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路灯下,聂采晨走得飞快,放在衣兜里的手,紧紧攥着那只黑色的锦囊。
其实他打心眼里不愿意碰触这个玩意儿,可是,他又需要它。他的心,一半为自己的荒唐而自嘲,另一半,却存着某种莫名而强烈的希望。
衣兜里的锦囊,似是开成了一朵罂粟,在聂采晨掌心的温度下,散发出魅惑的吸引力,令人难以抗拒。
当聂采晨清醒过来时,电话铃已经停下,而他发觉自己已经瘫到了地上,可是,并不觉得哪里摔疼了,只觉得身下一团绵软舒适。
他低头一看,宁小倩亲手做的沙发垫,此时正垫在自己的屁股下。当初,他还嘲笑她的手艺太差,做出来的垫子又厚又丑,不圆不方。
聂采晨站起身,拾起这个沙发垫,摸着上头歪歪扭扭的针脚,眼前渐渐浮现出宁小倩笨拙地举着缝衣针的模样,想起她坐在台灯下,一边跟自己八卦着白天的见闻,一边孜孜不倦地“创造”着自己的伟大作品。这样的情景,一直都像翻过一页又一页的书,似乎没有任何值得被记住的地方。但现在,聂采晨却像着了魔一般,恨不得让这一幕幕永远定格在眼前。
叮咚!门铃清脆地响起,同时,一圈浅浅的五色光华,从聂采晨的衣兜里透出。
他赫然一惊,老头儿的话在耳畔炸响。
他打开门,看见苏绡正握着一个手机,朝他晃了晃:“你把手机落在我家了。”
“啊……谢谢啊……”聂采晨接过手机,看着对面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孔,平日尚算灵活的舌头竟打起了结。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苏绡朝他背后瞅了瞅。
“请进。”聂采晨愣了愣,略为尴尬地让到一旁。
进了屋,苏绡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她抿着嘴唇,自顾自地在客厅里缓步而行,手指从每一件家什上轻轻抚过,垂着流苏的米色窗帘,摆放着瓷娃娃跟维尼熊的木质小桌,包括墙上的布艺画,都留下了她的指痕。
聂采晨看着她的脸,突然觉得右掌下一阵炽热,低头朝衣兜里一看,那锦囊发出的光线越发强烈,眨眼间,竟从他紧紧捂住的手中嗖地一下飞出,在空中拉成一条五色交织的直线,另一端直落到背对着他、盯着婚纱照发愣的苏绡身上。
一层美好的光环,霎时点亮了苏绡的轮廓,她的手指,恋恋不舍地从聂采晨跟宁小倩的结婚照上移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后,她慢慢转过身。
“我回来晚了,对不起。”
那张脸,哪里还是苏绡,眉眼鼻口,活脱脱就是宁小倩。
聂采晨的心跳猛然加速,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人。
“我一直想早些回来,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苏绡,或者说宁小倩,沮丧地撇着小嘴儿,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着委屈的泪光,“直到今天,有个老头儿,给了我一个会飞的锦囊,要我跟着它走,我才……”
她尚未说完,聂采晨已经上前一把抱住了她,俯首在她耳畔激动地喃喃道:“是你吗?真的是你回来了吗?”
“老公,你抱得我好紧,我快喘不过气了。”宁小倩瞪大了眼睛,撅嘴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我感觉好奇怪……”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听我说,小倩。”聂采晨直起身子,像捧一件至宝般捧起妻子的脸,噙着眼泪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忽略你的感受,我不该用忙碌来搪塞,我不该对你不耐烦……你回来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老公,你在说什么?”宁小倩迷惑地看着他,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
“小倩……”看着那双魂牵梦绕的眼睛,聂采晨再也控制不住,再次把她拥入怀里,“既然上天让你回来,我死也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给我个机会,我愿意用一切去弥补。”
“弥补?”宁小倩的神色渐渐有了变化,“真的可以吗?”
聂采晨埋首在她的秀发间,狠狠地点头。
“用什么才能弥补呢?”宁小倩幽幽地问。
“什么都可以!”聂采晨毅然道,“哪怕用我的生命。”
宁小倩的嘴角,绽放出一个美丽的笑容,似等到了一个期盼已久的东西。她搂住聂采晨的手,缓缓地朝他的后颈上移动。
在惊喜与悲戚中沉浮的聂采晨,没有发觉背脊上那只娇嫩的小手,突然生出了粗黑的硬毛,透着粉嫩的指甲赫然浸出一片乌紫,并暴长出五寸长,尖端锐利成刀,直朝他裸露在外的颈椎处刺下!
