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跟陶昂坐对桌的同事小姜,捧着饭盒,直勾勾地盯着陶昂明显带着倦意的脸,问:“你最近到底怎么搞的?迟到早退还逃轮班?”说着又压低声音道,“别说我没提醒你,再不改正,主任可真的要发飙了!”
“嗯。”陶昂继续细嚼慢咽着饭菜,眼也不抬地看着报纸。
“哎,我是认真的,你这小子别以为主任是纸老虎,上次有个新来的……”小姜见自己的好心提醒没有换来一点回应,不由急了,可话没说完,便被窗外传来的刺耳喇叭声给打断了。
停车场在医院门口,至于驶入的车辆,医院有明确标识不得在院内鸣响喇叭,以免吵闹到病患。而这一连几声高音喇叭,嚣张地视医院规定为无物,将内里的安静打破得一塌糊涂。
陶昂跟小姜同时转过头朝窗外看——三辆黑色的BENZ头尾相连地出现在楼下,为首那辆不耐烦地响着喇叭,催促着前面的一辆POLO赶紧让出道来。
“大人物总算出院了……”小姜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大人物?”陶昂看着远去的车队,“谁?”
“不就是明辉集团的老总曹明辉,瘦得跟猴儿似的。前些日子还大张旗鼓在报纸上呼吁大家都去验血捐骨髓的那个。”小姜低头往嘴里塞肉丸子,又说,“说是胃癌,看过好多家大医院,没辙,大约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来了我们这个小地方,还钦点咱们院长做他的主诊,说什么如果医得好他,他每年会以提供研究资金的名义,那一千万给医院。医不好的话,永复医院就不会有继续存在的机会了。”
陶昂笑了笑:“那看样子他是康复了?”
曹总……陶昂立即把这个身份同那天中午在花园里发脾气拒绝捐骨髓的中年男人重叠在了一起。
“应该是吧。我听负责那家伙的同事说,他今天出院。院长亲自主刀,顺利切除了癌变部分,没有发现扩散。”小姜如是道,“算那厮命大吧,听说之前他去过的每家医院,下的结论都是晚期,只能保守治疗。到了咱们这里,居然捡回一条命!”
“呵呵,说明越小的地方,越是藏龙卧虎啊。”陶昂想到了院长,像他那般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睿智的人,自不是一般庸医能媲美的,能妙手回春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只是,如果这个在外身披着无数光环被万人仰视的大企业家,背地里真做了那般见死不救的事的话,能捡回一条命,上天的确是厚待他了。
“咱们院长不仅人厚道,医术更是好得没话讲!”说到这些,小姜打开了话匣子,“知道有个画画的何万年么?”
陶昂点点头:“很出名的油画家,据说他的手笔,一幅画市价上百万。”
“还不止呢,他旗下还有自己的广告和地产公司,论资产,大概不输给姓曹的。”小姜回忆着,“记得是两年多以前吧,那会儿我也才刚来,就听说这个名人住在咱们医院里。当时我还不信呢,专门抱着有何万年专访的杂志去他病房里晃悠,结果人家还以为我是去讨签名的。后来听说他患的是骨癌,入院的时候病况已经很不好了,但没想到在我们医院手术之后一个月,居然完全康复了。”
“真的?”陶昂有些惊讶,“谁主刀?又是院长?”
“可不是嘛!”小姜眼里闪出崇拜的光芒,“手术之后,院长亲自给何万年制定了一套治疗方案,反正就是一个月时间,何万年顺利出院了。之后我们院长跟何万年成了朋友,他常邀请院长去参观画展啊吃个饭啊什么的,听说他还要送一套别墅给院长报救命之恩,结果院长拒绝了,要他把价值一幢别墅的钱捐给了红十字会。”
“哦……”陶昂对院长的崇敬之心又深了几分,转而却说道。“不过,我记得大概半年前,报纸上登出了一个头条,说何万年在自家游泳池晨泳时溺毙了。”
“是啊,当时也算个大新闻了,因为死得突然,他们何家人还为财产分割成了一锅粥。”小姜有些惋惜地叹气,“唉,看来命运还真无常,本来以为何万年逃过一劫了,没想到还是丢了性命。”
陶昂笑笑,心底却蓦地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时间一天天过去,越发响亮的蝉声散布在梧桐树碧绿的叶片间,提醒着所有人炎夏的到来。陶昂租住的地方,跟医院只隔了一条街,从七楼的阳台上看过去,被漆成雪白的医院大楼,在六月的夕阳下,泛着淡红的颜色。
“已经死了?”
