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泡乱舞,碧波摇荡,冰水倒灌而入,拓拔野烧灼的经脉登时一阵清凉,疼痛大消,过了片刻,神智渐转清醒,但五气郁结,经络堵滞,仍极难动弹。
他瞬息之间提气过急过猛,郁积体内的五属真气登时失衡相冲,其势汹汹,不及调整经络穴道便已相克迸爆,若非那五人的五属真气恰巧夹冲撞到,强行抵消了鼓爆四射的真气,他必定经络碎断而死。正所谓因祸得福,那五人欲取其性命,不想反倒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凝神四望,只见远处湖心涡流滚滚,无数苍白浮肿的僵鬼从中冲涌而出,四下分散密布,悠悠荡荡地从身旁漂浮而过,朝上方冲去。他心中登时恍然:这瑶池湖底必定也如西皇山天镜湖一般,有一条秘密的涡流甬道直通地底,而这些僵鬼定是经由地底涡流来到这昆仑山顶。
眼见几个僵鬼眼白翻动,朝自己瞥来,拓拔野心中一凛,急忙奋起念力,默诵“幻光镜诀”,隐身匿形。此时经脉封堵,毫无反抗之力,稍有不慎,这些僵尸便足以要了自己性命。
寒流涌动,尸鬼穿梭。他一面舒展肢体,施展“鱼息法”,在水中自由呼吸;一面竭力运气调息,想要化解那郁结五气。但那金、水、火、土四属真气都是来自外人,又强猛无匹,极难控制,方甫运息调解,便剧痛锥心,几欲晕厥。
顺流飘荡,悠悠忽忽地穿过几根巨大的白玉石柱,柱上雕龙刻凤,赫然便是八殿大柱。
拓拔野大喜,急忙一脚勾住,以足底微弱真气吸住那石柱,一点一点地朝上方移去。碧波中红光摇曳,弥散着浓郁的血腥恶臭,僵鬼断尸一具具从头顶漂过。过了半晌,终于“当”地一声,撞到坚冰。
正欲鼓起余力,破冰而出,却听“喀喳”脆响,斜上方冰层陡然碎裂,一个头颅倒插陷入,双眼凸出,惊布地瞪视着拓拔野,口中“汨汨”地冒出一串气泡,鲜血从裂颅处激涌而出,涸散开来。那人秃额宽鼻,赫然竟是水族的那耶图罗长老。
继而“劈啪”、“喀啦”之声大作,冰层四裂,数百人头纷纷贯冰破入,神情惊骇,颅顶破裂,死状惨烈无比,大半竟是水族中人。拓拔野骇讶万分,心道:“难道那妖孽果真不是水妖?倘若如此,他究竟是谁?为何与五族为敌?”
骨笛凄厉,狂呼怪叫不绝于耳,炼神鼎与箫声仍在苦苦支撑。拓拔野透过冰缝罅隙朝上望去,只见八殿混乱,尸鬼交错奔走,竟已攻入大殿。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五族群雄各行其是,混乱无序,迅速被众僵尸分割成几块,只能各自为战。悬廊上、栏杆上、亭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断头四滚,残肢横亘,鲜血雨似的密集滴落,击打出朵朵嫣红的血花。
残余的大部五族群雄业已退缩到黄土大殿中,接踵摩肩,背靠背两两而坐,一个在闭目调息,逼迫蛊虫;另一个则凝神戒备,奋力击退扑入的尸鬼。时有豪雄被笛声所惑,惨叫起身,狂奔出殿,立时被围峙在外的鬼兵撕心裂脑,抛入冰湖。
姑射仙子站在殿角,白衣飘飞,清丽如仙,洞箫淡雅寥落,在这血腥暗夜里听来更觉出尘不染。众尸鬼竟似惊慑于她的绝世风姿,自惭形秽,不敢近身。狂风卷来,鲜血点点溅射在她的白衣之上,仿佛雪地寒梅朵朵绽放。
五族群雄中,唯有她与姬远玄神智清明,未受蛊毒之惑,分别凝立于大殿南北角落,一面以箫声鼎鸣抗衡骨笛,防止群雄蛊虫发作,失疯发狂,一面则带领群雄奋力抵御鬼兵侵入。
拓拔野远远地望见她曼妙的侧影,心中怦然剧跳,忽然又是一阵莫名地怅惘;不敢多看,急忙移转目光,继续探察殿内形势,寻找雨师妾、纤纤、龙神等人的身影。
烛龙、祝融、句芒、烈炎、赤霞仙子等各族帝、女、神级顶尖高手均已身中蛊毒,按各自族别区隔盘坐,面色惨白,纷纷凝神运气压制蛊虫,时而轮流起身迎战,将攻入殿中的尸兵斩杀殆尽。西王母虽亦颇为难受,但端然盘坐,指挥若定。纤纤则坐在她旁侧,被金族众高手重重围住,护得滴水不漏。