扑的一声响,聂采晨突觉颈窝处有一股毛茸茸的感觉,伴着隐隐的疼痛,怀里的宁小倩,原本柔软的身体也瞬间变得如石头般冰凉而坚硬,他猛地抬头一看,面前站的哪里还是自己的妻子,分明是个人身兽首,顶上生着四只青角的怪物,而它那只高举的锋利巨爪上,正戳着一个厚厚的维尼熊,那指甲的尖端已经戳穿了小熊肚子,在另一面略略露出一点尖。
如果没有这只突然出现的玩具替聂采晨挡住这一爪,只怕他现在不止是后脖子破点皮那么简单。
聂采晨大叫一声,一把推开这怪物,自己朝后退开,没走几步,却发现自己被一种像蚕丝般的白色细线粘住了,这线的另一头,竟是从那怪物的耳朵里长出的。
“放开我……你到底是谁?”聂采晨拼命地喊叫着,无奈,他身上的白丝却一点点将他朝那怪物拉去。
那个长得颇似山羊、却远比山羊狰狞百倍的家伙,咧开獠牙森森的大嘴,一把甩开爪上碍事的维尼熊,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聂采晨,发出呼呼的声响,那双布满红丝的凸眼里,尽是看到猎物的贪婪。
聂采晨用力撕扯着胸前的白丝,可这些玩意儿比钢丝还要坚硬,任他用上多少力气都纹丝不动。
“救命啊……救命……放开我!”眼看着那怪物流着涎水的大嘴就要贴上自己的身体,聂采晨本能地抱住了头。
空中突然传来嗖嗖的声音,一股灼热之气直扑聂采晨心口。他定睛一看,花瓶、椅垫、水果盘,还有墙角的冰箱,居然全都飞到了空中,每件东西都被一层闪烁的红光包裹着,朝那怪物猛扑过去。其间,一把利光闪闪的水果刀,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朝那白丝猛切下去,砰砰两声巨响,怪物跟聂采晨分别朝相反的方向倒了下去,连着他们的白丝被那把貌不惊人的小刀切成了两截。
接着,哗啦啦一阵响动,那些家什全都砸在了怪物头上,紧跟着便是轰隆一声巨响,那冰箱直落下来,狠狠地压在了怪物身上,让只露出头跟四肢的怪物一时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叫。
这时,一阵轻风自紧闭的窗外吹进来,窗帘轻摇之下,一道黑影闪电般落进屋内。
聂采晨还没看清来者何人,便见一块手绢样的黑布从一只白皙的手中飞出,准确地落到那怪物头上。
伴着数缕滋滋有声的青烟,一阵刺人耳膜的惨叫从怪物抽搐不止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聂采晨看着冰箱下的怪物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慢慢地瘪了下去,最后缩成拳头大的一块灰色肉球,被那黑手绢一裹,刷地一下飞起,回到了那只十指纤纤的手里。
瘫坐在一片狼藉里的聂采晨,双眼直直地望着窗前那个身材修长,黑发过腰,一身黑裙的年轻女子,结巴着问:“你……你是谁?”
当他突然意识到这女人是从墙里直接穿进来的时,他身子一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是你的邻居,住在你家楼下。我是在你妻子过世那天搬进来的。”黑衣女子朝他莞尔一笑,抛玩具似的抛着手里裹紧的手帕,“今天顺便来抓这只讨厌的土蝼。”
“你……我不明白你……你在说什么。”聂采晨惶惑地看着她。
“头如山羊而生四角,寄生于人体之中,最喜以人心之中的精气为食,这就是土蝼。”女子将手帕收进精致的提包里,走到聂采晨面前,出其不意地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顶。
聂采晨顿觉胃中一阵翻腾,侧头哇的一声吐出一股发出刺鼻恶臭的黑色黏液。
“刚才你吃的方便面里加了这妖怪的血。”女人掩着鼻子说,“逢生辰而饮妖血的人,只要说出愿意为对方献出生命等之类的话,妖怪便能轻易上身。这只土蝼已经觊觎你的身体很久了,差一点儿,你就成它的新宿主了。”
“妖怪!”聂采晨无法接受自己脑子里出现这个词语,那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怎么可能活生生地摆在自己面前?
“据我所知,它以这座楼为据点已经很久了,之前跳楼的女人,也是它的宿主,只因为它不喜欢那具躯壳,便想毁掉它脱离出来,换个宿主,然后便找上了这个女大学生,现在它又看上了年轻力壮的你。”
女子以淡淡的口吻讲述着这匪夷所思的事情,她灵动的目光落到地上碎裂的相框上,那照片里,穿着婚纱的宁小倩在幸福地微笑。
“土蝼这种妖怪,必须在取得人类的信任之后,才能伤人。”女子收回目光,叹了口气,“你妻子就是被它吸走了心脏中的精气才死的,医生根本查不出真正的死因,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个有问题的心脏。”
聂采晨觉得自己的呼吸已经停止了,宁小倩不是死于心脏病,而是被一只扮作可怜女大学生的妖怪杀死了,这样的事实,他无法接受,可那黑衣女子慧黠而坦诚的眼睛,又让他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这妖怪看穿了你思念妻子的心思,才幻化成老头儿的模样,以一派高人之姿,给你一个沾染它妖气的锦囊,诱你相信,你见到的这个苏绡是你妻子。你已经毫无防备地喝了它的血,一旦你说出愿意交付生命的话,它便能轻易占据你的躯体。”女子俯身从地上拾起那张婚纱照,遗憾地摇摇头,“如果我早点儿来这里就好了。”
“是你一直在保护我吗?”聂采晨捶了捶乱作一团的脑袋。
黑衣女子一笑:“保护你的不是我。”
聂采晨一愣,呆呆地问:“维尼熊、水果刀,还有冰箱……不是你吗?”
“呵呵,保护你的,一直都是这间屋子。”她缓步走到已经摔坏的电话前,拾起听筒,“或者说,她觉察到你的危险,把你叫了回来。”
“什么?”聂采晨越发糊涂了。
“你在寻找你的妻子吧?”她回过头,看着糊涂的聂采晨,“你以为她的灵魂真会附在某个生物上回到你身边吗?”
聂采晨沮丧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