陶昂双手搁在阳台围栏上,摆着一个悠闲的姿势,双眼直视前方。
一只扑扇着翅膀、白身绿尾的鸟儿停在他面前,往那鸟儿的头部一看,见到的不是鸟喙鸟眼,竟是一张五官整齐的人脸!
这只人面鸟身的怪物,遗憾地向陶昂摇头,字正腔圆地说:“的确如此,您一连几个星期,天天以咒力召唤我驱策我,我能不拼了老命帮您查么。流羽的母亲,早在十年前就病故了,至于她父亲的下落我实在查不到。你也知道人类女性的头发上只保留母亲的信息,男性的头发上才有父亲信息。我无能为力。反正照我的直觉,他们不太太可能是那种每个月都按时给女儿存一大笔医疗费的有钱人啦。”
“既然如此,那当初送流羽人院的人是谁呢?”陶昂深锁眉头,看向那只怪鸟:“你想办法替我查清楚吧!”
“我无能为力呀!”怪鸟为难地扇着翅膀,像人类在用力摆手似的,“虽然咱们迷踪鸟号称妖怪中的金牌情报员,可是您也知道,我们的妖力是有限的,这次帮您查出流羽母亲的下落,已经大大伤我的元气了。您能提供给我的线索太少,我只能帮您到这里了!”
“好吧。我知道你已尽力了。”陶昂叹口气,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散出淡金色光芒的布囊,准确地扔到了迷踪鸟的背上,“你的金币,双倍报酬。”
怪鸟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忙不迭地说:“我遇到的所有雇主里,您出手是最大方的!不过我只怕以后没什么机会赚到您的金币了。现在那些猎人一个比一个狠,不管好妖坏妖,统统赶尽杀绝。我明天就要带着老婆孩子迁移到很远的地方了,您自己多保重。”
“猎人……”陶昂冷笑,旋即看定迷踪鸟道,“我很感谢你帮我这么多才是,若不是你提供的情报,我是没有办法这么快找到她的。今后你自己多小心,快走吧。”
“嗯。”迷踪鸟猛点头,接着又像想起了什么,叫住正打算回屋的陶昂,“对了!我在查流羽父母下落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些关于你们医院的怪事。”
“哦?”陶昂停下步子,“什么事?”
“我曾在你们医院顶楼的杂物房里,看到过一些跟流羽有关的资料。”
“你跑去我们医院杂物房做什么?”陶昂疑惑地问,“你具体发现了什么?”
