自己的辫子,还有伊兰的趾高气扬了。好吧,听到那个讯息的时候,我很高兴她不在这里,但即使奈妮薇在这里,我也不会任由——”
“什么讯息?”兰德厉声问道,“什么讯息伊兰不能知道?”
麦特看了沐瑞一眼:“也就是说,有些事情你还没刺探出来?”
“什么讯息,麦特?”兰德又问道。
“摩格丝死了。”
艾雯张大了嘴,将双手捂在嘴上。沐瑞悄声说着什么,仿佛是在祈祷。亚斯莫丁的手指依然流畅地拨弄着琴弦。
兰德觉得自己的肠胃几乎都被翻出来了。伊兰,原谅我。在他的心底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回音。伊琳娜,原谅我。“你确定?”
“我没见到尸体,但我可以确定,加贝瑞似乎已经被立为安多国王了。当然,他也宣称自己是凯瑞安的国王,这会是摩格丝做的事情吗?难道她认为,在这个非常时刻,需要一个强硬的男人来力挽狂澜?会有什么人比她更强硬吗?只不过,南方的安多人中传出了谣言,人们已经有几个星期没看见过她了。你告诉过我,没有单纯的谣言。安多从不曾有过男性国王,但现在它有了一个,而女王却消失了。加贝瑞就是那个想要伊兰命的人,我曾经想要提醒她这件事,但你知道,她总是自以为比乡下农夫懂得更多。我不觉得那个加贝瑞在割开一位女王的喉咙时会有什么犹豫。”
兰德发现自己正坐在麦特对面的椅子上,但他并不记得自己曾经移动过。艾玲达的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眼里流露出关切的神情。“我还好,”他粗声说道,“不需要叫索麦莱进来。”艾玲达的脸变红了,但他并没有注意到。
伊兰绝不会原谅他,他早就知道加贝瑞是雷威辛,知道摩格丝成了弃光魔使的囚徒,但他对此一直没有任何反应,因为弃光魔使也许会算到他要帮助摩格丝,他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采取他们预料不到的行动。但是他却沦落到必须追逐库莱丁,而不是按部就班实行自己的计划。他早就知道了,但他却将注意力集中在沙马奥身上,因为这名弃光魔使羞辱了他。他认为摩格丝的事可以再等一等,等他粉碎了沙马奥的部队和沙马奥本人之后再处置。现在摩格丝死了,伊兰的母亲死了,伊兰一直到死都会诅咒他的。
“我告诉你一件事,”麦特还在说着,“南方那边有许多忠于女王的安多人,他们对于为男性国王作战并不怎么热情。只要你找到伊兰,他们中会有一半人聚集在你的旗下,将伊兰推上——”
“闭嘴!”兰德吼道,愤怒让他剧烈颤抖。艾雯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就连沐瑞也在小心地看着他。艾玲达的手紧紧地握住他的肩头,但他将那只手甩开,挺身从椅子里站起来。摩格丝因为他的无所作为而死,也就是说,他像雷威辛一样握着刺死她的匕首,而伊兰……“要为她复仇,麦特,加贝瑞就是雷威辛,即使现在不做任何其他事情,我也要先捆住他的手脚!”
“哦,血和该死的灰啊!”麦特呻吟了一声。
“这太疯狂了。”艾雯哆嗦了一下,似乎是意识到她说了什么,但仍然保持着坚定而平静的声音,“现在凯瑞安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你去处理,更不要说向北方流窜的沙度艾伊尔和你对于提尔的计划——不管那计划到底是什么。你是想挑起另一场战争吗?在另外两场战争还没有结束、一个荒废的国家急需修复的时候?”
