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叫阿佛纳斯,那些士兵的确不能完全算作人类。第二天一早,我走在布雷斯身后,同他一道检阅了部队。他们全都身高七英尺左右,红色皮肤,头发很少,长着猫一样的眼睛,手脚上各有六根指头。他们的衣料像丝一般轻盈,但其实是用另一种材料织成的,颜色几乎全是灰色或蓝色。每个士兵都佩戴着两把刀头呈钩状的短刀,他们还长着尖尖的耳朵和爪子似的手指。
这儿气候温暖,色彩非常怪异。还有,这里的每个人都把我们视为天神。
这个地方是布雷斯找到的,当地的宗教传说中讲到了遇上麻烦的神灵弟兄,神的形象和我们吻合。不用说,这类神话里向来有一个邪恶的兄弟,他会攫取力量并且压迫善良的兄弟。而在这些人的宗教启示中,他们将被上天召唤,协助善良的神灵对抗邪神。
我用一条黑色的带子吊着左臂,看着这些快要送命的人。
我在一个士兵跟前停下,抬头看着他。我问:“你知道艾里克是谁吗?”
“万恶之源。”他答道。
我点点头:“很好。”接着继续往前走。
这些炮灰全是布雷斯量身定制的。
“你的军队规模有多大?”我问。
“大约五万左右。”
“我向这些准备牺牲一切的人致敬。”我告诉他,“但即使你能把他们毫发无伤地带到克威尔山脚,这么点人也没法拿下安珀,更别说你根本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活到那个时候。一群拿着玩具短刀的可怜虫怎么可能与永恒之城对抗?这真是太傻了。”
“我知道,”他说,“但这并不是我的全部兵力。”
“我们需要的比眼前这些多得多。”
“那么,三支舰队,觉得如何,比杰拉德和凯恩的兵力总和还要多一半?该怎么做我很清楚。”
“远远不够,”我说,“只能勉强算是开了个头。”
“我知道。我还在不断扩充。”
“要我说,咱们最好弄到尽可能多的人手。我们首先要穿过影子,这期间艾里克稳坐安珀就能干掉不少人。等剩下的人到了克威尔山脚下,他还会在那儿大开杀戒。接下来还得爬上山去。你觉得到了城里,咱们还能剩下几百人?大概五分钟之内就会被艾里克收拾干净,对他而言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如果你只能做到这种程度,我的兄弟,这次远征实在是值得重新考虑。”
“艾里克已经宣布将在三个月以后加冕,”他说,“到那时我准能把军队扩大三倍——至少三倍。说不定甚至能有二十五万影子部队。在影子里,这样的世界不止一个,我还会多找一些。我会建立一支神圣的十字军,一支安珀从未遭遇过的十字军。”
“但这段时间里,艾里克同样会加强自己的防御。布雷斯,我不知道……这几乎是自杀。来这儿之前,我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
“你又带来了些什么?”他问,“什么也没有!听说你曾经指挥过军队。他们在哪儿?”
我转身背对着他。
“已经不存在了,”我说,“我可以肯定。”
“你就不能找到你那个影子世界的某个影子吗?”
“我不愿意这么做。”我说,“很抱歉。”
“那你对我究竟有什么用处?”
“我可以离开,”我告诉他,“如果你期待的只是这些,如果你留下我只是为了让我弄来更多的——炮灰。”
“等等!”他大声道,“我说话太轻率了。请你留下来,就算你只提供意见也已经足够了,而且你的价值还远不止这些。我向你道歉。”
“没必要道歉。”我很清楚道歉对于安珀的王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会留下。我想我能帮你。”
“好极了!”他边说边拍了拍我的右臂。
“我会为你弄到更多军队。”我补充说,“别担心。”
我说到做到。
我在影子中穿行,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种族。深色皮肤,浑身毛茸茸的,长着爪子和尖尖的牙齿,跟人类差别不算太大,智力也还过得去——你随便挑一所高中,里头高一学生的智力水平跟他们正好相当——很抱歉,孩子们,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忠诚,正直,富于献身精神,而且过于轻信,轻而易举就被我和布雷斯这样的混蛋骗得团团转。我觉得自个儿活像深受你们爱戴的那些DJ。
有大概十万人对我们顶礼膜拜。为了我们,他们愿意随时拿起武器。
这给布雷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让他闭上了嘴。一个星期以后,我的肩伤痊愈了。又过了两个月,我们不仅有了预期的二十五万人,还超出了这个目标。
“科温,科温!你还是那个科温!”说着,我们又干了一杯。
但我的感觉有点不对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注定会送命,而我应该对此承担很大责任。虽然知道影子不同于实体,我还是有些自责。因为我很清楚,死亡总是真实的。
有时候,我会在夜深人静时仔细研究那些扑克牌。在我这副牌里,弗萝拉缺的那些一张没少。其中一张上画着安珀,我知道它能带我回到城里。其他几张是死去或失踪的亲人。有一张是爸爸的牌,我赶快转移视线。他已经不在了。
我长时间地盯着每一张脸,算计着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好处。我洗了好几次牌,每次都出现了相同的情况。
凯恩。
他身着绿色和黑色的绸缎服,深色三角帽,一根绿色羽毛垂在帽子后头。腰带上别着把镶祖母绿的匕首。他的肤色很暗。
“凯恩。”我说。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他的回答。
“是谁?”
“科温。”
“科温!这是个玩笑吗?”
“不是。”
“你想要什么?”
“你有什么?”
“你很清楚我有什么。”他的视线移动,聚焦在我身上,而我则注视着他的手,他的手放在匕首旁边。
“你在哪儿?”
