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了一个钟头,两个警察等待的支援部队还未到来。两个人做完了基本的询问笔录后,守在侧门入口,神色凝峻。作为常年在一个偏僻地区执勤的小警察,跟爆米花薯条打交道的机会比跟死尸多得多,除了等待支援,保护犯罪现场便是他们唯一的任务。
看客们基本都散去了,回家的回家,几个看热闹的美国人,也是除了司徒夫妇外住在旅店里的唯一一群客人,也上楼回房。钟旭和司徒月波则帮着阿镜把伤心欲绝的老板扶回房休息,又对阿镜劝慰一番后才离开。
从他们的房间出来,经过侧门,钟旭瞟了那守在门口的两位门神一眼,心里暗暗有了打算。
回到房间,钟旭迫不及待地从一大堆行李中翻出一只黑色的精巧皮箱,从里头取了两支毛笔和一个迷你的调色盒状物出来,又从皮箱夹层里掏出一沓裁成三寸见方的红色纸片,然后抓着这些小玩意儿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打开调色盒,露出两个正方型小格,里头分别盛着金、黑两色颜料,举起毛笔,她毫不犹豫地蘸了满笔的黑色,俯首在红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画起来。画好几张黑的,又换笔蘸了金色,继续画。
司徒月波坐在床边,极耐心地看着陷入“工作状态”的妻子,估摸着她快忙完的时候,问:“老婆,这里的房子大都是木质的,烧掉毁掉很容易的。那个,你搞出来的产品,破坏力有几级?”
钟旭停下笔,满意地抓起这把她特制的家传灵符,转过身看着丈夫,自信一笑:“放心,我现在只是要找个既能进地窖又不被人发现的方法而已。就算被我找到凶手在旅店里,我也会小心应对,不会毁掉这么精致的建筑。”末了不忘赏他一记白眼,“你老婆又不是推土机变的!”
“先提醒一下比较好,你又不是没前科……”想到从前为了降伏一只恶灵,他的彪悍妻子把他的公司总部搞得满目疮痍惨不忍睹,司徒月波忍不住嘀咕这一句,继而正色问,“说吧,你打算怎么避开那两个警察的耳目。需要我帮忙么?”
拈起两张写满黑色符文的红纸,钟旭秀眉一挑:“迷魂符。”
“新产品啊,以前似乎没见你用过。”司徒月波挠着鼻子,想象着这两张薄纸会带来怎样的威力。
钟旭把符纸收起,走到他身边说:“我又不想那两个警察有任何损伤,用迷魂符远比给他们两拳温柔得多。不过等下的确要你帮我一个小忙,我才好下手。”
“没问题。只要不玩暴力不牺牲色相。”司徒月波坏笑。
“你还有心思调侃我!”钟旭给了他一记粉拳,旋即像想起了什么,问,“刚才那几个看客叽叽咕咕说什么?我看他们的表情似乎不太对头。”
司徒月波想了想,说:“他们说,别墅又出现了,修道院也关不住王储和玛丽。他们的报复又开始了。嗯,大概就是这些,没头没脑的,不知道什么意思。”
“王储?!玛丽?!别墅?!”钟旭挑出了关键词,一拍手道,“对了,你白天不是跟我说过,什么王朝继承人在迈尔灵有一座狩猎别墅么?!”
“是。”司徒月波道,“那是弗兰茨·约瑟夫皇帝的独生子,王储鲁道夫。也是那闻名天下的茜茜公主的儿子。”说着,他的眉头渐渐出现了个川字,“这么一说,我到想起了一点关于这个人的故事,还有那个……玛丽。”
“先等等!”钟旭打断丈夫,拉着他的手站起来,“故事先留着。我们得在支援部队到来之前先去地窖看看莎碧娜的尸体。”
说罢,夫妻俩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下了楼,躲在转角隐蔽处打量着对面坚守岗位的警察。确认四下再无他人后,钟旭对司徒月波耳语一番。
理理衣衫,司徒月波若无其事地向两个虎视眈眈的警察走去,并露出无害的笑容。
“两位警官,刚才我送老板回房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些可能对这案子有用的线索,我特别来跟两位说一下。”
警察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问:“什么线索?”
“呃……是这样的……下午莎碧娜她……”司徒月波走到他们面前,边煞有介事的说着话边不着痕迹地移动着自己的位置,两个警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行动而背过了身来。
“下午死者怎么了?”其中一个性急的,见他半晌不出下文,急急问道。两个被司徒月波引开了注意力的大汉谁也没发现背后那道飘然而至比猫还轻灵的黑影。
啪啪两声,警察们的后脑勺上同时粘上了一张红底黑字的符纸,两道无形气流波动而出,霎时便嵌入两人身体中。但见这两人的眸子从蓝色迅速换成了无神的灰色,如蒙上一层陈年的尘土,整个人则像被冻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钟旭满意的笑脸从他们背后冒出来,食指往两张符纸的中心稍稍用力一点,呵了声:“眠!”