白帝、赤松子、刑天、风伯等人原已真元大耗,此刻更是难以为继,苦苦强撑,黄豆大的汗珠滚滚掉落,难受已极。
九冥尸蛊与其他蛊虫最为不同之处,乃在于其幼虫的孵化数量、速度与寄生人体的念力、真气成正比。念力、真气越高者,其体内的蛊虫受激孵化的速度越快,数量越多,是以烛龙等五族顶尖高手受害最甚。中蛊者甚至不可妄动真气,以免催生尸蛊幼虫;一旦运气逼出一只蛊虫,立即因此催孵了五只,乃至十只蛊虫……恶性循环,源源激增,实是让人头痛之至。但此刻黑笠人吹笛御蛊,鬼兵凶狂围攻,众人又不得不运气抗敌、逼蛊,明知是饮鸩止渴,也无可奈何。
拓拔野四下扫探,始终不见雨师妾、龙神,稍稍舒了口气,心中突然“咯登”一响:他在昆仑山中绕转了许久才回到瑶池,她们二人理应先到才是。难道……难道她们也遇见了什么不测之事?凛然忐忑,惴惴不安。但此时多想无益,只能尽快冲开经脉,与群雄并肩击溃僵鬼。
炼神鼎当空旋转,黄光四射,宛如水瀑纱帐,将黄土大殿重重笼罩。僵鬼撞着那黄光,登时血肉绞散,凄嚎湮灭。但随着骨笛越来越加刺耳,那炼神鼎黄光逐渐黯淡下来,越来越多的尸鬼穿破黄光,冲入殿中,与群雄展开激战。
忽听几个南荒夷女尖声叫道:“焚烧尸体,用尸臭逼出蛊虫!”
众人恍然醒悟,火族群雄首当其冲,纷纷弹气为火,将大殿四周的尸体点燃焚烧。一时黑烟滚滚,恶臭薰天,当即便有无数尸蛊从众人体内破肤怒射,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大殿。
黑笠人怪笑道:“白招拒,看看你请来的都是些什么贵客?竟敢在瑶池公然放火,忒不把你放在眼里。不如我替你灭灭火,教训教训他们吧!”
笛声一转,汹涌变化如海浪。湖面冰层接连迸裂,水涛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大殿,四处喷涌而入,登时将大火浇灭。
笛声高昂,万鬼纷涌,湿淋淋地四面冲入,越过焦枯的尸骨,发动一轮又一轮疯狂的猛攻,登时又将群雄死死压制。
拓拔野心下恼恨,忖道:“这恶贼好生奸狡,故意挑选在此时此地进攻,必是算准了这些鬼兵从水里越出,周身湿透,极难烧着,即便起火,也可以利用瑶池水浪泼灭火势。如此一来,众人便没法子用尸火逼出蛊虫了,唯有束手待毙。”
眼见鬼兵越来越多,气势极盛,群雄逐渐不支,他心下越发焦急,奋力运气,却始终不能重新冲开经络。听金族群雄长吹号角,齐奏金钟,似是在呼唤援兵,心中大奇:“是了,怎地过了这么久,始终没有金族军士赶来增援?”
此念方起,便听黑笠人哑声笑道:“嘿嘿,可怜困兽之斗,你们以为还有援兵相救吗?三万昆仑金卫都已成了我鬼国尸兵啦!”
拓拔野闻言大凛,蓦地想起昨夜大批巡兵、树鸟离奇失踪,今夜穿梭昆仑重山,始终未见一个卫士……等诸多怪事,恍然大悟:“是了!定是这妖魔使怪!”
这些妖魔多半早已通过地底涡流抵达昆仑,先神不知鬼不觉地以尸蛊将金族巡兵岗哨蚕食操纵,逐一剪其羽翼,了除了后顾之忧。埋伏妥当之后,再趁着今夜群雄毕集瑶池之机,大举围攻。眼下三万金族精兵纵使还有幸存,也丝毫不足以对抗鬼兵了。
想通此节,他又是惊怒,又是懊悔,早知如此,在那琅玕森林时就该立即返转,向白帝报知异常景况。旋即又想起白阿斐的惨死,再无怀疑,心道:“那厮多半是撞见这妖魔,被那五个黑衣人围杀灭口。”
大殿内鬼哭狼嚎,血雨缤纷,场面凄烈惨酷,宛如梦魇。笛声凄诡,直刺人心。转眼之间,又有几人惨叫发狂,形如疯魔。五族群雄斗志低迷,一面苦苦抗拒蛊虫,一面各自为战,越发招架不住。
众人惊怒交织,破口大骂:“稀泥奶奶的,龟儿子是谁?老子和你有什么生死冤仇?”“操你祖宗个海螺不开花!有胆就别藏藏掖掖,报上名来!老子变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黑笠人悠然吹笛,毫不理会,嘴角狞笑,双目中满是森然怨毒之意。
乌丝兰玛突然抬起头来,望着钟亭上那飘飘欲飞的黑笠人,失声道:“我知道你是谁啦!你!……你是黑帝汁光纪!”
