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小树林中,云天河闷头向前,一手舞弓、一手挥剑,自顾自地在前面开路。韩菱纱有心跟他说说话,排解一下周围的黑暗密林给她带来的压迫感。不过少年专心披荆斩棘,对她的问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最后韩菱纱也不愿意说话了。
这林子虽然并不高大,但占地面积却十分广。他们两人一路摸索,直走了半个时辰才走了出来。等走出密林,两人只觉视野豁然开朗。
“野旷天低树”,此时前路上那些零零散散的小树,已挡不住他们的视线;暮色黄昏中,云天河和韩菱纱看得分明,一片浩大无边的水泊正横亘在他们的面前。
“巢湖!”韩菱纱兴奋地叫了起来。
“哟嚯!好大的水潭!这就是‘海’吗?”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水面,云天河兴奋得跳了起来。
听着他的胡话,韩菱纱悄悄地捂上耳朵,心中直念“没听见,没听见,没听见,懒得理你”!
虽然不愿搭理跟个孩子似的少年,但韩菱纱经历刚才密林中的憋闷,这时见到浩阔无比的巢湖,也觉得比起以前几次见着,这片湖格外地壮观和美丽。巢湖,位于皖地中部,是方圆上千里内罕见的大湖;从巢湖再往南数百里,便是浩浩荡荡的长江。此时天色已晚,巢湖水被夜晚的清风轻拂,泛起粼粼的细纹;天边犹余一抹霞光,将波纹染成暗红的颜色,呈现在眼前,显得无比地内敛和安宁。
这时,韩菱纱抬头朝东边望望,正见一抹新月如钩,光华灿烂,镶在苍蓝夜幕上,如同蓝丝绒上一抹银色的掐痕。月光与霞光交织,投射到湖上时,让某些局部的湖水产生出梦幻的颜色。在黄昏与夜晚交错的边缘,不仅波纹如梦,湖边那些芦苇和水草,也在浩大的背景下摇曳出纤秀的光影,安静而迷离。
和刚才太平村中那一连串的喧嚷相比,看到这样的风景,韩菱纱也觉得内心获得某种安宁。正在心中体会那份难言的感动,韩菱纱偶尔回头一看,却见刚才还兴奋得直跳的少年,正奇怪地张着嘴巴,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我脸上粘了树叶吗?”韩菱纱连忙拿手朝脸上抹去。
“不是。”云天河有点不好意思,“我饿了……”
“好吧。”韩菱纱苦笑一声。被少年这么一提醒,她忽然也觉得腹中饥馁,于是刚才面对湖水美景产生的那种感动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等我一下。”韩菱纱说罢,便到旁边草地上,找了一阵,寻到两根断树枝,就开始蹲下去,拿其中一根使劲地钻另外一根。
“咦?菱纱你做什么?”云天河有点摸不着头脑。
“生火。”韩菱纱倦倦地道,“也不知怎么了,今天觉得自己不仅饿,还特别累。钻木取点火,吃点东西,早点歇息吧。”
“可是,这样能生火吗?”看着少女的举动,云天河很是怀疑。
“罗嗦!”少女有点恼羞成怒,“不然怎么办?打火石被我弄丢了……”
说到这个,韩菱纱也有点不好意思,语气便缓和下来:“应该也不会很难吧?不是有成语叫‘钻木取火’吗?我一定能弄出火来,没听说还有大侠在野外生不起火的!”
说到这里,韩菱纱豪气满怀,不仅手下加了劲儿,口中还鼓劲儿般叫道:“我钻、我钻!……这烂木头!”
此时的少女情态,正是娇憨无比,十分动人。不过刚从山上下来的少年可不解风情;他有些煞风景地道:“菱纱,你搞错了!”
“什么?”满头大汗地少女抬起头来。
“你跟我来!”云天河不由分说地拉起少女,跑到旁边一片空地上。
“你在这儿等我。”云天河跑到刚才来路上的树林边,捡了十几根干木柴捧回来,在空地上堆放成一个下宽上尖的木柴堆。堆好木柴堆,他又跑到巢湖边,在那些芦苇丛里,看见几朵去年遗落的干枯芦花,便如获至宝地捡回来。
“你这是干嘛?”韩菱纱很是怀疑,“弄了半天,还是没有火种啊?”
“马上就有了!”云天河在旁边地上随便捡了两块石头,然后蹲在地上,背对着风,将那几朵干芦花拢在自己面前的干燥空地上。
“咔嚓”、“咔嚓”……云天河相互撞击石头,也没多少下,便忽然见到苍茫的暮色里,随着几点火花的溅落,那干枯的芦苇花“蓬”地一声燃烧起来!一旦燃起,云天河便小心翼翼地捡起它们,塞到了错落摆放地干柴堆底下。很快,一团欢快燃烧的篝火便此成型。
“你……”韩菱纱有心习惯性地贬损几句,可是看着那明亮燃烧的大篝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点着篝火的少年,站起身来,双臂抱在身前,看着韩菱纱,认真地说道:“想睡觉的话,一定要在下风处,不然野兽的鼻子那么灵,等你一觉醒来说不定已经在它肚子里了!”