“和布雷斯在一起。”
“听说你最近在安珀露过面——我本来还奇怪艾里克手臂上的绷带是怎么回事呢。”
“原因就在你眼前。”我说,“开个价吧。”
“什么意思?”
“直说吧,你觉得布雷斯和我能打败艾里克吗?”
“不能,所以我才选择支持艾里克。我也不会出卖我的舰队。如果你找我是为这个,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早料到你有这个打算。”
我微微一笑。
“真是明察秋毫啊,兄弟。”我回答道,“那好吧,和你谈话很愉快。安珀再见——也许咱们还真能再见面呢。”
我伸出手去,他喊了出来:“等等!”
“怎么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出价呢。”
“你当然知道,”我说,“你已经猜到了,可你不感兴趣。”
“我没这么说。只不过我很清楚正义在哪边。”
“你是说力量吧。”
“好吧,力量。你准备出什么价?”
我们谈起了条件,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北部海域就对布雷斯的三支影子舰队开放了,它们可以进入这片海域,作为支援部队。
“如果你们失败了,安珀会有三个人掉脑袋。”他说。
“但你并不真的认为会发生这种事情,不是吗?”
“不。我认为用不了多久,你或者布雷斯就会坐上王位。我很乐意为胜利者效劳,我会很喜欢自己的摄政区的。不过,我还是希望能把兰登的脑袋作为交易的一部分。”
“不可能。”我说,“你要么接受,要么拉倒。”
“我接受。”
我微笑着把手掌盖上扑克牌,他的身影消失了。
杰拉德的事只能留到明天再说。凯恩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
我蜷在床上睡着了。
弄清形势以后,杰拉德同意放我们通过。在他看来,虽然我和艾里克都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我更有能力些,更合他的心意。
事情很快敲定,他的要求里没有涉及任何人的脑袋,所以我赶紧答应了他的所有条件。
然后我再次检阅部队,对他们多讲了些安珀的情况。奇怪的是,高大的红皮肤和那些小个子毛球竟然相处得很好,像兄弟似的相亲相爱。
让人伤心,但这是真的。
我们是他们的神,于是可以为所欲为。
我看见了舰队,漂浮在血红色的大洋上。我思索着。他们将穿越不少影子世界,在此期间,很多人会丧命。
我想着那些步兵,其中既有阿佛纳斯人,也有我从那个叫里克的地方找到的部队。他们的任务是步行前往实界,前往安珀。
我洗了洗牌,在桌上摆好,拿起本尼迪克特那张。我长时间地盯着他,可除了一片冰凉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又拿起布兰德的牌。有好一会儿,这张牌上也是一片空白。
接着,我听到一声惨叫。声音里充满痛苦,非常可怕。
“帮帮我!”他尖叫道。
“怎么帮?”
“你是谁?”这时,我看见他的身体痛苦地扭曲着。
“科温。”
“把我从这个地方弄出去,科温兄弟!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你在哪儿?”
“我……”
一阵天旋地转,我的大脑完全无法解析这些图像,一声极其痛苦的惨叫之后是一片寂静。
扑克牌再次变得冰冷。
我发现自己在发抖。可究竟为什么发抖,我并不知道。
我点上一根烟,走到窗前,看着外头的夜色。我住在要塞的一个房间里,扑克牌扔在屋里的桌子上。
星星看上去很小,模模糊糊的。天上的星座我一个也认不出来。一个蓝色的小月亮正在黑暗中快速下落。与夜晚相伴而来的是一股突然出现的寒意,我裹紧了斗篷。这种冰冷的感觉让我回想起俄国冬季那场可悲的战役。上帝!当时我差点儿给冻死!而它又给我带来了些什么?
当然,把我带向安珀的王位。
无论什么经历,这一条理由已经足够了。
但布兰德呢?他在哪儿?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谁干的?
答案?没有。
但我还是不断思考着。我盯着窗外,眼光随着那个蓝色的圆盘下落。我是不是没有把握住整体情况?是不是还存在一些被我忽略的因素?
没有答案。
我拿了一小杯酒,回到桌边坐下。
我拨弄着扑克牌,找到了爸爸那张。
安珀之王奥伯龙站在我眼前。他一身绿色和金色,高大魁梧,黑色的胡须中夹杂着银丝,头发也是相同的颜色。他戴着镶绿色宝石的金戒指,还佩戴着一把金色的剑。我曾以为他是安珀永远的君主,以为任何事物都不能将他拉下宝座。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至今仍然一无所知。但他不在了。我父亲的生命已经结束了吗?
我集中精力盯着他的牌。
一片空白,空白……
有东西?
确实有什么东西。
虽然很微弱,但的确有一丝回应。扑克牌上的人躬起身子,他已经枯萎了,只能依稀辨认出过去那个男人的影子。
“父亲?”
没有回答。
“父亲?”
“是的……”声音软弱无力,很遥远,就像穿透一个海贝壳,还捎上了贝壳单调的嗡嗡声。
“你在哪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长长的停顿。
“父亲?我是科温,你的儿子。安珀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离开?”
“到时候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更加遥远了。
“你是说你退位了?我的兄弟们谁都没告诉我,再说我也不信任他们,所以没问。现在艾里克控制着安珀,朱利安在阿尔丁森林。凯恩和杰拉德守着海路。布雷斯准备反抗所有人,我和他在一起。你希望事情怎么解决?”
“你是唯一想到要……要……询问我的意见的人,”他喘息着,“去……”
“‘去’干吗?”
“去反抗……他们……”
“那你呢?我该怎么帮你?”