众人讶然,骨笛顿止,鬼兵纷纷凝立不前。
黑笠人微微一怔,哑声狂笑道:“圣女果然冰雪聪明,寡人就是汁光纪!不过再也不是什么黑帝了,而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幽天鬼帝!”
峡谷妖云惨澹,鬼雾迷蒙,万千僵尸从河中纷涌而出,穿掠林海草坡,层层叠叠地围攻而至,情景诡异如梦魇。
太阳乌嗷嗷怒吼,昂首踏步,火球纵横飞喷,四周草地登时窜起熊熊火焰,转瞬形成一圈赤红色的火墙,吞吐跳跃,将雨师妾、龙神护在其中。
众尸鬼怪嚎着汹汹冲入,“蓬!”十几具僵尸倏地着火,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皮焦肉烂,发出刺鼻的恶臭。火焰轰然高窜,色彩绚丽妖异,后面涌来的僵尸哀号惨叫,纷纷仆倒,尸积如丘。
骸骨“劈啪”断裂,焦臭扑鼻,幽蓝色的磷火丝丝飞舞。黑烟滚滚,黄浆四流。突然“轰”地一声炸响,无数只色彩艳丽的甲虫从火焰中飞窜而出,四下激射,弹飞不到五十尺,突然重重摔落,自动蜷缩抽搐,瞬间干枯。
骨笛声隐隐传来,越发凄厉诡异,雨师妾体内的万千尸骨幼虫急速孵化,随着血流,顺着经脉蔓延奔走,刺痛麻痒,难受已极。她心下骇然,情知己到千钧一发的时刻,不敢大意,急忙以指尖真气在龙神的手臂上划开四、五个血口,而后又咬破自己手指,凝神盘坐运气。
“仆仆”连响,血珠飞扬,几只尸蛊弩箭似的从她指尖伤口射出,掉入尸堆火焰,登时焦枯,发出辛烈恶臭。与此同时,龙神臂上的伤口血肉翻涌,亦有六、七只蛊虫被尸臭所激,弹射飞出。
雨师妾心下大喜,继续运气逼迫,片刻之间又有数十只蛊虫破体逃逸。太阳乌则昂然屹立二女身侧,巨翅横扫,炎风气浪呼啸鼓舞,将围涌而入的尸鬼拍得粉碎。
火焰熊熊,黑烟滚滚,无数尸蛊纵横弹射。僵尸越涌越多,前仆后继,不住地穿越火墙,四面咆哮扑来,太阳乌独木难支,逐渐有些招架不住,突然昂首痛吼,被两个僵尸当头扑下,白爪利刃似的插入脊背,死死钩住不放。
雨师妾大惊,黑光飞舞,两记手刀闪电劈斫,将两尸鬼炸为粉末。太阳乌朝她怪吼两声,奋力振翅扑扫,荡开群魔,大步地朝外狂奔。
雨师妾心道:“它必是要带我们突围,离开此地。”虽然体内尸蛊成虫尚未除尽,但此刻情势危急,不容多想,当下抱起兀自昏迷的龙神,跃上鸟背。娇叱声中,气刀翻飞,奋力将两侧冲涌而来的妖鬼杀退。她真气为拓拔野所吸,远未复原,此刻与这些妖鬼相斗,不免颇感吃力。
太阳乌嗷嗷怒吼,奔冲了十余丈,蓦地振翅高飞。群鬼汹涌,几个僵鬼嚎叫着高高跃起,抓住太阳乌的双爪,试图将它朝下扯落。
雨师妾赤足凌空飞踢,将它们踢得碎裂迸散。但彼等骨肉裂炸之时,突然发出凄厉的怒号,数十只尸蛊闪电似的射入太阳乌的腹部!
神鸟悲吼,倏然剧震,猛力扑扇双翼,艰难地破空飞翔。众尸鬼漫漫如潮,尽皆仰头瞠视,举臂号哭。
雨师妾香汗淋漓,吁了口气。她生平遭遇的险恶情状也不知有多少,每次总能镇定自若,化险为夷。但这一次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骇惧。
正自庆幸,太阳乌忽然低声悲吼,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痛苦、哀怜、愧疚……蓦地一沉,笔直朝下陨落,重重地摔落在草地上!