“不是战争,我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到达凯姆林。一次奇袭,对不对,麦特?一次奇袭,不是一场战争,我会把雷威辛的心掏出来。”他的声音如同一把铁锤,他觉得酸液已经充满了自己的血管。“我倒真希望能带上爱莉达的那十三名两仪师,用至上力淹没他,让他得到公正的审判。他要被判决,然后以谋杀罪被吊死,这才是公正。但无论是用什么办法,我一定要他死。”
“明天。”沐瑞低声说。
兰德瞪了她一眼,但她是对的,明天会更好一些。他需要一个晚上让怒火冷静下来,他需要冷静地面对雷威辛。现在他一心只想抓住至上力,将雷威辛轰成碎片。亚斯莫丁的音乐再一次改变了,这次是本城的街头音乐家们在国家爆发内战时演奏的音乐,有时候他也会在凯瑞安贵族面前演奏这个曲子——“自以为是国王的傻瓜”。“出去,杰辛,出去!”
亚斯莫丁轻松地站起身,鞠了个躬,但面孔已经变得像雪一样白。他快步走过房间,仿佛不知道如果多停留一秒会招致什么样的结果。亚斯莫丁总是找机会刺激兰德,只是这次的刺激也许太过分了一些。当他推开房门的时候,兰德又说道:
“今晚我要见到你,否则我就要见到你的尸体。”
这次亚斯莫丁鞠躬的姿势已经不那么优雅了。“听从真龙大人的命令。”他用沙哑的声音一说完,立刻就走出去,把门紧紧关上了。
房里的三个女人看着兰德,脸上毫无表情,也完全不眨一下眼。
“你们也离开。”
麦特向门口跳去。
“不包括你,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麦特定在原地,大声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拨弄着胸前的徽章。他是房里惟一挪动脚步的人。
“你没有十三名两仪师,”艾玲达说,“但你有两名,还有我。也许我并不像两仪师沐瑞那样博学多闻,但我像艾雯一样强,而且我对舞蹈并不陌生。”艾伊尔人嘴里的舞蹈指的就是战斗。
“雷威辛是我的。”兰德平静地对艾玲达说。如果他能为伊兰的母亲复仇,也许她会稍微原谅他。也许不会,但至少他可以稍微原谅自己。他强迫自己的双手留在身侧,不让它们紧握成拳头。
“你会在地上画一条线,让他不得越过吗?”艾雯问,“你在激动什么?你有没有想过,雷威辛现在已经是安多的国王,时刻有人随侍在侧。是不是当一名卫兵用箭射穿你的心脏时,你就满意了?”
兰德还记得自己暗暗祈祷艾雯不要对他大嚷大叫的时光,但现在的艾雯比那时棘手多了。“你以为我要一个人去?”他原来确实是这么想的,他从没考虑过要有人护卫他的背后,但现在他能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他喜欢袭击你的背后和侧翼。他几乎想不清那是什么,他的怒火似乎自有生命,正在体内愈来愈炽烈地燃烧。“但和我去的人不是你,这很危险。如果沐瑞愿意的话,她可以跟我去。”
艾雯和艾玲达毫不停顿地走了过来,直到艾玲达扬起的面孔几乎贴到兰德的下巴。她们并没有看对方一眼,却行动如一。
“沐瑞如果愿意的话,就可以去。”艾雯说。
艾雯的声音仿佛是一把冰刀,艾玲达的则像是能熔化岩石的烈焰,“但对于我们却很危险。”
“你变成我父亲了吗?你的名字是不是变成了布朗·艾威尔?”
“如果你有三根矛,你会因为其中的两根比较新而把它们放到一边去吗?”
“我不想让你们冒险。”兰德僵硬地说。
艾雯扬起了双眉:“哦?”她没有再开口。
“我不是你的奉义徒。”艾玲达咬牙切齿,“你不能为我们选择该冒什么样的险,兰德·亚瑟,绝不能。现在开始明白这一点。”
他能……什么?将她们包覆在阳极力中,把她们留在这里?他还不能屏障她们,所以她们也许会反而将他抓住。真是一团混乱,这全都是因为她们的顽固。
“你想到了卫兵,”沐瑞说,“但如果在雷威辛身边的是色墨海格,或者是古兰黛,那又该怎么办?如果是兰飞儿呢?如果兰飞儿和雷威辛在一起,你能单独战胜他们吗?”
