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车窗上洒下一片乳白。黑色的房车在忽浓忽薄的晨雾中稳健穿行,立于两旁的密林混着几乎褪尽的绿,飞速后退。司徒月波聚精会神地把着方向盘,照阿镜指出的方向朝藏于林中的修道院进发。钟旭看着缩在后座上的阿镜,瘦弱的身子在厚厚的大衣下一动不动,白皙的脸因为低温的缘故,从出旅馆到现在,一直泛着浅浅的红,小巧的鼻尖不时吸动几下。她一直看着窗外,尽管呼出的热气在车窗上洒下一片遮挡视线的乳白,她还是看得很专注。
“别再伤心了。”钟旭知道她在用沉默宣泄哀伤,一天之内两条人命,热闹温馨的旅店一夜间成了谈之色变的不祥之地,刺眼的警灯,警察的盘问,店主老头哀戚的叹息,死亡的余味,一切一切将空气压抑成冰。这般氛围下,没有谁能轻松起来,包括算作局外人的司徒夫妇。
阿镜转回目光,看着欲言又止的钟旭,说:“老板说,下周就是他和莎碧娜结婚五十周年纪念。他们在十七岁那年认识的,春天,满树林的阳光和鲜花。”
“阿镜,生死自有天命。再伤心也于事无补。”钟旭搬出最老套的安慰语,然后话锋一转,眼里有厉光闪过,“抓到凶手,才是对死者最好的怀念。”
阿镜咬紧嘴唇,垂下眼,长睫毛微颤着覆盖了黝黑的眸子,喃喃:“带着爱人永久的牵挂离开……莎碧娜还是算幸福的吧……”
钟旭一怔,话头被司徒月波接了过去:“是,这也是种莫大的幸福。阿镜,如果你能这么想,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薄薄的嘴唇浮出酸涩的微笑,阿镜抬起头,定定看着他们俩:“我知道,幸福也分很多种。司徒先生,你们很幸福。”
司徒月波笑笑,不作言语。
当话题从一个人的逝去突然转到对于幸福的定义上,这感觉委实奇怪得很,钟旭转过头,感叹好好一个姑娘生生被这桩命案折腾得濒临崩溃,这可恶的凶手啊,真是死千次亦不足以平民愤。钟旭发誓哪怕把维也纳翻过来,也要找到这凶手将其碎尸万段。
车内沉寂了下来。司徒月波随手按下方向盘上的按键,车载音响放出了舒缓的钢琴曲。
钟旭看了丈夫一眼,他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做出恰当的事,哪怕只是个小细节。
音乐声中,司徒月波打了个呵欠,淡淡的倦意席上眉梢。见状,钟旭恍然想起,他跟自己一样,整夜未眠,不禁有些心疼地说道:“老公,你要是太累的话,还是我来开吧。”
“你连驾照都没有,老婆。”他目不斜视,心头哭笑不得。
“可是你教过我嘛,我开得也不错啊!你一夜没休息,还是我来吧。”
“乖啊,你不在乎你老公的命,也要在乎阿镜的吧?!”
“……”
沁润人心的音符在车厢内缓缓流动,阿镜默默看着前面这对你一言我一语的亲昵夫妻,一抹复杂的神情从眼底飘过。
看看时间,他们在林间公路上已经行驶了近三个钟头,可徘徊四周的雾气非但没有随着中午的到来而有所减弱,反而愈加浓烈。一条斜上而去的岔路出现在前方,车灯照去,依稀可见几棵歪倒的枯树横呈路边,阻挡了去路。司徒月波靠边停下了车,问:“阿镜,你确定修道院是从这里进去?”
“是。”阿镜确定地点头,“前头那几棵枯树就是最好的记号,它们……听说它们已经在那里好多年了。”
“阻碍交通,当地部门都不管管的么。”钟旭不满地咕哝着,把外衣裹紧了些,又把帽子翻出来戴上,说,“没辙了,步行吧。从那里到修道院还要多久?”
“嗯……”阿镜想了想,望向隐没在雾气中的小路,说,“大概要一个钟头。”
于是,铺着零星落叶的小路上,多了三个边走边呵气的人影。不时传出的交谈声,是唯一存在于这片天空下的动静。雾气在两旁的树林里缭绕游动,晃眼看去,那些笔直的树木竟有了些许人的模样,慵懒地立在暗处,窥视着吵醒它们沉睡的不速之客。
“这地方平时都没有人来的么?”钟旭知道奥地利远不及中国人口多,可也不至于稀少到一路上连一个人都看不到的程度吧,走在空旷的路上,她总觉得连自己的说话声都带着回音。
司徒月波四下看看,笑道:“到也难找到这么清净的地方,如果能有点阳光,那便是个世外桃源,可惜,阴沉沉雾蒙蒙,看得人郁闷。阿镜,你以前去过修道院?”
把帽子往下扣了扣,又把厚厚的围巾拉紧了些,看起来颇惧寒冷的她哆嗦着回答:“嗯。是我一个朋友带我去的。只是在外头看了看,没敢进去。”
“那地方吓到你了?”司徒月波很好奇她没进去的原因。
“那儿……那儿不是个让人开心的地方……”阿镜似是沉入了某些不愉快的回忆,但旋即又笑笑,“很古旧的房子,像电影里的鬼屋一样,呵呵,我跟我朋友犹豫半天,最后还是没进去。”
“小姑娘都差不多,胆小,不像我夫人,胆子比牛还大。”司徒月波打趣道,冷肃的气氛在他自然的笑容里有所缓和,看看阿镜,他语带关切,“不过,等会儿你不必跟我们一道进去,在外头等着就是了。我可不想背上个吓坏美女的罪名。”
“不不……我……”阿镜下意识地用力摆着手,但很快又发觉自己失态了,沮丧地低下头,半天才抬起来,眼里似有一层诚恳的祈求,说,“我们……我们还是不去了吧。”
司徒月波和钟旭对望一眼,三个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下,钟旭有些担心地握住阿镜的手:“你还好吧?看你嘴唇都冻得发紫了。”虽然天气很冷,可还没有冷到在片刻间把人冻得发紫的地步,不过,想她一个弱女子,伤心过度不说,还整夜不吃不喝,又陪他们一路颠簸到这里,体力不支也是正常。想到这儿,钟旭又补上一句:“要是你实在不舒服,我们先送你回去,你大概跟我们说说那地方的位置,是不是沿着这条路直走下去?”
“不是……我没有不舒服……我……”阿镜忙否认,却欲言又止,只说,“还是别……”
话没说完,她突然捂住了胸口,眉头难受地纠结在一起,整个人慢慢蹲到了地上。
“阿镜!”夫妻俩心知不妙,赶紧俯身去扶她。
“别……别动我……”阿镜要他们松开手,颤着声道,“我老毛病犯了,过几分钟就好……”
果然,两三分钟后,她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神色从痛苦恢复到正常。慢慢站起来,她放下捂在心口的双手,不好意思地跟他们说:“小时候摔了一跤,被砖头磕了胸口,不知怎么就落下心痛的毛病。天冷的时候偶尔会发作。习惯了,不碍事。走吧,前头拐个弯,就能看到修道院了。”
“真没事?”司徒月波看着气色确实比刚才好一些的她,仍有些不放心。
“快走吧,再耽搁下去,我怕天黑都到不了那里。”阿镜朝他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刚才的病痛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记,反而让她一直有些颓靡的精神都好了不少似的。
剩下的路程,阿镜没有再落在他们后头,像个向导的样子,一直在前头引路。
又步行了许久,当阿镜站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指着左前方大声说“看那儿!”时,钟旭他们抬眼一看,越过数十棵深褐色的树干,凹凸的山坡上,一座饱含罗曼风格的建筑物矗立于灰色的混沌中。然,有些奇怪地,浓雾似乎有意避开这座修道院,只有薄薄几缕游移其上,若梦中飞舞的纱帐,遮了一双想窥看这外界却不愿被外界窥看的眼睛。
少了雾气的阻挠,他们轻易看清这修道院的外观,与之前见过的大教堂比,它着实袖珍也朴素了许多,厚实的墙体上只有黑白灰三色,虽简单,却像在调色盘里调过一样,令庄严肃穆之气在恰好的协调下跃然而出。拱顶上的十字架孤独地立在建筑的最高点,与它相望的,是面向南北而立的两座钟楼。
阿镜从石头上跳下,望着林后的建筑出神。
“你还是在这里等吧。”钟旭走到她面前,虽然自己身怀异术百无禁忌,但阿镜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在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时,谁都没有十足把握保她周全。
“可是……”阿镜不想留下,正要拒绝,却被司徒月波温和地截过话头:“我们去去就回,那里废弃多年,里头的灰尘大概能呛死人,搞不好还会有松动的横梁掉下来,以防万一,你还是在外头等我们,就这么定了。”
他虽微笑,却偏有容不得人拒绝的威势,阿镜点头:“好,我就在这里等。你们一切小心!一定要小心!”