“砰!”尘土飞扬,太阳乌巨躯一震,喉中发出低沉而暗哑的哀呜。远处群鬼狂呼乱嚎,潮水似的涌了过来。
雨师妾抱着龙神跃了下来,惊骇难过,用力拉动太阳乌,想让它重新站起身来。它瞪着雨师妾,轻轻的摇了摇头,巨翅无力地将她扫开,翅尖指着瑶池方向颤抖高举,似乎在催促她们尽快逃离。巨爪抽搐了刹那,再也无法动弹。
雨师妾心下一沉,害怕、恐慌、悲痛……交相杂陈。颤声呼唤,不住地拍打它的身躯,越来越用力,它却殊无反应,双目怔怔地瞪着雨师妾,黑色的血浆在身下缓缓淌开。
她呆呆地站着,喉咙窒堵,视线突然模糊了,温热的泪水倏然滑过脸颊。
她这一生驯兽无数,不管多么凶烈的妖兽到了她的面前都变得服服贴贴。但对任何一只野兽,她却毫无爱怜之心,鞭挞、折辱无不肆意为之。对她而言,所谓御兽,不过是以对野兽的弱点与兽性无情地加以控制,操纵它服从自己的每一个命令,令它对己恐惧乃是御兽第一要义。但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醒觉,自己从前的错误何其荒谬!
正自怔忡恍惚,耳畔突然响起凄怖厉嚎,十几个僵鬼率先冲到,白爪挥舞,血牙森森,跳跃猛攻。
雨师妾蓦然惊醒,恨怒交集,倏地咬破舌尖,施展两伤法术,将元气提升到最大限度;纤手如兰花开落,真气交错飞舞,登时将众尸鬼扯为碎片。
众鬼狂呼,团团将她围在核心,排山倒海地包拢猛攻。雨师妾杀心大盛,护住龙神奋力抵御,尸鬼骨肉横飞,四射迸炸,蛊虫缤纷如雨,惨烈已极。
当是时,一声雷霆怒吼当空炸响,峡谷轰然回荡。群魔震慑,面面相觑,蓦地安静下来。雨师妾心中凛然,循声望去,面色骤变,失声道:“是你!”
大殿肃寂,鸦雀无声,听这妖魔自称水族黑帝,群雄无不愕然。天吴蓦地喝道:“大胆妖孽,陛下尚在黑水极渊闭关修练,你竟敢冒充陛下,妖言惑众!”
水族群雄如梦初醒,义愤填膺,纷纷怒骂道:“你奶奶的乌龟王八,想要挑拨离间,栽赃我们吗?”“陛下仁慈宽厚,岂会像你这妖孽滥杀无辜,屠戮自己族民!”“也不瞧瞧阁下尊容,还想冒充陛下?奶奶的,连做他的脚指头也不配哩!”
黑笠人冷笑不语,缓缓放下骨笛,黑色斗篷沿下,那双暗绿色的眼睛冷冰冰地扫望众人。被他目光轻轻一瞥,群雄心中无不寒意大凛,背上仿佛有万千湿漉漉的毒蛇蜿蜒爬过,恐惧之意油然而生。
他斜睨天吴,嘴角勾着阴森森的笑纹,淡淡道:“朝阳水伯,过了这么多年,璇玑穴的淤毒化清了吗?八个脑袋也该长齐了吧?”
天吴浑身一震,眼中闪过惊怖之色,颤声道:“你……”
黑笠人目光一扫,盯着水族穆长老怪笑道:“寡人赐你的那颗九星石呢?怎地不带在身上?怕被烛真神怪责吗?”穆长老面色剧变,还未待说话,他的目光又已移转到身旁的大将军童融脸上,嘿然道:“童将别来无恙?你的第九节骨椎还疼吗?有没有照寡人嘱咐刮骨化毒?”
童融“啊”地一声,朝后跌退一步,又惊又惧又喜,嗫嗫道:“你……你是……陛……”
片刻之间,黑笠人连喊了十七个水族贵侯,各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奇怪言语,想来是各人不为人知的秘密。众人神色大变,尽皆张惶骇惧,大汗淋漓。
拓拔野见状心中大奇:“难道这妖孽果真是水族黑帝?据说黑帝仁厚高义,爱民如子,怎会变作这等凶残妖魔?为何攻袭蟠桃会?又为何戮杀本族族民?”
乌丝兰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花容惨白,盈盈行礼道:“乌丝兰玛拜见黑帝陛下!”
穆长老等人如梦初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微臣叩见陛下!”