沐瑞在说到兰飞儿的名字时,声音中包含着某种特别的情绪。难道她害怕兰飞儿会在那里吗?她害怕他最终会投向兰飞儿?如果兰飞儿真的在那里,他又该怎么做?他能怎么做?“她们爱跟就跟吧!”他咬着牙说,“现在你可以离开了吗?”
“听从你的命令。”沐瑞说,但并没有立即照命令去做。艾玲达和艾雯故意仔细地整理着她们的披巾,缓慢地向门口走去。贵族们也许会以最快的速度去执行他的命令,但她们永远都不可能这样。
“你完全没有阻止我。”他突然说道。
他说话的对象是沐瑞,但开口的是艾雯,虽然她是带着微笑在和艾玲达聊天,“阻止一个男人去做他想做的事,就像是把糖从孩子的手里夺走,有时候你只能这么做,但有时候没必要去惹这种麻烦。”艾玲达点了点头。
“时光之轮按照自己的意愿编织。”沐瑞这样回答道。她站在门口,看上去比兰德记忆中的任何时刻都更像一位两仪师。不受岁月侵蚀的面容,黑色的眼睛似乎正要将他吞没,苗条单薄的身躯却充满了帝王气质,仿佛即使她无法导引一个火花,也能指使站满一整个房间的君王。她额前的那颗蓝宝石再次闪烁起来。“你能做好的,兰德。”
大门在三名女人背后关上,兰德盯着门口,看了很久。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才让他想起麦特还在房里,麦特正悄悄地向门口走去,显然是不想让他发现。
“我需要和你谈一谈,麦特。”
麦特的面孔扭曲了一下,又碰了碰那枚狐狸头,仿佛那是他的护身符。他转过身看着兰德:“如果你认为我会像那些蠢女人一样一头栽进这个漩涡里,那你可以把这个念头忘掉了,我不是什么该死的英雄,我也不想当。摩格丝是个漂亮的女人,我甚至有些喜欢她,就像喜欢一位女王一样,但雷威辛就是雷威辛,烧了你吧,我——”
“闭嘴听着,你必须停止逃跑。”
“如果要我放弃逃跑,那就烧了我吧!这不是我选择的游戏,我不会——”
“我说了,闭上嘴!”兰德用手指狠狠地将银狐狸头按在麦特的胸口上,“我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得到它的,我也在那里,不记得了?我割断了那根勒住你脖子的绳子。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你的脑袋,但无论那是什么,我需要它。部族首领们了解战争,但不知为什么,你对这项技艺的掌握也许比他们更加精深。我需要你的能力!所以这就是你的任务,你和红手队……”
“明天要小心。”沐瑞说。
艾雯在她房间的门口停住了脚步,“当然,我们要小心。”她的肠胃有些抽搐,但仍能保持声音的稳定,“我们知道面对一名弃光魔使会有什么样的危险。”看艾玲达的表情,她们就像是在谈论晚餐该吃什么,但话说回来,她从没害怕过什么事情。
“是吗?”沐瑞喃喃地说道,“不管怎样都要小心,无论你们是不是认为弃光魔使就在附近。兰德会在未来需要你们两个,你们善于控制他的脾气——虽然我要说,你们的手段并不寻常。他需要不会因为他的怒恼而疏远他、奉承他的人,只有你们能告诉他逆耳之言,而不是揣测他的心意,告诉他顺耳的话。”
“你正在做这件事,沐瑞。”艾雯对她说。
“当然,但他以后仍然会需要你们。好好休息吧,明天对我们将是……很艰难的一天。”沐瑞向走廊深处走去,身影在墙壁上油灯昏暗的灯光中时隐时现,夜幕在走廊中涂上了一层阴郁的色彩,油灯里的油不多了。
“愿意和我一起待一会儿吗,艾玲达?”艾雯问,“我不想吃饭,只想说说话。”
“我必须告诉艾密斯我明天的约定,而且我必须在兰德·亚瑟去睡觉的时候在他的卧室里。”
“伊兰绝不会抱怨你没有时刻紧盯着兰德的。你真的揪着博薇恩女士的头发,把她一路拖到走廊?”