“没人能帮我。夺取王位……”
“我?还是我和布雷斯?”
“你!”
“真的?”
“我把我的祝福赐予你……夺取王位……而且要……要快!”
“为什么,父亲?”
“我没力气了……夺取王位!”
然后,他消失了。
这么说爸爸没死。有意思。下一步怎么办?
我啜着酒,考虑了一会儿。
他还活着,活在某个地方,而他是安珀之王。他为什么离开?他去了哪儿?哪种地方?哪个地方?多少个地方?诸如此类。
谁知道?反正我不知道。所以没什么好说的,至少目前如此。
但是……
我没法搁下这件事。你要知道,爸爸和我从来相处得不怎么样。我并不像兰登或者其他几个人那样恨他,但我他妈也没什么理由特别喜欢他。他一直那么高大,那么强壮,一直都在那儿,如此而已。我们所知的安珀历史大部分都是他创造的,而安珀的历史已经有那么多个千年之久,你别想数得清。
换了你会怎么做?
至于我自己嘛,我喝完酒,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出席了布雷斯的参谋班子召开的军事会议。他有一大堆军官,还任命了四个海军上将,每一个负责指挥大约四分之一的舰队。加在一起,会上总共有大约三十个高级军官,既有红皮肤壮汉,也有毛茸茸的小个子。
会议持续了四个小时左右,然后休会,吃午饭。会上决定三天后出发。因为只有流着王室血脉的人才能打开通往安珀的道路,所以我将在旗舰上领导舰队,而布雷斯则率领陆军从陆地穿越影子。
这种安排让我有些担心。我问布雷斯,如果我没露面,他打算怎么指挥舰队?他告诉了我两件事:第一,如果他必须一个人干,他会先把舰队带过去,让他们停在离海岸很远的地方,自己乘一艘船回阿佛纳斯,再把陆军带过去,在商定好的时间同海军会合;第二,他特意找了一个影子世界,在那儿某个兄弟会出现,向他提供帮助。
虽然我是无所畏惧的科温,听了第二点后,我仍旧有些不安。至于第一条,我觉得不怎么可行,因为舰队必须停在离岸很远的地方,这样就无法收到从岸上传来的信号;而且,部队的规模如此之大,发生意外的几率很高。在我看来,错过会合时间的可能性实在太大,很难让人对这个计划产生什么信心。
但要说到具体战术,他是个卓越的天才战术家。这一点我早就知道。每当他铺开安珀的地图和他自己绘制的安珀外围图,向我解释在这些地方该使用什么战术时,我都感到他不愧为安珀的王子。在谋略方面,他几乎举世无双。
唯一的问题是,我们的对手是另一位安珀王子,而他的位置显然有利得多。我很担心。但加冕礼近在眼前,这似乎是仅有的可行方案,所以我决定把这个计划贯彻到底。如果失败,我们就完蛋了。但话又说回来,对艾里克来说,布雷斯是最大的威胁,至少他还有一个可行的时间表,我则没有。
我走在这片名叫阿佛纳斯的土地上。这里有烟雾缭绕的山谷和低地,冒烟的火山口,颜色癫狂的天空上挂着非常非常明亮的太阳。这儿的夜晚十分寒冷,白天则过于炎热,地上怪石嶙峋,还有遍地的深色沙子。动物体形不大,却非常凶猛,还有毒,这儿的植物很高大,像无刺的紫色仙人掌。第二天下午,我爬上一处悬崖,眺望着一簇簇朱砂色云柱下的大海。我觉得自己挺喜欢这地方,喜欢它的一切,如果它的孩子们在诸神的战争中毁灭,我将在歌谣里让他们永垂不朽——假如那时我还能写出歌谣的话。
带着这点安慰,我来到舰队,接过指挥权。如果我们成功,他们将在永生者的大殿上永享荣光。
我是向导,是开启道路的人。这种使命让我欣喜。
第二天,我们起航了,我乘坐的船行驶在最前面。我把舰队领进了一场暴风雨,出来以后发现我们并没怎么接近目标。我领着舰队通过了一个巨大的涡流,结果还是没什么进展。我又带领大家驶过一片底部布满礁石的浅海,之后,海水的颜色变深了,开始接近安珀周围那片大海的色彩。这么说,我仍然知道该怎么做。我能变换时间和空间,影响我们的命运。我能带大家回家。当然,是回我的家。
我带领舰队经过了一些古怪的岛屿,岛上绿色的鸟发出乌鸦般的叫声,绿色的猴子水果似的挂在树上,荡来荡去,时不时地叽里咕噜几句。它们往海里扔了不少石头,无疑是把我们当成了靶子。
我领着大家朝远洋航行,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驶回海岸方向。
这时,布雷斯正穿过各个世界的平原。不知为什么,我确信他一定能突破艾里克的所有防线,到达目的地。我和他通过扑克牌保持联系,他把路上的遭遇全告诉了我。例如,在一个平原上同半人马作战,损失了一万人。五千人死于一场规模惊人的地震。一阵旋风横扫营地,一千五百人死于非命。在一处我没见过的丛林里,一群嗡嗡作响的怪东西飞过他们头顶,扔下凝固汽油弹,死亡和失踪的人数高达一万九千之多。他们经过了一个地方,同我们允诺赐予他们的天堂极其相似,六千人开了小差。在一片平坦的沙漠中,一朵蘑菇云燃烧着,笼罩大地,五百人在穿越沙漠的途中失踪。一个山谷里突然冒出一堆装有轮子的战争机器,一边前进一边开火,六千八百人战死。还有八百个生病的人被抛在身后,两百人死于山洪爆发,五十四个人在与同伴的决斗中丢了小命,三百人因为误食当地有毒的水果被毒死,一千人被一大群受了惊的水牛模样的动物踩死,帐篷失火烧死了七十三个人,一千五百人被洪水卷走,还有两百人被蓝色山峦里吹来的大风杀死。
我很高兴自己在这期间只损失了一百八十六艘船。