“唉,怪我运气不好。那天偏偏就碰到个该死的猎人一路追杀我,幸好从你们医院上空飞过,就顺便躲进去避难呗,你知道消毒水能替我们隐藏妖气的。”迷踪鸟心有余悸地说着,又道,“我刚好就落进了顶楼那间杂物室,落地姿势不好,撞倒了一排架子,那些堆在架子上的纸摔落下来,散出了好些资料,我看到其中一张贴着流羽的照片,还有一些文件上贴着一些有名的富豪名人的照片。你说奇怪不奇怪。资料哪有收在杂物室的!可惜我大字不识一个,那些资料我也不知道是啥意思。”
陶昂想了想,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放心,我会处理的。你快些走吧,再被猎人盯上就麻烦了。”
说罢,他朝它挥挥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内。
阳台外的空气里,闪出一道翠绿色的光华,绕成一个漂亮的圈,将迷踪鸟包裹起来,随着它长翅一展,光芒猛然收紧,迅速缩成个小小的光点,消失不见。
次日午后,陶昂照例带着一把胭脂花到了流羽的病房。
经过那次的小蜜蜂事件后,流羽对他的态度,渐渐与从前不同,每次当他带着花去病房探望她时,她那张总是如同沉在最深的海里的面孔,会在刹那多出一种活泛的颜色,只有陶昂能体会出,那种鲜活的颜色,叫希望。
虽然每次流羽的话依然很少,但是,两人间最初那种冰墙般的隔阂,正在渐渐消融。
一走进去,陶昂便看到流羽站在窗前,手指在玻璃上轻轻摩挲,迷人的蓝眼睛正怔怔看着从窗外飞过的鸟儿。
“流羽”,陶昂高兴地把胭脂花送到她面前,“你看今天这些花,颜色特别漂亮。”
胭脂花生动的红色,映在流羽白皙的脸上,竟将她的病容褪去了几分。看着这些花朵,她的眼里有刹那的惊喜,转瞬又归于无迹。
窗外的蜜蜂飞走了,流羽垂下手,抱着腿坐在了窗台前。
陶昂把花朵放到她面前,从其中一朵里头小心地抽出花蕊,然后轻摇着这个可爱的小圆球,轻声道:“以前,我妹妹最爱用胭脂花的花蕊做成耳环,呵呵,小汝孩都喜欢漂亮。”
流羽拿起一朵胭脂花,在指间轻轻转动,蓝眸里似有一层水雾,阻挡了外人想要认真探究的目光。
“摘下来,它很快就会死掉。”半晌,流羽稚气的声音从她幼嫩的唇间缓缓而出,“我喜欢它们,不想它们死。”
“傻孩子。”陶昂习惯性地摸了摸流羽的头,“它们不会死的,明年的这个时候,又会开出一模一样的花朵。生命就是如此往复的。”
“生命不是只有一次么?”流羽抬起头,直视着陶昂的眼睛。说着,她的目光又已到了窗外,停在楼下花园里,一个穿着病号服正跟父母开心做游戏的小女孩身上,微微翘起了嘴唇,淡淡的笑容像溪水流过,“外面,真好。”
“你可以跟他们一样。等你康复了,我即刻带你离开。”陶昂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们,以及所有对流羽来说,难以触碰到的真实风景,“你会回到真正属于你的世界。相信我!”
“真的?”流羽看着他,两个人的眼神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交集。
“我发誓!”陶昂的神色从未如此慎重过,“我会带你到最好玩的地方去玩个够,那里没有让人讨厌的墙壁和天花板,只有望不到边际的宽阔,有很多鸟儿和花草在那里,你想跑多远、飞多高,都可以!”
沉默地对视片刻,流羽的眼底泛起希望的光彩,比任伺时候都闪亮,虽然只是短短一刹。
然而,她却在这时一下子抽回了自己的手,更下意识地将右手背到了身后,似乎生怕陶昂再来碰她。
以为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难得信任的陶昂,被她的举动搞糊涂了。
“不要……碰我的手。”流羽翕动着嘴唇,挤出这几个字,不悦中又有些迫不得已的无奈。