单薄的身影被一路小跑的他们渐渐抛在了后头,山风撩动雾气,阿镜的叮嘱跟她的身影一道,从朦胧,到消失。
雕了精美花纹的铁栅上,缠绕着小孩胳膊般粗的链锁,尽管锈迹斑斑,固若金汤的威风还是有的。望望这足堪五六米高的障碍,钟旭搓搓手,握住铁杆朝上一跃,轻巧地提身翻过,鸟儿般又轻又稳地落到地上。回头,却见一门之隔的司徒月波正露着为难的微笑。
“你等下!一定有后门!”钟旭料定丈夫没有翻过这铁将军的本事,这家伙的赚钱细胞远远发达过运动细胞。
跑出没两步,就听司徒月波在后头喊:“老婆别去了!这锁压根儿没锁上!”
哗啦啦一阵响,链锁从门上滑落,像条死去的蛇。
司徒月波擦着沾在指上的锈渍,跑到钟旭身边道:“幸好我没动翻墙的念头!”
“可是……”钟旭糊涂地眨巴着眼,嘟囔着,“我明明看到是锁上了的。”
“是锁上了,虚锁而已,稍用点力就拉下来了。”司徒月波也跟着不解,“也许是年代太久失灵了。”
迈进修道院的第一步,就遇到了个不大不小的怪事。夫妻二人叨叨着朝前头的正门走去。
铁门里的地盘并不算宽,空空的,除了位于中央的修道院外,连个装饰用的雕塑都没有,长久来无人打理的草坪生出密实而杂乱的野草,踩上去,淹没到脚踝。
眼前,两扇宽敞的木门,黑色的油漆处处剥落,露出深棕色的原木纹,也许是长年被林中的湿气沁入,稍一靠近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灰尘,土粒,堆满了门上每一道凹凸的缝隙,唯有那尚嵌在门上的精美镀金花纹,无力地提醒着来者它当年的矜贵风姿。
“看来真的荒废了许久。”司徒月波弹掉蹭在指上的灰,“最少也几十年了。”
钟旭没说话,把手放在门上,欲推开的样子。“真冷……”她冒了一句。
“冷?我把围巾给你。”司徒月波动手解围巾,却不知自己误会了妻子的意思。
“我不是说我冷。是从门口透来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寒冷。”钟旭手下一用力,卡哒一声响,伴随着抖落下的尘土,大门吱呀着缓缓打开。
“又没上锁?”司徒月波绕到门后,拨了拨那把金色的老式门锁,发现并没有失灵,刚才那声卡哒,明显是这门锁弹开时发出的声音,不禁狐疑道,“老婆,这应该是从里面锁上了才对。你我没有钥匙,却轻易推开了门?!”
“别管那锁了。”钟旭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视敞开于面前的修道院大厅。
这里没有任何人工照明,大厅里唯一的光源仅仅来自透过窄小窗口洒下来的自然光,因为没有太阳,这些吝啬的光线越发显得青白而黯淡。
粗大的白色浮雕立柱如忠实的士兵,肃立在厅内每一个需要它的位置,数十排长条座椅整齐排列其中,两旁还有黑铁浇筑而成的烛台,陈年蜡迹凝固在上头,附着厚厚的灰,其中一根支架断掉了,残肢般要落不落地连在那儿。正对面的圣坛,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个漆黑中尚存些许银白的小碗歪倒在上头,薄薄的蛛网在上头打着颤儿。
“一个修道院,怎么没看到半尊圣像呢?”司徒月波咕哝着朝前走去,停步在圣坛的背后,目光凝在地上,“来看看这边。”
钟旭走过去一瞧,是一堆半露在灰土中的彩色碎片。两人蹲下来,司徒月波略略拂开顶上的一层脏污,一截只残留三根手指的瓷制人掌露了出来,旁边还埋着一小半雕有美目的脸,褪了颜色的十字架无奈地和它们躺在一起。
“原来圣母像在这里……”司徒月波擦着手,目光继续在碎掉的圣母像四周搜寻,很快便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发现了一圈焦黑印记。钟旭也在同一时间留意到那圈印记的不寻常,走过去扇开覆在上头的灰尘,一个清晰的六芒星图案显现眼前,不是刻意画上去,而是个被烈火烧出来的痕迹,永久性地嵌在地上,看得久了,竟错觉般从空气里嗅出淡淡的焦味。
“啧啧,居然是所罗门封印。”钟旭辨认了一番,又把手掌覆在六芒星之上,最后肯定地说,“不过很早之前就失效了。”
“你连西方术法也这么熟?”司徒月波赞叹地盯着妻子,“所罗门封印是干什么用的?”
“邪魔外道不分国籍,我们钟家在辟邪趋魔这块上一直是中西合璧融会贯通的!”钟旭不放过任何一个往自己家族面子上贴金的机会,又说,“这东西来自犹太教。关于这个封印,却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用法,一是封印恶魔,二是召唤恶魔,全看用它的术师是正是邪。”
“那这个封印是哪种?”联想到这里曾是神圣无比的修道院,司徒月波推测道,“应该是用来封印恶魔的吧……”
钟旭站起身,眼里有寒意:“错。是召唤恶魔的。封印带出的邪气到现在都没散尽。”环视着黯淡一片的四周,她呼出一口长气,笑笑,“这儿是个有趣的地方。”
“在修道院里召唤恶魔……这可是老虎嘴里拔牙的忌讳事。呵呵,看来下这个封印的人不是凡品啊。”司徒月波越想越觉得“有趣”。
话音刚落,只听得头上咔嚓一声响,一个巨大的黑影以迅雷之势朝地上的两人砸来。
“闪开!”钟旭大呵,一把推开丈夫。
刀一样的疾风擦着两人的面门而过,轰一声巨响后,一根足有腰粗的圆木端端砸在夫妻二人中间,力道之大,竟有大半截没入了地里,尘飞地动之时,无数道裂纹从地面上爬行而出,骇人之极。
看着离自己的脚尖不足一尺的大家伙,跌坐在地的司徒月波和钟旭都微怔了半秒。
“老婆没事吧?”司徒月波一骨碌爬起来,那边钟旭早已起身,若无其事地拍着衣衫上的灰尘,摇摇头:“我没事。这破地方!”司徒月波这才放了心,旋即抬头看看房顶,再看这根硕大的圆木,说:“这玩意儿应该是房梁上的支撑木,可你看看它的尾部。”
顺着丈夫的手指看去,钟旭看到了一个被某种利器在瞬间削下的整齐断口。
“这根木头不是因为年代久远导致腐朽才落下来,是被人为弄断的……”司徒月波的眉头渐渐皱紧了,有疑惑,却没有惶恐。
“呵呵,有人不欢迎我们来参观这里啊。”钟旭冷笑过后,走到正中的走道上,正视着毫无异状的前方,眼里的严慎与傲然,放佛对面漂浮的不是空气,而是不容共存的邪灵。
“有……妖气?”司徒月波站在她身旁,每次妻子有这种表情出现,就意味着一场战斗的开端。
“没有。”钟旭的回答出乎意料,“我没有感觉到任何活动中的妖气。很奇怪……但是,我确定在某个地方,有双讨厌的眼睛一直在偷窥我们。”闻言,司徒月波没答话,沉默地扫视每个方向,似在寻找那双隐没在暗处的“眼睛”。
淡淡的白气从他们的口鼻里呼出,大厅里安静异常,不说话的时候,只听得见两人轻微的呼吸。
“啊!”