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莎士比亚的下一句话倒真说对了:还有件事让人挺恼火。随着时间的推移,艾里克在一点一点地消灭我们。离他的加冕礼只有几星期了,我们不断伤亡,再伤亡,由此看来,他显然知道我们正赶去对付他。
大家知道,只有安珀王子可以穿行各个影子世界,他当然可以带领或者指挥其他人同他一道走,人数不受限制。我们就是这样带领部队前进,同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丧命。不过,关于影子,我必须解释一句:既有影子,也有实界——这就是一切的根本。安珀是唯一的实界,是建造在真实的大地之上的真实之城,它拥有一切,一切尽在其中。而影子则有无数个。每种可能性都会形成一个影子,安珀的存在本身造成了这些影子,将它们投射在它的各个方向。那么,安珀之上又是什么?谁知道。影子从安珀一直延伸到混沌,在影子中,一切可能都化为现实。只有三种方法可以穿行影子,每种都不容易。
如果你是具有王族血统的王子或公主,你可以走着去,在影子里穿行,沿途迫使周围的环境作出改变,直到它变成你想要的样子。这以后,这个影子世界就属于你了。只要没有家里人来捣乱,你想在那儿干什么都行。我就在这样一个地方待了很多个世纪。
第二种方法是用扑克牌。扑克牌是线条艺术的大师托尔金的作品,他把我们画在这些牌上,以方便皇室成员彼此联系。他是位古典艺术家,对他来说,空间和透视毫无意义。他做的牌可以让我们随时与自己的亲人接触,不管这个人身在何处。这些牌如今所派的用场恐怕并不完全符合作者的本意。
第三种方法是通过试炼之阵,它也是托尔金绘制的,只有我们家族的成员才能使用。可以这么说,它是把通过的人融入扑克牌的系统中,最后赋予这个人在影子中穿行的力量。
扑克牌和试炼之阵可以在瞬间把人从实界传送到影子。相比之下,第一种方法比这两种更加困难。
我现在明白了兰登是怎样送我进入实界的。在我们驱车前进时,他不停地搜索自己的记忆,向周围加上那些属于安珀的东西,同时把不属于安珀的东西减去。等一切都吻合了,他就知道我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这其实没什么了不起,只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谁都能到达自己的安珀。就是现在,布雷斯和我也能找到由自己统治的影子安珀,永远在那里统治下去。但对我们来说,这始终是不同的。因为它们不是真正的安珀,不是我们出生的那个安珀,那个万物由其赋形的安珀。
所以,为了进攻真正的安珀,我们走上了最困难的一条道路。只要知道这个消息,任何有这种能力的人都可以在路上设置障碍。艾里克就这么做了,在他的阻挡面前,我们的人不断死去。最后的结果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但如果艾里克戴上王冠,这件事会反映出来,在每个角落投下阴影。
我敢打赌,所有活着的兄弟们,所有安珀王子,无论各人的动机是什么,都想自己坐上这个宝座,然后让影子反映出这个事实。这样一来,他们肯定都感觉好得多。
我们在途中遇到了幽灵舰队,那是杰拉德的船。航行在这个世界里,像鬼船的其实是我们自己。于是我知道已经接近目的地了。我把杰拉德的船当作路标。
航行到第八天,舰队来到了安珀附近。就在这时,暴风雨袭击了我们。
海水的颜色变得很暗,我们的头顶乌云密布,随后是一片寂静,一丝风也没有,连风帆都松弛下来。巨大的蓝色太阳藏起了脸。我感到艾里克终于找到我们了。
接着刮起了风,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说——那风简直就是在我乘坐的船上炸开了。
那些诗人说——或者曾经说——什么风雨飘摇,狂风怒号,我们现在面对的就是这种情况。第一波大浪袭来时,我的五脏六腑都翻滚起来,荡来荡去。我们像巨人掌中的骰子似的被抛来抛去。海里的水和天上的水一齐砸在船上。天空变成黑色,电闪雷鸣,仿佛有无数透明的绳子扯动着闪电的开关。过了一会儿,冰雹也来了。我敢打赌,每个人都在尖叫。反正我自己肯定叫了。舵手不见了,我奋力穿过颠簸的甲板,抓住船舵。我把自己捆紧,亲自掌舵。安珀城里的艾里克向我们发难了,我他妈百分之百确定。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四个小时,没有丝毫喘息之机。五个小时过去了。我们损失了多少人?天晓得。
这时我有一点儿麻麻的感觉,同时听到一声脆响。接着,布雷斯出现在我眼前,我仿佛通过一条长长的灰色管道望着他。
“怎么回事?”他问,“我一直联系不上你。”
“生活充满动荡,”我答道,“我们正好赶上了其中一个。”
“风暴?”他问。
“你他妈说对了。肯定是所有风暴的老祖宗。我好像看见一只什么怪兽往港口方向去了。如果它有脑子的话,应该潜入海底……它刚刚这么做了。”
“我们刚才也遇上了一个。”布雷斯告诉我。
“怪兽还是风暴?”
“风暴。”他回答道,“死了两百人。”
“要有信心,”我说,“坚持住,待会儿咱们再联系,嗯?”