艾玲达的脸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色:“你认为那些在……沙力达?……的两仪师会帮他?”
“小心这个名字,艾玲达,没有准备好的话,不能让兰德找到她们。”以兰德现在的状况,她们很有可能会驯御他,或者至少会派出十三位两仪师。她将不得不在特·雅兰·瑞奥德中面对这些两仪师,她、奈妮薇和伊兰。她希望能在她们察觉到他的威胁之前,说服她们做出忠于他的承诺。
“我会小心的,好好休息一下,今晚多吃一些。早晨就不要吃东西了,带着一肚子食物舞蹈没有好处。”
艾雯看着艾玲达大步向远处走去,用双手按住了肚子,她不觉得今晚或明早她能吃下什么东西。雷威辛,也许还有兰飞儿,或者是另外一名弃光魔使。奈妮薇曾经战胜过魔格丁,但奈妮薇在能够导引的时候,比她和艾玲达都要强大。也许雷威辛不会有帮手。兰德说过,弃光魔使彼此之间不存在信任。她几乎希望兰德是错的,或者至少不那么确定。她有时能察觉另一个人正从兰德的眼睛里望着他,正用兰德的嘴说着话,每次想到这个,她都会不寒而栗。不该是这样的,随着时光之轮的转动,每个人都会转生,但转生真龙只有一个。沐瑞从不谈论这样的事。如果兰飞儿在那里,兰德会怎么做?兰飞儿爱过路斯·瑟林·特拉蒙,但当时的真龙对她又有什么感觉?兰德还有多少是兰德?
“再这样下去,你就要把自己逼疯了。”她坚定地对自己说,“你不是孩子了,要像个成年人。”
一名女仆为她送来作为晚餐的豌豆、马铃薯和新鲜的烤面包,艾雯强迫自己将它们都吃下去。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嚼了满嘴的灰。
麦特走过灯光昏黄的宫殿走廊,猛地打开为战胜沙度艾伊尔的年轻英雄准备的套房大门。他并不常待在这里,事实上很少会来这里。仆人们已经在房里点亮了两架油灯。英雄!他根本不是英雄!英雄能得到什么?在派你出去完成任务之前,两仪师会像爱抚猎犬一样拍拍你的脑袋;贵族女子会纡尊降贵地赏你一个吻,或者在你的墓前放一束花。麦特在套房的前厅里来回踱步,竟然没有去为绣花的伊利安地毯和桌椅上的镀金和象牙雕刻装饰估个价码。
与兰德暴风雨般的会面一直持续到了日落时分,他一直在躲避、拒绝,兰德却像鹰翼在库勒隘口时一样执拗地追逐着他。他该怎么做?如果他再次骑马出城,塔曼尼和拿勒辛一定会聚集所有能上马的人随他而去,他们会期待着在他的率领下投入另一场战斗。而且他大概真的会碰上战斗,所以他现在才会不由自主地感到颤栗。虽然他不愿承认,但两仪师是对的,不是他被战争所吸引,就是那些战争因他而起。在澳关雅河另一侧,没有人像他一样竭力要躲过任何发生战斗的可能,就连塔曼尼也对此颇有微辞。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第二次小心地躲过一群安多人,却无可避免地撞上另一群安多人的时候,那之后,他也就不再试图避开战斗了。每一次,他都能感觉到骰子在他的脑海中翻滚,在警告他战斗正在下一座山丘后面等着他。
在码头上那些谷物驳船旁总会出现一艘船,而在河中心的一艘船上是不会有战斗爆发的,除非安多人完全控制了凯瑞安城下游的河岸。他的运气伴随着他,他的船一定能绕过安多军队驻扎的河西岸。
剩下的就是兰德想让他做的事了,他能应付。
“明天见维蓝芒大君,还有其他那些大君们。我是个赌徒,一个乡下人,我来接受你们该死的军队!该死的转生真龙大人处理完他那些该死的小麻烦之后就会来我们这里!”