两个警察的眼睛唰一下闭上,咚咚倒在地上,意识全消。她拍拍手,拉了司徒月波便朝他们守卫的侧门跑了进去。
走在灯光昏暗的楼梯上,司徒月波不无担心地问:“老婆,他们不会有事吧?”
“那两道符只会让他们昏睡十五分钟罢了,醒来之后什么都不会记得,包括见过我们。”钟旭拍胸脯要他放一百个心,她加在符纸上的咒力不过浅浅半成而已,若要她用上十成威力,那两个家伙恐怕一年也醒不过来。
地窖里的陈设单一又有些杂乱,两排摆满葡萄酒的酒柜靠墙而力,几个旧年的木质大酒桶斜倒在一旁,然后便是些乱七八糟的杂物了。
莎碧娜就仰面躺在酒柜下头,身边是一瓶摔碎的葡萄酒,而这破酒瓶的顶部,还捏在她手里。
忍住心头的难过,钟旭快步向前,仔细查看着莎碧娜的尸体,那架势像足了一个最专业的法医官。唯一的区别是,她不凭借任何工具,只微微闭了眼,凝神半跪在尸体旁,祷告般专心致志。
很快,钟旭张开眼,只说了一句:“妖邪之气!”
“你说莎碧娜是被……”司徒月波略略一惊。
“笼罩在她身上的邪气还新鲜着呢。”钟旭抬起头,皱眉道,“而且你看看莎碧娜,我想她身上大概一滴血都不剩了。”
司徒月波忙蹲下来细看,发现这生前脸上红润得过分的老太太,此刻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她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像被漆了层白漆般夸张。
“吸血鬼?”他冒出一句。
“你电影看多了!”钟旭白他一眼,指着莎碧娜的颈动脉道,“看看,有伤口么?”
莎碧娜的脖子上光洁如初,没有任何可疑的伤口,事实上,她全身上下都没有发现一个伤口,如果不是明显的失血过多,她就像睡着了般安详。在她脸上,看不到半分被突然袭击的惊恐和对死亡的绝望,她的嘴角,甚至有一丝安逸的微笑。
空气里还飘荡着蒸发于其中的葡萄酒的味道,加上这微笑着死去的老妇人,地窖里的氛围诡异徒生。
“我看莎碧娜是在拿酒的时候,被突然袭击……可是,可是她这表情实在让我费解!”钟旭捏着下巴思考,一分钟后,她的目光落在莎碧娜摊开的左手掌上,凝看片刻,她拿手肘捅捅司徒月波,说,“你看她的掌心!”
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小的红点,埋在她掌纹密布的手心。
“也许,这就是她致命的原因。”钟旭话音刚落,司徒月波又看着莎碧娜的前襟道:“莎碧娜的衣服上,好像有几道抓痕?”
经他一提醒,钟旭发现莎碧娜的前胸上的确有几道整齐的抓痕,灰色的呢料衣裳微微破开,露出同为灰色的里子,难怪刚才没留意到这细节。
掌心的红点,胸前的抓痕,还有莎碧娜的微笑,以及那层妖气,这一切要怎么联系起来才是最佳答案呢?
赶在警察醒来前,带着满腹疑问,钟旭和司徒月波回到了房间。
“这次的事,非管不可!”钟旭一拳擂在桌子上。
“你已经管了。”司徒月波啜着热腾腾的红茶,咂砸嘴道,“莎碧娜生前人缘应该还不错,仇杀可能性不大。”
钟旭像看火星人般盯着丈夫,一字一句道:“莎碧娜的死,根本不可能是人类造成的。留在她身体上的妖气再明显不过。你不会怀疑我的判断吧?”
“呃……当然不会!老婆在这方面的判断力绝对是顶级的!”司徒月波马上讨好地搂住妻子,却又试探着说,“不过,你是专职处理邪魅死灵的,妖跟这些似乎不是一个种类吧?”
钟旭想了想,点头:“不错。妖灵跟死灵的确有差别,而我们钟家一般也不插手妖魔界的事。”说到这儿,她柳眉倒立,“但是,这次我忍不下这口气!这些妖灵,偶尔出来捣个乱偷个东西也就罢了,这次竟然敢在我的眼皮子下头害人性命,不除掉它,我死也不安心!”