他点点头,这时,他身后出现了闪光。
“我们的动向,艾里克一清二楚。”说完,他就切断了联系。
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三个小时后,风暴渐渐平息下来。又过了好几个小时,我才了解到我们损失了一半的船只。光在我的旗舰上,一百二十名船员中就有四十个丢了性命。这场雨真够呛。
然而,我们还是想办法抵达了芮玛上方的水域。
我拿出扑克牌,挑出兰登那张。
弄明白是谁在跟他说话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回去”。我问他为什么。
“因为,按照莉薇拉的说法,艾里克现在就能解决你们。她说再等等,等他松懈下来,再打他个措手不及——比如说一年以后。”
我摇了摇头。
“抱歉,”我说,“不行。走了这么远,我们已经损失惨重。要么现在动手,要么永远罢休。”
他耸耸肩,脸上摆出一副“反正我警告过你了”的表情。
“不过,还是说说你的理由吧。”我说。
“最主要的原因,我刚得知他能控制这儿的气候。”
“我们还是必须碰碰运气。”
他又耸了耸肩。
“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他真的知道我们来了?”
“你说呢?难道他是白痴吗?”
“不。”
“那他就知道。我在芮玛都能猜到,他在安珀肯定也能。而我确实从影子的波动中猜到你们来了。”
“真倒霉,”我说,“我对这次的远征一直有些担心。但这事儿布雷斯说了算。”
“你躲开,让他自己遭殃去吧。”
“抱歉,我不能冒这个险。他说不定会取胜。现在我正指挥舰队。”
“你跟凯恩和杰拉德谈过了?”
“是的。”
“那你一定觉得自己在海上还有一点儿机会。不过听着,恐怕艾里克已经找到控制仲裁之石的法子了。芮玛宫廷里的那些人聊到了芮玛的仲裁石,我是从宫廷闲谈里推断出来的。这样一来,至少可以肯定他已经能够控制这儿的气候,天知道他还能用那东西干出什么事儿来。”
“倒霉,”我说,“可我们也只好忍受。不能让几场风暴挫伤士气。”
“科温,有件事我必须坦白告诉你。大约三天前,我和艾里克通过话了。”
“为什么?”
“是他主动要求的。我觉得很无聊,所以就答应了。他告诉了我他是怎么布防的,说得详细至极。”
“那是因为他从朱利安那儿听说我们是一伙的。他知道这些话会传到我的耳朵里。”
“很可能,”他说。“但这并不能改变那些事实。”
“是的。”我同意道。
“那就让布雷斯自己为自己战斗去吧。”他告诉我,“你可以今后再去对付艾里克。”
“他不久就要在安珀行加冕礼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袭击一位国王和袭击一位王子并没有什么区别,不是吗?只要你能干掉他,他自称为国王还是王子有什么关系?他仍是艾里克。”
“你说得没错,”我说,“但我已经答应布雷斯了。”
“那就告诉他你改主意了。”
“恐怕我不能这样做。”
“你疯了,伙计。”
“也许。”
“无论如何,祝你好运。”
“谢谢。”
“再见。”
我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我感到非常不安。
我是不是正步入一个陷阱?
艾里克不是傻瓜。说不定他真的已经备好了致命的鱼叉,正等着我往上撞呢。最后,我耸耸肩,把扑克牌放回腰带里,趴在船舷上往远处看去。
身为安珀的王子是一件既骄傲又孤独的事,因为你永远无法信任任何人。我并不喜欢这种状况,但我没有选择。
刚才经历的风暴肯定是艾里克操纵的,兰登说他可以控制安珀的气候,这两点正好吻合。
于是我也耍了个把戏。
我领着舰队朝一个冰天雪地的安珀驶去,那里正刮着我能召唤出的最厉害的暴风雪。
海面上,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落下。
这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影子世界所产生的风雪,如果他真有控制气候的本事,就让他阻止这场暴风雪吧。
他做到了。
不到半小时,暴风雪消失了。真正的安珀,那个唯一的真实之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我不愿意偏离航线,只好随它去了。我弄清楚了一点,艾里克的确控制着安珀的气候。
该怎么办?
当然,我们只能继续前进,径直向死神口中驶去。
还有什么好说的?
第二场风暴比第一场还可怕,但我死死抓住船舵,没有松手。暴风雨中满布闪电,而且只攻击舰队,把舰队打得七零八落。我们又损失了四十艘船。
我几乎不敢问布雷斯艾里克是怎么对付他的。
“大概损失了二十万士兵,”他说,“是山洪爆发。”接着我把兰登提供的情报告诉了他。
“我觉得他说的是实话。”他说,“但咱们别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不管天气如何,我们都要击败他。”
“希望如此。”
我倚在船首,点燃一根香烟。
应该很快就能看见安珀了。我知道影子里的道路,也知道该怎么到达安珀。
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
当然,话又说回来,什么事都不可能十全十美。
于是我们继续航行,黑暗就像一个巨浪般突然袭来,随后我们就遇上了迄今为止最厉害的风暴。
我们终于摆脱了暴风雨那一波又一波黑色的攻击,但我很害怕。是的,我们现在已经到达北部水域。如果凯恩守信用,那么一切都好说。可如果他变了卦,现在是他最好的机会。
我猜他已经出卖了我们。为什么不呢?我看见凯恩的船朝我们驶来,于是命令舰队准备战斗——现在只剩七十三艘船了。扑克牌骗了我。不,也许它给出的提示很正确——凯恩的确是关键人物。
领头的船朝我乘坐的旗舰开过来,我也往前开,与它会合。我们并排着停下船,相互打量着。我们本可以用扑克牌联系,但凯恩没这样做。形势对他更有利,因此,按照家族的礼仪,他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他拿了个扩音器开始喊话,显然是想让所有人都听见。
“科温!请交出舰队的指挥权!我们的船只数量太过悬殊,你根本无法通过!”