他从房间角落里抓起黑杆长矛,将它向房间对面掷去,矛锋刺穿了一幅绘有狩猎场景的壁挂,被后面的石墙撞落到地面上,发出一声巨响,那些猎人们被割裂成两片。他咒骂着跑过去捡起长矛,两尺长的矛刃没有任何缺损。当然不会有,这是两仪师的作品。
他用手指摩搓着矛刃上的乌鸦图案:“我能摆脱两仪师吗?”
“你在说什么?”门口传来梅琳达的声音。
麦特回头看了她一眼,将长矛靠在墙上。他觉得这名金发碧眼、身体强健的女子和以前有些不同了。似乎每一名艾伊尔迟早都会去澳关雅河边,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么多水汇聚在同一个地方,但梅琳达现在每天都会去那里。“哈当还没找到船?”哈当不会乘坐运粮船去塔瓦隆的。
“那名卖货郎的马车还在,我不知道有没有……船。”梅琳达有些笨拙地说出那个依然让她感到陌生的词汇,“为什么你对这件事感兴趣?”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是为了兰德。”后半句话是他匆忙加上去的。梅琳达的面孔在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变得十分僵硬。“如果可以,我会带你一起走,但你不会想离开枪姬众的。”一艘船,还是他的马?去哪里?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如果有一艘快船,他到达提尔的速度就会比骑着果仁更快,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愚蠢地选择那里,他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选择。
梅琳达的嘴唇绷紧了一下,让麦特惊讶的是,她不悦的原因并不是他的离开。“那就是说,你又回到了兰德·亚瑟的阴影里。你已经得到了许多荣耀,无论是艾伊尔人还是湿地人都认同这一点,这荣耀是你的,不是卡亚肯照射在你身上的。”
“他可以拥有他的荣耀,带着它去凯姆林或者是末日深渊,我不在乎。你不用担心,我会得到足够的荣耀,我会从提尔给你写信,把我得到的荣耀告诉你。”提尔?如果他这样选择,那他将永远也无法逃离兰德或两仪师了。
“他要去凯姆林?”
麦特强压住瑟缩的冲动,他不该说出来的,无论他对别的事情会怎样决定,他绝不该把这件事说出口。“我只是恰巧想到那个地方而已,我想,是因为安多人就在南边,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没有任何预兆,梅琳达刚刚还站在门口,转瞬间脚已经踹在麦特的肚子上。一阵窒息让麦特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凸出了眼眶。他挣扎着想要稳住步伐,站直身体,竭力思考到底出了什么事。梅琳达如同舞蹈般旋转身体,向后退去,另一只脚踢在麦特的头侧,让麦特又连续踉跄了几步。没有丝毫停顿,梅琳达沿直线向前跳去,软靴的靴底让麦特的面孔猛然充血成紫红色。
当麦特的眼睛重新可以看清东西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地上,梅琳达站在距离他几步以外的地方。他能感觉到脸上的血液,脑袋里似乎塞满了羊毛,房间在他眼前不停地摇摆。这时,他看见梅琳达从腰带中抽出了匕首,细长的刀刃反射着灯光,比手掌长不了多少。她飞快地将束发巾围在头上,拉起了黑色的面纱。
麦特摇摆着身体,却又迅速地、不假思索地开始了行动。小刀从袖子里窜出来,飞离手掌,仿佛是在果冻中漂浮,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他拼命地伸出手,想要将那把小刀拉回来。
刀柄在梅琳达的胸口之间激起一团血花,她蹒跚着跪在地上,身子软倒下去。
麦特手脚颤抖地支起身体,即使现在这个房间里着了大火,他也站不起来。但他拼尽全力向梅琳达爬过去,嘴里狂乱地说着:“为什么?为什么?”