突然,女子尖利的叫声击破了无边的寂静。尽管声音传自大门外,可钟旭他们还是在第一时间断定,是阿镜。
两人拔腿就朝大门跑去,边跑边懊悔,只想着修道院里可能有危险,却忽略她一个女孩子孤身留在空旷山林里,莫说妖邪,就是遇上个普通野兽也是吃不消的。
司徒月波一把拉开虚掩的大门,嘎吱一声闷响,夫妻俩一前一后冲了出去。然,随之出现在于面前的一幕,却令他们情不自禁被“钉”在了原地——
门外,不是来时所见的那片杂草盈尺的荒园,而是修道院那个破败不堪的大厅,长椅,烛台,白色立柱,甚至连砸在神坛旁边那截圆木都一模一样。
司徒月波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碰碰钟旭:“老婆,我没眼花吧?”
“没有。”见惯了各种古怪场面的钟旭毫无惧色,镇定地说,“我们又转回来了。”
再回头,大门不知在何时关上了,司徒月波用力一推,发现此门早已成了铜墙铁壁,任他力气再大也纹丝不动。他们站在门后,长长的走道从脚下开始延伸,而退路,被封死了。
“放心,有我在。能进来,自然能出去。”钟旭把丈夫拽过来,有些担心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的他心理上有负担。
“我知道。我只是很奇怪而已。”司徒月波的镇静不逊于她,微笑着拍拍她的肩头,“你老公不是胆小鬼。对了!”他脸色一沉,“我们得快点找到阿镜……如果,她也在‘这里’。”
“等一下,刚才我们听到未必是阿镜的声音。”此刻,钟旭却没了急于去寻人的意思,她走前几步,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个小白瓶,从里头蘸了些颜料状的红色东西在指尖,然后将其摁在眉心,凝神低呵了声“开!”,两道犀利得足以穿透钢筋水泥的眼神从她慧亮的眸子里射出,大厅里每个角落都没有逃过她的视线。
很快,她的眉头微微一皱,说:“不是幻境……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空间。”
盯着她眉心间的红印,司徒月波不解:“难道你一直以为我们俩都幻觉了?”
“有些妖邪会制造幻境来迷惑并偷袭人类。我家祖传的通灵朱砂是专门用来识破幻境这种鬼伎俩的。”钟旭把瓶子放回包里,认真说,“现在我确定,面前这个不该出现的大厅,确实是一个真实的空间,不是外力为我们虚构出来的幻觉。”
听她这么一说,司徒月波不无担忧地说:“如果是真实的空间,那刚才那声尖叫……”
“找人吧!大厅里一目了然,上楼去看看。”钟旭加快步伐,搜寻着通往修道院第二层的楼梯。走到神坛右侧一处被散乱的木板石块遮住的地方,司徒月波停步抽开其中几块,一扇暗红色的斑驳铁门顿时现于其后。把在对面找入口的钟旭喊过来,两人合力把这些在时间和尘埃中朽化的障碍物清除到了一旁。
“阿镜可能在这上头吗?”司徒月波扇着扑向自己的呛人灰尘,看着这扇门把已经完全生锈,一看便是多年没人碰过的铁门,“这儿完全不像是有人经过的样子。”
钟旭却不管那么多,顺手拾起一块有些分量的石块,对准门上那把摇摇欲坠的铁锁猛砸下去,这形同虚设的防护应声落地。“妖孽如果要挟持人质上楼,根本不需要走楼梯。但是你我却非走不可。”说完,她稍稍用力一推,石灰混着铁屑小雨般从颤巍巍打开的门上掉落下来,一条泛着冰冷潮气的黝黑楼梯笔直而上,隐于黑暗中看不到尽头。
“走吧。”钟旭闪身进了门,而司徒月波在跟上去之前,突然回过头看了看神坛那边,一丝异样从他眼中一闪而逝。
点燃打火机,豆大的火苗投出有限的光芒,照着两个小心翼翼爬楼梯的人。司徒月波不时看看在跳跃火光里时隐时现的墙壁,对钟旭说:“你看看墙壁上,好像有些古古怪怪的纹饰。”把打火机凑近了些,二人细细看着那片表皮已经大片剥落开来的土墙,发现在墙壁的内层,一串非中文非英文非图画的红色符号刻在上头,很整齐地一字排开,如果不是墙体外层被破坏,根本不可能有人发现墙壁里会有这些玩意儿。
“这些……好像……又不对……”司徒月波盯着这些“外星文字”,似乎认识却又不肯定。钟旭把头歪过来又歪过去地打量这些符号,说:“像英文,可又不是,而且这笔画看起来怎么就那么别扭?!不过根据我的经验,这些应该是属于某种咒语,否则不会被这么神秘地藏在墙壁里头。”
“等等……”司徒月波双眼一亮,从衣兜里摸出他那款带镜面设计的手机,对准墙上的字体一照,顿时恍然大悟,“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却又认不出来,原来这墙上全部是反过来写的希伯来文。你看。”他把手机递到钟旭眼前,透过反照在手机表盖上的图像,钟旭面露惊讶:“真的是希伯来文!难怪我看着这么别扭,竟然全是反过来写的!不过……”两个人收回目光,一串埋在墙壁里,反过来写的希伯来文,像个突然出现的导火索,不约而同引燃了两个心里一重诡异的危险预感。
这个突现于大门之外的修道院,一个在真实跟幻魅间游离的空间,像个巨大而贪婪的黑洞,妄想吞噬任何被它相中的猎物。
憋着一肚子疑问,两人走完了这条长长的楼梯。
令二人没有想到地,在楼梯末端迎接他们的,不是紧闭的铁门也不是一个正常的通道,而是一层从顶端垂下的水晶或者玻璃质地的珠帘,厚厚的灰掩盖了它们本来的颜色和光泽,像个低眉顺眼衣着简陋的小婢女,垂脸搭手地恭候在那里。
掀开珠帘走进去,扑簌而下的灰落得他们满头都是,可是掀起了这一层,他们马上发现还有第二层珠帘,再掀开,居然还有第三层,两个人面面相觑,然后耐心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一直到穿过第七层珠帘时,一道耀眼的光芒突然照来,仿若从黑暗的深谷突然来到阳光普照的地面,钟旭和司徒月波同时把脸一侧,下意识地避开这突如其来的光明。
几秒钟后,当他们的眼睛适应了突变的光线后,钟旭看着展现在眼前的修道院的第二层,愣了愣。司徒月波则微微张开口,自言自语般说:“这……不太像是修道院的布置吧?!”
月白色大理石铺就一方光滑如镜的地面,墙与墙的连接处均以玫瑰根木和镀金的木雕作为装饰,正对面的主墙上,挂着数十块白底蓝纹的绘画品。除了那些摆放其中的中世纪欧洲古典风格的豪华家私之外,不少精致典雅的各类中国瓷器被悉心点缀在最佳位置,窗口处,长长的带蕾丝花边的米色纱帘和系在上头的浅蓝色缎带,被轻风吹得曼妙飞扬。头顶上那盏华美的水晶吊灯温柔地洒下一地鹅黄色的光,整个大厅内,一片莹光流转如水。
“老婆,是不是幻觉?”司徒月波狐疑地问着妻子。其实不论是谁,都没办法把眼前这个集奢华和优雅于一体的厅堂跟严肃刻板的修道院联想在一起。
钟旭摇头:“不是。依然是真实的空间。”
“真有意思……”司徒月波呵呵一笑,感叹,“我们到底来到了一个怎样的地方?!”