我一面透过海浪注视着他,一面把扩音器拿到嘴边。
“我们的协议怎么说?”我问。
“协议失效了,”他说。“你的力量太弱,根本无法对安珀构成威胁。立即投降,不要枉送性命。”
我转过头,望望悬在左肩后的太阳。
“听我说,凯恩兄弟。”我说,“请答应我一件事,暂时后退,让我和舰长们商量一下。我会在太阳升到最高点时答复你。”
“好吧。”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相信他们会认清目前形势的。”
我转过身,命令我的船调头向舰队主力驶去。
如果我想逃走,凯恩会一路追到影子里,然后一一消灭我们。火药在实界点不燃,但如果远离实界中心,这玩意儿还是可以用来对付我们。到时候,凯恩肯定会找些火药来。还有,如果我离开,舰队便不可能在影子海洋上穿行,他们会困在真实的海洋上,成为凯恩的活靶子。所以,不管我怎么做,船员只有送命和成为阶下囚两条路可走。
兰登是对的。
我拿出布雷斯的那张牌,集中注意力,直到它活动起来。
“怎么了?”他声音很急躁。我几乎能听到他周围的战斗声。
“我们有麻烦了。”我说,“只剩下七十三艘船,凯恩要求我们在中午前投降。”
“诅咒他的眼睛!”布雷斯吼道,“我离目的地比你还远。我们正在打仗,有一大群骑兵冲过来,准备把我们砍成碎片。所以我提不出什么建议。我自己也有麻烦,你看着办吧。他们又来了!”然后,联系中断了。
我拿出杰拉德的牌,试着联系他。
我们对话了。他身后似乎有一条海岸线,我隐约认出了这个地方。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应该是在南部水域。谈话内容我不想多说。我问他能不能帮我对付凯恩,还有他会不会帮助我。
“我只同意让你通过,”他说,“所以我才退到了南边。就算我想帮你也没办法及时赶到。再说,我从没答应帮你干掉我们的兄弟。”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消失了。当然,他是对的。他同意给我一个机会,而不是帮我作战。这毕竟是我自己的战斗。
那么,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我点燃香烟,在甲板上踱来踱去。现在已经不再是清晨时分。晨雾早已散去,太阳照在我的肩上,感觉暖洋洋的。很快就要中午了,也许还有两个小时。
我用手指拨弄着扑克牌,把整副牌放在手掌上掂了掂。通过它们,我可以跟艾里克或者凯恩来一场意志竞赛。扑克牌有这种力量,说不定它还拥有其他我所不知道的力量。是奥伯龙命令那个疯狂的艺术家托尔金把它们设计成这样的。
那个长着一双疯狂眼睛的驼背本名叫德沃金·巴里门,他曾是个巫师,或者教士,或者精神病医生——关于这点,存在很多不同的说法。他在一个遥远的影子世界给自己惹了一大堆麻烦,是爸爸救了他的命。没人知道细节,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有些疯疯癫癫的。但无论如何,他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而且不可否认,他的确拥有一些奇异的力量。是他创造了扑克牌,安珀的试炼之阵也出自他手,但他在很久以前就失踪了。我们常常推测他的下落,不过似乎没人知道他究竟在哪儿。也许是爸爸把他干掉了,好让自己的秘密成为真正的秘密。
凯恩对此一定有所防备,我大概没法制服他,但我也许能让他无法行动。不过,就算做到了这一点,恐怕也无济于事。他肯定早就向舰长们下达了进攻命令。
艾里克无疑已经做好了应对各种变故的准备,可如果没有别的办法,我总可以试试看。除了自己这条命,我没什么可损失的。
还有画着安珀的那张牌。我可以用它潜入安珀,刺杀艾里克。不过我能活着实现计划的几率大概只有百万分之一。
我愿意战斗而死,但没必要让所有人为我陪葬。我想,虽然我仍然有控制试炼之阵的力量,可我的血液或许已经被污染了。一个真正的安珀王子是不会有这种顾虑的。我猜大概是在影子地球度过的那几个世纪改变了我,使我变得软弱,变得和我的兄弟们不同。
我决定让舰队投降,然后把我自己送往安珀,最后一次向艾里克挑战,要他和我决斗。只有傻瓜才会接受这样的挑战。不过管他的,反正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我转身准备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军官们。就在这时,一股力量攫住了我,一时间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感受到了联系,过了很久才设法咬牙吐出一个字:“谁?”没有回答,一个扭曲的东西慢慢探入我的精神,我同它展开了搏斗。
过了一会儿,大概发现短时间内没法解决我,艾里克这才开了口,他的声音夹杂着风声,传进我的耳朵。
“你的情况如何,我的兄弟?”他询问道。
“很糟。”我说——也许只是在脑子里想。他吃吃地笑了,不过因为正费力同我搏斗,他的声音不太自然。
“太糟糕了。”他说,“如果你选择回来协助我,我肯定不会亏待你。当然,已经太晚了。现在,只有彻底毁灭你和布雷斯才能让我满足。”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尽全力对抗他。他稍微退缩了,但仍然成功地把我钉在原地。
如果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敢于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只需一瞬间,均衡就会打破,要么变成直接的身体接触,要么其中一人会在意志力的较量中占上风。现在我已经能清楚地看到他了,他正在宫殿中自己的房间里。无论哪一方,稍一松懈,便会为对手所制。
所以我们狠狠地瞪着对方,在内心深处奋力搏斗着。说起来,他这次抢先进攻倒是帮我解决了一个难题,我不用再考虑是否应该不顾一切潜入安珀找他单挑了。他左手拿着我那张牌,紧紧皱着眉头。我希望能找到打垮对方的突破口,但一个也没发现。有人在跟我说话,可我只能背靠船舷定在那儿,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从艾里克的袭击开始,我就丧失了时间感。过了两个小时?是这样吗?我说不准。
“我感到了你的忧虑。”艾里克说,“没错,我正和凯恩协调行动。你们会谈之后他就联系了我。我会稳住你,而你的舰队会在你周围被逐个击沉,沉到芮玛,在那里腐烂。你的人会被鱼吃得干干净净。”
“等等,”我说,“他们并没做错什么。布雷斯和我误导了他们,让他们以为我们是正义的一方。杀死他们对你毫无意义。刚才我正准备命令舰队投降呢。”
“那么,你不该拖延这么久。”他答道,“现在已经太晚了。我必须放开你才能联系凯恩,给他新的指令;可一旦放开你,我就会被你控制,或者受到直接攻击。我们的精神离得实在太近了。”
“如果我保证不这么干呢?”