司徒月波知道妻子“言出必行”的钢铁作风,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只说:“一,别让自己受伤。二,别让无辜者受伤。”
“我办事,你放心!”钟旭朝他吐舌头,又看着窗外的夜色,严肃地说,“如果不除掉这凶手,我担心很快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莎碧娜,这些东西不讲人性的。”
“不管它有没有人性。我到对它的杀人方式很有兴趣。”司徒月波想起莎碧娜的死状和她手心的红点,忖度着,“莎碧娜全身的血,总不会是从手掌里流尽的吧?!那么小一个点……不过凶手如果不是人,这也不是没可能……”
“不错啊,懂得分析案情了。”钟旭赞赏地拍拍他的肩头,继而正色道,“你说的我早想到了。要把一个活人身上的血榨得一滴不剩,其实并不需要挖肉凿骨那么麻烦。据我所知,妖魔界里有一类血妖,只需在受害人身上开针尖那么大个伤口,便能用灵力把人体内的鲜血在瞬间压缩成一道血气,一吸而尽。它们的本事,是人类物理学永远法解释的。像你刚才提到的吸血鬼,没错,他们也吸人血,但是跟血妖比起来,他们的吸血方式着实太没有技术含量了。”钟旭顿了顿,神色有些凝重,“所以,我认为这次,我们遇到了一只比较少见的血妖。”
司徒月波皱起眉,问:“血妖长什么样子?有什么别的本事么?”
“不知道。我跟妖不熟。”钟旭遗憾地摇头,“我也只是听我奶奶略略提过,血妖不是对一种妖怪的称呼,而是对整个妖魔界里会用这种聚气之法吸食人血的高级妖灵的总称。这些血妖有可能幻化成人的模样,有可能是一只蹲在角落的流浪猫,甚至可能是一只路过的刺猬,外形根本不会固定。”
一只小小的飞蛾在不恰当的时候呼一下飞过两人的头顶,司徒月波下意识地一缩头,目光追随着那只不速之客,充满怀疑之色。
“别那么草木皆兵的!”钟旭把他的头扳正,哭笑不得。
“说正经的,如果真是那传说中的血妖干的。我们要怎么才能把它揪出来?”司徒月波极认真地问妻子,像小学生在请教专家。
“啧啧。总裁大人不做生意改抓妖了么?”钟旭不忘露出惊讶之色揶揄一番,她这个丈夫,从前成天挂在嘴边的就是资本收购股票基金之类的名词,未曾想过他也有涉足自己的“生意”的一天。
“身在异国,你家人又不能助你一臂之力,只有我这个做老公的上了!”司徒把胸脯拍得嘭嘭响,视死如归。
“能伤到我的妖灵大概还没出世呢。”钟旭一翻白眼,并不领情,而后却又露出不解之色,“只是有一点让我很奇怪。如果是血妖干的,我不可能觉察不到它残留下的妖气。”
“妖气?你刚才不是说莎碧娜身上有妖气么!现在又说觉察不到?”司徒月波似乎被她弄糊涂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钟旭耐着性子解释,“血妖在杀莎碧娜的时候,在她身上留下妖气是自然。可是在它的目的达到后,它总是要离开的,不论飞天还是遁地,它多多少少会在离开的路线上留下气息,这是妖灵们抹煞不掉的记号。我们往往可以从这上头追查它们的下落。但是这次,我把灵力提升到极高,也没有在除了尸体之外的地方发现任何妖气。凶手作案后,好像就在现场凭空消失了一般,干净得很哪。这点我现在还想不通。”
“那岂不是断了线索?”
钟旭却不以为然:“有凶案,必然有破绽。挖地三尺我也会把凶手抓出来!”
“挖地三尺……”司徒月波心里骤然有不祥的预感划过……
这时,一阵嘈杂从外头传来。是警察援兵终于赶到。
那两个对刚才被钟旭下咒的事懵然不知的警察早已醒来,彼此还以为是太悃打了个盹儿而已,这会儿像个没事人般忙着配合同事们一道处理命案现场。
整个旅馆的客人大概都没办法在这样的环境下入睡,好几个好奇者还从房里钻出来,看热闹般打量着那群忙碌的警察。
钟旭站在窗口前,看着折腾许久的他们抬着莎碧娜的尸体出去,上车,离开。闪烁的警灯在黑夜里流下一长串光影,然后消失,整个森林旅馆终于恢复了平静。
“睡会儿吧,过一会儿就该天亮了。”司徒月波拖起她的手往床那边走,打了个呵欠。
钟旭不肯,说:“睡不着。凶手一天不伏法,我就……”
“你就一天不睡觉?犯什么小孩子脾气!”司徒月波沉下脸,“我们现在还在蜜月期,你不要把自己提前搞成黄脸婆!”