“别怕,不会出什么事的。”钟旭自信地跟他保证,然后手指顺便从立在身旁的一个柜子上一蹭,伸到丈夫面前,戏谑着说,“你看这里多干净,住在这里的人还是很勤快的嘛。”
“有人吗?我一个都没看到啊……”司徒月波原地转了个圈,这大厅虽然大,却异常开阔,一眼便可看到底,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犄角旮旯。
“这个主人很怕羞又或者长得丑,不敢随便见客。你当然看不到。”钟旭故作轻松地调侃着,又朝前走了几步,脸色却骤然一变,低呼了声:“妖气……”
“什么……”司徒月波话音未落,便听得右前方嘭一声巨响,摆放在主墙右下方的白色镶金边立橱突然被人从里头撞开,一个人从敞开的橱门间滚落出来。
“救……命!”一脸骇异的阿镜躺倒在地,长发凌乱披散开来,她双手用力扣在脖子上,姿势很像在拼命拉开一条勒在颈上的无形绳索,而那双沾满污渍的双脚则本能地胡乱蹬踏着,运动鞋底摩擦地面,发出的滋滋声分外刺耳。
不待他们两人扑过去救人,只听唰一声响,阿镜竟被一股看不到的力量整个提起来,快速拖向半空,然后紧贴着天花板朝大开的窗口“滑行”而去,惊恐而绝望的呼救声伴着阵阵回音,足以抑制任何一个听到它的人的呼吸。
钟旭一脚踏上前头的沙发,借势一纵,落到旁边高高的木质书架顶上,又麻利地朝上跃起抓住了天花板上唯一的支撑物——吊灯,翻身上去,瞅准目标双脚一蹬,惯性之下,她轻若飞燕地扑向还差几步便要滑出窗外的阿镜,一手抱住她的腰,另一手变戏法般摸出一张黑色符纸,在手中一晃,呵了声:“伏鬼金剑,恶灵退散!”顿见那符纸嗖一下化作一道耀眼金光,从钟旭指间疾速飞出,猛然扎入阿镜头顶不远处的天花板内,激起一圈势头逼人的气浪。
只听“嗷”一声惨叫,一道灰黑色的烟雾从金光刺入的地方渗了出来,而钟旭只觉手中一轻,那股牵制着阿镜的力量瞬间消失,而她们两人也随之从天花板上坠了下来。
不幸中之万幸,司徒月波刚好赶到她们的降落点,也不知他哪里来的神力,冒着被压成骨折的危险,竟一伸手接住了她们,然后三个人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
“你们没事吧?”毫发无伤的钟旭一骨碌爬起来,赶忙扶起压在司徒月波身上咳嗽不止的阿镜,又急切地拍着丈夫的肩膀,“老公你没被压坏吧?”
司徒月波出了口大气,边揉着腰边爬起来道:“没事没事,你们俩的分量还不够压坏我。看看阿镜怎么样了。”
钟旭低头看着无力偎在自己怀里的阿镜,捂着脖子难受地咳嗽,眸子里的惊恐尚未消褪半分,脸色比来时更难看,不止苍白,还多出了一层灰气,说难听点,比刚从棺材里头爬出来的死人好不了多少。
“阿镜别怕,没事了。”钟旭把她搂得更紧了些,她深知作为一个普通人在遇到这些非人事件后所受到的惊吓会有多大,一个小姑娘,没吓死已是走运了。
“我……我……”阿镜哆嗦着,大概是惊吓过度,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抱住钟旭语无伦次地说,“我刚才在外头……等你们……不知道是谁把我打晕了……醒了我就在这里……脖子上有根绳子,好紧,想勒死我……”
“可恶……”钟旭刚刚骂了一声,却听司徒月波大喊了声:“老婆你看上面!”
钟旭抬头一看,刚才被金剑逼出的那阵妖气弥漫的灰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积越浓,短短数秒内,竟汇集成了一张似人又似兽的怪异脸孔,在天花板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旋即口一张,朝他们吐出一口浑浊的黑气。
见势不妙,钟旭一把推开司徒月波他们,自己则顺势一滚,那口黑气喷落在刚刚他们三人所在的位置,大理石地面上顿时腐蚀开一个大洞,边缘还滋滋地冒着气泡。
众人惊出一身冷汗。
“连伏鬼金剑都不怕……”钟旭心头闪过一丝不安,多年来,只要她钟家伏鬼金剑一出,大小邪灵不死也重伤,可这个玩意儿……此时她也顾不得多想,速战速决才是上招。把阿镜推到司徒月波怀里,她站起身毫不胆怯地看看顶上那张诡异的面孔,又低头对丈夫道,“带阿镜站远点。今天不放火是不行了。”闻言,司徒月波连忙扶着阿镜退到墙根处,天知道这个即将发飙的妻子会不会把整个大厅夷为平地。
“不管你是妖是鬼,遇到我钟家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望着头上那张令人憎恶的“脸”钟旭柳眉倒立,双手捏诀,体内灵力在瞬间提升到十成之高,朱唇微启,呵道,“九焰地火,尽三界之不净,出!”一道赤金裹碧蓝的火焰,不,准确说是一条硕大的火龙,从钟旭掌中应声而出,转眼,整个天花板上火海一片。虽是同样的招数,可比起在盥洗室里的那次,这条火龙不知强出多少倍,那股自火中喷发而出的光华和炽热,足够资本令见者确定,生于这女人掌中的金蓝火焰,有烧尽三界之邪的本事。
那鬼脸怪叫着在火海中左突右撞,可是不论它退到哪里,哪里的火势就增强十倍,它想张口吐气还击,却不料吐出来的黑气还没离开它的嘴便被火焰给溶得一干二净,无计可施的它,像条困于网中的鱼,在火光中痛苦挣扎。
司徒月波护着瑟瑟发抖的阿镜,并有意挡住她的视线,不想让这惊险的一幕吓到她。
“司徒先生……我好怕……”阿镜把头埋在司徒月波怀里,竟呜呜地哭起来,身子也抖得越发厉害。
“别怕,很快就没事了。我太太很厉害的。”司徒月波轻抚着那片瘦削的背脊,微笑着安慰这个被吓坏了的小姑娘。
然而,他的微笑却在瞬间消失,一直以来的镇定被无比的错愕所代替。一把推开怀里的阿镜,司徒月波低头一看,一块尖利如刀的薄片深深刺入他的心口,那薄片的两边都是清晰的镜面,一面映着忙于收伏那鬼脸的钟旭,另一面映着坐在身旁,轻笑着看向自己的阿镜。
也许是刺进去的速度太快,也许是凶器太锐利,司徒月波没有感觉到一点疼,只是看着自己的前襟渐渐被鲜血铺染开来。
“阿镜……你……”他捂着伤口,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被妻子奋力就下来的柔弱小姑娘,话没说完,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呛了出来。
那头,正专心收付那鬼脸的钟旭对丈夫的遭遇尚无察觉,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天花板上那个已经被烧得变形,粘连成一团再辨不出五官的敌人身上,心知这鬼东西很快就会烟消云散。略松一口气的间隙,她转过头正欲跟另外两人通报即将大功告成的好消息时,却看到了她死也没想到的一幕。
“老公!”她大喊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站住!”阿镜一声低呵,一只手掐在了司徒月波的脖子上,而她的手指,在瞬间拉伸变形,成了五把稍一用力便可切入骨肉的刀片,每一片都反射着钟旭不解与愤怒共存的复杂眼神。
“阿镜,你疯了吗?”钟旭停在离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强压下心头的焦急与怒意,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清浅无谓的笑声响起,带着回音,阿镜歪着头,似在思考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那双原本澄澈无比的圆眼半眯着,像只晒太阳的慵懒猫咪。
“说啊!”钟旭朝她逼近了一步,到此时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救了一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说了让你别动的!”架在司徒月波脖子上的刀片陷得更深了些,几道细细的血流落下来,阿镜一动不动地警告她,继而笑道,“你们不该来这里的。如果你们肯听她的话,早些离开,不就没事了么?!”
“她?!”钟旭一怔,揣测着对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可一看到双唇已经泛白的司徒月波,她什么都不愿再想,咬牙道,“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总之,如果我老公有事的话,我不光要你陪葬,还要你永世不得入轮回!”
“老婆……”已经虚弱不堪的司徒月波吃力地抬头看着钟旭,挤出个笑容,“我……我不会有事的……我们的蜜月才刚……刚开……”来不及说出下文,他眼中的神采像风中的烛火,闪了闪,灭了,头无力地垂了下来。
“老公!”一阵剜心之痛让钟旭差点瘫倒下去,然而她到底稳住了身子,两道有致命之势的目光锁定了阿镜,双手也猛然攥成拳头。
不被这样的目光震撼到的人,大概是没有的,阿镜当然也嗅出了钟旭的“一触即发”,淡淡说了句:“别轻举妄动,他只是晕了。如果你乱来,我就不敢保证你丈夫的安全了。”
“你……”钟旭一时气结,进退两难地僵在原地,她的本事再高,也不敢拿至爱之人的性命冒险。
“起初,我还以为你藏着多高的本领。”阿镜斜睨着钟旭,那一头长长的黑发从根部开始,竟泻下一层月光般闪耀的银色,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在空气中画出柔美的图案,而那双充满不屑的眸子,也从深棕化成了浅浅的紫色。
望着突变了模样的阿镜,感受着在这个时候才从她体内漂浮而出的明显妖气,之前遇到的种种跳到钟旭眼前,过电影般刺激着她的思维细胞,那个跟踪他们的黑衣人,那高挑瘦削的身形,刻意压低的帽子……很快,她看定阿镜,脱口而出:“跟踪我们的人,杀死莎碧娜和美国人的凶手,还有偷袭我的……都是你这个妖孽!”