其他水族群雄面面相觑,惊疑不定,立也不是,拜也不是,尴尬已极,唯有烛龙盘膝而坐,听若罔闻,长眉低垂,细眼似闭,仿佛睡着了一般。
黑笠人仰天哈哈狂笑,声音嘶哑凄厉,又是悲怒又是怨毒,万千鬼兵浑浑噩噩地徘徊悬荡,随着他的笑声一齐嘶哑嚎叫,在这昆仑暗夜中听来,说不出的凄怖诡异。
天吴突然厉声喝道:“妖孽休要装神弄鬼,你绝不可能是黑帝陛下!”
黑笠人扬眉狂笑道:“绝不可能是黑帝?为什么?因为黑帝二十年前便已死在黑水极渊了吗?”突然顿住笑声,转头盯着烛龙,双眼凶光大作,森然笑道:“烛真神,别来无恙?二十年不见,寡人从阴间里回来找你了!”
众人哗然,大惑不解。拓拔野心中“咯登”一响,隐隐约约地猜到了大概。
烛龙巍然不动,睁开细眯的双眼,冷冷地瞥了瞥黑笠人,淡然道:“阁下是谁?请恕烛某眼拙。但你冒充黑帝,妖言惑众,已触犯本族族规第七条,罪当腰斩……”
黑笠人厉声长笑,直笑得涕泪交流,仿佛一生之中从未听过如此可笑之事,瞥望乌丝兰玛,喘着气道:“圣女殿下,敢问本族族规第三条是什么?”
乌丝兰玛脸色苍白,低声道:“谋弑帝、女、神者,寸砾锉骨,诛灭九族。”
黑笠人嘿然道:“那么本族族规第十二条、第十八条又是什么?”
乌丝兰玛碧眼中闪过恐惧、犹疑的神色,身子轻轻地颤抖起来,突地跪拜在地,颤声道:“知恶不报,罪同犯者;欺瞒族民,刺面剜足。乌丝兰玛罪不可赦,请陛下处置!”
水圣女高雅尊贵,极少如此惊惶失态,众人见状无不大愕。穆长老、童融等人更是骇惧忐忑,大感不安。
黑笠人淡淡道:“你有什么罪?为什么不说出来让大家听听?也好让他们死个明白。”这句话宛如钢珠似的一字字从唇齿间迸出,铿锵森冷,听来令人不寒而栗。
乌丝兰玛颤声道:“我……”
正待说话,却听烛龙冷冷道:“圣女殿下玉洁冰清,何罪之有?妖贼竟敢危言耸听,蛊惑圣女!圣女殿下,你万万护守元神,切莫被蛊虫所控,说出子虚乌有的胡话……”
乌丝兰玛蓦地转过头来,雪白的脸颊“唰”地变得通红,胸脯剧烈起伏,冰冷的碧眼中闪过凌厉的怒色,冷冷道:“多谢真神提点,乌丝兰玛被妖人所控,神智糊涂已有二十年,今日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趁着今日天下群雄在此,我要说几句清明言语。”
烛龙细眼微张,厉芒稍纵即逝,嘴角牵起深深的斜纹,淡淡道:“清浊自辨,祸从口出。圣女好自为之。”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环护烛龙身旁的众水族豪英纷纷怒目瞪视乌丝兰玛,满是憎恶敌意,有的竟已紧握刀柄,强忍蛊痛包拢上前,满殿气劲戟张纵横,将她重重困在其中,只要她稍有异动,立即便将围攻而上。一时间她竟从水族备受尊崇的圣女变作危险敌人,唯有穆长老、童融等人情不自禁地朝她身边靠拢。
众人更奇,大觉蹊跷,隐隐中猜到此事必定关系到水族中一件极大的秘密,一旦揭破,只怕立即引起水族群雄分裂反目。若在平时,其他诸族见着此等情形,多半心中窃喜,坐观虎斗,但此时大荒各族险海同舟,命运一系,谁也不希望水族内乱分崩,而被这些僵鬼所趁。是以满殿肃然,众人紧张敛气,便连成猴子等人也无心挑拨玩笑。
烈碧光晟沉声道:“水圣女殿下,眼下情势凶险,生死一发,不可受尸鬼蛊惑离间。有什么事情且待击退了他们再说。”句芒等人纷纷附和。
乌丝兰玛摇头高声道:“他不是什么尸鬼,的的确确是本族陛下。我要说的更不是蛊惑谣言,而是关乎本族生死存亡的天大秘密。”蓦地指向烛龙,厉声道:“烛真神,若不是二十年前你谋弑黑帝,篡权夺势,陛下又怎会变作这僵鬼之身?我们又怎会遭受这天谴报应!”
拓拔野心中一跳:“果不其然!”
群雄轰然大哗,穆长老等人颤声道:“圣女……你……你说什么?这些年陛下不是在黑水极渊闭关修练吗?”