“好,我不碰。”陶昂愣了愣,毫不介意地笑笑,看着她不开心的脸,他又从衣兜里掏出个小小的、塑料外壳上印着小狗的记事本,翻开来,露出里头已有些泛黄的纸页来,边看边说,“这个本子是我妹妹的。以前她最喜欢在这上头东涂西画。”
陶昂侧着头,眼里是满满的怜爱与牵念,他的手指缓缓翻动着记事本,笑道:“这个,是她画的小狗……这个是蝴蝶……呵呵……”他的手指停在其中一页上,“这个,是她画的胭脂花。”
他把记事本送到流羽面前,指着那朵用粉红水彩笔画出、笔法稚嫩天真的胭脂花道:“你看,在这里面,花朵永远都不会凋谢。”
流羽专注地看着这朵纸上的鲜花,神情温柔得像是最软的一片羽毛。
“你妹妹她……”她抬眼看他,欲言又止地问。
陶昂的神情在此时凝固了片刻,缓缓道:“她离开我已经十七年了。我们的父亲,为了他的工作,在妹妹高烧不止的时候,仍然选择离开。那天晚上雷雨交加,年幼的我,背着妹妹去医院……”他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但是太迟了,我没能救回她,医生说,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还在叫着父亲跟我的名字。”
陶昂面无表情,一拳击在窗台上。
流羽对他的言语与表现,没有表现出太强烈的情绪。她只是拿过记事本,指着其中一页道:“她跟胭脂花一样,还活在这里。”
她苍白的手指,停在一页纸上,上头画着个梳马尾辫的可爱小女孩,一手牵着个长胡子的高大男人,一手牵着个小男孩,画面下方,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哥哥,小希,永远一起。”
陶昂的心底像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笑着摸了摸后脑勺,道:“本来拿这个出来,是希望你开心的,结果反而要你来安慰我了。你这个小丫头还真是有趣。”
流羽把记事本还给他,说:“你,是好人。”
陶昂一征,继而笑道:“你跟我认识不久,这么肯定么?”
流羽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你跟他们不一样。”
“他们?”陶昂心头一紧,“他们是谁?”
流羽皱了皱眉头,嘴唇抿得更紧了。
就在此时,流羽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豆大的冷汗迅速从额际渗出,双臂紧紧环抱住剧烈顾动的身体。
“怎么了?”陶昂急切地问。
“没……没事……”流羽摇摇头,嘴唇被自己咬得沁出了血丝,“一会……就好。”
果然,约一分钟后,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孔渐渐舒缓开来,身体也停止了异常的颤抖。
陶昂抽过纸巾,小心地地替她擦去额头的汗珠,问:“你经常发生这种状况?”
“嗯……”流羽点头,马上又摇头,“你……走吧,不要问我了,我很累。”
“好,你先休息。我出去了。”说罢,他扭头看向虚掩的房门,从门逢里见到有人影闪过。
陶昂快步走过去拉开门,走廊那边除了几个护士和病人在走动外,没有任何可疑人物。
当夜,陶昂主动要求跟小姜换班,正为值夜班无法脱身会女友而苦恼的小姜求之不得,千恩万谢的闪人了。
夜里的医院超乎寻常的安静,跟陶昂一同值夜班的同事借着寻房的机会溜达到急诊室那边,跟两个新来的护士妹妹联络感情去了,剩下陶昂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翻看资料。
巡房回来的陶昂发现月那同事还没回来,办公室里青白的灯光打在靠边摆放的一套基础外科用刀上,在墙上投出一个个怪异切锐利的影子,看得人无端端心里发毛。