“呵呵,别急着骂人啊。只怪你修为不够,要到这个时候才能觉察出我的身份。”阿镜冷笑着,另一只手的手指从司徒月波血色全无的脸上缓缓划过,赞叹道,“这是个不错的食物!”
“混账!拿开你的脏手不许碰他!”钟旭暴跳如雷地大吼,恨不得即刻将这曾经“可怜”的人碎尸万段。
“我的手好干净的。”阿镜孩子气地举起手朝她晃了晃,神色旋即一变,冷冷道,“真正肮脏的人,你没有见过。”
“呸!”钟旭愤然朝她啐了一口,“难道你想告诉我,你害过的人,个个都是肮脏透顶死有余辜的吗?!”
“当然不。”阿镜漠然地应道,“他们只是食物,或者说是工具。你们也一样。”
“你这个疯子!”钟旭不打算再听她胡言乱语下去,好好一场蜜月,绝不能毁在这个妖孽手上,想了想,她说,“放了我老公,如果你想要食物,我比他好吃。”
“是吗?”阿镜瞪大了眼,一副气死人的天真模样,“真伟大。你愿意为了他不要自己的命?!”
“是。”钟旭答得斩钉截铁。
“扔掉你身上的背包!”阿镜冷冷道。
钟旭下意识地摸了摸塞着符纸和家传法器的背包,没多考虑,旋即拿下来扔到一边,心头直骂对方卑鄙无耻,说,“放了他,有什么你冲我来,我保证不还手。”
“好啊。看在你这么伟大的份上。”阿镜拿下架在司徒月波脖子上的“刀”,五指渐渐变回正常的形状,把这昏迷不醒的人质推倒在地后,她站起身,走到钟旭面前,笑吟吟地看着她,“说好了的,不准还手哦!”
在阿镜步步逼近的紧要关头,钟旭心头默念着咒语,一点灿若艳阳的红光在她背在身后的双手中闪现开来。就在对方离她不过半尺时,凌厉的杀气从钟旭身上迸发而出,只见她右手猛然挥出,大呵一声:“钟馗剑出!”一柄红光耀眼的三尺长剑竟从她掌中的红点中生出,半透明的剑身上赤流涌动,煞气惊人。
“钟馗剑?!”阿镜呆呆看着往自己头颅上劈下的利剑,竟没半点躲避的念头。
剑气将阿镜的银发冲得散乱飞起,剑刃则从她的天灵盖处直劈而入,钟旭紧握剑柄,冷冷看着这个即将毙命的妖孽,她以为这混账东西是被她家钟馗剑的气势吓呆了,不是不想避,而是根本避不开。
然,阿镜并没有像钟旭预料的那样魂飞魄散。她翻起眼珠,看着嵌入自己体内的钟馗剑,嘴角一扬,笑出了声,然后伸出手指朝剑身上轻轻一弹,这把钟旭历来引以为傲的杀手锏竟在瞬间碎成无数片,无力地掉在地上消失不见,而阿镜全身,连个小口子都没留下。
钟旭呆看着空空的双手,钟馗剑虽称之为剑,却是由灵力所生的无形之物,妖魔鬼怪一旦被钟馗剑所伤,即刻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可是,今天钟馗剑居然被这个妖孽轻易给震碎了?而且这厮还毫发无伤……这,这怎么可能?!
“呵呵,你以为……我真有那么笨么?”阿镜笑吟吟地看着钟旭,轻松地理着几缕被剑气吹乱的发丝,“这里是我的地方,不是你的。”说罢,她冰凉的手搭上钟旭的肩膀,冷笑,“从你们一踏入修道院起,就注定输得一塌糊涂。”
“我会输?!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么?”钟旭毫不示弱地扣住她的手腕,指着天花板上尚未熄灭的火焰道,“看看你的同僚,比烧猪还惨。你以为我只会用钟馗剑么?”
“哈哈。”脆如银铃的笑声激起钟旭一层鸡皮疙瘩,不等她有所行动,便见阿镜的身影如扭曲的电视信号一样晃了几晃,整个消失在了面前,等钟旭反应过来急忙转身时,阿镜已站在她背后不远处,指着天花板上那张烧焦的人脸说:“你说它是我同僚?哈哈,真好笑。你看清楚了!”她的手对准那人脸画了个圆圈,一道白光闪过,天花板上落下个亮闪闪的小玩意儿,钟旭定睛一看,竟是个不足两寸的玻璃面具。
“看你们那么认真,我也乐意用个小玩意儿来配合配合你们。”阿镜上下抛着这面具,“如果没有它来‘劫持’我,你又怎么可能那么放心把我交给你丈夫呢?我的演技不错吧?!”嬉笑声中,那双紫色眸子里的杀气呼之欲出。
这妖孽,真是那个阳光般开朗又温柔的阿镜?是那个微笑着跟自己聊未来聊风景,那个个会为了莎碧娜的死去而悲痛欲绝的阿镜?!钟旭直视着她的眼睛,她一直相信一个人的心思不论怎么藏,也会被眼睛出卖。强烈的直觉告诉她,之前见到的那个阿镜,眼神里的纯澈柔善不可能是这么一个满身杀气的妖孽能装得出的。更何况,她的确没有从“那个”阿镜身上察觉出半点妖气,哪里像现在这个,一身妖气重得熏死人。可是,如果说这个妖孽化成阿镜的样子来迷惑他们的话,刚刚在把她救下来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她有妖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对……”钟旭越想越不对劲,朝阿镜逼近一步,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阿镜!”
不易察觉的讶异从阿镜眼中划过,她大笑:“哈哈,你的想象力还真丰富。”笑罢,她突然沉下脸,字字皆带阴寒之意,“不过,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将死之人,没必要知道那么多。”
“呵呵,我怕你把话说颠倒了!”钟旭冷睨着她,多年来,当着她面说大话最后却死得很憔悴的邪灵多了去了,尽管这阿镜是第一个破掉她钟馗剑的另类,但是,只要她跟邪灵沾边,拼了这条命也不能放过她!钟馗后人,不是只有个挂名的威风。
正当钟旭从衣兜里摸出仅剩的两张符纸时,她突觉后颈窝上一凉,一道寒气从那里迅速窜向全身,皮肉经脉血液在瞬间冻结,无可抗拒的麻痹混着沉重的倦意,铺天盖地向她袭来,不过千分之一秒时间,钟旭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后仰倒而去。
司徒月波伸出手,稳稳地接住意识全无的妻子,再小心而温柔地把她放在地上。
“你……”脸上的平静一扫而空,阿镜吃惊地看着安然无恙的司徒月波,“你怎么还……”
“我怎么还没死,我怎么还有力气站起来,我怎么会弄晕我的妻子,对吧?!”司徒月波笑眯眯地接过话头,又垂眼看看前襟上的血渍,摇头,“啧啧,好好一件衣服,被你弄脏了。”
阿镜看着这个伤口仍在血迹未干,却跟刚才的垂死之相判若两人的男人,难以抑制的疑惑和惶恐交替而生。为什么要害怕呢?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可是一看到对方那双带笑的眼睛,温文淡定的神情,她就情不自禁生出惧意。这男人的背后,是让人不敢正视的威慑力,如果他要你畏惧,只需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
司徒月波走到她面前,她却下意识地往后退步,一个念头在心里蔓延——只要一挨近他,自己便会碎成灰。
“要是我夫人跟你硬来,在这里怕是讨不到便宜呢。”司徒月波停下脚步,闲话家常般说着,“如果不知道诀窍,她法术再高也不是你的对手。是吧阿镜,你说的不错,这里的确是‘你的地方’。”
“你……诀窍?呵呵,我这儿还有这东西?”阿镜强迫自己跟他对视,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反问。