天吴等人厉声道:“圣女已经被尸蛊所控,失心疯魔了,大家快将她拿下!”
水族群雄轰然混乱,数十名黑衣大汉挣扎起身,戈矛闪动,奋力朝乌丝兰玛围冲聚刺。
那黑笠人哑声大笑道:“先杀黑帝,再诛圣女,果然是一群无法无天的乱臣贼子!”嘴唇翕张,也不知念了什么法诀,那几十名大汉突然凄声惨叫,摔跪仆倒,抱头满地打滚,“噗噗”闷响,头颅爆裂,鲜血脑浆迸飞射舞,顷刻间抽搐死绝。无数彩虫从彼等骨缝血污中蠕动爬出,闪电似的朝周围众人冲弹而去。
群雄恐惧惊怒,一面骂不绝口,真气鼓舞,将蛊虫驱散,一面纷纷朝后溃退;如此一来,乌丝兰玛、穆长老、童融等十八人身旁登时空出了一大片空地,尸体堆积,蛊虫攒攒,再也没人敢贸然围攻上前。
乌丝兰玛盈盈行礼道:“多谢陛下相助。”黑笠人嘿然不语,但目中的凌厉杀意却已大大减弱。
乌丝兰玛道:“穆长老,陛下从前的确在黑水极渊闭关修练,但现在你若能进入极渊,便会发现里面只剩下陛下的一具骸骨了。因为陛下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被烛龙害死在极渊之中!”
童将军、穆长老等人变色相觑,天吴喝道:“圣女已经被尸鬼操纵,大家莫听她胡言乱语。陛下仍在极渊修练,再过三月便可出关了!”
乌丝兰玛毫不理会,对着水族群雄淡淡道:“不知大家还记得大荒五五三年,北海挖掘出‘幽天玄金碑’之事吗?禹长老,你是那日的司仪巫祝,一定记得很清楚了。”
众人微微变色,站在童融身边的一个高胖老者迟疑了片刻,望了望烛龙,点头道:“此事关系重大,禹介子岂敢忘记?那年六月,暴雨不止,北荒十八条大河一齐泛滥,北海三百名巫祝在陛下与烛真神、北海真神的率领下彻夜作法,祭祀天地海河,直到第七日夜里,水势方才渐渐转小。为了赶在下一个洪峰到来之前控制水势,烛真神命各巫祝分成十八批,引领军士挖改河道,疏通江流。禹介子等人奉命改道幽水,却意外地掘出一个长三丈,宽、厚各六尺的黑铜长碑,上面刻着本族上古文字……”
拓拔野在冰下听到此处,心中登时一动,当日在古浪屿上,曾听群雄说起不少大荒逸事,知道此时禹介子所说之碑正是令黑帝从此闭关修行的水族奇物“幽天玄金碑”。
传说此碑为上古大神盘古亲手所刻,原本共分九块,分别为“苍天碧金碑”、“幽天玄金碑”、“炎天赤金碑”、“浩天白金碑”、“玄天乌金碑”、“朱天红金碑”、“阳天紫金碑”、“钧天黄金碑”与“昱天青金碑”。
九碑以上古百金炼成,其上分别刻写了九种通神彻鬼的绝世法术,乃旷古神物;据说一旦将九碑寻齐合并,更可成为无可匹敌的至尊神器。盘古将九碑分别沉于九方九条最为凶险的大河,以镇水势,造福万民。
大荒中人原以为这“九碑”不过是上古传说,不足为信,岂料竟在幽水中掘得其中一块,消息传出,天下震惊。黑帝大喜,以为天意中兴水族,急忙下令臣民在传说中“玄天乌金碑”、“昱天青金碑”沉水的玄水河、昱江遍寻挖掘,想要将这两块碑也一齐找到。
其他四族闻讯慌乱,不甘示弱,立即在各自疆域内仔细搜寻每一条江河,每一处湖泊,也想挖着上古神碑。但五族费时数月,掘崩了百条河道,引起浩浩水灾,仍然未能寻着其他神碑;在神农帝干预之下,这场突如其来的“掘碑大赛”方才不得已终止。
为了修行神碑上的“幽天大法”,称霸大荒,黑帝听从烛龙等人建议,携碑进入黑水极渊闭关苦修,从此极少露面。过了数年,其生平第一劲敌赤帝赤飙怒也随之闭关修练,水火两族由此各自进入烛龙与烈碧光晟掌政时期。故大荒有人说:“一碑掘出,两族帝退。”
乌丝兰玛道:“禹长老,三百巫祝中唯有你通晓古文,陛下当日曾特地将你召入密室查证询问,那碑上的文字你还记得吗?”