他话音未落,房间外突然响起一声山摇地动且饱含无限恐惧的尖叫。
夫妻二人迅即冲出房门,目光很快便落在走廊另一端,倒数第二间房的门口——
一个穿着睡衣的美国女人,掩口瞠目地指着敞开的房门,两只脚可笑地上下跺着,用这种无意识的方式宣泄着自己的恐惧。
那群住店的美国佬出事了?!
两人几步窜过去,顺着那女人指的方向一看,房间内,横躺着一男一女,男的歪斜着躺在床下,一只脚搁在床沿上,被子床单被蹬得乱七八糟;女的趴在离他不远的地毯上,手里捏着一个空咖啡杯,原本装在里头的咖啡洒在浅色的地毯上,褐黑一块。再抬眼看去,当房内的情景映在墙上硕大的装饰镜里时,凌乱与不安顿时加倍。
外头的美国女人软软朝地上坐下去,捂着嘴,连靠近一步的勇气都没有。顾不得安慰这被吓傻的女人,钟旭迅速走到床边,俯身探那男人的鼻息,又触了触他的颈动脉,目光在他裸露在外的惨白皮肤上细细搜索,最后停留在他僵直摊开来的左手掌上,凝视片刻,她皱了皱眉。
“老婆,这个还活着!”那边,司徒月波把那一头褐色乱发的中年女人扶起来。钟旭忙跑过去,像个职业医生般检查这个幸存者身上有没有致命的伤口。
司徒月波朝床边努努嘴:“那个呢?”
“死了。”钟旭干脆地回答,又掀开那女人的眼皮看了看,这才放了些心道,“如无意外,这个只是晕了。”把手放在女人额头上,钟旭凝了口气,将一股清暖之气从掌心“压”入对方体内。半晌,她放下手,说:“等会儿便能醒过来。”
这时,房间外响起咚咚的脚步声,阿镜和店老板匆匆而来,刚才那声尖叫,足以惊动楼下的他们。
“暂时别进来!”钟旭朝门外一脸惶恐的两人坚决地摆摆手,又指了指那个傻掉的女人,不容反驳地朝阿镜吩咐道,“你们先把她扶下楼去!先别报警,等会儿我下来找你们!”
阿镜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慌乱地点点头,和店老板一起把那美国女人从地上拉起来,跌跌撞撞朝楼下而去。
“如果这是同一个凶手干的,我不得不佩服他。”司徒月波扶着有醒转迹象的中年女人,回头看看那倒霉的男受害者,又试探着问一脸严峻的钟旭,“该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跟莎碧娜的死状几乎相同。”钟旭证实了他的猜测,却又疑惑地说,“不过他的表情就没有莎碧娜那么平和了,似乎在死前看到了极恐怖的东西,五官都扭曲了。”
警察前脚刚走,这凶手便堂而皇之再犯下一桩命案,不知道他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本领”高超,还是在讥讽那些试图抓到他的人无能。
钟旭被这个下手利落又行踪全无的凶手激怒了,以她的身份和以往对付邪魅死灵的辉煌战斗史来说,猫和老鼠的位置永远不能被颠倒,她更不会容忍一只妄图戏耍猫儿的老鼠。
“这老外的身上依然妖气重重。可跟之前一样,仅仅在他身上才有,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钟旭想了想,看着丈夫怀里的幸存者,“希望能从她身上找到有用的线索。先把她弄到我们房里去,我怕她一醒来就看到尸体会崩溃的。”
“好。”司徒月波将这体重不轻的女人横抱起来,艰难地回到他们的房间,把她安置在床上躺好后,问妻子,“如果她什么都不记得呢?”