“若我夫人用咒的时候,把咒语倒过来念,你觉得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么?”司徒月波上下打量着她,笑问。
像被人一语戳中软肋,阿镜神色大变,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现在所在的空间,就像镜子里映出的世界,是反的。”司徒月波环视四周,不慌不忙地道出了玄机,“那块落下的圆木,原本是朝右边倾斜,可刚才再看,倾向了左边。神坛旁边的所罗门封印也挪到了相反的位置。当然,最明显的就是墙壁里的希伯来文了,全部是反过来写的。而我那历来粗心大意的夫人只顾着找妖气,忽略了这些小细节,所以她照平常的用法念出来的咒语使出来的招式,会被这种‘反作用力’抵消,因此空有形式没有作用,故而你可以毫无忌惮,在她面前嚣张那么久。”
如同失去了壳的蜗牛,被人一眼洞穿内心最底层的恐慌彻底包围了阿镜,瞳孔在她紫色的眸子里紧张收缩,身体里的全部力量一点点溃散,面对这个男人,她竟连一句逞强的话都说不出来,准确说,她是不敢讲。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司徒月波前行了一小步,笑意更深,“你大概一早就给我打上‘无害’标签了吧?呵呵,以为我跟那些丧命在你手上的人一样,只是一具软弱无力的血肉之躯?反而我那一身‘杀气’的夫人倒让你心生忌惮,哪怕引诱我们进了你的地盘,你还是不放心,要拿我作人质威胁她卸下所有可能对你有害的武器,如此你才觉得万无一失,是吧?!啧啧,你算得上是只心思慎密的妖孽。”
他前进一步,阿镜便不由自主退后两步,天下间没有几人能同这男人一样,风轻云淡间暗藏咄咄逼人之势。
“真是令人苦恼啊!”司徒月波语气一转,竟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伸了个懒腰,半眯着眼抱怨,“难得度一次蜜月,一心想清净清净。可是你看你,非要给我弄出人命,逼我出手。”
说罢,他伸出左手,悠闲地朝掌心轻吹了口气。一团在浅蓝与透明间滤变的轻盈光流渐渐浮现其上,星星点点的碎光在这水流样的美丽光华中游动,几缕淡淡的白雾从中氤氲而生,如轻飘飘坠下的白羽毛,缓缓降落到地面上。
连续不断的喀喀声响起在白气触到的地板,瞬间积起一层寒可透骨又晶莹剔透的冰,像有生命似的,呈一字型朝阿镜所在之处急速奔去。谁也不知道这看似普通的冰块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是,扑面而来的寒气却让阿镜顿感有万把利刃穿心而过,每个细胞都在瞬间冻结,然后被一一捏碎。灭顶之灾的前兆,真真实实爆发在她体内。
然而,反抗是一种本能。阿镜心一横,在那道冰痕就要触到自己的时候,猛朝后一跃,身体半悬于空中,双手叠加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似要把体内所有的力量都“提”出来。很快,一团深紫色的气雾状玩意儿从她的胸口里渗出,将她的双手在瞬间“染”成了骇人的紫色,几缕经络样的血流从手掌的表皮下翻腾流过,殷红夺目。
非人非兽的怪异吼叫从阿镜口里涌出,银发飘飞间,一双紫眸里血丝密涨,两颗锋利的尖齿从她无色的嘴唇间悍然探出,连原本正常的耳朵也拉伸成了尖尖的形状。只见她双掌一推,两团纠结在一起的沁着血气的刺眼紫光嗖地朝司徒月波扑去,空气中霎时布满了浓浓的血腥味道。当这诡异而激烈的紫光快扑到他面门时,竟又幻化成一个口眼齐全却叫不出名字的野兽模样,血盆大口一开,轰然朝司徒月波的头颅咬下去。
面对对手的疯狂反击,司徒月波一动不动,像个观赏电影的观众,甚至连眼都懒得眨一下。
叮叮!
声音仿若一排锐利的铁钉撞上厚实的钢化玻璃。司徒月波头上那只诡异而凶悍的野兽在离他的头顶不到一寸的地方凝固了,像被突然定格的镜头,一秒钟后,利光激起,这东西就像打碎的镜子,裂成了无数被惨淡紫色包裹着的细小光点,在空中无力地闪烁几下,化作透明的沙尘,被气流一吹,无影无踪。
司徒月波扇了扇那股让他不悦的血腥味,笑道:“一人一次,该我了。”
“你……”阿镜变异的脸孔在极度的惶恐中扭曲,她大概没有想到自己倾尽全力的攻击,竟连司徒月波的头发稍都没挨到。在她尚未从这种极致的慌张中醒过神时,地上那条冰痕早已延伸到她身下,紧接着朝上一窜,竟像条被人操纵的绳索,牢牢“套”在了她的脚上。
紧紧包裹在冰里的双脚顿时失去了知觉,没有觉得痛,也没觉得冷,就觉得这双腿突然不属于自己了。阿镜拼命挣扎,却是徒劳,她的身体被这条冰做的“绳子”强迫留在半空。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告诉我!你是谁!”阿镜再按捺不住,失声大吼。
司徒月波走到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掌心的光流依然缓缓淌动,幽蓝而透明的光彩映亮了他深邃的眸子。
“天下间所有没有生命的东西,都归我管辖。认识我的朋友,习惯称我为……”他的嘴角露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冥王。”
“冥……王……”阿镜呆若木鸡。
司徒月波手指轻动,冰绳缚着他战败的敌人慢慢落回了地面。“不过你也算有些本事。起初连我都没有觉察出你身上的妖气,竟当你是个普通人类。”他看着困于地上的手下败将,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视,半晌,揉了揉眼睛,笑道,“这会儿再仔细看看,我好像在你身上发现了两个灵魂的影子。莫非我老了,眼花?!”
闻言,阿镜赶紧将脸扭向一边,支吾着:“这……我……”
“不管你身上有几个灵魂,不管你是什么妖孽,你的所作所为注定了你不能再留在人界。”司徒月波的笑容渐渐隐去,掌心里的光华突然增强了数倍,“有罪的人,必须受到惩戒。”
“不!不要!冥王陛下请您住手啊!”一声焦急的祈求,再没有之前的阴冷和不屑,那口气仿佛换了一个人,一道紫光从阿镜的额头飞出,坠落在一旁,光圈之中渐渐化出个人形,竟是个银发披散的少年,紫眸红唇,肤若霜雪,一对尖朵分外惹人注意,赤裸的身体虚弱地蜷缩着。
“果然有两个人啊……”司徒月波的手放低了些,掌中的光华也减弱了不少,这个突然多出来的人,让他暂时收起了出手的念头。
“冥王陛下……求你……放过他!”这头,阿镜变回了之前的正常模样,连发色都恢复了最初的乌黑,一如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放过他?”司徒月波笑笑,“给我个合理的理由。”
“理由……”阿镜嚅嗫着,无力地摇头,“我没有合理的理由。我只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
“如果没有理由,你不妨给我个解释。”司徒月波指了指那个像病猫般的少年,“他是谁,你又是谁?”