“为了得到一个王国,任何人都会不守信用。”
“你不是能解读我的思想吗?你感觉不到吗?我真心实意地愿意信守誓言!”
“的确。你对这些被你们欺骗的人有一种奇怪的同情,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情。但是,我的回答仍然是否定的。你自己也知道,就算你现在是真诚的——我承认你现在很可能的确如此——然而一旦出现机会,你绝对无法抵挡诱惑。这一点你自己也知道,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知道他是对的。在我们的血液里,安珀点燃的火焰实在太过炙热了。
“你的剑术进步了不少。”他评价道,“看得出流放对你还有些好处。现在,你已经比任何人都接近我的水平了。当然,本尼迪克特除外,不过他很可能已经死了。”
“少在那儿自吹自擂。”我说,“你知道我现在就能击败你。事实上……”
“别白费力气了。已经到了这种时候,我是不会跟你决斗的。”我转的什么念头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他自然洞悉了我的想法,这让他微笑起来,“我本来很希望你会站在我这边,”他说,“你对我的用处可比其他人大得多。我唾弃朱利安,凯恩是个懦夫,杰拉德很强,但十分愚蠢。”
我决定抓住最后的机会,再帮人说句好话。
“听着,”我说,“我骗了兰登,让他和我一起来。他其实不怎么愿意。如果你提出要他帮助你,他肯定也会站在你这边的。”
“那个混蛋!”他说,“我连夜壶都不放心交给他打理,没准哪天就会在里头发现一条食人鱼。谢谢,还是算了吧。要不是你的这番推荐,我本来还有可能饶恕他。你现在想让我给他来个热烈拥抱,管他叫兄弟,是吗?哦,不!你太急于为他辩护了,这揭示了他的真实立场,而且你肯定也明白他的真实立场是什么。我们还是忘了兰登吧,仁慈的法庭会照料他的。”
这时,我闻到了烟的味道,耳边还传来金属相撞的声音。这意味着凯恩已经朝我们进攻,开始尽他的职责了。
“很好。”艾里克察觉了我的想法。
“让他们停下!求求你!我的人不可能对抗那么多人,他们一丁点机会也没有!”
“就算你投降我也不会……”他把后半句话咽进肚子里,咬牙咒骂起来。于是,我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他本可以用手下人的性命要挟我,让我屈服,同时任由凯恩继续屠杀这些人。他本来希望这么做,却一时冲动,说漏了嘴。
他的恼怒让我笑了起来。
“无论如何,”他说,“一旦他们攻下旗舰,你就要落到我手里了。”
“在那之前,”我说,“试试这个!”说着,我用尽全力发起了攻击,深入他的精神,倾泄我所有的仇恨。我感到了他的痛苦,我的攻势更加猛烈。是他让我度过了多年的流放生活,我要让他为此付出代价。他把我扔在鼠疫流行的地方,为了报复,我不断冲击他心智的屏障;他一手造成了那场车祸,为此我要让他饱尝痛苦,以弥补我自己所受的伤害。
他的控制开始松动,而我的愤怒不断上升。我把这些愤怒一股脑地朝他掷去,他对我的控制渐渐减弱了。
最后,他喊了一声:“你这个魔鬼!”猛地伸手遮住了自己手里的扑克牌。
联系中断了,我站在原地抖个不停。
我做到了。我在一场意志力的对抗中战胜了他。我再也不惧怕我那个暴君兄弟了。我能够在任何一对一的较量中战胜他。我比他更强。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接着站直身子,准备好新一轮的精神攻击。不过,我知道不会再有新的进攻,至少艾里克不会了。我能感觉到,他惧怕我的愤怒。
我扫视四周,发现战斗已经打响。甲板上有血迹。一艘敌舰靠近了我们,凯恩的手下正跃过船舷爬到我们船上。在另一侧船舷,还有一艘敌舰也在强行登船。一支弩箭呼啸着从我脑袋旁边飞过。
我拔出剑来,加入混战。
不知道那天死在我剑下的究竟有多少人。我数到第十二个或第十三个,之后就记不清了。只知在那一次交锋中,我杀死的人数应该是这个数字的两倍还多。安珀的王子生来就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这种力量曾让我抬起一辆奔驰,在那天的战斗中,这种力量让我单手抓起一个敌人,把他扔进海里。
我们杀光了那两艘船上的所有人,然后打开它们的进水阀,让它们沉向芮玛。看到这场大屠杀,兰登肯定会很开心。在这场战斗中,我的一半船员送了命,我自己身上也出现了数不清的擦伤和小口子,不过没什么特别严重的。我们赶去援助一艘姐妹船,又干掉了凯恩的一船人。
姐妹船上的幸存者上了旗舰,我又有了一整船的船员。
“血!”我吼道,“给我鲜血和复仇,我的战士们,安珀将永远铭记你们!”