禹介子道:“上古神碑,蒙陛下恩许,有幸参研,自然记得每一个细节。碑文以太古盘古文所写,说得是盘古大神亲造此碑,镇伏天下河海……”脸上微起为难之色,咳嗽道:“只是这个……碑文后面记载的大半是本族绝密的‘幽天大法’,没有陛下御准,我也不敢往下细看。何况当日禹介子早已立下重誓,不敢透露其中只言片语……”
乌丝兰玛木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高声道:“夫水之妙,在乎无形;无形无势,故能无敌。欲修无敌之术,则必修无形之身。自断经脉,随心接愈,无形变化,大功可成……”
众人一怔,不知她说的这番怪话何指,禹介子却是面色大变,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幽天大法!难道当时你也在那密室之中吗?”
拓拔野大奇:“难道她说的竟是‘幽天大法’?‘无形无势,故能无敌’,这话虽然有几分道理,但为了修无形之身,竟要‘自断经脉’,还可‘随心接愈’,这岂不是太过匪夷所思了吗?修行之道在于修浩然之气,这‘幽天大法’断脉乱行,又是什么道理?”
乌丝兰玛缓缓道:“那日密室中只有陛下与禹长老你两人,我自然无法知道。这些法诀,却是乌丝兰玛从烛真神那儿不小心听到的。”
众人轰然,又惊又奇,有人叫道:“圣女这话好生奇怪,既然当日密室中只有陛下与禹长老,烛真神又怎么知道?”
拓拔野脑中灵光一闪,已然明白。心下大骇,转头望去,却见烛龙闭目养神,听若罔闻,隐隐可见一团淡淡的黑气在丹田处弥合跳跃,一滴滴紫黑色的血水从鸡爪似的指尖滚落在地,似乎在蓄气驱杀体内蛊虫。
乌丝兰玛微微一笑道:“你问得不错,烛真神为什么会知道?”碧眼怨毒地斜睨烛龙,也不直接回答,淡淡道:“北海挖出‘幽天玄金碑’的时候,我不过是八岁的女童,又怎识得上古文字?又怎知道人心险恶难测,猜得出此中的诸多奥秘?或许正因此故,烛真神方才向陛下、长老会大力举荐,让我接替楼兰仙子成为水族圣女。几个月后,陛下进入极渊闭关修行,而将全族大权交给烛真神与我共同执掌。我年方八岁,又能管理什么族事?每日不过随着烛真神进殿,坐在大椅上作个陪衬罢了!
“那时我终日坐在石椅上不能随意动弹,听殿中百名花白胡子的长老喋喋不休地争论族中诸多大事,烦闷已极,半懂不懂,插不上口,只能呆呆地望着殿外的风光景物,看着树梢在春风里拂动,蝴蝶翩翩地穿过花丛,心里好生羡慕那些蝴蝶和飞鸟,心想即便是做一株院角的桃花、也比我快活得多了。
“日复一日,我渐渐发现殿中的长老们发生了好些变化,那些敢于拍案大怒,吹胡子瞪眼的都一个个地不见了,只剩下些唯唯诺诺的胆小老头;新增的长老也都个个低头弯腰,笑容可掬,不敢说话,只是点头。殿里争吵声越来越少,唾沫星子也不再四下飞溅了,烛真神却一天比一天来得欢喜。”
她娓娓而谈,声音轻柔飘渺,倒像是在追忆童年往事,众人却听得心生寒意。当年烛龙掌权之后,党同伐异,短短一年之间便驱逐了二十八名长老,以各种罪名囚禁、诛杀了三十七名长老、二十多位城主;一时小人猖獗,奸佞横行,人人自危,缄言自守,惶惶度日,实是水族灰暗时日的开始。
乌丝兰玛道:“转眼间便过了十几年,我年纪越大,知道得越多,对烛真神的所作所为便越是不满。但那时长老会中大半都是他的亲信,剩下的也不过是些贪生怕死之辈,就连我身边的侍女也都是真神安插的耳目,我虽然厌怒,却也无可奈何。以我一介女子,又怎斗得过神通广大的烛真神呢?索性不再理会族中之事,全凭他做主,只有一些太过荒唐的事情会据理力争。如此一来,他对我也依旧礼重有加,相安无事。”
她苍白的脸上突然酡红一片,碧眼光芒闪烁不定,似乎想到什么为难之事难以决断,蓦一蹙眉,咬牙道:“大荒五七一年,我在北海邂逅了龙牙侯科汗淮,鬼使神差地喜欢上了他……”
话音未落,众人登时一片哗然,水族群雄群情激愤,趁势纷纷怒骂道:“好不知羞耻,身为圣女竟敢喜欢凡俗男子!渎神辱族,罪不可赦!”“他奶奶的,喜欢旁人倒也罢了,居然喜欢这等大逆不道的叛贼乱臣!喜欢逆贼便也罢了,竟然还敢在大堂光众之下说出口来,真他奶奶的寡廉鲜耻!”“快快住口,你这等贱妇还敢胡言乱语,没地脏了我们的耳朵!”