“那我只能出下下之策了。”钟旭语气里有视死如归的决然,“动用我钟家的禁术,召回莎碧娜的魂魄问个清楚。”
“不用这么大手笔吧?你都说是你们家的禁术了,既然如此,怎么能随便用?副作用一定很大吧?”司徒月波有阻止之意。
“也没什么,顶多伤我一点元气。”钟旭故作轻松,心里却清楚随意召唤死灵会带给自己的后果。
“不行,我绝对不同意!”司徒月波断然否决,“一定会有别的方法。先别急着……”
他话音未落,床上的女人发出了一声虚弱的呻吟,慢慢睁开了眼。
初醒时的平静,在她的眸子里只停留不到一秒,惊恐与绝望顷刻便占据了所有。
“Alex!”她腾一下坐起来,大叫出一个名字,然后掀开被子不顾一切地想跳下床去。
司徒月波赶紧将她拦回去,镇定地冒出一串流利的英文安慰对方。
在他的努力下,女人起初的慌乱有所缓解,躺回床上,身子缩成一团,颤抖不已。
虽然知道在这个时候逼她回忆当时发生了什么是不太合适的,但时间经不起浪费,钟旭还是硬起心肠,要司徒月波问她在昏迷前究竟遇到了什么。
在一番尽量委婉的询问交谈之后,司徒月波回头跟妻子说:“她说当时她当时正给她丈夫冲好咖啡,然后就觉得后脑上像被电击了一样,整个人慢慢失去了意识。彻底晕过去之前,她只恍惚见到一个瘦长的黑色人影,还有拖在那人影背后的,银色的长发。”
“是他?!”钟旭噌地站直了身子,即刻在脑子里调动所有可能跟这个人有关的记忆,“那个从教堂电梯开始,一路跟着我们的黑衣家伙!最初我就说他有问题,你还不信!”钟旭白了司徒月波一眼,又自顾自说道,“莫非他就是传说中的血妖,幻化成人类的模样兴风作浪?!”
“如果真是他,反而好办了。”司徒月波竟有一丝笑意爬上嘴角,“他从我们到这里的第二天便跟踪我们,看来我们亦是他的目标之一。所以,他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可是我想在他犯下下一桩命案之前抓到他。”钟旭看着虚空中的某个方向,眼神锐利严峻,“我到希望自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说罢,她又用蹩脚的英语要那个可怜女人别担心,乖乖留在房里,边说边悄悄摸出一张红符,趁其不备贴在对方的脑门上,符纸化入她身体后,她便像之前那两个警察一样,昏昏睡了过去。
“睡觉最适合情绪不稳定的人。”钟旭吁了口气,拉着司徒月波出房间下楼,通知店主他们报警去。
途中,钟旭突然问:“你之前不是说,旅店里那些看热闹的当地人提到过皇储和修道院,还有报复什么的么?你还要给我讲典故是吧?”
“当初茜茜公主的儿子,王储鲁道夫为了他年轻的情人玛丽而提出离婚,可是教皇拒绝宣布他原有的婚姻无效,加上王储又对他的父亲弗兰茨皇帝施政上的保守很失望,于是在1889年一个冬天的半夜,王储在迈尔灵的狩猎别墅里开枪射杀了玛丽,然后用鲜花把她掩盖起来,他则在玛丽身边默默守着她。天亮之后,王储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为了不打偏,他自杀的时候还特意照着镜子。”说到这儿,司徒月波叹口气,“不过这段有点传奇味道的悲剧曾被皇室刻意掩盖,其中的细节和真相至今都是个迷。坊间流传的种种,其真实性有待考证。唯一确定的是,在这件事发生后不久,狩猎别墅就被拆掉了,在原址上建起了一座修道院。我想那些人说的地方,应该就是那里。”
钟旭非常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点头,没有多说话,只出神地思索。
走到楼下正厅,迎面便看见坐在椅子上抱着一杯热茶瑟瑟发抖的目击者,阿镜和店主分坐在她身边,神情惶惑又忧郁,想安慰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同为命案受害者的亲属,他们自己尚沉浸失去亲人的悲痛中,又何来能力和心思慰藉他人?!