陶昂关上办公室大门,穿过只偶尔走过一两个护士的空荡走廊,快步朝电梯那边走去。比起那些市区内的大医院,病人不多的永复医院,安静得就像身处另一个世界。
今天留下来值夜班,井非是陶昂为了发扬风格,他要借这个机会,去验证迷踪鸟告诉他的怪事。
他打听过,医院的确有一间常年废弃的杂物室,就在他办公室所在的主楼的顶层。
电梯里,陶昂发现顶楼的按键,明显比其他楼层的按键要崭新许多,看来平时少有人上去。
走出电梯,头顶上微弱的灯光把陶昂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长而模糊。这层楼上有一个颇大的多功能会议室,还有个展示医院业绩的展览室,其余诸如什么内部员工活动室书报阅读室之类的,基本上从陶昂来医院起,就没见有几个同事上来过。
走过这些上锁的房间,陶昂径直来到位于走廊最里头、紧邻卫生间的杂物房。
房间上了锁,不过很快被早有准备的陶昂用万能钥匙熟练地打开。走进去,黑暗里,一股隐隐的发霉味道扑面而来。
陶昂拿出袖珍手电筒,小心避开脚底下歪倒的塑料桶和横摆的拖布之类,朝迷踪鸟所说的靠墙摆放的铁架那边走去。
几个两尺见方的旧纸盒散落在锈迹斑驳的铁架下,一摞写满字迹的纸页在滑开一半的盒盖下露出翻卷起的纸边,在手电光束的映射下,隐隐见到升起的尘埃。
陶昂揭开盒盖,把里面用细绳捆在一起的纸页取出来逐一翻看。这摞资料的前几张,无非是一些会议纪要之类,看日期,已经是十来年前的东西。一直翻过了十几页,陶昂的眼前骤然一亮——
一张一寸的标准照,端正地贴在一张表格上头,照片里的人,正是流羽无疑。陶昂的目光顺着这标有“病历”二字的表格往下滑,越看神色越凝重。
姓名:流羽性别:女,年龄:8周岁,入院时间:1998年10月23日
难道这就是流羽遗失的原始病历?照这上头的数据推算,流羽的实际年龄已有18岁了,陶昂暗暗盘算着。
再往下看,记录的便是流羽的病情记录了,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是谁把流羽的病历误收到杂物房里?陶昂带着疑惑继续翻看下头的内容,果如迷踪鸟所说的,他很快便发现了一张张贴着各个名人照片的表格,这些名人里有富可敌国的巨贾,有名满天下的艺术家,甚至还有领国的某政要,半年前猝死的何万年也在此列。这些表格并非病例,上头记载的只有这些人的姓名、入院时间及病因,还有出院时间,从这上面看来,这些人入院时的病情全部是危及生命的顽症,有的根本是无药可救的绝症。可是在永复医院经过一到三个月不等的治疗后,便全部康复出院。
在每张表格的后头,还附有一张或几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已经泛黄的报道,内容全部是这些康复出院的名人,在出院后半年到一年时间内,不是车祸身亡便是游泳溺毙,最倒霉的要算那个领国政要,竟然因为在浴室洗澡时突发心脏病,无端端被淹死在澡盆里。翻到最后一页,陶昂愣了愣,这最后一张表格里的人,竟是刚出院不久的曹明辉!唯一的区别,是他的表格后尚未附上任何“死亡报道”。
这些东西,着实让人奇怪。谁把这些东西藏到了这里?
陶昂想得入神,却未发现他身后的铁架已悄悄起了变化——
锈迹遍布的乌黑表面突兀地融化了,像搁在烈火上的蜡,无声且迅速地淌下,在地上盘积成一圈螺旋状的黑色雾气。整个铁架在不到三秒钟的时间内,完成了从融化到重组成一条直径约二十厘米的蛇状物的过程,此刻的它,如一条在黑暗里伺机觅食的蟒蛇,诡异地扭动着身躯,悄然朝前方懵然不觉的陶昂游弋而来。
正专已看着手中资料的陶昂,突觉后颈上扑来一阵直渗血脉的冰凉寒意,那一瞬间,致命的危险信号在陶昂的每条神经线上猛然放大。
