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却千佛塔之事,云天河三人与琴姬,又搭船从湖心岛返回了对面的陈州码头。
下了船,上了岸,琴姬却没有急着走,而是站在湖边,朝湖心岛的方向眺望,神情颇为黯然。见此情景,云天河虽然想不明白琴姬这份感情的复杂微妙之处,却也大致能理解她忧伤的心情。当琴姬立定,他也不急着走,主动叫住韩菱纱和柳梦璃,一起在湖边再陪陪可怜的女子。
在琴姬悲伤地眺望千佛塔时,云天河也站在一旁,朝湖中心看。现在已是戌时之末,夜色更加深沉。站在南坛湖边眺望湖心岛、千佛塔,云天河便觉得,虽然夜空依然晴朗,星月依旧交辉,湖心岛上的景物依旧依稀可见,但不知什么,他就是觉得夜晚变得格外的黑暗。
这时候,一旁的韩菱纱想起刚才之事,忽然生起气来。她双手叉腰,看着远处千佛塔的黑影,气愤说道:“那个女的,好讨厌!陈州又不是她家大院,要由她做主!”
“唉……”琴姬叹息一声,低低说道,“别说了,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咦?”韩菱纱有些吃惊,“她、她说的那些,你不生气吗?”
“是有点生气,可是生气又有什么用?唉。”琴姬幽幽说道,“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如果当初没有意气用事,再和相公想想别的法子,或许……或许很多事情就会不同了。”
“嗯。”柳梦璃轻轻插话道,“我看那女子满面怨怼,她说的话,也未必全是真的。”
“生人已逝,真的还是假的,已无所谓了。”琴姬倒是看得很开,“若她令相公开开心心过完那段日子,我反倒只有说不尽的感激和惭愧。”
听了她这话,云天河挠了挠头:“你这么说,和我爹说过的好像。他说,如果真心为一个人好,就是要让她天天高兴;就算那个人不喜欢自己,甚至根本不认识自己也没关系。”
琴姬闻言,颇为吃惊。她看着这个憨实质朴的少年,眼光中满含赞许:“没想到,我和你爹爹还称得上知音。这话一点都没错;世人只盼做神仙的好,却不知心有牵挂,无论圆满不圆满,也胜过孑然一身……”说完这句话,琴姬脸上带着悔恨的表情,陷入了沉默之中。
过了片刻,韩菱纱看着她问道:“琴姬姐姐,以后你要去哪里呢?”
“与琴相伴,四海为家,走到哪里便是哪里了。”琴姬有些悲伤地说道,“其实,记不清有多少次,我真想放下尘世一切,就这样随相公去了……”
“琴姬姐姐……”韩菱纱看向琴姬,一脸的担心。
“放心,我不会的。”琴姬苦笑道,“不是我贪生,只是我觉得自己对不起相公。我没有脸去见他……我告诉自己,至少要放下武功,尽心搜集历代的乐曲残谱,替相公了却生前心愿。或许、或许这样,他才愿意在梦中与我见上一面……”
琴姬这一番话,胜过世上最动人的爱恋誓言。现场另两个女孩儿听了,在一瞬间,只觉得琴姬的这份痴情,都有些惊心动魄了。
“你们真的不用担心我。”看着眼前三人的表情,琴姬察觉出什么,便认真地说道,“该怎么做,我心里很清楚。我不在相公身边的时候,他一定也很痛苦、很伤心……如今,我不过是尝到昔日的苦果,又凭什么一死以求解脱呢……”
说到此处,琴姬向三人飘飘下拜,深施一礼,然后起身道:“各位的古道热肠,琴姬不胜感激;既已说过为你们歌唱一曲,自当信守诺言——”说着话,她在湖畔寻得一方青石,就坐在石上,取下背后从不离身的古琴,置于素裙膝上。尔后她素手挥弦,于是在这片湖光山色、月色星光中,一缕优美而哀婉的歌声幽然而起:
“细雨飘,清风摇,
凭藉痴心般情长。
浩雪落,黄河浊,
任由他绝情心伤。
放下吧,手中剑。
我情愿,唤回了,心底情。
宿命尽,为何要,孤独绕?
你在世界另一边,对我的深情,
怎能用只字片语写得尽?写得尽?
不贪求一个愿,
又想起,你的脸,
朝朝暮暮,漫漫人生路。
时时刻刻,看到你的眼眸里,柔情似水。
今生缘,来世再续。
情何物,生死相许。
如有你相伴,
不羡鸳鸯不羡仙。
情天动,青山中,
阵风瞬息万里云。
寻佳人,情难真,
御剑踏破乱红尘。
翱翔那,苍穹中。
心不尽,纵横在,千年间。
轮回转,为何让,寂寞长。
我在世界这一边,对你的思念,
怎能用千言万语说得清、说得清?