见钟旭他们过来,阿镜赶忙起身迎过来,刚想发问,便被钟旭抢了先——
“报警吧!男的死了,女的没事。”
听到一个“死”字,阿镜的微微张开的嘴再也无法合上,呆立了几秒,悲戚和惧意在眼里交替而现,她转身走向柜台那边的电话,拨动那几个她很不愿意再拨的数字。
那哆嗦着的美国女人似乎听不懂德语,只痴痴又紧张地看着对着话筒缓缓而语的阿镜。而店主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在听过了阿镜打电话的内容之后,更为铁青,好像连脸上的皱纹都在这一刹那增加了好几道。又一滴眼泪从他浑浊的老眼里落了出来,伴随着绝望的叹息。
钟旭听到这可怜的老头儿在喃喃低语,马上看向司徒月波。
“他说,恐怕他的店要结束了。”司徒月波同情地看着那张刚刚失去妻子的苍老面孔,“接连两条人命,旅店的生意怕是真的会受波及。”
阿镜放下电话,走到钟旭面前,低声道:“警察很快会到。”
“别害怕,有我们在呢。”钟旭拍拍她瘦削的肩头,这年轻女子的无助之态让她情不自禁地心疼。
阿镜的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说不出话,只紧抿着嘴唇。
“对了,你问问他,为什么他们这儿的人一提起王储还有修道院就害怕呢?”钟旭拉拉丈夫的衣袖,示意他问问店主。
坐下来,钟旭来回观察着丈夫的嘴和店主不断变换的神情,从他们的交谈中猜测着她所感兴趣的问题会给店主带来怎样的震撼或者打击。事实上,从老头儿时而惋惜时而惶恐的神色看去,她感觉她的猜测离事实应该很近。
约莫一盏茶工夫,司徒月波转过头,理了理思绪后,言简意赅地对妻子说:“他说,他们这里有个很可怕的传闻,在离镇子不远的森林里,就是那所由狩猎别墅改建而成的修道院,多年前已经废置了。可从三十年前的某个诡异的月全食之夜以后,便常听一些晚上从森林那边经过的人说,他们亲眼看到那座修道院又变回了狩猎别墅的样子,还有欢快的圆舞曲从里头传出,但是有的人又说听到的是枪声和女人的哭声。于是大家纷纷猜测,是死去的皇储和他的情人在作怪,他们的灵魂眷恋着生前的快乐,却又抹不去当初被夺去幸福时的憎恨,于是他们开始报复,用伤及无辜来发泄当初的痛苦。二十年前和十年前,这里也曾发生过类似的命案,死者身上滴血不剩,却找不到任何伤口。所以居民们认定是王储和玛丽冤魂不息,要众人不得安宁,终日生活在恐惧之中。虽然警方也认真调查过这些命案,但最终都不了了之。事隔十年,想不到相同的悲剧又发生了。”
钟旭深吸了一口气,果断说道:“我要去那座修道院看看。”
“可那也只是居民们的传闻和猜测罢了,也许只是巧合呢?”司徒月波远比妻子慎重得多,对于道听途说的东西总是保持极客观的态度。
“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现在看来,这事未必跟亡魂扯得上关系。”钟旭站起身,看向紧闭的大门,“以我跟非人类打交道多年的经验加直觉告诉我,修道院跟凶手应该有莫大的关联。当然,你现在完全可以当我是胡说八道。等我去证实之后,自然有定论。”
“好。我跟你一起去。”司徒月波选择助妻子一臂之力,看得出,他自己也对那所修道院有很大的好奇心。
一听这对夫妻商量着去修道院,阿镜站起来慌慌地摇着手:“你们别去那儿!千万别去!听说那里很危险,虽然不知道冤魂的事是真是假,可宁信其有也别去冒险啊!你们只是游客,还是早些离开吧!已经死了两个人,我不想你们再出事!”
“阿镜你别担心。”钟旭自信地朝她笑了笑,“能伤到我的邪魔歪道,现下还没出世呢!我们会平安去平安回的。”
“我们不会有事的,放心好了。”司徒月波向她打包票,这个真心为他们担忧着的姑娘着实又可怜又可爱。
“那……那我跟你们一起去吧。到修道院的路比较偏僻,你们可能会迷路的。”见他们如此坚持,阿镜也不再阻挠,怯怯提出了同行的意愿。
“这……”夫妻俩对视一眼,心下快速衡量着若带上阿镜,她遇到危险的几率有多大,最终,自信战胜一切,钟旭相信以自己的能力,保护丈夫和阿镜绰绰有余,于是她点头,“好,我们这就出发!”
“还是等天亮之后,吃点东西再去吧?再说白天出去,开车也方便些。”司徒月波想象着外头的黑夜漫漫和天寒地冻,认定现在不是出发的好时机。
“也好。那阿镜你好好安置一下你老板和这个老外,自己也休息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说罢,钟旭和司徒月波转身上了楼。
一抹不曾见过的冷漠从目送他们的阿镜眼中一闪而逝,但旋即又恢复了起初的楚楚可怜。
房间里,钟旭忙着把自己的“家什”一件件装入便于携带的小挎包里,司徒月波则找了一件更厚的外套换上,并扔给妻子一件,说:“换上吧,清晨的森林,温度很低的。”
“谢谢老公!”钟旭在他的脸上印下一个唇印,然后像想起了什么,扳过他的脸,认真嘱咐道,“记住,明天不管发生什么,如果我让你走,千万不要回头!我自然有本事处理一切!”说罢又摸出一张符纸塞到他手里,说,“这个你收好,必要时,可以贴在一切你看不顺眼的非人类上头,能救命的!”