“有这么恐怖吗?”韩菱纱吸吸鼻子,不服气道。
但云天河显然习惯性地不接她的茬儿,自顾自说道:“靠近水边的木头也不好,不容易点着,就算点起来,烟都熏得够呛了。你看,我这堆火烧得多旺!”
在事实面前,韩菱纱也不跟他辩论了。当明亮的篝火将她发白的脸庞映成红彤彤时,她忽然想到,少年有这些本事,恐怕和他的剑仙爹爹不无干系。少女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开口问了出来:“这些本事都是你爹教的吗?”
“啊?”云天河挠了挠头,“爹教过一些吧,还有是我自己发现的。”
“好厉害!”韩菱纱拍掌赞叹道,“难怪你能做山顶野人这么多年!”
“呃?”有些话云天河现在也能听懂了,于是听少女这么说,便有些不高兴。
韩菱纱见了他的反应,忙摇了摇手,赶紧澄清:“啊,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这绝对是夸你!”
“夸我?”云天河感觉很奇怪,“干嘛要夸我?这些都很平常啊,没什么、没什么!”正谦虚着,他忽然想到这可能是少女头一回真心夸赞自己呢,便也忍不住开心地大笑起来。
“咦?什么声音?”韩菱纱在少年的哈哈大笑声中,忽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你听到没?好怪的声音,像很大只的虫子。”作为女孩子,韩菱纱听到怪虫叫声,有些紧张。
“不是虫子……是我肚子叫,我饿了。”云天河挠了挠头,有些忸怩。
“嘻嘻,不早说!那我们吃干粮吧。”知道不是虫,心情放松下来,韩菱纱的语气竟有几分温柔。
“干粮?是什么?”云天河还是那副好学的样子。
“干粮你也不知道?”韩菱纱翻了个白眼,“真不知道你!刚才捡柴生火那么有本事,却连干粮也不知。”
“真的不知道啊……干粮是什么?”
“好了好了,这个给你!”说着话,韩菱纱从行囊中掏出用一张油纸包裹着的几块面饼,分了块大的给云天河。
“喏,这就是我带的干粮。就是干炸面饼啦,可以放好多天,适合路上吃。我们分着吃吧。”
“太好啦!”一听有吃的,云天河比谁都兴奋,“不用饿肚子啦!原来这就叫作干粮呀!”
于是,日后名动四方的云天河、韩菱纱两位大侠,就在此巢湖之畔的荒郊野外,吃上了自结伴行走江湖后的第一餐。
“唔,这个‘干粮’怎么比那个粽子还难吃?”云天河很快发现了问题,“又干又硬,吃得好噎……”
“出门在外能填饱肚子就行了,哪来这么多挑剔?”见少年抱怨,韩菱纱有些没好气。
“好吧……但我还没饱!”云天河消灭了好几只面饼后,依然发出这样的感慨。
“还说呢!”这下韩菱纱更恼了,“要不是你爹把太平村的人都得罪了,你又这么活宝,我们哪会沦落至此啊!”
“是山下的人太古怪!一下要那个什么‘钱’,一下又乱说话,杀不杀鸟自己都没想清楚,爹肯定也是受不了他们,才住到山里去的!”说到自己的爹爹,云天河毫不犹豫地站在他那一边。
“笨笨笨!”听少年说这些戆话,韩菱纱气恼道,“人家凭什么白给你东西,吃的用的,都要拿钱去换。哼,这回算是运气好,万一在城里遇上官差,把你抓到衙门关起来,看你怎么办!”
“关豺是啥?牙门又是什么东西?”
“你你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啊!”韩菱纱心中涌起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她有心置之不理,但是转念一想,要探寻剑仙秘密、寻找可能的仙人宝贝,以后说不得有挺长日子要跟这个野人搭伙行走江湖呢。
想通这一点,她决定原谅少年的白痴,对他知无不言:“小野人,你听好了,本姑娘不说第二遍!是这样,如果有人不守法令,就会被抓去关起来,严重一点说不定还要被杀头,负责抓人的就是官差,关人的地方就是衙门。”
“至于法令嘛,是皇帝定的,他说什么大家都得听。”
云天河听了韩菱纱的耐心解说,却是不以为然:“呵呵,那个关豺又不一定打得赢我,遇上他我也不怕!”
“哎呀,要怎么说你呢?别总比谁的拳头硬啊。”韩菱纱这回是发自肺腑地提醒少年,“要是跟官府对上,就凭你一个人,有几条命都不够啊。”
“一个人?”云天河不解,“不是还有你吗?加一起两条命。”
“你!”韩菱纱也是大姑娘,忽然听少年这么说,本能地就有些慌乱,“你少乱说!我、我又和你没什么关系,干嘛帮你……”
“咦?菱纱,你怎么脸红了?”
“多话!是火光,才不是我脸红!……总之有人告诉你那东西是拿来卖的,你想要就得拿钱去换!没钱问我要好了,不过太多我可不帮你出。”
“哦。”云天河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说道:“菱纱——”
“嗯?”