陶昂将资料一扔,顺势一个侧翻,避到了身边的墙壁下,而一道冷中又带灼热的气流擦着他的左耳飞了出去。黑暗中,陶昂清楚地看到一束类似红外线的暗橘色光束一闪而过,“咻”地一声“钉”到了对面摞有小半人高的破洗手盆和塑料簸箕上,顿时便见到这堆破玩意儿“噌”地矮了下去,化成了一摊不辨颜色的黏腻污水,一动不动地凝固在地板上。
陶昂倒吸一口冷气,借着落在地上的手电的微光,回头一看,原来那铁架所在的地方,竟生出了一条昂首抬头的蟒蛇,可再一细瞧,那玩意儿并非是真正的蛇,只是一条裹着破烂铁皮、被一层乌气围绕住的怪玩意儿,“蛇头”的位置上,裂开一张锯齿状的“嘴”,一只杏核状的独眼就生在这张嘴的正上方,朝陶昂这边露出悚人的凶光,那张大的嘴里,隐约可见一个暗橘色的光点,时隐时现,像个活着的发射器,随时准备向敌人开火,刚才那束毁掉杂物的光线,必是从这张大嘴里发出。
果不其然,陶昂一口气还没吐尽,那怪蛇已然调转头颅,大嘴以一种足以断开颌骨的夸张角度悍然张大,一束利光对准陶昂的脑门射了过来。
见势不妙,陶昂赶忙匍匐在地,抱头滚到了旁边的空地上。
好一股浓得熏死人的妖气!陶昂剑眉一竖,快速从腰间的钥匙扣上取下一把打造成十字架形状的精巧弹簧小刀,摁住上面位于正中间的银色按钮,纤细地刀刃应声弹出,不料这刀刃又顷刻化为一道细如发丝的银白光华,以一种坚韧的一字型姿态刺向半空,似一柄被人娴熟操控的西洋剑,在阴暗的空气里舞出一朵剑花。
致命的光线又一次锁定了陶昂的心脏,誓不罢休的朝他身体刺来,这次陶昂没有躲,而是举起手里的武器,凝神瞅了个仔细,在光线离自己不过咫尺时,利剑一挥!只听“铿”一声响,银色橘黄两道光线在空中硬碰到一起,溅起火花无数,在虚空中拉出凌乱而激烈的线条,一人一妖的脸孔,在闪烁不止的光芒下忽明忽灭,那情形,不得不说是一种另类的惊心动魄。
怪蛇发出的光线,被陶昂的利剑斩成了两半,“咻”地朝两边分裂开去,伴着难听的咝咝声,消散于空气中。
见自己的武器似乎对陶昂没有立竿见影的作用,怪蛇大口一合,竟扭动身躯,粗壮的铁尾巴朝陶昂的头部猛地击来,那足有一米长的尾巴,所过之处带起的疾风,竟生生将周围那些挡路的纸箱杂物之类的东西刮飞到半空,然后僻里啪啦落到地上。
见状,陶昂纵身一跃,避开那条要命的大尾巴的同时,在半空中出脚往墙壁上一踏,突然回了身,敏捷地举起细剑,以迅雷之势往那怪物的头顶处直刺而下,而后厉喝一声,将全身力量凝聚于双手与武器之上,紧握住剑柄朝后一路划开去,从剑身上腾起的银光,与从怪蛇身体里飙出的乌黑液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两种颜色的激烈纠缠中,陶昂将这条怪蛇从头到尾一剖为二。
看着如烂泥般躺在地上、从断开的身体里汩汩冒出污浊液体的、全无当初凶悍的怪蛇,陶昂一口气刚刚松了一半,却不料那些流出来的乌黑液体像活过来似的,分成两边,快速地游走到怪蛇已成两截的尸体上,极快地将断面全部覆盖起来,如同往破损的墙壁上填补水泥一般,居然在短短时间内把这两半无用的尸身恢复成了两条完整的怪蛇,并且同时扭动起身子,从地上立了起来,脑门上的独眼,仇恨地瞪着刚刚差点让它灰飞烟灭的陶昂,两张大嘴同时张开,两束暗橘色的光束交织成十字形,以双倍的杀伤力朝陶昂扑来。
傀儡妖?!陶昂心中暗叫不妙。手起剑落,“唰唰”将袭来的光束斩落,由一而双的两头怪蛇自然不肯罢休,口里放出光束的同时,更是心有灵犀地同时摇起尾巴,双双朝陶昂击来,誓要他顾前顾不得后。
这时的陶昂,心里已明白若出手将这两只怪物一斩了事,只会让怪物的分身越来越多。
避让还击的同时,苦寻解决良方的陶昂,目光无意从两头怪蛇背后的墙壁上划过。
雪白的墙壁上,剑光映着地上手电的光芒,映照着他跟怪蛇纠斗不止的影子,在那看上去颇为混乱的画面中,多出了一个不该出现的影子。