他们整齐得像一个人似的,同时举起武器,高呼道:“血!”
那一天确实血流成河——不,应该说血流成海。我们又摧毁了凯恩的两艘船,把另一艘己方战舰上的幸存者集合到旗舰上。朝第六艘敌舰驶去时,我爬上主桅杆,快速清点了一下双方的力量。
力量对比是三比一。我的船上只剩下四十五到五十五人左右。
我们干掉了第六艘,之后并没有急着去挑战第七、第八艘敌舰,因为它们已经朝我们开过来了。这两艘船也败在我们手上,但我在战斗中受了好几处伤,船上又只剩下了一半的船员。我的左肩和右腿上都有很深的伤口,右臀上那一刀更是疼得厉害。
就在我们把这两艘船沉入水里的时候,又有两艘向我们驶来。
我们调头逃走,途中与另一艘己方战舰会合在一起,这艘船也刚刚打赢了一场战斗。我的船已经严重进水,朝右舷倾斜得厉害,所以我把船员转移到了他们的船上,把它当成旗舰。
我们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另一艘敌舰已经靠拢过来。又一场接舷战打响了。
我的人疲惫不堪,我自己也有点不行了。幸运的是,对方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没等另一艘船赶来救援,我们已经杀光了敌方船员。这艘船的状况比我们的好,我们占领了它,把凯恩的船变成了我的旗舰。
我们摧毁了下一艘敌舰。我喘着粗气,发现自己只剩下一艘好船和四十名部下。
放眼望去,已经没人会来帮我们了。剩下的所有船只都在和凯恩的船交战,有些船的对手还不止一个。又一艘敌船朝我们开来,我们逃走了。
我们争取到了大约二十分钟时间。我试着把船开进影子里,但这儿离安珀太近,施行起来又慢又困难。离开安珀比接近困难得多,因为安珀是中央,是核心。如果再有十分钟,我也许能成功。
可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
追兵接近了,稍远处还有艘敌船朝我们驶来。在艾里克的颜色和白色的独角兽标志下边,我看到了黑色和绿色的旗帜。那是凯恩的船,他想亲自给我最后一击。
我们干掉了驶在前边的追兵,连它的进水阀都来不及打开,凯恩便赶到了。我站在被鲜血染红的甲板上,仅剩的一打手下围在我身边。凯恩走到自己的船头,高声叫我投降。
“如果我照你说的做,你会放过我的人吗?”我问他。
“是的。”他说,“否则我自己也会损失几个手下,没必要这么做。”
“你以王子的名誉保证?”
他考虑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好吧。”他说,“我把船靠过来,让你的人放下武器,上我的船来。”
我把剑插进剑鞘,朝周围的人点点头。
“你们战斗得非常英勇,我爱你们大家。”我说,“但在这儿,我们已经失败了。”说话的时候,我把双手在衣服上擦拭干净,仔细地抹掉手上的污迹。我不愿用这双脏手玷污托尔金大师的艺术品。“放下你们的武器。但记住,你们今天的所作所为永远不会被遗忘。有一天,我将在安珀的宫廷赞美你们。”
九个红皮肤的高个子和三个毛茸茸的小矮子哭泣着放下武器。
“不要怕,为安珀进行的战斗并没有完全失败。”我说,“我们只是输掉了其中的一个回合。在其他地方,战斗仍在继续。我的兄弟布雷斯正奋力朝安珀前进。我将前往陆地,与他会合。否则,他无法知道舰队已经不能协助他了。发现我已经离开后,凯恩会遵守诺言,他不会伤害你们的。很抱歉,我不能带你们一起走。”
说着,我取出布雷斯的那张牌,把它低低地拿在身前,不让对方船上的人看见。
就在凯恩的船靠拢过来时,扑克牌冰冷的表面下出现了动作。
“是谁?”布雷斯问。
“科温,”我说,“近况如何?”
“赢了,不过损失很大。我们正在休息,准备继续前进。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我猜我们摧毁了凯恩一半的舰队,不过今天是他赢了。现在他正要登上我的旗舰。帮我逃走。”
他伸出手来,我握住他的手,随后瘫倒在他的手臂里。
“每次都瘫在你怀里,简直快变成习惯了。”我喃喃道。我发现他也负了伤,头上有伤口,左手上还缠着绷带。见我的目光落在他手上,他满不在乎地说:“空手抓住了对方的刀刃。疼得要命。”
我缓了口气,接着我们一起朝他的帐篷走去。他打开一瓶酒,给我拿来面包、干酪和一些干肉。布雷斯还剩下不少香烟,我在军医为我包扎伤口时吸了一根。
他大概还剩下十八万人。夜幕降临,我来到一个小山坡上。所有我曾置身其中的营地仿佛一一浮现在我眼前,向前延伸着,一英里又一英里,一个世纪接着一个世纪,无穷无尽。突然间,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这些人,他们和安珀的统治者们不同,短暂的一生之后,他们就将归于尘土。在全世界各个战场上,多少人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我回到布雷斯的帐篷,我们喝干了那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