他拉掉梅琳达的面纱,那双清澈的蓝眼睛正望着他,梅琳达甚至还在微笑。他没有去看那把属于自己的匕首,他的匕首,他知道那匕首正插在她的心脏。“为什么,梅琳达?”
“我总是很喜欢你漂亮的眼睛。”梅琳达虚弱地喘着气,麦特必须仔细倾听才能知道她在说什么。
“为什么?”
“一些誓言比另外一些更重要,麦特·考索恩。”细刃匕首疾速刺出,残存在她体内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这把匕首上,匕尖刺中了在麦特胸前来回摇晃的银狐狸头,将它紧紧抵在麦特的胸口上。徽章上的纹路凹槽卡住了匕首的尖锋,让麦特有时间抓住她的手。“你真是有至尊暗主的运气。”
“为什么?”麦特问,“烧了你,为什么?”他知道自己已经得不到答案了,梅琳达依然张着嘴,仿佛还要再说些什么,但她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
麦特重新用面纱覆盖住她的面孔,然后任由自己的手落下。他杀死过男人、兽魔人,但他从没杀死过女人,从没有过,直到现在。女人们都会因为他的出现而高兴,这可不是吹牛,女人们总是向他微笑,甚至在他离开她们的时候,她们也会微笑着,仿佛是在欢迎他再回来。他只想从女人那里得到微笑、舞蹈、亲吻,还有甜美的回忆。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胡思乱想,他从梅琳达手中抽出那把折断了锋刃的刀柄,这是一把用翡翠雕成的刀柄,上面镶嵌着金蜂。他将刀柄扔进大理石壁炉,希望它会在那里被砸得粉碎。他想哭,想号叫。我不杀女人!我只亲吻她们,我不……
他必须理清思路。为什么?不是因为他要离开,肯定不是,梅琳达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而且,她会认为他是在寻求光荣。她一直都是赞成他这样做的。他想起梅琳达刚刚说的一句话,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至尊暗主的运气,他不止一次听过与此类似的话——暗帝的运气。“暗黑之友。”这是疑问还是确认?他希望这个想法能让自己的内心轻松一些,他在进入坟墓的时候也不会忘记她的脸。
提尔,他告诉了梅琳达自己要去提尔。那把匕首——镶嵌金蜂的翡翠,不必再看第二眼,他也能确定那上面有九只金蜂。翠绿底色上的九只金蜂,这是伊利安的徽记,现在统治那里的是沙马奥。沙马奥会害怕他吗?沙马奥怎么会知道这里的状况?只是在几个小时之前,兰德才要求他,不,是向他下达了命令,而且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听从。也许沙马奥不愿意冒这种风险?是啊,弃光魔使之一会害怕一名赌徒,虽然也许是一名脑子里被塞满战争知识的赌徒,这太荒谬了。
当然,他可以相信梅琳达根本不是暗黑之友,只是因为一时心血来潮才要杀掉他。那个嵌着金蜂的翡翠匕首和他要去提尔率领军队与伊利安作战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他是一头蠢牛的话,也许他可以这样认为。贸然行动也比坐以待毙好,他总是这样说,弃光魔使已经注意到了他,他现在绝对不再是躲在兰德的阴影里了。
他向后退去,背靠着门板坐在地上,用膝盖支住下巴,盯着梅琳达的脸,开始用力思索该做些什么。当一名为他送晚餐来的仆人敲门的时候,他叫喊着让仆人离开,现在他最不想要的就是食物。他要做什么?他希望自己没有感觉到有骰子在脑海中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