陶昂一边同怪蛇对抗,一边抽空火速再看了那墙壁一眼,确定那上头,多出了一个人影,虽然看不清面容只是团黑黑的影子,可是稍一留神便能看出,那人影的手臂正以某种奇怪且有规律的姿势在挥舞着,加上自己遇到的,是由人操纵,并且能以操纵人的咒力大小、具备再生能力的傀儡妖,陶昂断定那墙上的人影,才是罪魁祸首。
再这么无休止地打下去,对自己毫无益处。此时,陶昂急迫的眼光落在角落里一桶写着“香蕉水”的白色塑料桶上,他心下一动,在避开怪蛇的又一轮攻击后,蹿到墙角,提起那桶香蕉水冲到那堵有古怪的墙壁前,揭开桶盖将一整桶香蕉水泼到墙壁上,刺鼻的味道顿时弥漫了整个房间。
此时,两条怪蛇的尾巴已经又向他的身上砸来,陶昂机警地避开,跳到离墙壁约三米远的地方,举起手里的细剑,对准那墙上的人影,右手往剑柄上用力一推,细剑闪烁着耀目的银光,连它周遭的空气都被划出了火花,“嗖”地一声刺进了墙里。顿时,墙壁上的香蕉水被细剑激出的火花引燃,熊熊大火“腾”地燃起,将那堵墙壁紧紧锁在火海之中。
一声模糊但痛苦的呻吟从墙壁内发出,那道本不该出现的黑影消失了,而那两头气势汹汹的怪蛇,也在作势朝陶昂发起新一轮进攻的刹那,没有任何铺垫地消失了,只留下一捧颓然散落的黑色铁屑。
火光映照着陶昂表情全无的脸,他手指朝墙壁那方一指,呵了声“回!”,一道银光从火光腾腾的墙壁里飞出。准确地回到他手里。银光褪去,方才那柄罕见的细剑,又恢复到起初不打眼的小弹簧刀模样。
不等陶昂把弹簧刀收起来,房门外传来一阵大喊,伴着阵阵紧促的拍门声:“喂喂!开门!谁在里头!快开门!”
陶昂看看地上那些已经被怪蛇的黏液和迸溅的火花毁成一团团污泥的资料,皱皱眉,快步走到侧墙上的窗户前,顺手拿起下头的一个旧花盆。用力砸碎了窗玻璃,再推开窗户,然后跑到被他反锁的房门前,打开了门。
五个保安,大约是当天值夜班的全部阵容,在听到杂物房内传出的异响后,齐刷刷地聚集在门口,个个拿着警棍,神色如临大敌,跟在他们后头的,还有几个医生和小护士。
“有贼!”不等保安先开口,陶昂已经抢先说话,指着房里气喘吁吁地说,“我巡房回来,发现有个贼在我办公室里偷东西,我一路追他跑到这里,那家伙躲进杂物室,还想用香蕉水泼我要烧死我,结果还是没打过我,趁乱从窗户逃跑了,你们快追!”
闻言,保安们即刻兵分两路,一路赶紧跑到杂物室所对的地方查看,另一路跟众医生护士一道,提来灭火器跑进杂物室灭火。好好的一个夜晚,被搞得一片混乱。
事后,去追踪贼迹的保安回来说。因为杂物室在走廊的最里头,窗户外头除了个凸出的露台之外,没有别的退路,那毛贼定是顺着水管逃跑了。作为唯一目击证人兼受害者的陶昂,自然被作为重点保护对象,几乎所有值夜班的女医生女护士在得知陶昂勇斗歹徒的光荣事迹后,以各种理由来到他公室里,这个给他送热咖啡镇定,那个给他带来好吃的压惊,搞得他哭笑不得。听闻医院里有贼,病房里那些能走的的病号也纷纷心慌慌地跑出来,一群人在走廊里卿卿咕咕打听消息,嘤嗡声不绝于耳,众医生护士不得不集体出动,手忙脚乱地安抚他们,并劝他们赶紧回房休息。永复医院,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一直折腾到凌晨,接到报警的警察来勘察了现场。在确定医院并没有人员与财物损失之后,又带着陶昂和两个在第一时间赶到案发现场的保安去警察局做了份详细的笔录。等到陶昂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医院时,已经是翌日上午十点多了。
作为勇斗歹徒的英雄,陶昂回到医院后,数量比昨天晚上多出两倍的同事,纷纷到他办公室来慰问他,喋喋不休的说话声让陶昂头痛欲裂,可是他还得装出一副笑脸来回应大家的好意。所有人都相信一脸疲态的他,是因为跟歹徒搏斗时消耗费了太多体力所致,谁又会知道,昨夜他斗的根本不是什么歹徒,而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傀儡妖?!