阿镜看着那少年,心痛之情溢于言表,哽咽着说:“你妻子猜测得没错,蒂诺是妖魔界里为数不多的……血妖,也是个被父母遗弃的孤儿,他在这片森林里长大,以小动物的血为食,与世隔绝。直到他遇到了玛丽和王储,他孤独的生活终于划上了句号。”说到这儿,她的眼里出现了一丝久违的快乐,“他们收留了他,让他住在狩猎别墅里,帮忙做些轻松的杂务。蒂诺非常聪明,只要听过一次,便能把曲子完整地演奏出来。那时候,我常常看到在月光如银的夜色里,王储和玛丽在摆满玫瑰花的大厅里翩翩起舞,而蒂诺则坐在那架名贵的钢琴前,幸福而专注地为他们弹奏。”她的目光移向另一边,落在窗前那架明亮依旧的钢琴上,往日种种,一一浮现。
“呵呵,收留一只血妖。他们难道不怕被吸干了血么。”司徒月波不由得想起了之前死在这妖孽手中的受害者们。
“那个时候的蒂诺跟现在不一样。”阿镜摇头,“不是所有血妖都是只知道吸食人血的恶魔。也许你不相信,那时的蒂诺,非常纯善。或许因为他从未伤过人命,邪性未生,又或许相由心生,他看起来就是个有着钻石般耀眼外表的普通少年,让人第一眼就忍不住爱上。”阿镜垂下头,一丝羞涩的浅笑出现又消失,“王储和玛丽对他非常好,亲人一样,在狩猎别墅的那段日子,谁见了都会说幸福。直到……”她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直到那个晚上,因为教皇拒绝宣布他原来的婚姻无效,加上政治前途的渺茫,崩溃的王储制造了一出最凄惨的悲剧,杀了玛丽,自己再殉情自杀。那一天,王储故意吩咐蒂诺去很远的镇子帮他办事,等到次日蒂诺回来的时候,只看到玛丽和王储冰凉的尸体。还有那些在别墅里穿梭的侍卫和神父们。”
“他开杀戒了?!”司徒月波轻易猜中了下文。
阿镜叹息:“他偷看了王储留下的遗书。对阻止王储和玛丽结合的教皇势力恨之入骨。被恨意冲昏头的他,一夜间杀死了所有留在别墅内的神父。那次,整个狩猎别墅里血流成河,庭园里的白玫瑰都成了红玫瑰。很快,别墅内有妖魔的事传到了教会。教皇派了三名身怀异术的手下到了这里。蒂诺不是他们的对手,最后被他们用所罗门封印封到了一尊圣母像里。而皇室遵照教皇的意思,火速拆掉了别墅,在原址上修起了这座修道院,一来可以彻底掩盖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惨剧,二来可以借修道院的神力来永久压制被封印的蒂诺。”
“可是那个封印被破坏了。”司徒月波接过话头,想起之前看到的圣母像碎片,说,“如果当初那帮神父是把他封印到圣母像里,那么他们的所罗门封印必然是封印恶魔之用。可是我看到在圣母像碎片旁边,还有另外一个所罗门封印,那是召唤恶魔的。如此看来,有人以毒攻毒,用所罗门封印的正邪两面来互相攻击,把那血妖给救出来了。”他颇为赞赏地看了阿镜一眼,“那个人,就是你。”
阿镜没有否认,叹口气,垂下了头。
“我对你的身份更好奇。”司徒月波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抬起她的下巴,“你的体内有灵魂,可这灵魂既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妖邪。”
沉默片刻,阿镜缓缓说道:“我是一个……镜灵。上古时候,女娲上神炼五彩神石补天,而我就是没有用完的补天石中的一块。上神见我无色通透,很是喜欢,于是将我化成一面镜子,随身携带。只因我本来便是集天地之灵而生,加上天长日久受女娲上神精气沁润,渐渐有了自己的精元魂魄。上神因为行补天之举而元气大伤,最终消失于天地间。而我则辗转落入凡间,在半梦半醒间渡过漫长时间。不记得有多少人用我照过容颜,只知道数百年前,我被作为礼物从中国送到了奥地利,鲁道夫王储把我带到了狩猎别墅,送给了玛丽作为生日礼物。”
“原来你是天地所成的神器。”司徒月波啧啧有声,“难怪你固有的纯净之气可以遮掩住一切妖气。连我都被你瞒过去了。”
“为了救出蒂诺,我化成人形回到修道院,拼了一身灵力,用所罗门封印召唤出炼狱恶魔,让它为我冲破那群神父加在圣母像上的封印,救出奄奄一息的他。为了避免那些神父再来找他的麻烦,我将他封入我的体内,如此一来,再高明的术师也发现不了他的去向。事实上,在发现圣母像碎掉之后,教会派出了更多的高手追寻蒂诺的下落。几番追寻未果,于是就传出蒂诺是来自地狱的撒旦,他早晚会回来报仇的流言,修道院里上上下下恐慌不已,最终全部离开了此地,慢慢地,这里就荒废了。而我带着蒂诺,回到了这里,一直生活了下来。”阿镜抬起头,抓住了司徒月波的手,哀求,“你知道,他并不是个坏人。我费尽心思保他周全,就是不想他有朝一日死于非命。求求你,放过他吧!”
司徒月波看着那个瑟瑟发抖处于半昏迷中的少年,摇摇头:“如果当年他杀那帮神父,是为了报仇。那么近三十年来被他吸血而死的当地居民,又该怎么算?”
“那个……”阿镜一时语塞,双手无力垂下,说,“当蒂诺第一次喝过人血之后,如果不继续,他就会饿死。可我不想他再杀人,所以一直不肯让他离开我的身体,并用残存的灵力为他续命,就这么一直坚持到三十年前,那个月全食之夜,我清楚感觉到蒂诺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他始终是一只血妖,血是他唯一的食物。我不能让他死去,所以我……”她的手攥成了拳头,“我带着他出去,袭击了一个路人……之后,每过十年,他就要吸食一次人血,而我,一次次看着那些活生生的人丧命在我面前,他们的血,经过我的嘴进到他的体内。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司徒月波起身,朝蒂诺走去。这个小小的动作却引起了阿镜的激动反应,她大叫:“不要!不要杀他!求您了!都是我的错,要杀便杀了我吧!”
“我很奇怪,照你的描述,这个家伙应该一直是受制于你的。”司徒月波牵起蒂诺的一丝银发,于手中把玩,“为什么到了后头,你反而被他占据了身体,做出那么多错事?”
“血妖的力量来自于血,他吸入的人血越多,力量就越大。我虽然是上古镜灵,但是毁掉所罗门封印时,我的元气已经消耗大半,加上再用灵力供养他多年,到最后我根本控制不了他了。”阿镜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早就有能力离开我的身体。但为了实现他的愿望,他留下来了。”
“什么愿望?”司徒月波看着脚下这个传说中的血妖,饶有兴趣地问。
“倒转时间。回到王储自杀前的一天,去改变这段历史。”阿镜吸了口气,说出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愿望”,“不久前,他从一本古籍里得知,一只真正强大的血妖,会有扭转时间的能力。而力量的强大与否,取决于他吸食的对象是否同样强大。”
司徒月波一皱眉,道:“这么说,到后来,他吸食人血不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为了积蓄力量回到过去?”
“是的。”阿镜点点头,眼中涌上无限悲意,“当他决定开始这个计划时,他要求我从附近的镇子开始,像个普通人一样融入到当地人的生活中,在外人对我们完全不设防的时候,寻找他要的猎物。莎碧娜,是他的第一个目标。而原因仅仅因为莎碧娜的母亲曾是个巫师,他相信巫师女儿的血,必然比普通人更强。”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莎碧娜对我那么好……我却眼看着他吸干了她的血……我……”
“莎碧娜死的时候,很安详。”没有责骂,也没有追问,司徒月波淡淡说道。
“我阻止不了他,只能用幻术让莎碧娜在没有痛苦的幻觉中死去。”阿镜擦去眼泪,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从你们一来到森林旅店那天起,他就觉察出你妻子身上有不同于一般人的强大气场。所以他跟踪你们,想摸清你妻子的底细,并且……把她作为下一个猎物。你们在旅馆里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包括你妻子用符咒弄晕警察去查看莎碧娜的尸体,以及你们在一起所谈论的一切。”
“偷窥本事一流啊!”司徒月波调侃道,继而又说,“你是镜灵,那么旅馆里所有的镜子都是你的线人吧。”
“对不起。”阿镜万分后悔地跟他道歉,“他知道你妻子不是普通人之后,很兴奋,为了能一举成功,决定试探你妻子的实力。而那个美国佬是最冤枉的,他是蒂诺随意选中的目标,只是为了在试探你妻子前再给自己增加些力量而已。然后他借用我的力量,以盥洗室里的镜子为媒介,偷袭你妻子。结果发现她并不如想象中的好对付。所以他决定在你们去修道院的时候,引你们进入现在这个用我的灵力生出的反向空间,利用这个空间的特质,杀掉你们。来时,我本来想阻止你们,可身体里的他不肯罢休……但是,万万没想到,一直被我们当作普通人而忽略的你,竟是……冥王。”她一阵苦笑,“呵呵,自作孽啊……”
这时,蒂诺忽然动了动身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紧闭的双眼快要睁开。
见状,阿镜的心又提了起来,再次哀求:“不要杀他!我……”
司徒月波打断她:“他不离开你,只是因为你的身体可以帮他掩盖妖气。我夫人始终想不明白的就是这点,杀人时,他是你身体的主人,妖气自然泄出,杀完人之后他蛰伏回原位,你做回主人,你的灵透之气把他的妖气完全遮盖,神仙都找不到这凶手。妙极了!”他竟微笑着鼓起掌来,旋即面色一沉,冷冷道,“阿镜,对他而言,你只是个工具。你明明有能力把他逼出体外,却要一次次包庇纵容!”