只奢望一次醉,
又想起,你的脸,
寻寻觅觅,相逢在梦里。
时时刻刻,看到你的眼眸里,缱绻万千。
今生缘,来世再续。
情何物,生死相许。
如有你相伴,
不羡鸳鸯不羡仙……”
琴姬这番自弹自唱的琴歌,和当下流行的诗赋格式不同,不仅句式长短不一,还较多俚语。但正是如此,才反而最适合反映她的心声。这首琴歌,她命名为《仙剑问情》;她把这些年来对相公的所有炽热情感和深沉思念,都化在这首“仙剑问情”的歌声中。在云天河三人听来,真可谓声声含情、字字泣血。所以,即使那些歌文浅白,却仍然听得云天河、韩菱纱和柳梦璃心动神摇,不能自已。
当一曲《仙剑问情》终了,柳梦璃仍然陷入在余音袅袅之中,不能自拔。“细雨飘,轻风摇,凭藉痴心般情长……”她面对着月夜湖光,口中反复唱念着这一句,一时竟似是痴了……
当三人与琴姬别过,往客栈返回时,南坛湖畔那一缕哀婉的歌声、那一抹素淡的倩影,仍然萦绕在众人的耳边心头。
正是:
草色没春光,花影曳沉城。
弦上情未极,泠泠动悲声。
此时已将近午夜;深夜的陈州街头杳无人迹,只有如水的月华在身边流泻。平素活泼灵动的韩菱纱,这时显得好生沉静。
“琴姬姐姐……”想起这一晚发生的事,韩菱纱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她、她是在用自己全部的心和命唱这首歌啊!太悲伤了……为什么上天要让两个人有缘,却又无分……”
“嗯……”柳梦璃轻声应道,“或许人和人之间的缘分,都是注定的。等到上天要收回的时候,连一天一刻都不会多等……”柳梦璃忽然变得有些伤感。
“这样,好残忍!”韩菱纱不平地叫了起来,“要我选的话,我宁可一开始就不认识那个人,也好过相识以后却要生离死别!”
“话是这么说没错,”云天河挠了挠头道,“但是、但是就算我们三个明天就会分开,我也不后悔认识你和梦璃。”
“你……”韩菱纱吃惊地看着少年。
“爹说过,活着的时候要尽欢,死的时候才没有遗憾。”云天河看着前面月光中的街道和房屋,很自然地说道,“要是因为害怕以后的事,一直避开当下的事,那活着也不会开心的,还有什么意思。”
听他说出这番话来,二女都有些动容。稍稍走在后面的柳梦璃,悄悄地抬起头,看着前面少年脸庞的清俊轮廓,心中忽然别有一番滋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幽幽地说道:“我想,我明白云叔说的……与其担心人生无常,不如多珍惜眼前时光,多珍惜和重要的人在一起的时光啊……”
“差不多吧。”对少女的心思,云天河毫无所觉,只是点头说道,“反正每天都要过得开心,以后想起来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是吗?生尽欢、死无憾啊……”忽然间,韩菱纱觉得莫名地无限悲凉。
此刻他们三人并不知道,就在他们返回高升客栈之时,那湖心岛千佛塔的八层之中,却也有人心情激荡。
“相公,那个人,就是你直到过世前都念念不忘的女子?”站在亡夫灵位前面的盛装女子,痴痴说道,“她……比我好吗?”
她如同陷入魔怔,在月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喃喃自语:“相公,我从小就一心一意喜欢着你,只想做你的妻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后来她把你抛下,姑妈说要我嫁入秦家冲喜,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我想好好照顾你,让你忘记那个女人,从今往后只想着我……可你、你怎么忍心看都不看我一眼……”
自语到这里,姜氏已有些如痴如狂。面对供桌上的牌位,她忽然颤声说道:“相公,你在那边会冷吗?是不是很寂寞?我来陪你好不好?”
“先前我只是不甘心,想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今日终于见着了,她……不过是个很寻常的女子,没有我美……也没有我对你那样好……”
容颜艳丽的姜氏,忽然在黑暗中抬起手,抚了抚自己的发髻,流转了眼波,纵使没人看见,没人听见,也摆出自己最美的姿态,呢声说道:“相公,你要记得,这世上只有我是最爱你的,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跟着……不像其它人会把你抛下……”
几乎与此同时,那刚刚跨进高升客栈大门的少年,忽然想起一事,便觉得好像有些奇怪:“咦?那个塔里的女人,在自己死去丈夫的灵牌前,怎么还梳妆打扮得那么好看啊?”
这个念头,只是在少年的脑海中微微浮现,便随着前面那个活泛少女的回身招呼,转眼抛到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