拓拔野亦料想不到她竟敢当众将此事说出,诧异之余,心中反倒微起敬佩之意,对她恶意大减,心道:“想不到她竟也是个敢作敢当的奇女子。”相较之下,竟比西王母更磊落勇敢许多。心念微动,眼角扫处,却见西王母不动声色地端坐于地,淡蓝色的眼中深邃冰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乌丝兰玛冷冷道:“我喜欢上龙牙侯之后,朝思暮想,那几个月里仿佛着了魔一般。有一次睡梦中竟情不自禁地呼喊他的名字,让侍女秋怜听见了。醒来之后,秋怜攒掇着让我向龙牙侯表白心事,那时我深陷情网,不知有诈,只道秋怜是真心为我着想,被她说动了心,便将爱慕之语写在树叶上,再交由风鸟传递于他。岂料秋怜那贱人竟是烛真神的耳目,风鸟方一飞出,便落入了真神的手中。”
众人失声惊咦,水族群雄大骂道:“贱人,真神英明神武,算无遗策,哪要安插什么眼线?只要听你打个嗝,就知道你拉的是什么屎,你那点龌龊心思,还想瞒得过去?”
乌丝兰玛听若罔闻,冷冷道:“第二日,烛真神将那树叶出示于我,我羞愧欲死,愤怒害怕,浑身发抖。真神说要我只管放心,我与他情同父女,他自会代我好好保管,绝不会落入旁人手中。那日长老会上,我被迫附和他与长老会的提议,诛杀洛梧城城主全族,并将大牢中的八十一名大将秘密处死。”
众人又是一阵轰然,都觉烛龙此法太过卑鄙,龙族、土族群雄更是禁不住大声怒骂。
乌丝兰玛道:“我回去之后,想要杀了秋怜泄恨,却又生怕因此得罪了真神,唯有作罢;终日恐惧若狂,六神无主,一连几天不敢熟睡,每次醒来都疑神疑鬼,生怕周围使女听见梦话。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几日间瘦了一大圈,像个孤魂野鬼,惶惶不可终日……”
拓拔野听得怅然,微起同情之心。又听她道:“我魂不守舍地想了几日,决定不顾一切代价,务必要取回那片树叶,不再受烛真神的操纵、折磨。那天夜里,我悄悄地潜入真神宫,仔仔细细地搜寻每一处隐秘之地,岂料没有找着那片树叶,却听到了一段有趣之极的对话。”说到此处,她的声音逐渐地高了起来,凌厉悲怒,又带着一丝莫以名状的阴暗喜悦。
众人大凛,凝神倾听。烛龙双目紧闭,白眉不住地跳跃,丝丝黑气从掌心缭绕逸出,嘴角的皱纹越来越深,仿佛在无声而狰狞地低笑。
乌丝兰玛碧眼冷冷地望着烛龙,森然道:“我正在‘水神肠宫’的密室中反覆搜寻,突然远处甬道传来轻忽飘渺的脚步,听见烛真神低沉沙哑的声音:‘那人现下怎样了?’我又惊又怕,想不到竟在此时此地与他狭路相逢,急中生智,连忙将自己封印入屋角的钢炉之中。又听见水伯天吴笑道:‘真神神机妙算,他正竭心殚力地参透碑文,自寻死路哩!再过半年,必定经脉错裂而死,神仙也救他不得了……’”
天吴戟指怒喝道:“你胡说!我何时说过这句话?他奶奶的,我……我与你何怨何仇?你竟敢一再诬陷中伤!”衣裳鼓舞,双眼血红暴凸,狂怒己极。他身为大荒宗师,素来自制沉稳,从未有如此刻失态,众人见他气急败坏,反倒疑心大起。
乌丝兰玛也不理睬,兀自冷冷道:“我正不知他们说的是谁,却听烛真神嘿然道:‘夫水之妙,在乎无形;无形无势,故能无敌。欲修无敌之术,则必修无形之身。自断经脉,随心接愈,无形变化,大功可成……嘿嘿,想不到汁光纪聪明一世,竟被我这小小金碑蒙了心窍,听信这姑言妄语。十年自毁,罪在其身,算不得我弑帝杀主吧?’两人一齐哈哈大笑。”
八殿寂寂,鸦雀无声。众人听得惊骇震怒,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敢情那“幽天玄金碑”竟是烛龙伪造之物!他以假碑欺瞒黑帝,诱使他修练所谓的“幽天大法”,兵不血刃,弑帝篡权,其计之阴深狡狠,实在令人骨寒心冷!