“我只是不想他难过……不想他失望……”阿镜的声音低得连她自己都快听不到,“我爱他……在我第一次见到他,在他第一次对我微笑的时候……”忽然,她落在蒂诺脸上的目光定住了,剩下的话被咽了回去。
蒂诺完全清醒过来,缓缓坐起来,紫眸里透出的寒意和戒备,在阿镜和司徒月波身上游移。
“蒂诺!”阿镜伸出手,下意识地想去抓住他,可脚下的冰索将她紧紧困住,倾斜出去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有心无力的她又一次朝司徒月波哭喊着,“别杀他!我求您了!”
蒂诺看着这个为自己苦苦哀求的女人,又看看面无表情的司徒月波,一言不发。
“你以为回到过去就可以改变历史?”司徒月波盯着蒂诺,像在质问一个偷糖吃的孩子。
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他,对这手掌生杀大权的冥王反生出一股无畏之意,抬头说:“是!”
司徒月波摇摇头,俯身摸了摸蒂诺的脑袋:“说你天真好还是愚蠢好呢?听着,历史是没有可逆性的。就算你回到百年前,在那天阻止了王储的疯狂行为,那又如何?”
“如何?!”蒂诺反而觉得他的问题很可笑,侧过头躲开司徒月波的手掌,大声说,“那样玛丽就不会死!她还可以很幸福地跟王储生活下去,在玫瑰里起舞,在洒进月光的窗前啜饮她最爱的绿菲特丽娜酒!”
闻言,阿镜脸上的泪水渐渐停止了流动,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她眉间纠结。
“你错了。除非你有本事去除王储内心的绝望,换言之你能改变当时整个王朝的施政策略,否则他依然会重蹈覆辙。所以他和玛丽的命运不会因为你的出现而改变,充其量让这场悲剧延后发生罢了。”司徒月波说罢,回头看看满脸沉郁的阿镜,再看看这理直气壮的蒂诺,不由问他,“从头到尾我只听到你说‘王储’‘玛丽’,这么多年,你心里只有他们?”
当唯一的希望被人全盘否决时,悲愤之情在蒂诺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化成一声怒吼:“是!”
司徒月波没说话,转身走到阿镜身边,手掌轻捏成拳,再伸开时,那簇一直在他掌心闪烁的光华踪影全无,而那条缚住阿镜的冰索也在一阵淡烟中化为无形。
“冥王陛下……”阿镜难以置信地看着还她自由的司徒月波。
“那她呢?”司徒月波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走到蒂诺面前,“你知道要打破所罗门封印,并且用自己的身体帮你作掩护,需要耗去多少元气和灵力吗?如果她不是上古神器,早就一命呜呼了。这样一个人,怎不见你提起?”
蒂诺看了阿镜一眼,随即将脸转到一边,漠然地沉默。
“如果不是爱上了,她不会为你做这么多。”司徒月波放缓了语气,“连命都可以不要。难道你从来都没有为她考虑过?哪怕一点点?”
阿镜靠在他怀里,头埋得很低,长发遮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见表情。
“她爱我,与我无关。”蒂诺转过脸,紫眸如覆冰霜,“我没有求她爱我,一切都是她自愿的。这不是交易,我没有义务报答。”
司徒月波清楚地感觉怀里的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甚至从她的身体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碎裂声。
啪!
还没看清司徒月波是怎么从几步开外的地方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一记响亮的耳光便落在了蒂诺脸上。一个趔趄,他跌倒在地,嘴角渗出了血丝。
阿镜惊呼一声,扑过去护在蒂诺面前,抱住司徒月波的腿哀求:“我不介意,我从来都不介意!能够跟他在一起,能够帮到他,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只求您放过他!”
蒂诺望着拼死护在自己面前的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司徒月波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怒意,语气却比任何时候都冷酷:“一只没有感情的凶狠血妖,留在世上也是祸害。”
仅仅因为这一句话,空气里顿时充满肃杀之气。蒂诺的胸口大起大落,却偏偏要昂起头直视这高高在上的冥王,用牵强的行动来证明自己并不怕死。
“蒂诺!你不要再这么任性了!冥王陛下不是坏人!事实上,的确是我们有错在先!我们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阿镜生怕蒂诺的莽撞再激怒司徒月波,抱住他,求他低下那颗倔强的头。
“王储和玛丽有错吗?为什么那些人不肯放过他们,一定要他们死去才高兴?”蒂诺看着她,像看一个陌生人,停顿片刻,又神经质地大笑,指着司徒月波道,“没有谁是无辜的,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罪人!”
“无可救药。”司徒月波缓缓抬起了手。
“不!”阿镜大惊失色,扑过来抓住司徒月波的手,不顾一切地说,“放过他!我可以让他变成一个没有妖气没有记忆的普通人,他以后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求您了!”
司徒月波打量着眼前这张泪水四溢的憔悴面孔,一挑眉:“你想……”
“只要您答应我,留他性命!”阿镜擦去泪水,眼神坚定无比,“我保证,我能做到!”
思忖片刻,司徒月波道:“如果他真能变成一个不会威胁他人性命的普通人,我可以放过他。”
阿镜喜形于色,激动地说:“好!一言为定!”
“你们……”蒂诺看着那两个“做交易”的人,想站起来阻止,却发现自己根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冥王的一巴掌,没有扇飞他的魂魄已是大幸。
“谢谢您!”深深地给司徒月波鞠了一躬后,阿镜走回蒂诺身边,怔怔地看他许久,笑了,“你第一次把我捧在手心里的时候,说这镜子真好看。那天,五月里的阳光洒在你的头发上,闪闪耀耀,比宝石还迷人。我喜欢在寂静的夜里,看你坐在窗前一遍遍地弹着悠扬的曲子,哪怕你温柔的目光总是越过我,投在别人身上。你说的对,爱你只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要你回报,因为有个人可以让我爱,已经是幸福。”
花朵般绽放的笑容里,阿镜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眼,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缓缓念动咒语。一串五色光华从她额间浮出,旋绕着扩散,很快便将她整个身体都笼罩在一片斑斓闪烁之中,而此刻,一层半透明的银辉渐渐爬上了她的双脚,像沁入宣纸上的水渍一般,迅速蔓延开来,不过几秒时间,她整个人如同陷入了迷离的月色,身形也在朦胧中缓慢收缩,直到变成一个鸡蛋大小的银色圆点,带着流星一样的光带,从包裹着它的五彩光华中匀速飞出,在空中旋了几个圈后,坠入了满脸错愕的蒂诺的心口。一层水波般起伏的透明气流从他体内涌出,竟将他从地面推到了半空,他猛地捂住胸口,张大了嘴却喊不出一个字,模样似乎有些痛苦。而他那头长长的银发则像浸泡于深海之中,在有节则的律动中变成了黑色,那双紫色的眼眸也随之变为了普通人才有的深棕色。
司徒月波半眯着眼,看着半空中变了模样的蒂诺缓缓降回地面,意识全无地躺倒在那一片尚未消褪的五色光华下。
唰!又一道强光闪过,那五色光芒瞬间被压缩成一条细线,又猛地收成一个点,从空中坠落到了地上,发出盯啷一声脆响,一块光可鉴人的剔透圆镜滚落出来,刚刚好停在司徒月波脚下。
拾起这个漂亮的小东西,司徒月波笑笑:“放心,我一向守信。”说着说着,他忽地愣了愣,手里的镜子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层水气,有点咸咸的味道,像只沁润在泪水里的眼。
用衣袖轻轻擦干镜子,司徒月波走到昏迷不醒的蒂诺身边,把它放到了他的手中,又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身上,淡淡说:“你不是没感情,只是不懂珍惜眼前人的道理。如果以后你还能遇到另一个阿镜,希望你该知道怎么做。”
话音刚落,身边凌乱一片的大厅突然失去了全部光源,司徒月波只觉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然身在修道院外那片荒地之上,那个由阿镜一手造出的反向空间,随着她的彻底消逝化为了烟尘。
走到另一头,抱起熟睡得呼呼有声的钟旭,司徒月波又看看那个躺在荒草之中的瘦削身影,一声浅叹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山风轻过,树木草丛沙沙作响,司徒月波抱着妻子走在荒僻的小路上,嘀咕着等妻子醒来后要编个怎样的理由来瞒过阿镜这档子事,边走边叹,堂堂一个冥王,度个蜜月都不让清净清净。正想着,恍惚间,似有一阵悠扬的华尔兹从身后传来,跳跃的音符渲染了幽暗的山路。司徒月波回头,暮色中,哪里还有修道院的影子,一座华美的别墅,像个翩翩起舞的美人,在音乐声中向曾经踏足过这里的人,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