把符纸小心揣在上衣衣兜里,司徒月波孩子气地拍拍胸口,保证:“老婆放心,我一定听从你的指挥,平安回来!而且……”他顿了顿,不容置疑的霸气转瞬代替了孩子气的笑容,“我会保护你。”
钟旭愣了愣,许久才搂着他笑道:“嗯,我知道。”
他历来便是如此,虽然对玄灵之术一窍不通,却总能在任何异常状况下保持常人很难做到的镇定,而有时候,他身上散发出的独有霸气,让他如王者般令人仰视,哪怕有家传法术傍身的她,也从不怀疑这个男人绝对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很奇怪的感觉。
“去洗把脸吧,我去找点吃的来。看来今天只能熬通宵了。”司徒月波打个呵欠,边活动着脖子边出了房间。
走进盥洗室,钟旭挽起袖子拧开水龙头,热水伴着腾腾而起的水蒸气哗哗流出。据说这里的水源大都来自天然泉水,对美容养颜有奇效,这么个好东西,钟旭自然不会浪费,埋下脸,捧起舒服的热水往脸上猛浇。
这时,一直敞开的盥洗室大门忽然慢慢合上了,像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它。
水声虽然会阻碍听力,却阻碍不了敏锐的感觉细胞。钟旭只觉一阵古怪之气从背后嗖一下划过,一个准确的危险信号顿时高挂心中。她猛一抬头,水花四溅中,眼前那面绕着花边的圆镜子里,端端映出她背后发生的一切——
门被完全关紧了,随之而来的是咔嚓一声脆响,金色的门锁自行扭动了一圈。
钟旭面不改色地盯着这扇“全自动”房门,朝前走了一步,并不急着去开门,反而在眼底流过笑意。
“怎么,想独家欣赏我洗脸时的漂亮模样么?还把门给锁了,不怕我叫非礼么?”钟旭双手悠闲地横抱在胸前,对着空气揶揄道。
脆如银铃的嗓音尚在密闭的室内回荡,便听到身侧的镜子发出咯咯的裂开之声。不待她有时间转头,那面平平无奇的镜子在千分之一秒内自我分裂成了跟子弹头一般大小的碎块,然后以喷射之势从墙上爆发而出,每一块都映着闪亮的灯光,闪闪耀耀连成一片,那种集合了千万道光线的阵势,别说直视,就算瞥上一眼也足以让人昏了头。然,最可怕的并不在此,那些边缘出奇整齐的玻璃碎块在离开墙面的瞬间,竟突地生出了尖若芒刺的玩意儿,蜂涌着朝几步之遥的钟旭扑去。
若被这一大堆东西碰到,全身上下焉能有一块好肉?!况且以它们的冲击力,恐怕只要一眨眼的时间便能将任何血肉之躯分解成碎片。
如此千钧一发之际,钟旭不惊不诧,脚下一使力,整个人腾空而起,一个个漂亮的侧翻后,左脚朝墙面一点,轻飘飘落到了突起在窗棂上作装饰用的铁质玫瑰浮雕上,虽只是方寸之地,却足够她贴着墙立于半空中,而那些凶悍的玻璃渣子则尽数陷入了她刚才所在地方的墙壁里,无数裂纹应声而出,钟旭甚至感到整个房间都晃了晃。
跳下来,钟旭警惕地观望着那堵伤痕累累的墙壁,琢磨着这一招是不是袭击她的人的杀手锏。
在她步步逼近墙这边时,怪异的吧唧声突然从墙里传出,那些嵌入里头的玻璃骤然像陷入泥沼的石头一样,纷纷地沉了进去,转眼便全部不见踪迹,甚至连它们所造成的裂缝也跟着消失了。面前,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钟旭的神经并没有因为眼前的平静而有任何放松,因为浓重的妖气依然在房间内蔓延。
站在地板的正中央,她屏息静气,镇定地扫视室内每一个方向。蓦地,有别于冷风的妖异气流悄然从她的左侧擦过,拂动了她的发丝,那感觉,像有一把锋利的刀刃正向自己切来。果不其然,左侧墙上猛地冒出一个灰色的突起物,如薄膜下包裹了一群蠢蠢欲动的活物,用最快的时间突破了障碍,竟还是刚才那消失了的变异玻璃渣,只不过这会儿的它们像被谁压扁了,聚合成一把带着倒刺的利光四射的刀刃,飞速朝钟旭的心脏插去。
见势不妙,钟旭就地一个标准的下腰动作,在“刀片”挨到自己的一刹那,让它擦着自己的脑门儿飞了过去,锵一声没入了对面贴满瓷砖的洗手台里。她鲤鱼打挺起了身,回头一看,像刚才一样,那些铁了心要取她性命的玻璃又彻底没入了瓷砖之中,连个渣都没留下。
“妖孽!”钟旭咬牙怒骂一声,攥紧了拳头。