“你对我真好。除了爹以外,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胡说什么?!”韩菱纱一下子跳起来,“你这辈子才认识几个人?又哪里知道谁是真正对你好?”
“我当然知道。”山上下来的少年,执拗说道,“爹说过,对你好的人,不一定看得出来,要用心去体会,这和学剑术是一个道理,不能只看外表。”
“……”韩菱纱本来想讽刺几句,不过细细咀嚼了少年这几句话,刚才激动的心情却平静下来。
“唉,你爹虽然过世得早,可教了你很多东西。”一向欢快而坚强的少女,忽然有些神色黯然,“你挺幸福的,不像我,连话都没和爹说上几句……”
“咦?”云天河又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菱纱你说得可真奇怪。你和你爹应该天天在一起,怎么可能不说话?”
“不是的,我和你不一样。”韩菱纱的语调有些悲伤,“就算爹娘在世的时候,我们也不住一起……只有伯父对我好……”
“好复杂啊……”韩菱纱短短两句话,其中蕴含的新知,又超出了云天河的理解范畴,不由得一时发起呆来。
“哎,”看他出神,韩菱纱喊了他一下,“瞧你那副呆呆的样子,天底下什么事都有,只是你没见过罢了。”
说到这里,韩菱纱纤秀的娥眉微微一蹙,微感不适地道:“小野人,不说了。今天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比平时累,早点睡吧。”
韩菱纱从行囊中取出两块宽大的蓝印花粗布,给了云天河一块,自己那块铺在地上,便要躺下休息。
“这就睡了吗?”云天河问道。
“对啊,养足精神,明天一早赶去附近的寿阳城。”
“寿阳城?”
“是啊,寿阳城,很大的,比你山下的太平村大几十倍呢。”
“为什么要去那里?”
“不管要办什么事,都还是大城里方便些。不早了,睡吧。”说到这里,韩菱纱忽然想到,这孤男寡女的,露宿荒郊野外,要不要警告少年一下,让他不要乱来?不过,她自己很快就笑了:“恐怕这山顶野人,根本不知轻薄为何物;若是跟他警告了,说不定又被扯着普及半天知识——那样反而更危险!”想到这里,她娇嫩的脸蛋儿情不自禁地红了。
“韩菱纱啊韩菱纱,你在想什么呢?”暗自责怪自己一句,韩菱纱便在刚铺下的粗布上睡倒。这时节,正值初夏,又是晴天,纵使夜晚也是十分暖和,不怕冻着。
见她躺倒,背对着自己不说话,云天河挠了挠头,也只好到旁边铺好粗布,躺了下来。安静了片刻,他却还是有些不甘心地开口道:“可是我还没怎么吃饱……”
“没吃饱就再吃啊,这种事还要问我?”没好气的话语,从背对着的少女那边飘来。
“但是干粮没了。”
“你烦不烦呐?我要睡觉,安静点好吗?”少女语气变得有些不善。
“哦。”
少女一声斥责后,云天河终于安静下来。此后四周只听得夏夜虫鸣啾啾,巢湖轻波拍岸,悉悉潺潺,衬托得四野无比宁静安详。
和谐宁静的气氛,如流水般蔓延。就这样过了片刻,已经睡倒在地、都开始发出细微鼾声的少女,突然间从地上一下子坐了起来!
“等等!”少女朝少年睡倒的方向叫道,“你说什么?干粮没了?!”刚反应过来的少女暴跳如雷:“你!简直是饭桶!饭桶猪!我们两个人三天的干粮被你一顿就吃完了,还、没、吃、饱?!”
暴风骤雨般的指责下,少年的语调倒是保持平静:“也不是一点没饱,就是怕夜里会饿……”
“哼!干粮我都没吃几口,全被你吃光,要喊饿也该我先喊。”韩菱纱十分生气。
“懒得理你了!本姑娘继续睡觉!”韩菱纱觉得再和少年纠结,恐怕自己会气死,便赶紧躺倒在地,努力睡着。
此后这片篝火映照的空地上,恢复了平静;于是天地间这小小的一隅,不会再打扰任何人,也不会被任何人注意。随着天边星月的迁移,渐渐地便到了深夜。
深夜之时,本来闭眼躺着的少年,却忽然间睁开了眼。
“唉,饿醒了,睡不着。”少年哀叹。他抬头看了看韩菱纱,见她依然毫无动静,睡得香甜。
“真无聊啊。饿得睡不着,干什么好呢?”少年枯坐了一会儿,越发觉得无聊。而且,这一醒,本就没吃饱的肚子,显得更饿了。
“干脆去树林里猎熊吧!”饥饿的肚子激发了云天河的灵感,“呵呵,烤熊掌!”
一念及此,口水长流,云天河再也坐不住啦。他悄悄地站起身来,摸到自己放在旁边的弓剑,便蹑手蹑足地准备离开——他却不知道,自己这个心血来潮的举动,竟引出一场大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