不过,在应付这些不知情的同事的同时,陶昂发现跟他关系最好的小姜没有出现,那家伙在昨晚跟自己调班之后,到现在都没出现,排班表上明确显示,今天并不轮到他休息。
陶昂客气地把各位来访者,尤其是各女性友人一一打发走,然后故作无意地对坐在另一桌的同事笑道:“这小姜大概被女朋友用强力胶黏住了吧,今天居然旷工,我这个本该休息的人都还坚守岗位呢。”
“他女朋友三个月前就到外省工作去了,想黏也黏不了啊!”同事耸耸肩道,“那家伙不知道跑哪儿去玩了。”
“去外省了?”陶昂心下一惊,记得昨晚小姜跟他说的,调班明明是为了去陪女朋友。
正想到这儿,小姜一脸疲态地走进了办公室,右手掌上还缠着纱布。
“呵呵,正说你,你就来了。”陶昂若无其事地跟小姜打招呼。
小姜径直走到他面前,一脸惊讶地问:“刚才我一回医院,就听大家说你昨天晚上勇斗歹徒?!你没事吧?没受伤吧?”
“我没事。让那小贼跑掉了。”陶昂微笑着摇头,目光落在小姜的右手上,“倒是你,好像比我更不妥啊,你手怎么受伤了?”
“嗨,昨天晚上不小心弄的,别提了,倒霉到家。”小姜看着自己的手,悻悻地说。
陶昂点点头,没再多问,只是从小姜露在外头、明显发红且略有水肿的手指上判断,这家伙受的八成是烧伤。
小姜……陶昂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暗藏疑惑的目光不时扫过对面这个平时相貌平平、看起来毫无异常、很容易就被人忽略的年轻男人。
窗外的蝉声越发响亮,明晃晃的阳光驱散了由昨夜那场小小的骚动所带来的阴云,陶昂若无其事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心里的迷雾却层层积累。
下班后,陶昂拖着疲倦的身体走出医院,刚一出大门,手机响了。应该是用医院里的某部座机打来的。
“喂?!”他接起电话。
“你……怎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怯怯地问。
陶昂一愣,这个声音,不是流羽是谁?!
“我很好啊,全身零件都齐全!”陶昂照例以一种轻松无比的声音笑着应道。
“昨晚,你遇到贼了?”流羽的语气里。焦急跟疑惑纠结在一起,“真的有贼?”
陶昂沉默了半秒,马上笑道:“是有贼啊,还是个挺厉害的贼呢!不过放心,再厉害的贼也斗不过我的,他被我吓跑了,搞不好还受伤了呢!”
街道两旁的车辆飞驰而过,赶着回家的人们行色匆匆,城市里独有的喧嚣在此刻,却完全被抵消在电话那端,一段更长时间的沉默中。
“你……能不能不要有事?”许久后,流羽的声音,越来越低落。
陶昂的心,莫名地抽痛了一下。
“傻孩子,我不会有事的。”他仰头看着红彤彤的晚霞,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像天空的颜色一样明朗,“我要有事的话,谁带你去外面最好玩的地方玩呢?哈哈。”
流羽没有回应,长时间的无声之后,挂断了电话。
陶昂捏着手机,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错误必须要在我这里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