正当她反击之意大起时,地震般的颤动从脚下,不,从四面八方以极重之势压迫而来。无数刺眼的光束赫然从地板墙上甚至天花板上射出,照得钟旭也情不自禁地拿手挡住了眼睛。此刻,脚下的异样引起了她的注意,睁开眼费力一瞧,这原本光滑如镜的地板上,竟缓缓生出无数针尖一样的银白色物体,速度越来越快,针尖越长越长,若是谁赤脚站于上头,怕早已血肉模糊了。幸而钟旭穿的是一双厚厚牛筋底的防寒靴子,一脚狠踏上去,那些针尖便脆裂成无数截,散落在地,又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新长出来的同伴。不光地板如此,天花板和墙上,房间里每一个看得到的方向,都有相同的玩意儿雨后春笋般疯狂生长着,越长越长,越长越快,这么下去,不消三分钟,便能将位于它们包围圈里的钟旭刺得满身血窟窿。
几脚踏碎十几根长刺,钟旭暂时清理出一个立足之地,怒气澎湃的她冷冷盯着洗手台上那个已经空了的镜框,哼了声:“老虎不发威,当我咖啡猫?!”
凝神,闭目,双手捏诀,只听她厉呵一声:“九焰地火,尽三界之不净。出!”
一股灿金火焰自她击出的掌中奔腾而出,若神龙奋爪,带一身扫尽天下妖鬼邪魅的无上正气,呼啸着朝那空空的镜框扑去。但听轰一声响,如闷雷过天,一道硕大金色光圈自镜框中激迸而出,相形之下,那些玻璃所发出的光芒立时便黯淡下去,并停止了“生长”。
而那镜框之中,猛然又见一道宝蓝色火焰腾空而起,将整个镜框牢牢锁在火光中。
啊!!
虚空中有一声凄惨的尖叫。
利光,针尖,均在这一刻化作无形,不大的盥洗室里,除了那个依然在熊熊燃烧的镜框之外,一切都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钟旭的心跳还未完全回复到正常频率时,又听嘭一声巨响,反锁的大门被人用力撞开来。
司徒月波一脸慌张地抱住她,匆忙问:“怎么了?刚才我听到里头有异响!门又被反锁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刚才有人偷袭。”钟旭轻松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啊呀,这镜子怎么烧起来了?”司徒月波瞪着墙上的镜框,说着便要找水去灭火。
“我的九焰地火是水扑不灭的。”钟旭阻止了丈夫,又琢磨着时候差不多了,便默念一句,一手捏诀一手朝镜框方向一挥,呵了声“收”。那火焰便像懂了人话般,乖乖于空中缩成一道泛着金光的蓝线,回到钟旭掌中。
“行了,出去吧。”她拍拍手,推着松了口气的丈夫走出盥洗室。
坐在椅子上,钟旭的心口依然微微起伏。
“真没怎么样?”司徒月波握住她的手,猜测这惯爱逞强的老婆有没有说谎。
“真没有!就是鞋底子受了点伤!”钟旭故作顽皮地翘起脚,露出被刚才的锐刺戳出数个小洞的鞋底,“幸好这鞋子质量好啊!!”
司徒月波略略松了口气,起身走到盥洗室前,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略显凌乱的现场,走回她身边说:“镜框里空了,可地上连一块玻璃渣都没有。你被谁偷袭,看清楚那人的模样了么?”
“偷袭我的根本不是人。”钟旭站起身,把刚才发生的事系数说给丈夫听,之后秀眉微锁,“连真身都没露,只用妖气操纵并幻化实物,想在不知不觉间置我于死地。”
“他不止没讨到便宜,应该还受了伤吧。”司徒月波记得方才听到的那声惨叫。
“钟家的九焰地火,不仅对死灵有效,三界中所有邪祟玩意儿,都会被它烧得一干二净。”说起自家家传神术,钟旭颇有些得意,“要不是那厮躲在暗处,他不会只是惨叫一声这么便宜。”
“幸好没把人家房子烧了……”司徒月波咕哝一句,又思索一番,道,“偷袭你的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在我们决定要去修道院的时候……”
此语既出,夫妻俩对视一眼,各自心底不约而同有了个模糊的答案。
一阵警报声由远及近,这些郁闷中的警察大概没有想到这么快又得回来。
窗外,墨黑的天际被扯开一丝白,像只眼,缓缓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